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百家无姓2021-09-03 17:4916,316

  你是否有过一段有色彩的时光。

  这段带着彩色的颜色的生活,是否曾给正身处深井的你,投下一段可触可达的光。

  这段似是从天堂的一角照射下你脚边的一束光,在那时的你眼中,代表着上帝的恩惠。

  众神从失乐的园中,特别为了一个特别存在的你,而给予了他们撇下的恩赐,恩赐来到你身边,你伸出手抓住,抓紧它,并不想从此再放开手,于是那束光成为了你生命的全部。

  是你活着的意义,是你曾在这诡异的世界存在过的使命。

  运命驱使你继续向前,你抓着手中这段来之不易的希望,拖起残破的身躯,走向残破海岸。

  海岸线不断绵延,可自始不再仓皇,不断延长的海岸线,是你眼中的白月光。

  在认识艾伦以后的日子里,我曾一度眼睁睁看着这道光来到我手心,我握紧并尝试紧捏,感受它在我手心里的温暖,让这温暖顺着连心的十指抵达我身体最深处,在那里扎下根来。

  我轻触这光,看着艾伦笑,看着他和我吵架置气,日子如阿尔克拉山的雨水静默离开,却从不敢轻易在我俩身上留下丝毫印记,因为我们是血族的孩子。血族之子从降临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终身受着上天的雨露恩赐,我们住在由祖辈建造的如铁蹄般坚不可摧的城堡,吃着新鲜跳动喷薄的血液,任放肆与无知的自我无限挥霍,因我们终知,这挥霍的尽头,仍是无限。

  我像是终于从快要干枯的井中爬出的幸存者,浑身带着自己所无法忍受的酸臭,在第一时间内接触到了众神给予我的礼物,阳光从花园内洒向我脸颊,我痴痴望着渐渐西沉的日光,竟有一度幻灭之感,看着眼前事物逐步扭曲,可只有安静与温和依稀存留在我和他身边。

  我停下手中的笔尖,细细端详起他的脸庞,十一日过去,我们的关系一如初见,没有改变,却在深化,我能感觉得到,这渐渐于我心中开始萌芽的欢喜,是我见着他脸庞后的温暖。

  “太阳快要下山了啊。”他忽然也停下指尖羽毛笔头,支起下巴的脸朝窗外看去,视线落在花园每一处角落,那些曾是我们结伴探险过的地方。在他来这里之前,说起来十分丢人的是,我从未仔细逛过自家的花园,即使有亲戚的孩子们来觐见父皇,留宿下来在圣杰尔斯玩耍,我也从没带他们参观过任何一处地方。

  这种习惯快要变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仅仅只是接受他们对我行的圣礼,而后再回到自己房中,一个人呆着。

  母亲一开始总会来房间寻我,可慢慢的即便连母亲也不会再找我和其他我不愿接触的人接触,除蓝斯哥以外,所有的人在圣吉尔斯,都不再轻易见到我的身影。

  “你想出去玩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说到,而如果我有另外一个分身,他也能正好在这里看着我说出此话,那他必定是比任何人都要吃惊的吧,毕竟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在应该解决作业的时间邀请眼前的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小孩出去折腾。

  艾伦睫毛在日光中轻颤了下,而后转过头对我弯起了唇角,“看你。”

  “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不知道。”

  “这是幽冥草,在特殊情况下可以勾回一个人丢失的魂魄。”

  “哦。”

  幽冥草从他肩上擦过,明明是没有味道的杂草,可却似乎让我隐约闻到了一股甜甜的芳香。

  “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百虫毒。”

  “啧,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正用那对内双的深邃的眼向我瞪来,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家白眼。

  “这是百毒虫,是专解百虫毒这个毒药的剧毒的,两者虽然长得很像,可百虫毒的叶片纹理可不是这样的哦。”

  “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呢,难道以后还会有用到的机会不成。”我身为堂堂布鲁赫殿下,如今却被一个老师的孩子给遭了嫌弃,虽说我自幼学习各个知识领域,可就是对这自然界的一些事情提不起来兴趣,因此母后常说,她的那一半基因还并没有怎么传给我,我只是像我父亲,不,或者是说,比父皇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永远也不知道你将会面临什么。”忽然间,艾伦站在我眼前,转过身来,那是我第一次从那两弯泉水中望到了何以往不太相同的东西,只是那时的我还并没有足够的理智判断,那究竟是什么,我只是单纯的知道了,我以为我开始了解了艾伦,但事实是,我可能永远也了解不了此时正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

  艾伦转身离开,留下我一人站在那个其实是百毒虫的草丛前,不明所以,安静再度围绕上我们头顶的天,我们慢慢并排走着,从草丛的那头来到这头,从尽头走向结尾,最后停在了那个整座圣吉尔斯堡内,最为神秘也最为美丽的地方。

  迷森。

  “为什么要叫迷森呢?”

  “因为进去了就出不来了,迷宫花园出自血族巨匠沙士之手,从我出生起就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听说到了午夜花园会自动改变模样,因此进去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得来,是真的吗?”

