世子没想到，眼前这个穿着破烂，面黄肌瘦的男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表面是一个饥民，吃不饱穿不暖的饥民，带着自己的女儿，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可他现在，竟然在担心全城，甚至是整个北方的饥民。
这样的眼界，世子都没有。
北方太大了，从南王城到京都，世子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不记得是多久。
如果从渡过那条大河开始，他就算是到了北方的话，那他所见到的，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世子心里装不下这么大的地方，眼里也看不到太多的东西。
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应该不只是一个饥民。
世子笑了笑，说道：“我只是一个傻子，管不了那么多。”
“给你们包子，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如果你以为，我是一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世子，那你就错了。”
“再说了，皇帝哥哥的事，我可管不了，也不是你能管的。”
“你明白吗？”
男人看着世子那张脸，突然觉得世子换了一个人，和刚才完全不同。
他听不出世子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但他知道，世子的话里有话，在提醒他多管闲事，也不要议论皇帝的所作所为。
他摇了摇头，眼中仅存的光亮，也迅速暗淡了下去。
不只是他，那名车夫也低下了头。
朝廷不作为，他们这些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世子又问道：“相比于这些事，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愿想起的事。
他叹了口气，回道：“我是一个饥民，也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因为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后天，我就会变成一具尸体，被人拖出城，堆在一起。”
“我这样的人，你没必要认识，也不应该认识。”
“即便你不怕脏了自己的手，我也害怕，你那一身衣服，脏了我们父女可赔不起。”
世子没在意男人说的，直接蹲坐在了地上。
他拉起女孩的手，仔细的端详着女孩那一张脸。
十岁上下的年纪，本该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在父母的怀抱里，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每天都能吃饱饭。
可她却一身脏兮兮的衣服，一张小脸，除了那两只大眼睛，似乎一切都是小的。
但起码，她的脸是干净的。
世子摸了摸她的头，问道：“你叫小小，是吗？”
女孩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你告诉我，你们从哪里来，我就给你好吃的，好吗？”
女孩摇了摇头，不同意。
“爸爸说，不能和陌生人说话。”
世子被逗乐了，笑着说道：“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和我说话呢？”
“你还记得吗，刚才你吃的包子，可是我给的。”
“我们说过话了，当然不能算陌生人了。”
女孩仰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觉得有道理，就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先问问你几岁了。”
女孩弱弱的回道：“十岁。”
“十岁？”
世子把手拿开，伸出了几个指头。
“一，二，三，四，五……”
“五之后是几来着？”
“哎，还是想不起来。”
世子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也数不清楚了，反正我的皇奶奶跟我说，我的心智只有十岁，所以我现在也是十岁。”
“你看看，我十岁都长这么高了，你才长这么点。”
女孩摇了摇头，说道：“不对！”
“你肯定不是十岁。”
“就算真的是，你也就长的高了点。连数都不会数，你还不如我呢！”
“哦？”
世子眼前一亮，问道：“你说我不会数数，那你数给我看。”
“不然的话，我才不信呢，我不信有人十岁就会数数。”
女孩伸出手，说道：“哼，笨蛋，你看好了，我这就数给你看。”
男人马上开口道：“小小，这可是世子殿下，是我们的恩人，不得无礼！”
