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金家的公子已经被人抬了下去，那几名护卫也被带走了。
街道上的喧闹也很快归于平静。
可能是由于世子在这里，那些饥民都是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不争也不抢。
那几名金家的伙计也并没有因为自家公子被打而有其他的想法。
事实上，他们也只是金家的下人，与那些跟着金家公子作威作福的护卫们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他们也同情这些饥民，也想尽快的把粥施给饥民。可之前，金家公子的命令他们不能违背。即便心里不愿意，也只能照做。
金家公子被世子解决，他们心里其实也是为这些饥民高兴的。
他们是金家的人，但此时却是听从朝廷的号令赈灾。
世子负责这一片区域的调动，他们此时也应该是要听从世子命令的。
世子看着这几人现在干的也算是勤勤恳恳，也就没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可饥民太多，饥民队伍已经从这里排到了街道的另一头。
仅仅能看到的，就不下千余人，更何况是远处那些看不到的呢？
一大锅粥，很快就分了下去。
可饥民的队伍似乎并没有变化。
不等世子开口，那几个伙计就再次忙活了起来，开始煮第二锅粥。
世子什么也没说，开始沿着饥民的队伍向前走。
他仔细地看着那些饥民，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世子所到之处，那些饥民都是激动地打着招呼。还有一些人甚至直接跪了下去，以此来感激世子的恩情。
对待这些人，世子也仅仅是点头致意。
他脚步匆匆，确实是在寻找一个人。
昨天的那对父女，他现在还记着。
从沧江边赶到京城，只是为了寻一条活路。
他们宁愿拦下世子的车驾，乞求一口吃的，却不愿意接受那些富商施的粥。
世子知道，那个男人恨这些富商，也恨不作为的朝廷。
只是今日，他圆了男人的愿，劝动了皇帝哥哥，为这些饥民找到了活路。
那对父女还会想以前那样，仇视朝廷，不接受富商的赈灾吗？
世子希望看到那个人，也希望看到那个叫“小小”的女孩能够喝上热粥，露出笑容。
世子走了一路，看了一路，却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身影。
一条长长的街道，他已经从头走到了尾。
可饥民的队伍，似乎还在向远处延伸着，根本看不到头。
世子停下脚步，抬头向远处望了望，叹了口气，说道：“唉！”
“我没想到，吃不上饭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侍卫轻轻地回道：“殿下，这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
“整个沧江以北，百万百姓沦为饥民。”
“整个京都恐怕也就百万人口。”
“这也只是大略的数量，饥民究竟有多少，需要多少救助，如今都是一个未知数。”
“官府想查，却也只是有心无力。”
“听说，许多村庄都已经变成了空的。能走的动路的，都携家带口涌入城市，或是进入山林。”
“留在家中的，都是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
“他们在自己的家乡住了一辈子，也辛劳了一辈子。”
“对于那些土地，他们有着割不断的感情。不愿荒废，更不愿离开。”
“他们也知道，那些土地根本养活不了他们。但落叶归根的情怀，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们的骨头里。”
“许多老人都会在自己临死前为自己找好地方，挖上一个坑，然后躺进去静静等待死亡。”
“年轻人走光了，埋葬他们的，也都是下一个给自己挖坑的人。”
“如果是几个月以前，或许还有人能在原本的村落里活下来。可北方大旱了几个月，如今天气寒冷，那些村落，恐怕早就已经没有人烟了。”
世子低下头，问道：“那为什么我们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那么多的饥民呢？”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殿下，您刚过江，身份就被别人知道了。”
“又有福公公跟在您身边。那些人恐怕早就在您到达之前，提前赶走了那些饥民。”
“您每到一城，都会得到当地乡绅富豪的盛情款待。”
“可在这背后，不知道有多少的饥民被赶出了城，丧失了唯一生存下去的希望。”
“属下不止一次的见过，饥民倚在城墙边上，相互抱团取着暖。”
“也不止一次的见过，那些饥民被人从官道上赶跑，作鸟兽散，涌入山林。”
“无数人饿死，无数人冻死。”
“但更多的，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人。”
“属下曾在官道旁的山林里遇到过一个年轻人，他与殿下年龄相差无几。他的眼睛也和殿下一样，没有丝毫的光亮。”
“属下给他吃的，他却拒绝了。”