  我稍稍看了他一眼,余光下他微微昂起的下颚在西沉的太阳里又尖又瘦。

  “嗯,是真的,所以从小我就被告诫不许随便来这里玩耍,所以我也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站在这里仔细看看它了,可是我母后告诉我,她曾经进去过一次,里面很美丽,也很浪漫……”

在提起迷森后,整座圣吉尔斯在他的眼中,才真正活了起来。

  “那你的父亲是怎么找到你母后的呢?”他忽然这样问我,说实话,我甚至也没想到他真的会这样问,虽然我也曾如此问过母后,可我并没有能如偿得到一份答案,所以我看着他的脸,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看似有答案实则无解的疑惑。

  “我……我不知道……”我急忙避开他的目光,试图转移注意力,走到一旁开的正浓的红玫瑰花墙前,扯下一瓣花在指尖捏来捏去。这里所有的花草树木都有专人管理,可近日却很少见到他们的踪影,我想这应该是母后的旨意,她知道我讨厌人多的场合,所以自从艾伦来到圣吉尔斯后,仆人们渐渐很少出现在我们的视野。

  母后的用意很清楚,希望我和艾伦能自在相处。

  在理查德开始教导我的第三天,我从父皇那儿知道了理查德的真实身份。理查德是父皇的同胞兄弟,是父皇的亲哥哥,可我依然如最初见面时那样称呼他,这也是理查德请愿的,说这样才能够拉近本就生疏的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理查德十分博学,至少在目前为止,他是我所有老师中最为敬佩的一个,于是在换了三十八次老师后,第三十九个老师成功进驻圣吉尔斯,开始常驻于此,教导布鲁赫陛下的唯一皇子,杰克殿下。

  直到那时为止,我都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

  艾伦又朝迷森入口多迈出了一步,夕阳下沉沉重,渐渐隐去残败身躯,留下黑幕,大地被黑暗指控,人类躲回升旺炉火的家中,血族世界到来。

  指尖花瓣不知何时被捏碎散落满地。

  “有这么好看吗,迷森?”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无意间闯进去了,会有人找到我再把我救出来吗?”

  “你傻啊,刚不是说了只要进去了就没人能出的来吗?”

  “如果,只是如果而已,会有人去找我吗?”

  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意思,可他明显在说完这句话后在等着我回答,即使不明确说出来我也能感受得到,此刻那两弯泉水中祈盼的答案,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是如果的话,那么……应该会有的吧……”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莫名其妙的转过头来看着我笑,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只好急忙掉头离开,朝城堡走去,但是脚步却沉重的出奇,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我整个人体的重量,顺着他即将跟随的身影,为他指引前进的方向。

  “会有的……如果没有,那就只好我去救你了……谁叫你比我笨呢……”

  恍惚开门的瞬间,我望见他侧脸,微露的笑颜久久刻在我眼中,他也跟了进来。

  我本以为这样带着色彩的日子会如此般长久持续下去,夕阳带上了迷醉的微醺,黑夜升华也裹挟宇宙一半黑暗,白昼上空滑翔头顶的天际白云线,每一调色度都是以往从未见过的真与幻。我每日在房间中等着他来,再与他一起在房中等着理查德抱着书本走进,短短半年时间内,理查德便已经成为了大人中我最为知心的朋友,而与此同时,我的成年礼也渐渐逼近,谁也不曾想过,我的成年礼会在这样一段一切顺利的时光中迎来。

  我从枯井中爬出,接住被上苍舍弃于我的希望,目睹手心捧起的光芒,想要带着它去往更远的他乡,虽然我自知,我也许还未搞清楚这希望究竟是什么,它到底对于我来说,是一件事,还是一个人。

  可当我越走越远,往日的深水沉溺在我身后一去不返,我想着渐渐离我远去的孤单与无助,带着满心的憧憬踏向满心憧憬的未来,不知还会有什么恩赐正在前方徘徊,等我到来。

  我开始渐渐明白,原来一个人改变起来,真的可以这么容易,能够让他彻底舍弃过往,投入现在,身为血族的我,每当不断徘徊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之际时,总能从中看到结局的惨痛,我将会继承父皇的王位,登上那级台阶,看到以前的我所从未见过的世界,万人的俯首称臣,换我一世保他们的平安。

  只是,走到这一步的我还尚未发觉,被紧捏在掌心的希望,正如流沙般慢慢散开,散落一地的带着色彩的足迹,是我再也无法回到的从前。我变了,而世界,也一直在改变。

  直到那一天为止,距成年礼还有半个月的光景,我见到了我的亲弟弟,父皇的另一个孩子。

  被叫做阿尔的男婴。

  如果说,潜藏在艾伦身体里的双戒之咒已经被西瑞尔解开了的话,那么正活在当下的艾伦,便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曾只属于杰克一人的人类了。

  西德尼,布鲁赫仇敌雷伏诺一族之主,而西瑞尔则是黑魔法血族卡帕多西亚之主。

  诚如西德尼当初所告诉亚瑟的那般,西瑞尔在试图解除艾伦身上的封印之时,艾伦在他意料之外的,又擅自在自我意识的控制之下,将戒指又重新戴回了自己的指上,这令进行到一半的封印解除只在最终完成了一半的进度,而被迫保留下一半的存留有过去残存回忆的艾伦。

  那么最后所剩下的一半,便只是个空洞的无望的人类躯壳了。

  西瑞尔在其中注入了自己的想法和所寄托的希望,从那日血月当空之后的艾伦,已经全然成为了雷伏诺和卡帕多西亚手中的一枚重要棋子,面对着逐渐收复了失地的杰克,或许只有他们才最清楚,结局的最后,艾伦所能够起到的作用,究竟会有多少。

  在我的主人告诉我,我是他的仆从时,我曾毫无疑问的接受了,事实上是,我所一直认为的,确实和主人所说的是相一致的。虽然我并不能完全记起自己的出生地和原本身份,但主人也并没有和我提起过这些,我虽满怀疑问,可一旦看到主人的脸,我便能时刻保持清醒。

  这感觉就好像是我的身体里正藏有主人一半的灵魂,而主人的那一半灵魂,正在我的身体里寄存。

  我知道这听起来会显得十分荒唐,但至少到如今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主人留我在身边,其实也并不会和我多讲话,更多的时候,我只是静静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谈话,那个人是西德尼。

