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此时正走在大街上。
从清晨到傍晚,他都和那些饥民待在一起。
也直到现在,这一片区域的所有饥民才算是都填饱了肚子。
这里本来的饥民并没有多少,只是李家的名声太大,施粥又比其他地方都要厚道。所以其他地方的饥民纷纷赶来了这里。
与早上的状态不同,现在的饥民已经不能说是饥民,而是灾民了。
因为他们已经填饱了肚子,缺的只是一件过冬的棉衣。
他们还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抱团取暖。毕竟填饱肚子和承受寒冷是两码事。
世子看着那些人,虽然有些不忍,但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他也知道,皇帝哥哥能下定决心救助这些饥民,给他们一口饭吃,已经能做的最多的了。
再让皇帝哥哥解决这些饥民其他的问题,显然是有些不可能的。
他知道皇帝哥哥过的很难,也很不快乐。
但他不知道的是,皇帝哥哥并不是真的没有钱,而是把钱用在了其他的地方。
北伐大计在他的心中,永远是第一位,比任何事都要重要。
即使有饥民需要救助,他的计划也绝对不会搁浅,甚至,不会有任何的停歇。
世子也不会知道,被他打的不省人事的金家公子,此时正躺在床上。
京都最好的大夫也没有把握能把金家公子救好。
世子更不会知道,龙听云刺杀他的事,此事已经告了一段落。
他要盘龙阁消失,盘龙阁现在真的消失了。
他的父亲南蛮王,他的几个师兄,再没有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共同出手,一举将整个盘龙阁清扫。
这样的默契,都是因他而起。
而此时,却又和他没有了关系。
世子只知道,多施一天粥,眼前这些人就能多活一天。
而他要做的,还有很多。
一边在救助着饥民,一边却有无数人被杀害。
看似矛盾的两件事情,却又真真切切都发生在了世子的身上。
不知道世子知道了这些,又会是什么反应。
南蛮王曾无数次教导世子,让他任何时候都不要心软,不要仁慈。
世子一直以来,也从不知道人命为何关天。
从百花楼的九大头牌,到南关城的韩家,再到河江城的李家。
还有那些刺客,那些兵士。
无数人因为他而失去了性命。
而他始终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让人们评价着那些人的功过。
对他不利,那便是过,是活该。
为他尽忠,那便是功,也是分内之事。
世子从未想过,人与人之间,生死也会有如此大的不同。
以前的他,不关心人命。把人视作蝼蚁,丝毫没有看到眼中。
所以他心狠,即便是身处在尸体周围,也绝不会有任何的不适。
可现在的他,已经变了。
他在为那些饥民担心,担心他们真的因为吃不饱饭而饿死,也担心他们因为穿不上棉衣而冻死。
有人欺负饥民,把饥民不当做人看待。他也会狠狠地欺负那个人,为饥民出一口恶气。
甚至,他宁愿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包子给那些人充饥。
他也愿意低**子和那些饥民好好的说话,哪怕弄脏了自己的衣服。
甚至,他还会和饥民一起喝下那不算好喝的稀粥,花上一天时间和这些饥民待在一起。
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从他进入师父的心魔幻境,见到自己的母亲?
从他见到那些人死在自己眼前?
从他中了那赤蓝匕首的剧毒?
从他见到荨儿姑娘,帮着陈毫把荨儿娶回家?
还是从他知道了李斐的用心良苦?
