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摇并未将此事过分放在心上。
他笃信原则,去年地质灾害的赔偿,是由县里派出的专项工作组严格按照政策执行的,程序合规,款项到位。
至于那些捕风捉影的“口头承诺”,在缺乏任何书面凭证的情况下,根本不足为凭。
更何况,新竹镇财政依旧捉襟见肘,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尤其是新镇建设这个关乎未来的项目上。
若听了那讼棍的蛊惑,开了随意追加赔偿的口子,镇财政立马就会被掏空,他所有的蓝图都将成为泡影。
至于上一任班子因贪腐落马留下的烂摊子,陆摇本能地想保持距离。他现在需要的是稳定,是集中力量搞建设。
清算旧账,固然能彰显正义,但也必然引发人心惶惶,甚至可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到现在可用的人手,比如……副书记覃振华。
在基层,尤其是在新竹镇这种曾经穷得叮当响的地方,面对巨大的利益时,能有几个干部真正做到一尘不染?
覃振华作为前任班子的副手,却能在那场风暴中安然无恙,这本身就不太符合常理。
陆摇不是不懂,他只是暂时选择了“难得糊涂”。现阶段,发展是硬道理,稳定是压舱石。反腐倡廉,或许可以等经济基础更牢固、接任者人选更明确时再深入推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果然,没过多久,覃振华就敲门进来了。他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掩饰却仍能察觉的关切和不安。
“陆镇长,那个钟律师……走了?他提的要求,你……答应了?”覃振华试探着问,眼神有些游移。
陆摇放下手中的文件,平静地看着覃振华。他从对方那略显紧张的神态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一个念头倏地钻入他的脑海:覃振华,乃至现在班子里的一些人,恐怕并不干净。他们害怕钟小芳揪住“追加赔偿”这件事不放,深挖下去,会牵出过去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钟小芳这种地头蛇律师,很可能掌握着某些关键的把柄。
“没有。”陆摇语气平淡,“空口无凭,我怎么可能答应。他说是前任和县里工作组有过承诺,但我并未见到任何依据。他应该是回去找所谓的‘材料’了。”
他叹了口气,似是无意地感慨,“唉,真是多事之秋,建设任务这么重,还总有这些不良因素。”
覃振华闻言,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显焦虑,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陆镇长,如果……如果当时确实有那么点意思,或者……有些情况,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适当追加一点,安抚一下?”
陆摇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哦?覃书记,听你这意思,难道当时还真有这种说法?也是这个钟小芳牵头谈的?”
覃振华眼神闪烁,支吾了一下,还是说道:“是,是的。灾后没多久,就有律师,主要就是这个钟小芳,主动找到了那些家属,拿到了代理权。当时的赔偿数额……确实是他参与谈的。”
“这个钟小芳,到底是什么来路?就因为是本地人,能得到村民信任?”陆摇看似随意地问,实则是在摸对方的底。
覃振华像是找到了倾诉的由头,连忙道:“他可不简单!是本地人不假,但关键是关系网深得很!他自己开着县里数一数二的律所,他岳母是县政法委的老领导,大舅哥在市里政法系统任职,还有其他盘根错节的关系。哦,他本人还是县政协委员。在咱们大龙县,算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县城婆罗门。陆摇心中立刻给钟小芳贴上了标签。明确了对方的阶层和能量属性,他反而更清楚该如何应对了。这类人倚仗地方势力,往往欺软怕硬,做事有章法但也更顾忌风险。
覃振华见陆摇沉默,以为他有所松动,又趁热打铁道:“陆镇长,要是……要是县里政法系统那边有人递话,给我们施压,这钱……我们不拿恐怕也不行吧?”
陆摇目光锐利地看向覃振华,这句话几乎等于不打自招,说明覃振华他们非常害怕钟小芳动用政法系统的关系来翻旧账。压力已经传导到了覃振华这里。
陆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不能轻易承诺,也不能把话说死。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决定:“覃书记,你提的这个问题,很复杂,涉及面广。这样,我们先不急于下结论。我打算最近去一趟县城,向苏县长汇报一下近期工作,顺便和她商量一下,在我们新竹镇,开一个专题民主生活会。”
覃振华一愣:“民主生活会?”
“对。”陆摇语气沉稳,“围绕灾后重建、资金使用、干部作风等方面,深入查摆问题,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该解决的问题,我们要争取在内部解决,轻装上阵。总比到时候被别人拿着材料找上门,被动挨打要强。”
陆摇这个提议,可谓一石二鸟。
表面上,是响应上级号召,加强班子自身建设,主动排查风险。
实际上,他是想借这个相对温和的“党内生活”形式,给覃振华这样有“历史问题”的干部一个主动说清问题、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
这既是给他们一个重生的可能,也是陆摇在局势未明之前,稳住当前班子、避免内部生变的策略。
陆摇现在羽翼未丰,直接掀桌子查办覃振华等人,不仅会让自己无人可用,更可能引来钟小芳背后势力的疯狂反扑。
而召开民主生活会,把苏倩倩拉进来坐镇,某种程度上也是借用了苏家乃至其背后黄家的势,来对冲可能来自县里政法系统的压力。
覃振华是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了陆摇的弦外之音。他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化为一声复杂的叹息:“陆镇长考虑得周到……那我等你从县里回来后的安排。”
看着覃振华心事重重离开的背影,陆摇靠在椅背上,他心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但若放任水浑,则可能养痈遗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