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的泪水却更加汹涌。就仿佛一个摔疼了的孩子,忽然听到一句轻声问询,心中反而委屈更甚。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当我以为全世界都将我放弃的时候,原来还有人会看见我的泪水。】
1。
我不太认识路,好容易把车开到靠近市区,天空已经蒙蒙亮。路旁有个便利店,我把车停在一旁,犹豫片刻,还是走了下来。
方才李御说让我离开明珠城,我顿了顿,顺从的点了点头。假装回房间休息,下楼顺着大门就溜了出来。他们今晚都很累,连凌虹都睡着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门口停着许多车,都没有锁,我随便上了一辆车就狠踩油门一路飞奔。
明珠城地处偏僻,是个孤岛,我以前很少来明珠城,所以并不认识路,只是沿着大路往前开。现在杜渐伦的生意大部分在S城,我要是回去了,就等于自投罗网。所以,我不可以离开明珠城。
李御他们并非善男信女,我若说出我的身份,他们即使真的相信,也未必不会直接把我交给杜渐伦。毕竟,杜渐伦才是能真金白银拿钱出来的人。现在的我,已经不再相信任何人。
晨风微凉,我紧了紧衣服,看一眼远处,这个玻璃之城即将苏醒。前方雾气缭绕,空气凉澈,透着一抹无助的渺茫,却又有种从未有过的自由和未知。
我算了算洛杉矶的时差,犹豫一会,终还是拨下了那串号码。即使我知道他不会担心我,也未必会对我的遭遇给予同情与安慰,他也许只会觉得我没用,连结个婚都会落得如此下场。
可是他到底是我的亲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短暂的嘟嘟声,一想到就要听到父亲的声音,我忽然有些紧张又有些心酸,这一切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喂,这里是宋公馆。”
我认得那是佣人姜妈的声音,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学会英文。讲话的口气也跟过去一模一样。她从小就不喜欢我。
“我是宋莞凝。……爸爸在么?”
“哦,是大小姐啊。”姜妈的声音不冷不热,说,“老爷不在。”
我握着话筒,重重一愣,却又隐约有种松口气的感觉。如今我落得这步田地,又有何脸面说出现在的处境。
“……他去哪儿了?”我顿了顿,还是问了。
“老爷带着太太和小少爷去瑞士滑雪了,临走前吩咐下来,说谁也不准去打扰他。”姜妈不疾不徐地说,仿佛生怕我听不清楚。
我顿住,忽然间说不出话来。半晌,我一言不发地挂断电话,掏出一些零钱付了,麻木地朝路边走去。
多少年了,他连一顿饭都不曾陪我吃过,从小到大,他只说是忙。现在却有时间去瑞士了么?
身体仿佛无力,走出几步,心头重重一酸,脸上的泪顷刻间模糊了双眼。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我用不着再伪装,软软靠向路边的大树,身体沿着树干缓缓滑落。我抱着膝盖,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终于哽咽出声。
我本来就是个多余的人。他有自己的家,他带着他的小儿子和小老婆去滑雪,他连一通电话都不曾打给过我。我被未婚夫推下海,当作人蛇买到明珠城……可是这一刻,在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分担我的寒冷与无助。
过去,我起码还有钱,还有华丽空房让我容身。可是现在,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
我嘤嘤地哭泣着,肩膀瑟瑟发抖。所有的委屈和冰冷,都顺着温热的泪水缓缓流淌,我不是一个喜欢流泪的人,所以每一滴的泪水,都蕴含着无法诉说的悲哀。——母亲走后,这是我第一次,哭得这样绝望这样放肆。
杜渐伦说要照顾我一辈子。
可是到最后我还是一个人。
我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可是那泪水还是绵延不绝。蓦一抬头,曦光之下,只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在不远处站着,他直直看着我,幽邃黑眸深不可测。他穿着方才的白背心,外面套着黑色外套。俊美的轮廓在清晨稀薄的日光里显得格外温和。
我不由一怔。原来李御早就看穿了我的小伎俩,他是故意放走我的。并且一路跟在身后,看我究竟会去哪里。
李御朝我走来,单膝蹲在我面前,手臂随意地搭在膝盖上,眸子里隐约透着一点探究和怜惜,伸手抹了抹我的泪水,淡淡地说,“你逃出来,就是为了要躲到这里哭么?”
那一刻,我的泪水却更加汹涌。就仿佛一个摔疼了的孩子,忽然听到一句轻声问询,心中反而委屈更甚。在我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当我以为全世界都将我放弃的时候,原来还有人会看见我的泪水。
泪眼模糊中,我看着他宽厚的肩膀,忽然很想靠过去。哭到无力,身体仿佛再承担不了自己的重量,此刻我只想有人为我分担,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
于是,我竟真的那样做了。
我轻轻抱住他,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侧头闭了眼睛,身体还瑟瑟抖着,就像受伤的小兽,泪水无声的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衫……李御顿了顿,终是伸手回抱住我。他怀里有令人迷醉的男子气,安全而温暖。我不由抱得他更紧,把头更深地埋到他臂弯里,心中竟有片刻的宁静与安稳。
2。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或许是我方才哭得太累,或许是我太久没有遇到一处让我心安的地方,我竟就那么睡着了。
李御靠着树干坐着,更显得双腿修长,一手揽着我。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拓出密密长长的影子。我抬起头,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的脸,心中忽然腾起一抹异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明,像是感激,像是愕然,又像是眷恋……一时竟理不出半点头绪。
就在我迷茫地看着他的时候,李御忽然缓缓睁开眼睛,幽深黑眸里没有半点迷离,凌厉如初。原来他根本没有睡着。
我忽然清醒过来,下意识坐直了身体。乍然离开他温暖的怀抱,身上倏地一冷。我扶着树干从地上站起身,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日光已经很充沛,明亮却不灼热,大概是上午八九点钟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眼睛想必是哭肿了,酸酸的有些难受。
李御看我一眼,姿态娴雅地站起来,指了指停在路边的车子,口气淡淡的,说,“走吧。”
就好像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垂下眼帘,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心中清冷一片,反正也再无别处可去。
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下意识地从倒后镜里看他。李御身上有伤,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他从镜中回望我,忽然开口,说,“你从S城来?”