他不知道答案,也没有人知道答案。
或许,只是因为人性本善吧。
……
连续几日,世子日日都和饥民待在一起。
除了施粥,世子还会时不时的请那些人喝酒。
世子只是一时兴起,而那些人却是为了活命。
毕竟烈酒是冬日里最能暖身子的东西。
那个男人,更是每日都能陪世子喝上一坛。
他很容易醉,世子却从未罪过。
这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几日。
可能是三天,也可能是四天。
朝廷再次颁布了法令,公布了闻所未闻的“以工代赈”。
说是皇帝的创举,实际上知情人都知道,这已经是南蛮王用过的招数了。
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会去纠结,这个办法是谁率先想出来的。他们只关心这个办法好不好用,能不能解决饥民的问题。
而南蛮王再南方所取得的成效,已经说明了这个办法的可行之处。
具体的内容,包括朝廷和那些商人之间的交易,只有商会内部的人知道。
皇帝不会对外宣称,这些人用钱买了他的地方,才愿意救助这些饥民。
商会的人也不会对外宣称,他们救人只是因为能租赁土地,去草原做一个土皇帝。
一个为稳定,一个为利益。
粥棚还在,饥民还在观望着。
毕竟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也不会选择背井离乡,四处飘荡。
从家乡来京都,好歹也是在中州,在他们祖辈都生活的地方。
草原之前是北凉的地界,如今虽然被中州占领,可他们从心底里还是觉得草原是异地,不是他们的故土。
而第一时间就选择前往草原的,都是些了无牵挂的人。
他们可能原本就是孤单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四处漂泊。
四海为家,也就没有对故土的怀念。
可更多的,是在这场天灾中失去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中州承载了他们太多痛苦的记忆,他们想要逃离,想要一片新的天地。
逝者长眠,活着的人总是要好好活下去的。
这样的情况,并不是皇帝和那些商人愿意看到的。
饥民就在城中,朝廷就要多很多负担,那些商人也就很难有足够的劳动力供他们驱使,他们之前的所有投入,也都会打水漂。
在各方都同意之后,所有的粥棚一夜之间几乎全部消失了。
唯一留下的,似乎也只有李家的这个粥棚了。
这里再次变得人满为患。
许多人再次变成了饥民,对生活失去了希望。
他们宁死也不愿意离开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不只是为了家乡的那几亩薄田,也不只是为了那几件破烂的房子。
他们为的,是心中那从未减弱过的,落叶归根的情怀。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这片埋葬了他们无数祖辈先人的土地上。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妥协。
人总要活命,活着才有一切。
他们选择了在万般无奈之下,也做好了前往草原的准备。
商人那里,饭菜有油水,人人有棉衣。
更关键的是,每月有工钱。
只不过,他们要签下一个长达十年到三十年的契约。
在契约规定的时间里,他们只能在草原,不能回中州。
商人需要的,是在整个租赁期里都能为他们工作的劳工,而不是去哪里混一口饭吃,过了冬天就回家的饥民。
他们追求的是利益,是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间持续的利益;他们这是生意,不是做慈善。
如果不是朝廷要求,无论老幼,无论健康与否,他们都必须收下。可能很多人都会被他们无情的留下,抛弃在这冰天雪地里。
虽然他们很清楚,所有的饥民都是种田的好手。哪怕是老人,哪怕身患疾病。
赖以为生的东西,只要有一口气在,他们就能干动。
圣人在千百年前曾向那时的百姓描绘了一个让人向往的世界。
圣人说:“黄发垂髫,都能怡然自乐。”
可千年过去了,圣人早已不知踪迹,恐怕已经陨落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无论中州还是北凉,也不管是东海还是南蛮,都以圣人的追随者自居。
可他们从未领会圣人真正的精神,也从未完成圣人的遗志。
黄发垂髫,都能怡然自乐。
现实却总是与理想相反。
即便是往年风调雨顺的时候,老人小孩也都是要下地干活的。
年轻人读书、习武、修仙、或是经商。都是怀揣着伟大的理想,想着更加美好的生活做着不断的尝试。
等他们老了,热血已凉,也就变成了这些老人的模样。
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用尽自己最后的气力,养活自己,也支持者儿孙迈向更好的生活。
只不过一场天灾,改变了一切。
年轻人也沦为饥民,走上流浪的路。
他们可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意识到:他们赖以为生的,也是那一亩三分地,更是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
一代人的热血凉去,抛下不切实际的梦想,选择退入平静的生活。
也总要有下一代人接着怀揣满腔热血,为了理想而奋斗。
也正是这样,人类才能不断地向前发展,实现一个又一个看似无法实现的梦。
他们,也只不过是提前长大。
皇帝很难理解,为什么明明有更好的生活,还是会有人选择留在原地,叫也叫不醒。
去草原,就会有饭吃,也会有棉衣穿,更能舒舒服服的在屋子里过夜。
不去草原,就只能在大街上忍饥受冻,说不定哪天就会摆脱这世间的一切痛苦,同时也失去一切的欢乐。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草原已经纳入了中州的版图,还是会有人接受不了,把草原视作异乡。
皇帝坐在堆积成山的奏折前,无奈的皱起了眉头。
少年从暗处走出,轻轻说道“陛下,中州百姓都以上邦自居,不把其他四地放在眼里。”
“除了中州,都是蛮夷。”
“让他们去草原,做一个他们心目中最看不起的‘蛮夷’,的确是有些为难他们了。”
“在微臣看来,还是全凭自愿为好。去或者不去,都由他们自己来做决定。”
“陛下您做的已经够多了。”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不够,我做的远远不够。”
“让他们全凭自愿,恐怕一多半的人都会选择留下。”
“朝廷无力赈灾,商人也不会再出手。留给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相比于看着他们送死,我更愿意强迫他们做出对的选择。毕竟活着比任何事情都要重要。”
少年回道:“陛下,朝廷现在已经有了赈灾的能力了。”
“那七大阁的赔款,已经送到皇阁了。”
皇帝微微一怔,才想起这件事来。
“七阁,七百万金币,顶的上朝廷好几年的税收了。”
“如果这些钱全部拿来赈灾,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可若是一边用来支持北伐,一边维持朝廷的运转,再一边救助灾民,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更何况,下一季粮食收成,要到明年秋天。”
“饥民去了草原,本土的税收就会自然的减少。”
“那些商人也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恐怕几年之内都很难凑齐这租赁土地的费用了。”
“长远来看,还是有些困难的。”
少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陛下,不是七百万,是一千一百万金币。”
“什么?”