  我并不是很了解西德尼的真实身份,但是依照主人对于他的态度来看,我想他的位阶并不会比主人低到哪里去,甚至于是,他和主人的关系,就如同主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之间的谈论大多数只围绕着一个主题,我每每都会从每一句话中提取出一个有用的信息,而这个有用的信息,则大多都指向于血族。

   我的第一次觉醒,是在狼族的主城堡,说是觉醒,也无非是主人将我从沉睡的混沌中重新找了回来而已,在重见天日的同时,我似乎正发着罕见的高烧,主人告诉我,这是由于混沌弥留所致,而我被他重新唤道现世的任务,就是去帮助他全灭血族。

  布鲁赫。

  我的身体里只有一半残存的混沌血液,依照主人的话来说,那些都是过去的我,在虚幻中所擅自编造出来的虚假记忆,这样一来,便解了我一大心头之患,我不会再遭受着那些依稀残留在脑海中模糊记忆的折磨,而为了这一点,我曾多次失狂,以至于误伤了主人,为了防止这一切再度发生,我自行做主,封印了残存在自己体内的所有模糊印象,从那之后,支撑着我继续活下去的,好像就只有主人一个人的那一半魂灵。

  接到了主人的命令,我受命前往法国巴黎,去往那个名叫圣吉尔斯的城堡。

  这是我从混沌中觉醒后所领到的第一个任务,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也或许也会是我最后一次任务。

  从飞机上望下去,眼下便是被称作阿尔克拉的山脉,山脉连绵,从云端穿过,明明是一望无际的幽绿晦暗,却在映入眼瞳的时候,带上了雨雾的色彩。我知道,巴黎一向是多云且多雨的,地形方面来说,或许再也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做隐蔽的了吧,我盯着阿尔克拉山脉的某一角,就像是我曾经也到过这里一般看着,想象着进入山间以后的场景。

  被空气所不断吞吐的雨雾愈来愈重,浓烈到令人睁不开眼,即使是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阿尔克拉浓厚的雨气也依然能够折过透明的玻璃染湿你的眼眶。被推迟的血族的露日,对于他们来说,被视为众神的启示的转折,直到十一月的今天,也还是没有降临。奇怪的是,一向对此甚为忌讳的血族此次却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据主人所说,那个名叫杰克的布鲁赫的殿下,会为了阻止露日的推迟,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杰克,我的任务中的中心人物。

  在飞往圣吉尔斯的路上,途径阿尔克拉,看着阿尔克拉山,我不经意间忽然念到了这个名字。十分遥远而又熟悉的名称,却在口边被念过之后,反而变得更像是一个简单的符码,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一个人物的众称。我曾花费数天时间,试图了解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可等我看过了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录后,我却再也不想去接近这个人,甚至于是关于他的一切,我都再也不想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奇怪的心理究竟从何而来,我的主人也似乎看出了这一点,西瑞尔一向如此,对于仆从的心理,他经常能够十分准确的把握。可面对我无声的诧异,主人不仅没有给我过多解释什么,反而叫我继续接近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或许在主人那里,不,甚至于是在所有非血族部落那里,杰克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带来奇异现象的标志。

  这一点不仅是体现在我这里,也体现在了狼族那里。

  想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颤,叫来了飞机上的侍从,要他们就近选择着陆点着陆。他们虽不十分情愿,可我毕竟身负主人所寄托的期望,也没人好明说什么。阿尔克拉的雨已经停了一半,这分明就不是露日能够降临的预兆,我暗自思索,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那些靠吸血为生的怪物存粮就不够分了。

  和圣教签署过新月誓言的布鲁赫,因为碍于新月誓言里的规定,除过露日期间外,不得在其余时间段里进行捕食活动,如此一般,想来那个布鲁赫的殿下之所以会为此而不惜牺牲一切代价,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只不到一会儿的功夫,被通知来接送我的车子就已经抵达了山脚下,我一人在山间游晃了很久,很奇怪,很多路我闭着眼仿佛都能找到出口,可我对此没有过多在意,等车子把我送到了圣弗尔前时,我原先曾有过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一次在心底蠢蠢欲动起来。

  待我从车上下来之后,天空上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无声,踩下去可以荡开一波波水花,圣弗尔莫名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其中却夹带着老旧的陌生和令人畏惧的可怖。好像是看出来我有些踌躇,撑伞的仆从轻轻咳嗽了一声,问我是不是还要继续过去,我点点头,可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有另一半的我极力阻止着我接下来的行动。我在观察着这里的一切的同时,似乎也像是正在观察着自己。

  不是现在的我,而是过去的自己。

  我有一个十分肯定的信息,那副画面中的水柱也是因为其中一个人有意触碰到了类似于这种的旋动开关,才忽然喷射起来,原本安静无声的画面,便在刹那间变得有声有色起来。

  可能是看见了我奇怪的神态,撑伞的侍从又轻轻咳了一声,我被拉回现实,而那副只在眼前残存了不到数秒的画面,也顿时荡然无存。

  侍从问我还是否要继续向前进去,我在水池边上站了一会儿,因在来之前便确定了今日圣弗尔是处于闭校状态,所以四下里此刻无论何处都没有半分人影。我摇了摇头,最后看了水池一眼,转身离开,就在经过一间小屋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对身旁人道,自己就先暂且住在这里了。

  我一人撑伞站在雨雾中央,这里下雨难道总是爱这样下的吗,一连数日,一日内断断续续一连数次,每次总是由小转大,又由大转小。我略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对这里的天气有所不满似的,转身便朝那间一看就是隔了好久都没有人住过的房间走去。