我一愣,点了点头。
“你给凌虹的地址和身份都是假的。”他的语气本来淡淡的,就好像是在讨论天气,转过头来瞥我一眼,忽然之间眸光一闪,语气却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侧头看着他,原来凌虹跟我看似无意的谈话也都是在试探我。李御竟然找人查我,不过也对,他没有信任我的理由。我的目光不由有些凄凉,良久良久也没有回答,最终只是摇摇头,说,“我不想说。”
李御从倒后镜中深深看我一眼,可那目光扫过我之后很快就望向后方,黑眸忽然微眯,却闪出一种凌厉的光焰,说,“抓紧了。”说着一踩油门,车子猛地加速,我一惊,这才发现,原本不远不近跟在我们身后的两辆车子也跟着加速,更紧地跟在我们身后……
这时,李御忽然将我的头按向座底,只听砰砰几声枪响,前方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碎玻璃啪啦啪啦落在地上,却没有一片打在我身上……我被李御压在身下,一抬眼,只见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因为要护着我而挣裂了腰部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来,迅速染红了贴身的衣衫……我心中蓦的一暖,下意识伸手想要去帮他按着伤口,可是身体却猛地被甩向一旁……
车子急速旋转,向箭一样撞翻了跟在我们左侧的车,那辆翻了车子滑出数十米,将后面的一串车都撞得停了下来……
可是右侧的车队依然紧追不舍,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车上,铁皮发出咚咚的声音……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惊险,可是却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只是伏着身子,看着他的伤口眼眶发酸。李御忽然一个急刹车,后面的车子因为开得太快而冲出去老远,他猛地将方向盘一转,直直往反方向的一条山路冲去……
追我们的人暂时被甩开,山路两旁是密密的树林,李御忽然停下车,伸手推开我身侧的车门,语气是命令般的不可违逆,说,“下车。你躲到树林里,等他们走远了再出来。”
我一愣,呆呆地看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似是不耐,一把将我推下车去,说,“他们冲我来的,我不想多连累一个。”
我跌坐在地上,一眨眼睛,竟有一串温热的泪水滴落下来。心头掠过一丝害怕,深处竟是一抹莫名的不舍与难过。
李御伸手关上车门,无意间瞥我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仿佛看见我眼底的哀伤纠缠,神色微微一怔。我咬咬牙,错开他的目光,胡乱用手背擦了擦泪水,转身往树林深处跑去……
几乎同一时刻,他亦踩下油门,引擎声猛地响起,车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和车声,那些混混摸样的人追了上来,他们嚣张地喊着,“李御,你跑不了了!今日我们朱雀堂要你血债血偿……”
身后传来纷乱的枪声,引擎声,还有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躲在树后,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心仿佛被什么抽紧了,难过得好像就要窒息。簌簌的风穿过树林,落叶片片洒在我身上,我脑中空白一片,一切的声音离我远去。那种感觉好复杂,既像是被保护之后的感动,又像是害怕失去的痛楚……
方才他分明还那样紧地抱着我,可是现在却又那么决绝地消失在我眼前……是我害了他吗?如果我不偷跑出来,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李御的车开得极快,片刻就在视线尽头不见了踪影,追他的人也跟着呼啸而去。我回头望一眼空荡的小路,猛地站起来往便利店的方向跑去,口中传来淡淡的咸腥味,不知不觉竟咬破了嘴唇。
之前为了以防万一,我记下了凌虹的电话。飞快地按下那些数字,乍一听凌虹的声音,我不由哽咽,说,“李御在清河道被人追杀,快点来救他!他开那辆黑色奥迪,车牌号后四位是4489。追他的车有三辆,两白一灰,车牌我没有看清楚!”
凌虹一愣,随即应了一声,我按断电话,发自内心的不希望他有事。
……我呆呆站在这里很久,用了许多方法来安慰自己,一颗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或许,我跟李御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而我,还有自己的路要走。
3。
离开李御之后,我也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在明珠城站住脚。
转眼过去了三个月,我像明珠城里最底层的打工妹一样生活,为了房租水电早出晚归。
这家餐厅名叫“Shadow”,坐落在旺区,装潢典雅华贵,铮亮的落地窗边是乳白色的沙发套座。正厅里有装饰用的壁炉泛着橘色火光,上头摆着一本发黄的英文硬皮书,给人复古高贵的感觉。
转眼我来“Shadow”已经快有一个月。
那日与李御分开后,我徒步走到市区,从此就再也没有听过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我当了身上所有能当的东西,总算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想想还真是可笑,我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这样平白失踪了却没有一个人报警找我。……其实这也要怪我自己,怪我把他当成了一切。没有朝夕相对的亲人,也没有十分亲密的朋友,杜渐伦就是我的整个世界。所以当他一手遮天的时候,我无能为力。
可我此时身无长物,没有身份证,没有学历证明,一般公司都不会雇我这样的人。正当我捧着一份报纸无望地找工作的时候,忽然有人碰了碰我的胳膊,略带熟悉的眉眼中带着一点他乡遇故知的善良和惊喜。
竟是与我一同被卖来明珠城的一个女人。我记得她,三十几岁的样子,容貌清秀略有风霜之色,正是曾把一个小姑娘回护在怀里,横眉冷对姚莹的那个女人。
她带我回她租住的小房子,她说她叫方彩,老公喝醉酒总是打她,现在好容易从家里逃了出来,断不可能再回去的。即使在明珠城的日子再艰难,她也会坚持下去。很快便发现,方彩是吃苦耐劳的那种女人,同时做好几份清洁女工的工作,竟也能将我这一无是处的大小姐照顾得很好,并且毫无怨言。我心中过意不去,越发努力打工,白天在“Shadow”弹琴,晚上去迪吧唱歌,她便不用再那样辛苦,我们的日子也渐渐好了一些。
或许,在此时此地遇到一个与我同病相怜的人,也算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吧。而这种平静朴实的日子,也的确是我从前所向往过的。
……只是,还是经常会想起杜渐伦。一阵风,一首歌,一个街上衣着华丽的瘦高男子,或者一台黑色漆亮的阿斯顿马丁……都会让我心中生出一种纠缠痛楚又遏制不住的情感来,像是思念,又像是恨意。
还有李御。总觉得我与他的相遇与离别,都像是场梦。……他那日脱险了吗?现在还安好吗?也许缘分尽了,这些问题也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此时我穿白裙,坐在角落里弹钢琴。此时已近日暮,透过窗子可以看见绯色的夕阳染红了整座城市。餐厅里客人渐渐多起来,我一首接一首地弹着,从献给爱丽丝到星空,音符只是柔和,没有轩昂的气势。这里够贵,所以来这里的人都自诩有格调,也未必有几个真的在听我弹琴。
更多的,我是在弹给自己听。
这样的白色三角钢琴,我在S城的家里也有一台。杜渐伦曾经很喜欢听我弹那首《梦中的婚礼》,并且为了我,也买了一台跟我家一模一样的钢琴。
……记得曾经有许多个这样的黄昏,他家的大客厅里明暗交错,没有开灯,房间里被夕阳拓下一层光影斑驳的橘红色。杜渐伦临窗站着,落日余晖温柔地洒在他脸上,却仿佛蒙着一层莫名的哀伤。我坐在另一端为他弹琴,从这个的角度看过去,他侧脸的弧度美得不可思议。
我心中便有什么忽然被牵动。
一曲终结,我停手不再弹了,杜渐伦回过头来看我,脸上复又浮起浅淡的笑容。我仰头看他,目光都仿佛舍不得离开他的脸。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走过来自后抱我,下巴抵在我的肩膀,古龙水混合着淡淡的雪茄清香,他的味道铺天盖地……
那种只属于两个人的静谧与温存,就仿佛镌刻了时光,让人有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莞凝?”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问询的男声,将我从遥远的回忆中惊醒,是shadow的经理,他说,“明晚九点以后你有空吗?另一个琴手来不了,你替她一下吧。”
“好。”我恍过神来,这才发现琴键的余音都已经终结,我却还呆呆坐在这里,就好像丢了魂。看一眼墙上的挂钟,该是换班的时间了。我站起身,朝经理点了点头,抱起琴谱往后台走去。
窗外夜色渐弥,对于明珠城这个不夜城来说,一个崭新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走在“Shadow”厚厚的蓝地毯上,我看见窗子里的自己,乌发披肩,白裙曳地,竟有一种浅淡的纯美与出尘。其实我长得并不是很美,只是较之常人,有更契合这种装束的典雅与干净。这恐怕要感谢我那大家闺秀的母亲,和二十年来给我富足生活的父亲。
可是现在,这一点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也怕是就要被现实磨尽了吧……
我穿梭在餐厅过道中,隐约觉得身后有人在看我,可是在这种场合做琴手,本来就要每日应对绵绵不绝的狂蜂浪蝶,我也并未在意,只是盘算着呆会要快些化妆,才能按时赶到下一个场子去。
……
“Lily,对了,慈善晚会上我看见长河集团主席许葵吊着一只胳膊来颁奖,有传闻说是被仇家砍伤的,是真的吗?”