“他宁愿待在原地，感受着自己的身躯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在饥饿和寒冷中逐渐丧失生机，也不愿意再多走一步路，接下我的食物。”
世子问道：“为什么？难道他不饿吗？”
侍卫摇了摇头，说道：“他当然饿，也想吃东西。”
“但他已经对生活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一开始，他可能也是满怀希望的等待着上天的恩赐，乞求着大雨。”
“但上天放弃了他们。”
“所以他们开始背井离乡，脚步匆忙的奔向远方，奔向希望。”
“但其他人放弃了他们。”
“天道无情，人更绝情，活在这样的世道上，没有希望，也没有意义。”
“他才二十岁，却在经历了数次绝望之后草草了却了生命。”
“如果没有这场旱灾，如果他遇到的人能够早一点给他希望，他可能还会感受到这世间的温暖，还有勇气接着活下去。”
“他可能会读书，走上仕途，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可能会参军，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哪怕他只是像他的父辈一样，守着那几亩薄田，他也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可现在他死了，什么也就都没了。”
世子沉默了。
侍卫指着眼前的这些饥民说道：“他们这些人，也是在被上天抛弃了之后，被其他人抛弃。”
“但他们坚持了下来，因为他们还对这个朝廷，对皇帝陛下有着希望。”
“在这以前，很多人可能也以为，朝廷也抛弃了他们。”
“就在昨夜，或许都会有有人因为绝望而选择了结生命，离开这个世界，去往他们向往的那个无忧无虑的地方。”
“但今天，一切都变了。”
“虽然只是几碗粥，勉强能够充饥。”
“但他们已经知道，皇帝陛下没有放弃他们，朝廷没有放弃他们。”
“他们，还有希望。”
“殿下，您看一看他们的眼睛，虽然还是无神，但好歹有了光亮。”
世子扭头，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
确实，他们的眼中有光。
世子拍了拍侍卫的肩膀，想说什么，却终究是没能张开嘴。
他扭过头，向着前方迈开了脚步。
没过多久，饥民的队伍似乎是到了尽头。
世子没想到，看似没有尽头的队伍，终究是让他走完了。
几名饥民笑着从前边走了过来，虽然还是衣着破旧，但他们的状态已经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了。
他们的手中，还都抱着一只陶碗。
那几人只是看了一眼世子，不认识，也就走开了。
可那几人走到了队伍的后边，拍了拍队伍最后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他们边说着，还拿出自己手中的陶碗让那些人看。
几名原本在排队的饥民对视了几眼后，一起跑开了。
世子并不知道这些人听到了什么话，他只是疑惑，这些人不排队等着施粥，是想要做什么。
随着这几人的离开，饥民的队伍逐渐骚乱了起来。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离开队伍，向着同一个方向跑去。
侍卫拦下一个人，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难道不想喝粥了吗？”
那人有些焦急地说道：“等着这金家的粥铺施粥？恐怕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原本以为，金家家大业大，施粥时也会大方一点。”
“没想到这金家是只铁公鸡，一毛不拔！”
侍卫问道：“这一片区域，不是只有金家这一个粥铺吗？”
“你们不在这里，还能去哪呢？”
那人有些焦急地看着其他人，说道：“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你跟着我们走就知道了。”
说罢，那人一溜烟跑的没影。
侍卫无奈地摇了摇头。
世子说道：“跟上去，我要亲自看看发生了什么。”
说罢世子也朝着那些饥民跑的方向走了过去。
在拐过了几个弯之后，世子的眼前再次出现了长长的队伍。
刚才跑过来的饥民，也都排在了这个队伍的后边。
世子垫着脚看了看前边，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
世子疑惑地看了看侍卫，侍卫也是摇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既然同样是这么长的队伍，在哪里等不是都一样吗？
何必舍近求远，来到这里呢？
世子不知道那些拿着碗的饥民都对这些人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都拿着碗。
他现在只能带着疑惑沿着队伍往前走。
只是这条队伍，似乎要比之前哪里的队伍要长的多。
世子走了一刻，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下，世子更加疑惑了。