“哦……”
女孩不情愿的回了一声，把手放下了。
世子摆了摆手，说道：“唉，我们孩子之间的事，大人怎么能插手呢？”
“小小听我的，别听你爹爹的。”
“你说说了要数给我看的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女孩再次伸出了手，看向了自己的爹爹。
男人正要伸手拒绝，侍卫却拉住了他，对着他摇了摇头。
男人无奈，只好点头同意了。
女孩脸上马上就露出了笑容。
“你可看好了，我就让你看着一次。”
世子回道：“好，我看着呢。”
女孩伸出一个又一个指头，说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个数数完，女孩所有的指头都伸开了。
她把两只手伸到世子脸前晃了晃，说道：“你看，十个数，十个手指头，我厉害吧。”
世子却没有笑，而是有些疑惑的问道：“你再数一遍，我要看看五之后是几。”
“五之后是六啊！”女孩不假思索道，“这那该要再数一遍啊，我直接就能说出来。”
“是六吗？”
“是六吗？”
世子嘴里不停的念叨着这句话，脑子里却是翻江倒海。
有很多莫名其妙的画面从他的脑海中跳了出来，浮现在他眼前。
乱，杂乱不堪！
痛，止不住的心痛！
世子呼吸越来越急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侍卫看着世子的脸变红，赶忙上前，蹲在世子身边，扶着他问道：“殿下，怎么了？”
“殿下？”
世子身体在颤抖着，其他侍卫也赶忙围了上来。
女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世子突然就被这哭声惊醒，回过了神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浑身发热，有些乏力。
就像是大梦一场，突然惊醒。
世子摇晃着起了身，终于在侍卫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我这是在哪里？”
世子用手扶着脑袋问道，他现在觉得头疼欲裂。
“殿下，可能是城西南吧。”
“哪座城？”
“京都啊，殿下，您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世子艰难的抬起头，看到了男人，和他怀里的女孩。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刚才在干什么了。
“对，京都。我来这里，是要天地认证，变成天下第一，斩天道的。”
“他们是饥民，我在给他们包子吃。”
“包子，包子呢？”
侍卫赶忙回道：“殿下，统领已经带人去买了，应该快回来了。”
世子缓缓的走回马车边，坐在了边沿上。
“让他们快点，这么多人等着呢。”
“我有点累，在这里歇一会儿。”
没过多大一会儿，后边突然传开了马车的声音。
“驾，驾，驾！”
“吁——”
一辆马车停在了世子的马车后边。
众人回过头去看，只见到一个胖子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来人正是李斐。
他下了马车，看到了面色**的世子，赶忙加快脚步，走到了世子身边。
他一手扶着世子的后背，一手摸了摸世子的额头。
“殿下，您的额头怎么这么烫手啊，您怎么了。”
“走，我们现在回去，找医生。”
世子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说道：“肥球，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想歇会。”
“我还没问，你怎么来了。”
李斐回道：“殿下，您的侍卫火急火燎的跑到了包子铺，搞得整条街都知道了。
“我去一问才知道，他们只是为了给您买包子。”
“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急，他们说您在这里，把包子给了饥民，自己没得吃了。”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就亲自过来了。”
“怎么了，是这些饥民对您不敬了吗？”
李斐看着周围那些饥民，眼神很不友善。
“和他们没关系，我就是想起了一点东西，只不过刚想起来又忘了。”
“你来了也没什么用，包子到了才行。”
李斐回道：“殿下，放心吧，我可不会空着手来。”
“整个包子铺的包子，我都给您带过来了。”
说着，李斐回过了头。
在他的马车后边，还有两辆马车赶了过来。
两名侍卫，和之前包子铺里的年轻人，此刻都坐在马车上。
马车走上前，几人从上边搬下来好几笼包子。
那些饥民像是见到了金子一样，迅速围了过去。
侍卫守在那些包子前，把刀放在了自己的身前。
世子没说话，他们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接近这些包子。