“你有点新闻人士的专业操守好不好?这种事怎么可以随便乱说?都是confidential的嘛。不过看在是朋友的份上……”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变得八卦起来,压低了声音说,“我跟你说,听说他是惹到了一个狠角色,以前在越南当过特种兵,东南亚道上的红人,要不是‘和连胜’的龙头出面调停,我们许主席怕是连命都没了。”
——李御。乍一听,我便想到这个名字,我心中猛然一动,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心底仿佛有什么忽然被唤醒,我微微侧头,只见两个白领模样的年轻女子正聊得起劲,我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出两步,绕到他们后面的座位上坐好。虽然就要迟到了,可是我很想再多听一点有关他的事。
隔着一个沙发套座,还是隐约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
“我听同事说,许葵后来拿出来两千万赔罪,事情才就那么算了的。但他胳膊也还是断了……哎,都说许葵是有背景,可是要说狠啊,他还真是比不过那些外地人……”
短暂的沉默后,同一个女声听起来有些焦急,“喂,你记下来也没有用。我跟你聊这些,可不是让你去报馆爆料的。……不单是职业操守的问题,你要不怕许主席找你麻烦,就尽管爆出来好了。……明珠城里谁不知道,他这个人事儿最多了!”
“……说的也是。”另一个声音有些失望。“我以后还是多报点花边新闻好了。”
我竖着耳朵听得起劲,联想起李御受伤归来那日的情景,心中也明白了几分。想必是许葵上次犯了行规,李御带人去报仇,顺便借此在明珠城争得一席之地。最终,这件事以许葵断了一根手臂,又赔了两千万而告终。难怪那日凌虹见李御受了伤,却也那么高兴,因为他们不但报了仇,还下了许葵面子,此后便能堂堂正正在明珠城立足了。
“喂,听得这么入神啊?”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而清脆男声,略显稚嫩。我没有防备,不由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只见凌虹不知什么时候起正坐在我对面,飒爽短发闪耀着荧荧的蓝色,撑着下巴看我,悠悠地说,“你还想听什么,不如我直接告诉你吧。”
4。
我怔怔地看着凌虹,半晌,下意识地问,“……他呢?他还好吧?”既然我能听到后座的对话,她们应该也能听到我的。我避免提到他的名字。
凌虹却不回答,仔细打量我一番,笑道,“你穿成这样,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说着,他忽然用眼角瞟了瞟我身后,说,“还是御哥先看见你的呢。”
我一愣,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华丽复古的红色丝绒沙发坐席上,坐着一对俊男靓女。李御一如既往的穿黑色,一派悠闲地抿了一口咖啡杯,右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指环折射出莹冷幽亮的光。想必方才在我身后看着我的目光就是来自于他。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正侧着头,神色亲昵地说着什么。她穿丝料的吊带裙,很艳丽的一张脸,从我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她在桌下轻轻踢着李御的腿,黑色细跟凉鞋来来回回摩挲着,说不出的性感妖冶。
李御忽然抬起眼眸,正对上我略带怔忡的目光。四目相对间,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一瞬间有种恍惚的感觉。他扬起唇角浅淡一笑,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身边的妖艳女伴。我心中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腾升起来,难以捉摸。
这样的男人,明知道他危险至极,却为何又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回过头来看着凌虹,垂下眼帘,道,“看起来他很好。……不过丢下你自己去会佳人,可不太厚道。”李御到底是李御,那日那样的危急,他也能最终逃脱无事。或许对他,我根本没立场也没必要去为他担心。
凌虹不以为意地笑笑,言语中竟有些自豪,说,“御哥身边一向不缺女人,走了这个,来了那个,羡慕不来的。”他忽然撑起下巴看我,“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我一怔,笑着逗他,做一个夸张的表情,说,“是啊,我好嫉妒她呢。”随即挑眉,“你满意了?”
其实,我与李御一起经历过生死,对他固然是有些好感。
可也仅仅是好感而已。——以他这样的背影,这已经是我的底线。
杜渐伦给我的伤还没有痊愈,感情是我不敢轻易碰触的禁忌。何况即使真的要重新开始,我也断不会去选这样一个背景复杂,来历不明的男人。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择偶标准,我一定会回答:他是个好人。
可是“好人”这两个字,其实含有相当大的信息量,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凌虹见我大大方方的与他开玩笑,不由表情索然。好像在他眼里,每个女人都该为他的御哥而疯狂似的。面对这个有时心深又有时单纯的孩子,我只觉得轻松,温柔一笑,说,“想吃什么?姐姐请你吃饭。”话一出口,却忽然想起另外一份工就要迟到了,歉疚地说,“我赶时间,你先自己吃,账单算我的。下次再陪你一起,好么?”