既然这条队伍更长，人更多，饥民完全没有道理来这里。
继续向前走，世子才发现了不同。这条队伍行进的速度，比之前哪里要快得多！
在队伍中排着队的饥民都是慢步向前走着，脚下一刻都没有停。
之前那里的队伍，基本就像是蜗牛一样，一动也不动。
这样一对比，高下立判！
世子不禁加快了脚步，向着前边走去。
又过了半刻，世子终于看到了一个粥棚。
这个粥棚和之前的那个相差无几，一样是刚刚搭建好的简易棚子。
只是这个棚子的两边，分别有两根木杆竖在那里。
木杆顶部也分别挂着两面大旗。
都是白底黑字，普通布料。一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粥”字，一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李”字。
这样的旗子，肯定是提前就准备好的，根本不像是赶制出来的。
那小小的棚子里堆满了鼓鼓的粮袋，三口大锅支在里边，其中一口的前面，正有人招呼着饥民。另外两口，都是在火上冒着热气。
那几口锅也因为烧了太久而沾满了锅灰。
十几名伙计有条不紊的忙活着，有人从一边的板车上抬下一个又一个袋子，有人在忙着烧火，还有人在不时的掀开锅盖，用一个类似铁锹的大铲子在锅中搅动着。
当然，还有人在给饥民盛粥。
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并没有吸引到世子的注意。
棚子前那个小小摊子才是真正吸引到世子注意的地方。
那是一个桌子，桌上桌下都是一摞又一摞的陶碗，和之前那些人拿的一模一样。
而那个桌子的后边，正有一个世子熟悉的身影忙活着把陶碗递给这些饥民。
那人正是李斐。
见到世子过来，李斐只是对着世子笑了笑，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此时，另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边走了过来。
那人正是昨天的那个男人。
男人对着走到李斐跟前，对着李斐行了个礼，二话不说接过了李斐手中的碗。
男人一边把碗递给饥民，一边看着世子，眼神有些复杂。
李斐走到世子跟前，对着世子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您怎么来了？”
世子回道：“我是跟着这些饥民过来的。”
“说好的这一片都归我管，你在这里开了个粥棚我都不知道。”
李斐笑了笑，说道：“殿下，我家原本就一直在施粥。”
“昨夜陛下连下两道圣旨，我父亲便命我把粥棚搬到了这里。我家前边地方虽然大，但终究是施展不开。不像这里，有这么长的街道可以让饥民排队。”
“原本我一大早带人去了殿下昨天去的那条街，想给殿下一个惊喜。可没想到被金家的人抢了先，反正都是赈灾，在哪里都一样，所以我就把粥棚设在了这里。”
世子点了点头，指着眼前的陶碗问道：“这些碗是干什么用的？”
“难道饥民连碗都没有吗？”
“在金家那里，可没人给他们发碗。”
李斐回道：“殿下，您有所不知。”
“这些饥民确实有碗，但他们的那些碗都是烂的不成样子，比那些乞丐的还要难用。”
“还有一些饥民，甚至根本就没有碗。”
“原本我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就像其他地方一样，没有做准备。”
“可近几天早上我才发现了问题，就让人加急去买了这些碗。虽然只是陶碗，但也够他们用了。”
侍卫赞叹道：“李公子有心了。”
“这些陶碗虽然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但对这些饥民来说是很实用的。”
“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足以看出，李公子心里是时时刻刻在为这些饥民着想的。”
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世子指着那边的三口大锅，问道：“那这三口锅呢？”
“金家那边，可是只有一口锅。”
李斐回道：“原本这里也是只有一口锅的。煮一锅需要很久，饥民只能在这里等着。”
“我就让人临时从家中又调了几口锅过来。”
“三口大锅，一口施粥的时候，另外两口就煮粥。”
“这样的话，三口锅都不停歇，也就始终会有一口锅能施粥。”
“饥民不用在寒风里苦等着，也能少遭罪。”
侍卫再次赞叹道：“宁可加派人手，自己多遭罪，也不想让这些饥民多遭罪。”
“寒风吹在饥民身上是冷，吹在李公子身上，那也是冷啊。”
“李公子仁义，请受我一拜。”
说罢，侍卫对着李斐躬身一拜。
李斐赶忙也躬身回礼，说道：“统领大人谬赞了。”
世子没有再多问，李斐的那些话他也知道都是实话。李斐那身沾了灰的深色衣服，能够说明一切。
世子指了指男人，问道：“他为什么在这里？”
李斐笑了笑，说道：“殿下，我带的人手不够，他突然就出现了，要主动帮我。”
“我昨天见过他，也就同意了。”
“算算时间，他已经在这里忙碌了一个早上了。”
世子又问道：“那他刚才去哪里了？”
李斐微微一怔，回道：“人有三急，刚才他说自己肚子不舒服需要解决一下，就匆匆的离开了。”
世子又问道：“那他离开了多久？”