皇帝站了起来,有些诧异的问道:“为什么是一千一百万金币?”
少年回道:“陛下,据杨长老所说。”
“他当时对那七大阁的人动了手,当场废去了一人的修为。”
“杨长老以为只有其他六阁会出这个钱,害怕金额不够,就提价到了一百五十万。”
“可不成想,其他的那一阁为了赔罪,直接送了两百万金币过来。”
“这七阁加到一起,刚好是一千一百万金币。”
“好!”
皇帝忍不住叫了声好,又接着说道:“杨九有如此才能,倒是我之前小瞧他了。”
“如今看来,爱卿你和杨九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他能为朕筹来如此多的金币,爱卿你能游刃有余的游走于朝廷和商会之间。”
“有你们二人在,是天佑我陈氏江山,更是天佑中州黎民百姓!”
“一千一百万金币,比朝廷十年税收还要多,足够朕完成所有的谋划。”
“从此,朕将无惧!”
少年跪地,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道:“爱卿平身。”
“你有如此才能,明年科考过后,朕一定给你一个正名,让你也能和那些老家伙平起平坐。”
“还有杨九,朕要给他更大的权力,让他做更多的事情。”
少年回道:“陛下,这是微臣本分。微臣不敢因此求名,只想陪在陛**边,为陛下分忧。”
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说道:“陛下,李家并未参与草原的事。”
“就连李副会长代表的李家分支,也没有参与。”
皇帝笑了笑,说道:“他李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们这么做,是在避嫌。”
“都知道他李家和吴家是一家人,吴将军掌管北军,手握重兵。”
“只要吴将军还在,他李家自然是屹立不倒。”
“可他们若是走的太近,也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吴将军镇守在草原和北凉的边境。李家若是参与这件事,去草原建立势力范围,自然是会引起朕的猜忌。”
“这件事,李家是看的明白的。”
“他们不会因为这一点蝇头小利,惹得朕和吴将军之间有了嫌隙,那样的话,对他们绝对没有好处。”
少年点了点头,又问道:“陛下,如果经营得当的话,草原一年的收入可不是小数目,又怎么能算是蝇头小利呢?”
皇帝回道:“在李家眼中,这就是蝇头小利。”
少年还想问些什么,皇帝却先开了口。
“朕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现在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相比于李家的动向,朕更想知道金家有没有什么异动。”
“毕竟,墨儿和他金家的公子有了冲突,把人打成了重伤。”
少年回道:“陛下,金家并没有异动。”
“但微臣能感受到,金会长对此事并不是完全不介意。相反的,他应该绝对不会这么善罢甘休。”
“虽然对外宣称是金家公子欲对世子殿下不轨,但在谈判桌上,两边谁也没有提这件事。”
“金家公子应该已经被救过来了,这件事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但金家脸面受损,肯定是要想办法找回来的。”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你去传话给杨九,让他派人密切监视金家的动态。”
“如果有必要,可以先斩后奏。”
少年低头,说道:“微臣领命。”
皇帝又说道:“还有,告诉他,他做的很好,朕对他很满意。”
少年领命,转身再次退入了暗处。
皇帝的脸上却有了疑惑。
杨九和他一直都是以传音来相互交流,根本用不上其他人来传话。
可这一次,杨九又为何会让这少年传话?
这样的好事,按理说杨九一定会第一时间传音告诉他,绝不会提前告知任何人。
皇帝并没有在少年的面前显露这样的疑惑。
正像太皇太后说的,他不会真正信任任何一个人,除了自己至亲的皇祖母和墨儿。
至今为止,他还不知道少年的姓名,更是对少年的身份一无所知。
虽然他看中少年的能力,也对少年有着异于常人的喜爱,但他还是会保持防备。
这是习惯,更是作为一个皇帝最基本的常识。
皇帝扭头,看向了慈宁宫的方向。
当年关于他母后的事,他已经查到了一些东西。而所有的东西都指向了自己的皇祖母。
他也不禁有些疑惑。
现在的他,还能像以前一样信任自己的皇祖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