凌虹的表情闪过一丝欢欣,随即又有些失望,说,“上次你打电话来让我救御哥,我还打算好好谢谢你……”
如今见李御一切安好,我也算放下了心中的一件事。侧头收拾琴谱和手袋,眼角却蓦然瞥见桌上竖着的当日报纸,大幅照片的男子一脸华丽优雅的笑容,我却如遭雷击,重重一愣。
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凌虹好像又说了许多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清楚。半晌,我伸手拿起那张报纸,僵硬地站起身,朝凌虹点了点头,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我不知道此时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可是从凌虹的反应看来,应该是很难看的吧。我感觉得到此时自己面部的僵硬,鼻子莫名一酸,眼中缓缓散出雾气。我将那报纸紧紧攥在手里,攥得手心都出了汗。
报纸的大标题上写着,“银麟珠宝携手凯乐证券,投资杂志业,踏入明珠城。”
底下配着大幅照片。杜渐伦牵着凯乐证券千金Jessica的手,言笑晏晏。
见到他的脸以前,我不知道原来自己沦落至此时此地,仍然会这样在乎。单单是在报纸上看到,心中也会有这样大的震荡。
杜渐伦一向很会处理与媒体的关系。他在S城就有一家很大的杂志社,并且拿到了一个国际时尚杂志的授权。这篇有关他的报道也极尽吹捧,说他立志扶正明珠城传媒业的不正之风,并要投资电视电影等相关行业,与凯乐证券一起打造本土的传媒王国。
新公司的开业典礼就在明天。照片上Jessica挽着他的手臂,看起来那么登对。
我想起在Jessica家初见他的情景,或许这一切,都只是个骗局吧。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明知如此,明知这个人已经半点不值得我牵挂,心却还是会被他牵引,为他心痛?
他回明珠城了。这座玻璃之城里,同一片天空下,从此便会有他的微笑和呼吸。
这么远,那么近。
5。
“Moonight”是这一区最火的夜店。来的客人鱼龙混杂,有下班来放松的白领,也有未成年的小太妹。来搭讪的人的素质较之方才的咖啡厅要差很多,虽然他们的目光大多都会盯在身材火辣的Dancer身上,可有时也十分不好应付。可是这里按日结算薪水,又不要身份证,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从化妆间里走出来,脸上带着浓妆,长长的假睫毛忽闪如蝶翼,浓黑的眼线上画着亮紫的眼影,几乎已经看不出是自己。这时,Waiter小杰走过来叫我,“Ivy,到你上场了,今晚唱什么?”
我想了想,莫名就想唱那首歌,随口答道,“Close to you。”
快节奏的劲曲过后,火辣舞娘纷纷退场。灯光暗下来,地板上镶嵌的彩灯昏暗迷离,如繁星闪烁。我握着话筒坐在角落里,舒缓的前奏响起,已有几对男女相拥着上台,贴面跳舞。
白色烟雾之后,七色彩灯照着漫天泡沫,盈盈似有宝光流转。我坐在梦幻般的灯光里,声音刻意沙哑缠绕,一句一句,一瞬间仿佛跌入梦境。
“Why do birds suddenly apear ,everytime you are near
(为什么每一次你的出现,鸟儿都会突然涌现?)
Just like me,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他们都和我一样渴望靠近你;)
Why do stars fall down from the sky everytime you walk by
为什么每一次当你路过,星星会从天空坠落?
Just like me,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他们都和我一样渴望靠近你;
On the day that you were born
在你出生的那一天,
the angles got together
天使们齐聚一堂,
And decided to create a dream come true
他们决定创造一个梦并将这个梦实现,
So they sprinkled moon dust in your hair of gold
因此他们用月光装饰你的金发,
And starlight in your eyes of blue
用星光装饰你蓝色的双眼。
That is why all the girls in town
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所有的女孩,
follow you all around
总是跟在你左右,
just like me
和我一样,
they long to be close to you
她们渴望靠近你。”
我想起跟杜渐伦参加的每一场舞会,他总是慵懒地耀眼着,人群中永远那么夺目。可是面对那么多示好的女子,他却只看着我一个人,只跟我一个人跳舞。裙裾飞扬间,我的手搭在他的肩膀,那种暖暖的触感分明还缠绕在指尖。
他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就像捧着易碎的珍宝。
我曾经离你那么近啊。近得让我以为已经融入了你的生命,可以肆无忌惮地依赖了……你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把我推开,毫无余地。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该有多好。
不知不觉间,已经一曲终结。台上贴面跳舞的男女相拥着如痴如醉,纷纷转过头来看我,仿佛都有些意犹未尽。我深吸一口气,从不该有的回忆中走出来,起身走向后台,准备换下一个歌手上场。舞台上的云一样的烟雾还没有散去,云雾缭绕中我走下台阶,却忽然有一双手将我狠狠往下拽,我没有防备,又穿高跟鞋,一个重心不稳就往下跌去。
灯光忽然明亮起来,烟雾渐渐散去,又到了快歌的时间,我跌坐在地上,抚摸着摔痛了的手臂,无意间地抬起头,却忽然看见杜渐伦的脸。
那一瞬间,我以为是梦。
……是不是方才沉浸在那首歌里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散去,我眼前出现的不过是自己脑中的幻象?
可是他分明就在那里,刚从门口进来,身穿灰色休闲西装,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挽着一个美貌女郎,举手投足间依旧贵气十足。
拽我下来的是个穿西装的中年人,脖子上带着粗粗的金链子,那人俯身在我身边说着什么,带来一股酒气,可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楚,我只是缩在大片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杜渐伦。
在他走过来的一瞬,我猛地别过头去。鼻子一酸,眼中瞬间腾起一丝雾气,却没有泪水留下来。此时理智压倒了感情,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杜渐伦想让我死,我不可以让他看见我。
我坐在地上,又处在台阶的阴影里,杜渐伦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过,身后跟着一众保镖模样的随从。场子里音乐震天,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明知道他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却还是拗着脑袋不肯回过头来,背上沁出一层汗珠,身体如风中落叶般瑟瑟地颤抖着,竟是半点儿也控制不了。
那个混混模样中年男人早已不耐烦,把头凑过来大声吼道,“小姐,我们老板说你唱歌好听。回包房给我们再唱一遍吧。”说着,一双手就来拉扯我,力道很重,扼得我手腕生疼。他的口音很重,这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抬头看向那张色迷迷的脸,我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反应出他是谁,心里不由厌恶,可是面上却很快挤出一丝笑容,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轻轻挣开他,说,“先生,你喝醉了。在Moonight闹事,可不太好。”
心里不由冷笑,今日我所遇到的故人,还碰巧都是仇人呢。这个男人正是当初在船上看管我们这些人蛇的人。有关那时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狭窄逼仄的空间,下一秒中就可能死亡的恐惧,女人无助的哭泣声……这些都是杜渐伦在我心里埋下的痛楚,随着他的出现被牵扯出来,让我不得不面对这现实。
想到这里,我眼中腾起一丝无力的雾气。为什么我明明不愿去面对那样的过去,却总是要有人来提醒我那是真的。有些人不管我再怎么躲,他还是会出现在我眼前,让我光是看着他,心中某一处柔软就会那么那么地痛……
那男人握在我胳膊上的手却纹丝不动,看来也是个老手,一张脸凑过来说,“小妞,那批货里头我就看好你。哥哥那时候也没难为你,你现在去替我陪陪老板也不算什么吧。再说只是唱首歌而已,你怕什么?其实老板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唱的好,我就来给你引荐了,还不算关照你吗?他有朋友是开唱片公司的,说不定能捧你做歌星呢。”那人稍微压低了声音,说,“你自己怎么来的自己清楚,就不怕我找报警遣送你回去么?”