  如果是按照主人所说的那样,那个和我 长相很相像的人,在从圣吉尔斯出走时,杰克已经离开了那里,前往别处去,那么这几天已经抵达圣吉尔斯的那位血族殿下,便应该会开始极力寻找那个人的下落才是。而基于这一点,圣弗尔便是最佳着陆点。因为有一个直觉影影绰绰告诉我,他和那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这所学校里。

  对于自己的这个直觉,我一向没有过任何怀疑,或许就是因为得到了主人另一半灵魂的力量,以至于让我的身体里都存留了几分卡帕多西亚家族预言的能力吧,总之因为此,我在圣弗尔度过了为时三日的生活。

  这三天内,圣弗尔均处于闭校状态,依据我所获得的消息和推测,圣弗尔之所以闭校,也无非是因为露日不断被一再推迟的缘故,这所学校在世人眼里只是一所普通高中而已,可其中大部分的成员都是由血族构成,因为地处阿尔克拉山深处,多年阴雨的原因,基本上不会有多少人类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生活,所以这里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血族成员的聚集地,或者更甚者,说这里是血族的一个基地分支也不为过。

  我怀着不甚平静的心情,在这所学校的一间保安室里等待了三天。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选择停顿在这里,只不过有一股莫名熟悉的味道,牵引着我留下在这里而已。虽然我已经亲手封印了自己那些残存的虚幻记忆,可即便如此,带有那些色彩的事物还是会在这个现世,引领着我一步步向它们走去。先开始我只会不断克制自己,妄想忽视脑海中所出现的一切,可事后我才发现,越这样下去,那些一闪而过的幻想只会更加喧宾夺主的侵占着我的思想,令我无法正常思考。

  就好像是另一半的我,正在企图反抗注入了主人灵魂的那一半躯壳。

  我呆呆的从室内看向窗外又下起来的浓厚雨色,那么那一半的我,又是装着什么呢,如果只有一半被注入了主人的思想,主人的灵魂,和主人对于我的期望,那么那一半的我,又该会是怎样呢。

  我不禁这样在心里问自己,可伴随着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我的内心开始慢慢因为这个问题而焦躁不安起来,索性打开门走出房外,来到空荡荡的石地中央,阿尔克拉在我眼前被蒸腾的雨气盖住了一半颜色的幽绿,原本死寂一般的天空,继而被几声闷雷破开了不大不小的缺口。

  雨水倾灌,洗礼世界。

  死寂之后,更为死寂的世界,残存着生前最后紧握的一掌清泉。

  一阵车辙声后,我睁开了眼,看见那辆虚幻记忆中熟悉的黑色轿车,那双人影从车中走下,略微顿足后,朝此处走来。

  我心中忽而升起恐惧,想要后退,却发现无论如何,也都再也无法挪动自己那双沉如千金之重的双脚,只得在原地站着,站着,看着那张面孔愈来愈近,愈来愈清晰,愈来愈令我悲伤。

  等他完全到我面前后,我终于敢完全睁开被雨雾蛰的生疼的双眼,可不知究竟是雨雾,还是和雨雾混杂在一起的泪水,只是在睁开后,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略微张开的嘴轻轻道了声,“杰克……”

  他素知那个人是不喜欢蝴蝶一类的昆虫的,索性连自己家这边的所有美丽蝴蝶,都一并赶了走,只留下了一些成群采蜜的锋,每日每日等着他来,就像是在等着另外一个要来的自己,那么真诚,真诚到已经快要感动了自己。

  又那么悲伤,悲伤到快要将自己折磨。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或许也还是不足以让那个人来原谅自己,可是对于一个还不足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要选择道歉的方法,究竟还需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全部的心意呢。他没办法不去理会这件事情,他只能随着日子的逐渐消磨,而感受到自己日益变得更加萎缩的心。那心脏长在他自己的胸腔,似乎跳动也开始越来越少,浑身上下每一块皮肉,开始逐步缺少一块地方,缺少了那个人,便是缺失了一切。

  有的时候这么想来,似乎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不再带有任何的信赖,彩色旋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底空洞里无止尽的黑白底片。

  “今天他还是不来吗?”他又说出了这句话了,查尔斯虽然是无意间听见的,可看见他这样,也免不了自己独自在心底里叹息一番,一直这样下来,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杰克和那个孩子之间确实因为一件事情而大吵了一架,查尔斯本人虽然也不是很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总体来说,他的小殿下气走了那个人,并且从那之后,那个少年也再没有来过圣吉尔斯。

  于是每日每日听到杰克自言自语般的说出这句话,也是无可厚非的。

  杰克趴在那个玻璃制成的大窗台上,从侧面角度望过去,阳光斜射而下,洒落他黑发,衬出皙白面庞,倒像是因为过度的思念,而变得分外苍凉。

  是从那个时候起,世界开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伊莱在侧身给正在用餐的杰克斟红酒时,快速的用余光扫视了一下坐在餐桌对面的艾伦,今晚的晚餐,又是一场无声的夜宴。他明明知道殿下本人对艾伦身上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微的改变,甚至于是灵魂上的扭曲,都深知的一清二楚,可却还是在自欺欺人,仿佛这样下去,就能永远假装不知道某些事依旧存在,假装自己能圈养的住他,更假装,自己能够保护的了他,殊不知其实从他离开圣吉尔斯前往芬兰的时候,艾伦,就永远不再能被他一人保护。

  他注定是谁也无法保护的了的人。

  几天以来,杰克对待他还和过去一样,对着他笑,看着他吃饭,陪着他睡觉,有雷声下雨时便从身前捂住他的耳朵,令他能安静的在自己怀中熟睡。每一分只对他一个人才展露的表情与神态,看在伊莱的眼中,都有如针扎。