世子起身，看到那些包子，问道：“这些是不少，可这条街有这么多人，恐怕不够啊。”
世子话音刚落，远处再次传开了马蹄声。
众人回头去看，见到之前的那几名侍卫都骑着马往这边奔来。
他们的马背上都驮着几个大布袋。
侍卫下马，取下了那几个大布袋，打开袋口，里边也是包子。
那名领头的侍卫走到世子跟前，说道：“殿下，附近的包子铺，包子基本都卖完了。”
“属下除了买了剩下的包子之外，还买了馒头和大饼，相比是够这些人饱餐一顿了。”
李斐点头说道：“馒头和大饼比包子更好保存，这样的天气，好几天都能吃，比包子更适合这些饥民，你费心了。”
听李斐这么一说，世子也点了点头，说道：“发下去吧，都到了嘴边了，再不让他们吃，估计口水都流干了。”
所有东西都被摆开了，几名路过的路人也帮着侍卫动了起来。
就这样，有人在那里发，侍卫在一旁维持着秩序，场面热火朝天，却一点也不纷乱。
世子看着那些饥民大口的吃着东西，自己也咽了咽口水。
他早上没吃多少东西，现在又累的不行，也确实需要补充一下体力了。
李斐看着世子这个样子，把手伸进怀里，像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了一个纸包，里边还是包子。
“放心吧殿下，我怎么可能把您给忘了呢？”
“这包子，是我给您留的。”
世子咧了咧嘴，想笑，可看着李斐的模样，他笑不出来。
接过纸包，熟悉的香味再次飘了出来。
世子掏出一个，正想咬下去，却看到了瞪着眼睛的女孩。
她盯着包子，也在咽着口水。
世子突然吃不下去了。
他把包子举向小女孩，晃了晃。
女孩却把头扭向了一边。
世子不知道，她们父女为什么不去排队领包子，而是现在原地，
但他知道，小女孩没有吃饱，还是很馋。
世子把包子放里嘴里，剩下的一包，全都递给了侍卫。
“把这些送给他们父女吃吧。”
侍卫不情愿的摇了摇头，说道：“殿下，您都没吃，为什么要先给他们呢？”
“那边有专门发给他们的，我让他们过去排队就行了，这些包子，您还是自己留着吃吧。”
世子摇头道：“他们在那里饿着，我可吃不下去。”
“不管他们为什么不去排队，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可以饿一会儿，但这个女孩不能再饿了。”
说着，世子直接把纸包塞到了侍卫的怀里。
侍卫接过纸包，不情愿的走上前，学着世子的做法，把包子塞进了男人的怀里。
“殿下给你的，别再给我。”
侍卫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也不多看男人一眼，回到了世子身边。
男人却跟了上来。
“殿下，两个包子，一壶酒，已经够了。这些，我不能再收。”
不等世子开口，李斐说道：“这些不是给你的，是给这个小妹妹的，你不吃，孩子总是要吃的吧。”
男人无奈，只好收下了。
女孩抱着包子，又是大口吃了起来。
男人却还是一口未尝。
“怎么，你是不喜欢吃包子，还是对我对我这个人有不满？”
世子问道，男人赶忙回道：“殿下说笑了，刚才一壶酒，我已经恢复了体力。”
“孩子正在长身体，留一点给她吃，比我自己吃更有用。”
世子无奈道：“随你吧，反正包子已经给你了，你想怎么留就怎么留，那是你的事，我已经管不着了。”
世子说罢，起身把自己手中剩下的那个包子也塞到了小女孩的手中。
“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世子看着男人的眼睛问道。
“先说一说，你们是从哪来的。”
男人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叫崔野，原本住在沧江北边的一个小村子里。”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来历。”
“面对旱灾，连有些小地主都承受不了，更何况是我们这样的农民？”
“庄家没有收成，我们就只能吃着存粮。可普通人家，又能有什么存粮呢？”
“粮食吃光了，就上山挖野菜，找野果。时不时的也会打猎，能见着点荤腥。”
“最后野菜被挖光了，野果也被摘干净了，就连那些小动物，也都跑进了深山。”
“没有吃的，就用家里值钱的东西去换，东西换完了，就用衣服去换。”
“到最后，都是连一件能过冬的厚衣物都没有了。”
世子问道：“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用衣服去换吃的呢？”
“你们难道不想过冬了吗？”
男人摇了摇头，说道：“说不想那是假的，谁不想好好的活着？”
“可饥饿实在是太可怕了，殿下没有经历过，不会知道一个人饿到极点是什么感觉。”
世子摇头道：“我也挨过饿，也有吃不饱饭的时候。”
男人回道：“在殿下看来，吃不饱就是饿，但在我们眼里，那根本就算不上是饥饿。”
世子回道：“你接着说。”
男人顿了顿，继续说道：“真的饥饿到了极点的时候，看什么都像是吃的。”
“路边的树皮，草根，都会毫不犹豫的填进嘴里。”
“至于虫子，那就是来之不易的珍馐了。”