我笑容一僵,还未及回答,人已经被他拽出去几步。我使劲甩开他的手,强自笑着劝道,“这样吧先生,你把你房间号留下,我换了衣服就去找你。”
那人长脸一拉,也不再装,狠狠说,“少拿这套搪塞我,我跟你好说好商量是给你面子!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初要不是你们这批货给葵哥惹了麻烦,我至于会被踢出去要跟新老板?听说当时就是你坏了葵哥的事,现在让我抓到了,还不找葵哥邀功去?”说着一手搭上我的肩膀,强扯着我往VIP房的方向走去。
我心中一沉,心想那日我手上的戒指本来就惹了许葵的注意,他事后想一想应该也不难发现是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并且吸出李御口中的毒酒。我一个小小的歌女,现在落到他手里只怕再也没有活路了。不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一眼,许葵似乎并不在那间房里。况且一楼的VIP房都是用珠帘隔开的,大庭广众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我心中做着最坏的打算,我现在跟他去一趟应该也无妨。可是就在这时,我蓦一抬头,却又在前方璀璨闪烁的珠帘后看到杜渐伦的身影。
灯影晃动着琥珀色的水晶珠帘,一片奢华的迷离。我看不清楚里面的情形,只是依稀见杜渐伦揽着一个女人,姿态娴雅地端着酒杯。他所在的VIP房是第一间,也就是说,我只要随着这个人走过去,杜渐伦就有可能会发现我。
念及于此,我霍地停下脚步,一把拽住身侧的栏杆,脸上的冰冷和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回身背冲着VIP房的方向,说,“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跟你去。要么我改日再去拜访,要么现在把事情闹大,喊人或者报警,你老板也没面子。”
那人一愣,随即不耐烦地瞪我一眼,伸手就来拽我,嘴里骂道,“你他妈少废话,你一个偷渡来的婊子,又得罪了葵哥,你喊一声试试,看谁会理你!”
我又急又怒,原本心里就被杜渐伦的出现带出一股冰冷的火,此时再也没有耐心跟这人纠缠,回手抄起一瓶威士忌就狠狠往他头上砸去。只听“啪”地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很快就湮没在迪厅热浪一样的快曲里,那人捂着血淋淋的脑袋晃悠两下,竟又朝我扑过来,我冷冷瞥他一眼,正准备拿起第二支酒瓶砸过去……
就在这时,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阵枪响,只听砰砰砰几声,两侧的玻璃酒柜登时碎裂,人群中发出阵阵尖叫,我下意识地捂着头伏下身去,躲在台阶的阴影里不敢动弹,方才纠缠我的男人已被惊慌逃窜的人群冲得没了踪影。
6。
枪声越来越激烈,似乎里面有人在反击,四下乱成一团,我捂着头靠在台阶的阴影里,虽说近来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种场面已经不是那么陌生,可是听着半空流弹横飞的声音,再加上方才杜渐伦所带来的冲击还未平复,此刻心中也不免惶恐惊惧。
就在这时,身边忽然有人轻轻碰了碰我的手臂,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凌虹,他不知何时已伏着身子蹲在我身边,上下打量我一番,神色说不上是惊艳还是惊诧,撇撇嘴说,“怎么你的造型每次都不一样?我又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想这孩子现在怎么有心情说这些。凌虹笑着拉起我的胳膊,神色自然得仿佛这里不是枪战现场而只是游戏厅而已,他指了指楼上,说,“跟我走吧,楼上比较安全。”
我顺着他的手指蓦一抬头,骤然对上一道熟悉又迫人目光。那双幽深的眸子晃动着一丝玩味又戏谑,似是看了我很久,已将适才我身边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李御正悠悠坐在二楼的沙发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混乱不堪的场面,身后站着一众随从将他环在中央,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此时此刻,整栋楼里他看起来是最轻松的那个人。
我收回目光,竟有一种想要苦笑的冲动,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所有与我命运转折有关的人都排队出现在我眼前。而下午的时候我分明还在小资文艺的咖啡厅里见过李御,转眼他却又在这夜场里出现了。难道这场事端又与他有关么?我脑中一时乱成一团,任凌虹伏着身子带我熟练地避开流弹走上二楼。
凌虹笑嘻嘻地把我扯到李御身边,他身后的兄弟好奇地打量着我。毕竟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我竟微微觉得有些亲切,迎着他们的目光点头示意,然后才望向李御,他却没再看我,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楼下混乱的场面。
二楼的视野果然比较好,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枪手一共有四个,脸上带着大大的墨镜,手上都握着机枪,直逼最里面那间VIP房。里面的人也在反击,并且不断有他们的人从后门涌进来把两个头目模样的人护在中间。我下意识地望向杜渐伦,只见他正神色镇定地端坐在沙发上,身旁佳人吓得花容失色,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一众保镖模样的人握着手枪将他围在中间,闯进来的枪手目的明确,倒也不去攻击他们。
灯光照在杜渐伦左手无名指的钻戒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面容,除去恐惧和怨恨,原来我竟是那么地想看到他的脸。眼看他轻拍着那女人的肩膀,就像曾经拥着我一样拥着她,我心中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酸楚。
我为什么要躲着他?我为什么要受这么多苦,他却左拥右抱,享尽荣华?
为什么明明是他做了错事,受伤害的却只有我?
我的眼眶泛起酸涩的雾气,为什么,为什么我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被人丢弃的命运,爸爸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我不由咬紧了双唇,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逃避下去……
就在这时,像是察觉了我的目光,杜渐伦忽然抬头望向二楼,我急忙背过身,躲进李御身后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最终落向李御,琥珀色的眸子顿住片刻,微微颌首,露出一个优雅而浅淡的笑容。
我这个角度看不到李御如何回应,此刻却忽见楼下局势大乱,VIP房中一阵惊呼,被层层保护在中间的中年男人被一枪爆头,闯进来的枪手似是达到了目的,纷纷四下逃窜。
李御的一个手下就站在我身边,只听他叹息一声,神色似乎颇为惋惜,轻声说道,“御哥,陈查理死了,看来我们要另找别人了。”
我一愣,目光落在那个中枪的人脸上,本来就觉得他有些眼熟。此时对上了名字,不由恍然大悟,心中顿时吃了一惊。
陈查理,亚洲最出色的基金经理,我在写毕业论文的时候还参考过他的事迹。有传闻说他专门帮一些边缘社团做账,洗钱,手段十分高明。
凌虹努着嘴巴接口道,“好在我们及时收到风,说他要转作污点证人,惹怒了仇家……不然方才贸贸然去找他,可就莫名其妙多了个敌人。”
李御凝眸又望了一会楼下,似是不以为意,款款站起身,淡淡地挥挥手说,“看样子警察也就快来了。我们走吧。”
眼看他们若无其事地往二楼的侧门走去,我却一时惊得动弹不得。眼看那样一个在金融界叱诧风云的人物就那死在我眼前,心里如何能不动荡。而这些人又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面对枪林弹雨,死亡和鲜血都面不改色。原来那样一个有名有地位又有能力的精明人都摆脱不了最终被人除掉的结局,那么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能靠什么在这个黑暗的明珠城里生存下去呢?杜渐伦本来就要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又得罪了许葵那帮人,那么即便我隐姓埋名,又逃得到几时?