  这已经并不再是对过去的眷恋,而是对谎言的放纵。

  他看着杰克就如此一般一日日沦陷在对方早已准备好的明眼陷阱中,可杰克本人却是丝毫没有任何防备,不,这防备并不是来不及准备,而是他根本别无选择,他选择了自欺欺人,在对自我的蒙骗中,来爱着怀里的那个人,想象着他可以和那个人一起,再度回到过去,完成以前所承诺但并没有完成的事,岁月即使流声无息,可在他一人的眼底,那如同被黑云卷裹,只剩下一汪暗灰色大海的无澜眼底,早已不知在何时沉默万年,从这一次驱车去圣弗尔将他接回,他便深知自己未来将会面对怎样的抉择。

  他们二人必死其一,而不论如何选择,死的,都会是杰克一人。

  斟满的红酒略微抖动了一下,溅到了杰克的衣服上,伊莱有些慌忙起来,连忙从一旁拿过毛巾替杰克擦拭着,杰克挥挥手,示意他无碍,却一句话也未出口,只是无事似的继续吃着盘里的饭,他从来不会养成爱于剩饭的习惯,虽然对于这个种族来说,饭根本起不到所谓的填饱肚子的作用,可作为布鲁赫从小的教导,这么一种食人类之食的素养,是对他们血族以适应世界的生活,而做出的合理准备。

  伊莱明明看见艾伦喝汤的汤匙在刚刚停顿了一下,可却连头也没抬,他不由得多望了他几眼,就像是要试图从这长长餐桌对面的那个人头顶上,发觉到什么能够令自己惊异的东西。那令他始终在意的东西,让一个灵魂都为之改变的东西,让殿下都为之沉沦的东西。

  仿佛是感受到了来自对面的目光,艾伦抬起头来朝伊莱看去,伊莱迅速的调转了视线,走到一边被烛光衬得暗色的阴影下,垂手侍立着,等待即将用晚餐的杰克。

  如果过去已经不可能在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我希望,至少在你亲手将我杀掉之前,我能够再多像此般忍着痛,继续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你吃饭,烛光就这样掩映在你的脸颊上,和小时候一样皙白无比,却只是多了几分无奈的苍凉,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期待着这场无声的夜宴快些结束,而宴会结束之时,究竟是谁会离开,谁会沉睡,我虽心中有数,却无法对你开口。

  只得就这样假装眼前的你依旧是从前的你,不过问任何事,不得知任何的秘密,让你在我面前也变得和我一样,越来越沉沦,越来越无知,越来越无理取闹。

  “我吃好了,还有一些事等着我去处理,你等会儿乖乖早点睡觉,我晚点就过去。”

  已经整整两个月过去了,他再也没有来过圣吉尔斯,连理查德都不再经常见得到了,杰克开始犹疑起来,这之间是否真的和自己的父王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里,杰克的心里又泛起了嘀咕,他脑海中忽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来到走廊后,他偷偷的透过门缝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无人后蹑手蹑脚的来到父皇办公的王殿跟前,当手指已经紧紧攥住了那柄金色的门把后,心脏竟然骤而停止,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直觉告诉自己,也许这一步,就再也无法和他相见,他知道这是这些日子来自己多疑的心理在作祟,可却又无法忽视这股强烈的带着痛感的直觉,直觉在他的脑中盘旋,逐渐掀起了波涛汹涌,而那片原本安静的潜伏在他眼底的无烟大海,此刻已经开始慢慢变得烟波袅娜起来,蒸腾的瞬间,已是万般彩华。

 “为什么要骗他?”伊莱在关上身后的门后,就这么不自觉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在之后也并没有想到自己就能如此大胆的问他这个问题,他也并没有任何的感觉告诉自己,杰克会因为这句话而再次来一掌“伤痕”。

  杰克放慢了脚步,却并没有答话。

  “明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再在今晚处理了,那为什么还要为了躲他而来这里,是想要一个人呆着吗,是因为害怕在他的面前,连自己也都快要装不下去了吗?”

  是啊,你其实并没有任何非要回答我不可的义务,而我也深知,这些问题,只不过是我为了安慰我自己的心,才对你脱口而出的。

  伊莱对着杰克的背影略略颔首一下后,转身准备离开书房,在手指攥上门把手时却从身后传来了杰克熟悉的声音。

  “我没有骗他,我是在骗我自己。”

  伊莱忽然顿下了,紧攥把手的手心冒出了层层冷汗,不知道是因为攥的太紧,还是因为心已经凉了一半。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或许连明天都不知道该要怎么去见他。”

  “你可以选择放弃的,放弃过去的一切,也放弃已经被雷伏诺所掌控的他。”

  杰克沉默半晌后,微声低语:“你知道我做不到。”

  伊莱闭上眼吞吐了几口气,管理好自己的心绪后转过身来看着杰克的侧脸,本来就是张极其白皙的脸庞,此时此刻在这阴冷的月牙下,更显得尤为无光。

  “有什么办法可以除掉他躯壳里另外那一部分的灵魂与记忆吗?”

  杰克只是摇摇头,伊莱抿抿薄唇,他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可是事已至此,能帮到他的,或许只有自己。

  “还不能就这么下结论,等我去查一查之后,再来汇报给殿下吧。”

  伊莱这么说着,杰克已经将全身心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那眼眸深处是深深的不解与不安。

  “就算是去查,也查不到的,血族里从来没有这种先例,一旦被重新注入了携带有全新意志的灵魂与记忆,就怎么也复原不了以前的人格了,就算可以,也只是会变成一只傀儡。”

  “血族里没有这种先例,不见得其他种族那里不会有。”

  杰克忽然调转了那对藏有月光的眼,紧紧锁在伊莱身上,那紧抿的薄唇似乎已经快要渗透出丝丝血色,在那苍白无比的双颊上,开出一朵血红半掩的花。

  “臣还是会尽全力去想办法的,就算殿下不允许臣这么做。”