“我们这一路，就是这么过来的。”
“挖草根，吃树皮，吃虫子，可即便是这样，也有很多人死在了路上，没能来到京都，在临死之前看一看这天下第一繁华的城市。”
世子不解道：“你们走了这么远，来到京都，难道就只是为了在死之前看一看这繁华的街景？”
“离开家，离开家人，真的有这种必要吗？”
男人叹了口气，说道：“唉。但凡能在家乡活下来，谁愿意背井离乡，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呢？”
“且不说路途遥远，就连人们那种异样的眼光，我一刻都不想再感受到。”
“都说京都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地方，遍地是黄金，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可真的到了这里才知道，这繁华的京都，大部分的地方，住的也都是普通人。”
“他们也只能在这场大旱灾里自保，不至于饿着肚子，但也绝对过得不好。”
“更何况是京都原本就数量庞大的贫民呢？”
世子摇头道：“哪里都会有贫民的，就算是南王城，也是有贫民的，只不过，他们过得要好一些罢了。”
“既然你住在那条大河边上，为什么不往南边去呢？”
“糟老头子肯定会想办法救你们的。”
男人苦笑了一声，回道：“都说南蛮王之心，人尽皆知。”
“是人是鬼，谈到南蛮王，都会说上这么一句。”
“很多人信任朝廷，觉得朝廷能救他们于水火。所以他们宁愿来京都，也不愿意去南边，因为睡不定那天，就变成了乱臣贼子。”
侍卫轻咳了一声，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世子却回问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吗？”
男人回道：“不，我没有立场，不管是南蛮王还是陛下，都是皇室的人。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我来北边，只是因为我带着女儿，根本没有办法渡过沧江。”
“那一张船票的钱，足以买一家人两个月的口粮了。”
“也有人叫着我，要一起游过去，可我有女儿，我不能让她有危险。”
“更何况，那是沧江！”
“如果真的那么轻易就能游过去的话，怎么可能阻隔两地呢？”
世子点了点头，沧江两次渡过，确实很宽，船只经过都要花上一些时间，如果只靠人力去游的话，根本不敢想象。
更何况，现在天气寒冷，游不了多远，估计整个人都会冻僵了。
让一群饥饿的灾民去渡江，和逼他们送死没有什么区别。
男人接着说道：“只可惜，我们这些来了京都的人，还是要死在外边。”
“朝廷不作为，仅仅靠别人施舍，我们这些人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我本来就对朝廷不抱有什么希望，所以也能看开。”
“可那些把朝廷当做信仰，当做救命稻草的人来说，他们的失望要远远大于希望。”
“南蛮王能爱民如子，轻易地把百姓从涝灾中救出，妥善安置。”
“可这所谓正统的朝廷，却救不了一个饥民。”
“北边饥民泛滥，南边却人人安康，这样的差距，他们估计是很难接受的。”
世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说的这些，我总觉得有道理，但我又听不明白。”
男人笑了笑，说道：“殿下，您只是当局者迷，看不清楚罢了。”
“我这个没有立场的旁观者，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都不是让我心痛的真正原因。”
“真正让我对这个朝廷失望的，是那些有能力却什么也不做的人。”
“我曾有幸读过一首诗，写的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说的就是这样的世道。”
“一些人整天窝在暖房里，大鱼大肉的被人伺候着，食物即使浪费，扔出去喂狗，也不愿意施舍给我们这些饥民。”
“还有那些所谓的繁华地带，现在依旧是夜夜笙歌。”
“他们那些人，见到我们，就像是见到瘟神一样，避尤不及，又怎么会管我们的死活呢？”
“可这样的情况，朝廷做了些什么？”
“皇帝召见了商会的人，谈的是生意，不是我们这些人的死活。”
“他们非但不作为，反而是助长了那些人嚣张气焰。”
“如果不是女儿在我身边，我恨不得现在就杀进那些人的家里，杀一个够本，两个就赚。”
“就算是死，我也是痛痛快快的走，而不是像阿猫阿狗一样被冻死，被饿死！”
世子轻轻说了句：“你喝醉了。”
男人却回道：“我没喝醉，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世子挥了挥手，侍卫立马从马车里取出了一坛酒，走到了男人的面前。
侍卫将他控制住，直接将一坛酒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