我呆呆地看着楼下,却忽然看见那个被我打破头的喽啰出现在陈查理身边,一脸要哭的样子,竟像是真的在伤心。
陈查理也是那种口音的人,那么想必他方才口中所说的新老板就是指他了。旁边有个光头一脸阴郁地站在那里,目光隐约飘向杜渐伦的方向。
我微微一怔,直觉有些怪怪的,又说不上那里不对劲。这时凌虹来叫我,说,“快走啊,不然一会警察来了。”
我趁机拉住他,指着那个光头问,“那个人是谁?”
“哦,他啊,都叫他林三,据说是19A朱雀堂堂主手下的头马。他本来也是想招徕陈查理帮他们洗钱吧,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点子也够背的。”
我认真地反应了一会他说的话,挑眉重复道,“头马?”
少年清澈一笑,说,“就是得力助手的意思拉!比如说,我们都是御哥的头马!”说着,扯着我就往侧门的楼梯走去。
小巷里停着许多车子,我蓦一抬眼,只见一辆黑色奥迪,尾号是4489,正是那日我逃跑时开出来的那辆。李御亦是在这辆车上将我推下去,独自引开那些追兵,不愿多连累一条性命。如果说最初算是我救了他一次,那么其实时至今日,我与他之间谁也不欠谁了。
就在这时,李御回头看我一眼,又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那辆黑色奥迪,转头看向凌虹,说,“凌虹,你先送她回家。”
凌虹顺从地应了一声,一边往车上走去。
我一瞬间心如电转,站在原地未动,脑海中回想起杜渐伦的脸,带着某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当着众人的面抬起头看着李御的眼睛,说,“你可不可以亲自送我?……我有话要跟你说。”
众人皆是一愣,随即面上闪过一丝促狭。
夜色撩人,我定定地看着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的黑眸灿若星子,片刻闪过一丝怔忡,随即朝凌虹使个眼色,接过他半空抛过来的车钥匙,往那辆车上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有些僵硬地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心里丝丝缕缕地乱成一团,却只有一个信念是清晰而坚定的。
——我要活下去。
我要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杜渐伦面前,我要拿回所有属于我的东西,我要让所有伤害我的人都付出代价。
只是此时,我又凭什么让李御帮我呢?
……我的身体,我的美貌?
心中冒出幽默感,自己对自己冷个笑。
其实我不过是不丑罢了。难道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么?
如果我肯给,他也会要的吧,但又有什么好稀罕的呢?
起码……会与旁人有些不同。
7。
我坐在李御身边,面上极力镇定着,手指暗暗绞在一起,有些局促,有些慌张,内心深处还有一丝灼热,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自己就要在此刻,彻底选择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按下车窗,夜风袭来,冲淡了狭小空间里他身上特有的熟悉的男子气。
“你住哪里?”李御从倒后镜里凝眸看我一眼,淡淡地问。
“我……不想回家。”我鼓足勇气侧头看他,因为紧张,呼吸有些起伏不平,我顿了顿说,“……你想带我去哪里都可以。”
李御一怔,探究地看我一眼,随即将车子停向路边。
午夜的海港很是静谧,远处的海水一片漆黑,只有岸边的水域反射着这个城市的倒影,缓缓晃动着橘色的光晕。
他侧过头来看我,俊美轮廓淹没在阴影里,神色仿佛暧昧不明,一双黑眸凝在我脸上,像是有些玩味,又像是想把我看穿。
我的心跳愈加快了,一时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是直直看着倒后镜中的自己,眼睛上涂了浓黑眼影,睫毛洋娃娃般浓密纤长,夜幕之下竟是透着与往日完全不同的一种模糊的妖娆。我深吸一口气,在脑海中暗自回忆着所有电影里有关自动献身的画面,却似乎没有一个能用在此时……
李御终于开口,说,“你……”
那个字的尾音还没有完全爆破,我却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好像是飞蛾扑火,我忽然转身封住他的唇,笨拙地吻着。
……要在明珠城立足,要从杜渐伦那里拿回属于我的一切,我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靠山。这个人要有能力保住我的命,他必须比我的仇家更强。此时在我身边唯一也是最好的人选,无疑就是李御。
可我也没天真到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会无条件地帮助我。
要想让他帮我,首先我要对他有用。
可是此刻我能给他的,除了我自己,还有什么呢?
……如果他肯要,如果我成了他的女人……我此时却无法再思考下去……短暂的怔忡之后,李御回吻住我,我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的大手覆上我的腰,带来一抹奇异又熟悉的灼热,他深深地吮着我的唇,反客为主地回应着我,舌尖攻城略地一般在我口中缠绵,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我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这样熟悉他的拥抱,这样熟悉被他掌控的感觉……
想起初见那日,我便是这样沉沦在他的拥吻里,虽然是在药力的作用下,可我依然记得那种迷醉离乱的感觉,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了,就像现在……我本是想要引诱他的,可是真正被引诱的却仿佛是自己……
他的唇那么软,下巴却有细碎坚硬的胡茬,刺在我娇嫩的皮肤上,形成一种奇异酥痒的触感,他的吻向下蔓延,轻咬着我的下巴,灼热的呼吸充斥在我颈间……我无力地揪着他的衣襟,我想我是在玩火,并且已经无能为力,难道真要这样焚烧了自己……
那一刻,我忽然想到杜渐伦,随即便是一阵心酸。
那种绝望的心酸带走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抗拒……为什么杜渐伦可以左拥右抱,狠狠将我丢弃,我却傻傻地为他苦守,一心以为他能带给我一生一世的温暖与幸福……
可是原来,他只是在演戏,给我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随即拿走我生命中所有的美好,毫无余地。
……那么我为何不也放纵了自己,任这个魅惑的男人占据我为你等待过的身体和曾经对你的守望,或许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李御似乎察觉我的迷惘,他忽然吮向我的颈,……他的手伸向我胸前,轻柔又熟练地解开几粒纽扣……双唇不停在我颈间游移,我只觉浑身酥软,这是我从来未曾有过的体验……可是莫名又有些恐惧,我本能地往后一躲,身体也僵硬起来,一颗心紧张到了极处……
他却忽然停止了动作,一双黑眸中的迷离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戏谑和逼视,他的目光凝在我的唇上,浓密修长的睫毛看起来冷静却性感,声音略带沙哑,说,“你跟杜渐伦是什么关系?”