  “伊莱,你完全没有义务这样去为我而做,你明明知道……”

  “属下知道,”伊莱忽然打断了杰克的话,杰克有些意外的看着他,“属下全部都明白,并且和殿下一样明白,殿下的一切都给予了那个人类,属下从未妄想得到半分,可是从殿下在那场血斗中救出属下来,属下的命就已经是殿下的了,所以臣从不会因为什么而抱怨殿下,即使是在那时就能料知到未来的结局,臣也还是会毫不犹豫的去牵上殿下那只朝臣伸来的手,因为对于臣来说,那是神的救赎。”

  在黑暗中,伊莱与普通血族无异的血瞳熠熠发光,如烛光投影在杰克的双眼中,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杰克看着他,仿佛二人之间的距离又再度回到那年那一晚那一时刻的场景,他伸出手去救他走出血泊,而他亦毫不犹豫的就那样百分之百信赖的握上了他冰冷而骨骼分明的手。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杰克忽的撇过了脸,沉声对他道,伊莱颔首后方退出门外,可留在屋内他眼前的那副场景,依旧未消未散,带着昔日色彩的涌动,跃过他脸颊,连带着那日王殿之前的一切,又全部浮上海面。原本平静的大海,在黑云的裹挟与压迫下,渐渐沉默着压抑了自己的天性,无可奈何中,竟掀起了一场无声的雷雨风暴。

  龙卷风,刮过海岸悬崖。

  “陛下要臣去做的任务臣已经完成了,理查德一家是在博德里克沙漠中被发现的,看样子他们已经在那里隐居了很久了,理查德夫妇二人在臣的手下毫无挣扎之力,臣已经安排人焚烧他们尸体而后撒在沙漠上了,只是那个孩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还请陛下明示。”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因为陛下的指令是在完全秘密中进行追杀理查德一家,所以除了臣和臣的属下以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当然,那些属下也已经由臣亲手处理过了。”

  那个臣子在看到此番景象后立刻回头看向莫伊,面色上皆是慌乱与匆忙。

  “陛下,这该怎么办,殿下他……”

  莫伊摆摆手,虽脸色上镇定自若,可却是在强撑着自己安定下来,道:“你先下去吧,我会处理。”

  待那个暗影从杰克身旁走过,顿了顿后才又打开门从方才杰克闯进的那个门缝中消失在走廊外,一时间王殿内无比安静,死寂包裹着一切,从莫伊的眼中俯视而下,杰克却未曾试图想要从地面上爬起,而就是那么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泪光可以偶尔折射出穹顶上的冷月倒映在莫伊的眼上。

  “你都听到了多少。”莫伊变走下石阶,边慢慢踱至杰克身边,开口的声色还是一如既往冷静无碍。

  “如果我这么做,你也应该不会怪我吧。”说罢,莫伊已经伸手轻轻抚摸着杰克的额头,细碎的黑发在他指尖被摩挲着,他从未像这样抚摸过儿子的头顶,或者是时间已经隔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拥抱他是什么时候。

  “那孩子的父母是自作自受,我没有办法不去惩罚他们,可是那个孩子却因此而躲过一场死劫……”

 “替我杀了那个孩子,杰克。”

  冰冷弯曲的手指,留在地面上的倒影,被抚摸揉碎的发梢。

  “完成你作为一代布鲁赫之子的义务和责任。”

  被逐步取代的你的记忆,被葬身在大海中央的溪流,被冲刷无痕的过去。

  “希望在那些和他有关的记忆消失后,你能够重生,在我的面前,成为我心中理想的布鲁赫未来的王。”

  黑幕降临,掩映在我双眼,我看着一切,一切看着我,我忘记一切,一切也忘记我。

  可是运命并未将我们就此放过。

  “艾伦……”他来至窗前,俯视着窗外暗夜下的圣吉尔斯迷森。

  我们再度相交的平行线,又一次来到了生与死的交叉口之间。

  “你真的会被他们操控,来杀了我吗……”

  当我再度回忆起过去的一切,却还是无法改变一切,该走的终究会走,不该留下的,永远都留不下。

  “你真的能看着我的眼,亲手杀了我吗……”

  所以我决定放手一搏,即使此一遭过去,将背负起父皇曾经交代给我的伟大任务。

  “如果你可以,那么我是否也会和你一样,杀了你。”

  冷月下,明日降临的露日,再次让我想起了那一天地面上濡湿一滩的泪水,那中心倒映着的,是我从此失去任何信赖与希望的脸,还有你在世界尽头,那对开始蕴含着仇恨泉水的双眼。

  在我看来,似乎一切仍是真实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还在真实存在的,并没有所谓的任何的欺瞒,日月照样昼出夜伏,仿佛除此之外,便没有了任何的法子,能够择出另外一条道路来,引领这世上人们的苦痛,我知道我也与他们别无二致,只不过终归是一个活在一栋古堡,一个是活在一个玻璃世界。

  这天又是下了雪的,早起就感觉眼前已是白茫茫一片,明明是初冬的巴黎,此时此刻却已经可以让人冷的发抖打颤,我从杰克的怀中醒来,他的呼吸与心跳近在我鼻尖,我闻着听着,感受着他同我一样也共有的心脏,一时之间不禁怔了,在所有天神所创造出来的生命与物种中,无一例外的我们都拥有着同样可以来回跳动的心脏,我时常会想,这心脏竟如此不知疲倦,在我们深睡与劳倦之时,它也是一样在跳动着的,可是生命个体本身就不能如此了。