李斐想了想，回道：“好像有半个时辰吧，确实有些久。”
“但这里离茅房远，他又不舒服，还是可以理解的。”
“殿下是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吗？”
李斐说着，回头看到男人正给那些饥民递着碗，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如果殿下是因为他这幅表情对他有所怀疑的话，大可不必。”
“从昨天见到他，再到今天，他一直就是这幅表情没变过。”
“可能是经历了太多的事，麻木了；也可能他原本就是这样一个人。”
世子走到男人身边，轻轻问道：“小小在哪里？”
男人头也没转，淡淡回道：“一大早喝了粥，又吃了昨天的包子。吃饱喝足之后，和其他几个小孩子出去玩了。”
世子又问道：“去哪里玩了？”
男人扭过头，看了世子一眼，又回过头，继续把碗递给那些人，说道：“我也不知道。”
“不过应该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我们这些人也只能在这一片活动，出了这里，可是会被官兵给赶回来的。”
“当真？”世子再次问道。
男人转过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殿下难道是不相信我？”
男人表情有些严肃的问道。
世子突然笑了笑，说道：“没有，你只不过是个吃不饱饭的饥民，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只是。”世子话锋一转，脸上笑容突然消失。
他接着说道：“刚才在金家的粥棚那里，有人似乎想用一块石头伤我。”
“只可惜，我没有看清楚那人是谁。”
男人微微一笑，回道：“殿下难道是怀疑我？”
“我只不过是一个吃不饱饭，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的饥民，可没有那样的功夫。”
世子回道：“你刚才离开了这里，还离开了半个时辰，时间刚好对得上。”
男人回道：“我之前确实离开了，但我去的是茅房，和金家粥棚那里并不顺路。”
“更何况，从这里到那里，半个时辰也就能走过来，您觉得可能是我吗？”
世子回道：“是不是你，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如果你以为自己真的做的神不知鬼不觉的话，那你就是小瞧我了。”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问你，不知道你现在还愿不愿意回答。”
男人回道：“殿下救了这些饥民，也救了我和我的女儿。”
“殿下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世子问道：“之前你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去那些富商的粥棚喝粥。”
“可你又在我路过的时候拦下了我，讨要吃的。”
“前后矛盾，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男人不假思索道：“殿下，您看看眼前的这些饥民，三口大锅一刻不停地煮着粥，饥民还是源源不断的赶来。”
“那些富商一天就只煮一锅粥，还是淡入清水的稀汤寡水。”
“我不想浪费时间在那里等，也不愿意让小小喝那些稀粥。”
“昨天小小饿得不行，我才在情急之下拦下了马车，只是没想到车上坐的，会是您。”
世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不愿意说实话。”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勉强你了。”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等我再次问你这些问题的话，你能够对我说实话。”
男人回道：“殿下，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
“如果您想要得到您心中的那个答案的话，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世子皱了皱眉头，说道：“说话滴水不漏，如果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可能真的就会相信你说的了。”
男人似乎是有些无奈，说道：“殿下，我的话句句属实，没有半点遮掩。”
“如果殿下还是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用我自己的生命起誓。”
世子摇了摇头，说道：“你说过，你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所以这样的誓言我并不相信。”
“如果你可以用小小来发誓，我倒是愿意相信。”
世子看着男人的眼睛，问道：
“怎么样，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