我一愣。就好像一桶冷水迎头浇下来,骤然惊觉他方才所做的一切配合都不过是在做戏。
就在这时,这个狭小而暧昧的空间里忽然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我如梦初醒,趁机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李御看我一眼,无声地松开我,拿起手机放在耳边。
夜里很静,可以很清晰地听见电话那端娇滴滴的女声回荡在这个方才还暧昧缠绵的空间里。那女人的声音很细,她说你怎么还不来,人家等了你很久。
李御只是应了一声。那女人似乎即刻发现他的不悦,声音越加甜腻,语调也放轻了,似是在说些取悦他的话。我别过头,将车窗开得更大,一阵凉澈的夜风迎面吹来,冲淡了车子里的旖旎气息,我清醒了许多,抬头只见深蓝天幕上缀着无数星子,碎钻一般。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想起今日在“Shadow”时坐在李御身边的那个女人,也许这个电话就是她打的。那时她在餐桌下用高跟鞋踢着他的小腿,那种挑逗在我看来那么不屑。
可是我呢?我刚才做了什么?我与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又有什么分别?
我居然想用自己的身体去交换这个男人的保护,而他从始至终对我都是那么警觉。
显然,他是一个会顺从自己欲望的男人。但却绝对不会被欲望所掌控。
李御挂断了电话,车子里又静了下来。这种沉默有些尴尬,我脑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杜渐伦跟我的关系,你明天就会知道。”我转过头,冷静地看向李御的眼睛,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说不清是讽刺还是心酸,说,“想必在Moonight的时候你就察觉了我对杜渐伦的不同,为什么现在才问我?怕我不说实话么?”
李御歪着头看我一眼,刚要回答,却被我打断,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毫无意义,相反我或许还要因此而感谢他。我继续说道,“其实方才我主动勾引你,是想让你帮我个忙。”
没想到此时此地,这样的话我都能面不改色的说出口,自己还真是进步了呢。可是方才真的是我在勾引他么?我倒觉得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个人。
“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再想求你帮我,我只想跟你做个交易。”我有些冷,于是关上车窗,顿了顿,说,“陈查理死了,现在没有更好的人选帮你管钱,对么?”
李御微微一怔,斜斜靠在车窗上看我,一手悠悠撑着下巴,挑了挑眉,说,“所以呢?”
“陈查理是我师兄,我跟他是一个学院毕业的,或许我可以帮到你。条件是,你要给我经济上的支持,并且保护我的安全。”我瞥了他一眼,咬咬牙又说,“但是有一点,我不会做犯法的事。你们做了,最好也不要让我知道。法律是我的底线,也是每一个人的底线。”
至于如何从杜渐伦手里拿回宋氏旗下的生意,我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只是能否成功还是未知数。而且杜渐伦想必一定已经趁这段时间把公司掏空了,当然这也是最坏的打算。
我打开车子棚顶的灯,从手袋里掏出下午那张报纸看了看,仔细找到了杜渐伦与Jessica签约之后庆功宴的时间和地址,抬头一脸认真地看向李御,说,“明晚六点,你来皇庭酒店四号厅找我。你会看到我给你的回报。”
李御凝眸看我,神色有些诧异。
我强自控制住自己的局促,姿态娴雅地系上胸前的扣子,整了整凌乱的衣衫,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跟杜渐伦是什么关系。……如果我成功了的话,你也会知道,我有能力和资本帮到你的。”说道这里,我不由有些惆怅,像是在自语,“说起来,陈查理毕业成绩也没比我高多少,如果用心去做的话,我应该不会比他差很多吧。……只是不知道,我的结局又能比他好多少呢。”
我瞥一眼李御,他正探究地看着我,似乎在思忖着我的话有几分可信。黑眸依然那么深,深得仿佛能把人吸进去,他身上有种很独特的味道,不像是杜渐伦的古龙水,也不像是读书时那些男同学所喜欢的男士香水,简单而灼烈,让人迷醉。我想起他方才的吻,透过倒后镜,隐约可以看见自己的脖颈上已经浮现出浅浅的吻痕。
我的脸微微一热,侧头望着窗外说,“开车吧。送我回家。……那个地方很破旧,车子大概开不进去。你送我到巷子口就可以了。”
李御顿了顿,懒懒发动起车子,神色如常,只是幽深黑眸里似是多了几分思虑。
我垂下头,声音不由低了许多,说,“方才……呃,其他的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好了。”
8。
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我叩了叩那扇破旧的铁门。里面传来一个在我听来甚是亲切的女声,“莞凝,是你么?”
我应了一声,大门随即被打开,露出一片橘色的灯火。屋里的饭菜香迎面而来,开门的女人接过我的手袋,朝我微微一笑,转身便往厨房去了。我关上门走进去,一下子栽倒在沙发里,整个人一松,疲惫也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把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有些无力地叫了一声,“彩姐。”
彩姐端着一个汤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看我一眼,关切地说,“看你累坏了吧,喝碗汤就睡吧。”我心中一暖,应了一声就乖乖坐到桌前,橘色的光线照在汤碗里,模糊而不真实,我握着汤匙,恍然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
陌生温柔又略显憔悴的女人,像是姐姐,又像是佣人……狭小破旧的房间,加上厨房和卫生间都没有我以前家里的门厅一半大。
所有的一切都这么陌生,又偏偏是真的,而我,似乎也渐渐接受了这一切。
倘若我今天没有遇见杜渐伦和李御,或许这种生活还会继续下去吧……只是现在,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结束它了。
我喝了一口汤,抬头看向彩姐,一时竟有许多话想说,许多心事涌在一起,先出口的却是,“彩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彩姐掠一下额前耷拉下来的刘海,抿了一口汤,笑道,“我对你有什么好的?不过就帮你做做饭,打扫一下房间而已。这个月的房租还是你交的呢。”
我忽然想起什么,伸长胳膊拿过沙发上的手袋,取出一叠钞票,说,“对了,今天发薪水了。这个月的水电费还没有交吧。”
彩姐愣了一下,垂目一笑,把钱推了回来,说,“房租都你交了,其他的费用就该我付的。最近你已经帮衬我不少了。……还是你年轻漂亮有办法,短短半个月,赚的已经比我多多了。”
我拍拍彩姐的手,感激道,“那日要不是你收留我,我可能现在还流落街头呢。我挑剔,又什么也不会做,你都能把我照顾得这样好……真的很谢谢你。”我把头靠在彩姐怀里,撒娇一般。虽然我与她相处时间并不很长,可是彼此都无依无靠,自然有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她就像我的亲人,在这破旧狭小的方寸之地竟能给我一种家的感觉。
今晚经历了那么多,我心绪动荡,现在只觉疲惫,喃喃地说,“彩姐,也许明天我就回不来了。……无论是输是赢,我的生活都会彻底改变了……”我不由苦笑,“改变……现在我的生活里,最不缺的就是改变吧……
可是如果我输了呢?……很可笑吧,我居然怕他。我怕见到他,怕去面对他。明明是他该愧对于我,可是害怕的人却是我……”
一番话说的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彩姐能听懂多少,她也不细问,只是轻拍我的肩膀说,“那时候在船上,虽然一样狼狈一样憔悴,可是明眼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她拍了拍我的手,表情看起来有些慈爱,说,“你看你的手,柔软又细嫩,一看就是金枝玉叶。难为你住在这种地方,也从来不说苦。”
我直起身子,不由苦笑,说,“就算我叫苦又有什么用?这世上除了你,恐怕都没有人愿意理我的。……有时候,我也会想我的家人,可是他们却……算了,不提也罢。”我忽然瞥见她眼角细细的一抹惆怅,小心翼翼问道,“彩姐,你在老家还有什么亲人?……你不想他们么?”