  装在躯壳子里的我们,只得借由着生命尚有一息的存在,来稍微打盹儿,休息下行走累了的双走,麻木周身,好让自己能下一站可以站的更稳当些。在初从主人那里出来时,我一贯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接近杰克的,这座古堡虽然看似眼熟,可无奈在之前我便已经亲手将自己的所谓模糊且虚幻的记忆一应封闭了起来,往后恐怕是连我自己都难以解开那一道道沉重的封印了,所以圣吉尔斯的每一项事物在我的眼中便都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色彩,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见到的它们,还是只是单纯的一见如故,我对它们如此,可它们或许才是真正了解实情的那一个。

  我还是听闻着杰克的心跳,他的心跳我是已经听惯了的,沉稳加之浓重,仿佛每一下都用尽了浑身的气力,就那样支撑着自己主人的生命去如流星陨落般消耗,他的呼吸一沉一浮,亦随着那沉痛的心跳声上下摆动,轻轻洒在我的脸上,搞得我莫名作痒起来。我伸出手挠了一下眉间的空当只见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可见是每一晚都睡得有多么清浅。

  “怎么这么早?”他搂过我来,将我的身子依偎在他暖热的胸膛前,我听着自己又离那心跳声更近了,于是越发听得痴呆起来,只顾着自己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连他说的究竟是些什么都不曾记得清楚。

  “怎么了今天,昨晚没睡好吗?”

  “你一夜都翻来覆去的,搞得我也没睡好。”

  “对不起,这段时间事情稍微有些多了,所以可能晚上睡得有些浅,吵到你了吧?”

  我十分不喜欢听见他用这种客套的语气和我说着话,摇摇头哼了几声,“没有,有些饿了。”

  “今早要一起吃早饭吗?”

  “嗯。”

  见我如此爽快的答应了他的邀约,略微踌躇了一下后他还是用手够到了一旁的衣服拿来给我穿上,此时伊莱应该已经是等候在门外准备进来侍候他穿衣了,我尽快的整理好想要先到楼下去,可是他却像是故意一般慢悠悠的优哉游哉,我只得任由着他摆布,随后只听得他轻轻唤了一声,伊莱便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回殿下,早餐已经备好了,是要在哪里用呢?”

  杰克看也没看伊莱一眼,双眼却只是在我身上转悠,直到帮我把衣领捋平了以后才偏头瞥了他一眼,我从他进来时就一直在盯着他看了,可是伊莱还是很知道规矩的,每每碰见殿下和我在一起时就都会把头低下去,怎么也不会抬起眼来看一下的。

  我又完好无损的回想了一次那个画面,画面中只见我还是站在那个被日光照的透亮的屋子里,可是那满面含笑的人,虽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却带着我所不知道的气质,他就那样站在漂浮的被风吹起的帘子前,看着眼前高大而健阔的身影,忽然他张口说了一句什么,又接着笑起来,我仔细的分析着他的唇形,慢慢将其演化为我能拼的出来的字体,放在嘴边轻轻咀嚼后,吐出这半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来。

  “刚才的人是你的属下吗?是他救了我,对吧?”

  原本充斥着两人说话声的房间,顿时安静下来,我沉浸在方才自己下意识里轻声说出来的那句莫名熟悉的话,抬起头来却发现长桌对面的两人已经不知道对着我看了有多久,我回应着杰克的目光,看见他的眼神中忽而有一阵风掠过,就像是被孕育在大海涛浪里的龙卷一样,瞬间便消逝不见,我心中隐隐知道了缘由,刚才我所无意间说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虚幻的存在,而是毫无欺瞒的,存在过这世界的真实。

  杰克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吃过后就如往常出门了,我不知道他今天是要去元老院还是去议会那里,但是昨晚主人已经遣了暗灵来嘱咐我,要我在这几天之内就最好找到时机去见一次蓝斯亲王,在蓝斯亲王被困的这数日内,阿尔萨斯虽已交给了另一位临近的亲王去管理,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谁都能看得出来,杰克并没有要将蓝斯长期留在地牢里的打算,而他将蓝斯关在这里半月又是为何,我便无法得知。

  我略微停滞了一下,并不想要被这种如同恶魔般的召唤所迷乱,于是只好加速快步走向原本要去的通往蓝斯亲王牢房的甬道。

  墙上烛光配合着头上穹顶外的被雪色遮住的月亮,一明一暗,恍恍惚惚,天上摇摇欲坠,而地下早已顷刻间扑倒。我来到拘禁着蓝斯亲王的牢狱前,看见雪珠子正一片片飞飘下来,往那牢狱屋子里钻,只听得见毫无声响的地牢下除了雪花飘落在地面的声音,便再没有其他任何响动。

  “你终于来见我了。”一个温柔的声忽然响起,“艾伦。”

  他这么一叫到这个名字,我的身体登时愣在了原地,过了半天后才反应过来,这本没有什么好惊讶的,这才是这幅躯壳真正的名字。我走上前去,伸手一挥,将墙上烛火的态势又增大了一些,这才看清楚了牢狱内蓝斯亲王的脸,他正沐浴着月光站在雪色下,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如雾的雪花,风吹过他头发,很软很卷的发便向后飘着,他转过头来看我,我也正看着他。

  “是西德尼叫你来的,还是你主人西瑞尔特地吩咐你来看我的?”

  他说这句话时根本不像是才获悉情况的样子,想来他应该也早已经预料到我会来这里找他,只不过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见了这个人以后,杰克那落在我耳旁的心跳声只会愈来愈放肆,却再也不会知道收敛。我开始感觉到一种非我自身能控制的力量正在摸索着想要撬开我心中那把加固的封印。

  “为什么?”听我这么冷冷的说了一句,他有些缓慢的转过头来,仿佛只是为了不去打扰那些正淅淅沥沥飘散下来的雪花。

  “嗯?”

  “为什么,知道我会来。”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这是目前我最想从他那里得知的信息,我无法看清楚眼前这个人的灵魂,也更无法透过他的脸去感触到他灵魂的任何一角。突然间我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是从哪里听说来的,总之有人说过,蓝斯亲王的本体里,是没有任何魂灵的。

  他是空的。

  他听见我这么问,怔了一下后笑了起来呢,“不管你怎么变,在我这里,你还是艾伦啊,所以你想要干什么做什么,我都一应了如指掌。”

  “你了解我?”

  “我不光了解你,我还和你有很多共同话题与思想共鸣呢。”

  我猛然一下向后退了几步,方才看见那一对湛蓝色的珠子中有什么一晃而过,却也是和杰克一样一瞬即逝的,我没有很在意,只不过在他和杰克的身上,我都感到了一种无以言喻的压抑,而那压抑正逼迫着我,从我这幅躯壳中,吐露出另一个真正的我来。

  “我想请亲王大人和我去一趟。”我略微有些迟疑的说了这句话,可眼睛却再也不敢看他,只是虚无缥缈的掠过他的飘满雪的双肩看向他身后的石壁墙。

  “去什么地方呢?”

  “去见西德尼大人。”

  “如果是他的话,那么你只要替我捎一句话带给他就好了,阿尔萨斯的事情用不着他替我操心,圣教那边也早已经掌握了我的情况,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抬起眼来看着他,双眉慢慢蹙了起来,“蓝斯亲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时隔今晨到现在的几个小时,我终于吐出了那句从喝汤起便卡在嗓子眼里的话,其实那时在长桌对面,我久久望着始终也看着我的杰克,我想对他说的话也不过如此。

  我们是否曾经在哪里见过,杰克。

  雪珠子飘落之际,落在他出门在外的身上,忽而他转过身来,看向身后古堡,却不是望着古堡本身,而是穿透了古堡朝地牢方向看去,迟滞了一会儿后,才又抬起脚走上车去,当车辙和车声一起消失在白茫茫一片中,只是满天雪色,依旧下个不停。

  今日便是露日了。

  露日,连绵不断的雨,足以让这群血族嗜杀的本性,被密布的乌云掩盖一段时间了吧。

  因为凡是基于圣教与血族之间的约定,凡是露日期间的捕猎活动将全部停止,而一切的嗜杀将从露日之后揭开它血腥味儿的帷幕。

  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呢。

  “我们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呢……”他嘴边亦悄然重复着这半句话语,只是低低喃喃的声响,却不叫任何人听得见,仿佛这声音轻的快要比上了他眼前那些正徐徐飘落的雪花,事变境迁,露日终于再次因神的启示而降临在这片大地,被保护的众族们,你们不仅在这段辛苦的岁月期间保护了自己该要保护的东西,还意外的收获了许多,没错,就这样带着我的恩典走下去吧,那些不曾信奉我的人们,那些不曾通过你们的口传亲授而摒弃我的人们,在以后的未来中都将会为你们而服务,为你们的战斗而牺牲,甚至为你们的存活而存活。

  而你们的存在便是他们生命得以生生不息的最好解释,你们体内流淌的血便是他们将永愿渴望拿来灌溉自己身躯的圣水,你们的躯壳便是他们倾其一生也不便寻找的魂灵的栖息地。你们就是他们,而他们却永远成不了你们。

  血族的时代,已经通过我的旨意开启。

  蓝斯慢慢的在嘴边重复了一遍刚才艾伦说过的话,他再清楚不过这段时间西德尼的筹划是什么,他曾一度想要将此告诉杰克,但是他转而发现,杰克或许已经早有所预感,因为阿尔萨斯这段时间,又出现了同去年一样的情况。

  阿尔萨斯血腥暴狂事件。

  “依殿下所说,蓝斯亲王至今仍不知去向,我等想来亲王应该是被殿下派遣了什么十分重要的机密性任务,才会出现这种状况,所以特地想借今天这个机会问一问殿下,有关阿尔萨斯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原因,该如何解决。”

  杰克原本只是轻轻闭着眼睛,此刻却将眼半睁开,瞥向坐在议院内左侧上方的那个老臣,没错,那是从自己的父皇起便开始效忠于议会的人,而无论是元老院还是议会两头,他都有充分说话的权利。

  甚至于是质问自己的权利。

  伊莱微微感觉到了杰克的一点气息,正准备接着他的话说些什么,只见杰克已经从椅背上挺直了身子坐了起来,双手交叉立在桌面上,他头顶上那颗昏黄而又不失明亮的灯光将他皙白到无以言表的肌肤照的透凉无比,从眼下望去,就好像是灯罩一般透明,流溢着血液的流动和血管的扩张,杰克的酒红色双瞳环视议院一周,旋即停在了那几位内大臣身上。伊莱看到那几位内大臣的瞳孔略微缩了一下。

  “诚如布里亚特所说,蓝斯亲王不知所踪已经整整过了半个月了,但是我想要你们清楚,他不仅是跟元老院和议会没有联系,就是跟我也没有任何联系,也就是说,我并没有派遣他去做什么机密性的任务,音信全无是蓝斯自己的选择,而不与在场的任何人相关。”话一毕,只听见在场所有人员立即交头接耳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交换想法,原本静谧无比的大殿内又瞬时变得略微喧哗起来。伊莱看了杰克一眼,杰克的眼睛不知道正落在谁的身上,只是一动不动,他顺着杰克的目光望过去,看见正有一个坐在角落里却不似其他人那样交头接耳的人正垂目不语。

  随着喧哗声一波大过一波,杰克也并没有想要阻止的意向,伊莱在脑海里略微搜寻了一下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的资料,微微向后退了半步,以至于自己的说话声可以正好只传进杰克的耳朵。

继续阅读: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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