彩姐面色苍白,看起来总是很憔悴,细看之下眉眼却很清秀,有种小家碧玉的美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若是好好打扮一下,应该也是美女一个。此时她轻轻蹙了眉,似是勾起了心底的苦楚,叹了一声说,“我嫁的不好。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那时年轻,不顾家里反对,连哄带骗的就辍学嫁了他……他总喝酒,也总是打我,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只是不知我的庭儿现在怎样了……他是他父亲,应该会善待他的吧。”
彩姐的声音很轻,在我听来却无限心酸。她眼中此时蕴满了一个母亲特有的思念和牵挂,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妈妈……她也曾牵着我的小手带我在花园里玩,抱着我教我唱歌……只是那些记忆太过久远,并且在时间作用下变得模糊不清,我甚至记不清母亲的容貌了,父亲拿走了她所有的照片,不让家里任何一个人提起她……父亲将母亲赶走,彻底地放弃了她,也连带着也放弃了我……
房间了沉默下来。窗户没有关,外头一阵风吹来,灯泡上只拴着一根电线,像秋千一样摇晃起来……我恍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他多大了?”
提起自己的儿子,彩姐眼中闪过一丝神采,絮絮地说,“他叫庭儿,今年过了六月份就八岁了,可淘气呢,也很聪明,一天工夫我教他的唐诗就全会背了……”
彩姐接下来说了很多话,像是在说给我听,更多的是说给自己。我撑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像是在听着,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彩姐本来讲得十分入神,目光无意间扫过我,忽然撩起我的头发,看一眼我的脖颈,脸上露出一个略带促狭的笑容,说,“这是谁留下的啊?怎么没把他带回来?”
我脸上一红,知她是看到了那些吻痕。轻轻抚摸李御亲吻过的脖颈,我心中莫名一悸。……杜渐伦从来不曾这样吻过我,他最常做的是在我睡前轻吻我的额头,云淡风轻的眼中总是透着一丝在现在看来很讽刺的宠溺和温存……
怕彩姐再问下去,我红着脸站起身,丢下一句早点睡吧,就逃一样地走回了房间。身后传来彩姐忍俊不禁的笑声,我关上房门,面色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来。
……明天之后,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呢?
也许我不但摆平不了杜渐伦,反倒会暴露了行踪,把自己推进一个更大的僵局。
也许我会离开彩姐。
又或者,我会给她更好的生活。
9。
皇庭酒店四号厅。
棚顶是浅淡的紫色,柱子是乳白色的简约风格。
椅子套一色坠着细长的金色流苏,看起来整齐而典雅。杜渐伦很喜欢这个厅,银麟珠宝去年的周年慈善舞会就是在这里举办的。他说这个地方很旺他。只是以后,不知还能不能如他所愿呢?
我穿露肩的桃红色小礼服,这种颜色的丝绸配着白嫩肤色很是漂亮。固然不是从前常穿的一线牌子,却也花了我手上所有的钱,看起来就像刚出道的三流小明星。或许这件衣服不那么高贵典雅,不那么经得起推敲,却一定够显眼,够吸人眼球。
我一步一步踏在厚厚的红毯上,怀里抱着一束紫色包装纸大捧百合花。
……曾是惊鸿照影来。杜渐伦就在前方,他今天穿一件银色西装,袖扣上的钻石闪闪发亮,修长的身材加上完美的裁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流俊雅是许多男模都望尘莫及的。我朝他迎面走去,穿过的仿佛不是衣香鬓影的人群,而是大片大片的回忆,是我与他在一起的所有画面……
我记得初见他时的惊艳,记得这种穿高跟鞋踏在红毯上的感觉,那时他在我身边,古龙水的味道令人心醉……
可是现在,我独自行走,我要将自己曝光在全城的媒体面前,告诉他们有关我和杜渐伦之间的,不是真相的真相。
……从前的宋莞凝不喜欢拍照,尤其是在这种虚伪的公共场合,她最讨厌面对媒体。可是现在,这却是我保全自己的唯一方法。
新传媒公司的签约仪式已经结束,之后的庆功宴即将开始,杜渐伦和Jessica仍被记者簇拥着,他牵着她的手,笑容优雅,镁光灯一闪一闪,发出令许多明星都不得不羡慕的频繁白光。我沿着红毯走向她们,唇角扬起一抹泠然的笑意。
……我的笑容并不僵硬。我本来以为要与杜渐伦正面交锋,我一定会很紧张,很激动,会有浓烈恨意和委屈缭绕心头。
可是原来我没有。我的心出奇的平静,在我踏上红毯接受众人注目那一瞬,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
Jessica先看见我,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莞凝……”
我朝她嫣然一笑,从她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并没有跟杜渐伦合谋害我。因为见到我那一瞬,她眼中闪过的不是惊讶和恐惧,却只是抢了好友男朋友的那种歉疚。
随着她这一声莞凝,在场所有人都转头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笑得越加灿烂,越众走向杜渐伦,鼻息涌入一丝他身上特有的香味,沿着那令人炫目的银色西装,我一点一点抬头看他,最终,我的视线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依旧那么漂亮,在见到我的一瞬,他的瞳仁微微收缩了一下,似是惊讶,又像是放下一块心口大石般的沉重。他的眼神那么复杂,好像凝着一抹震颤和冷寂,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情绪……
我的鼻子倏忽一酸,原来这样近地站在他面前,杜渐伦的气息还是几乎要令我失控。可是此时此刻,我知道我必须要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那种流泪的冲动一闪而过,我扬唇露出一个优雅的笑容,把手里的百合花递到他怀里,说,“Vincent,恭喜你。”
杜渐伦微微一怔,片刻已经恢复如常,伸手接过我手中的花,顺势张开双臂将我抱在怀里。他的呼吸带着那种熟悉的香味萦绕在我耳边,我以为我这样凭空出现,他一定会措手不及,他会趁拥抱的这个时候威胁我几句,好让我不要在这里乱讲话……可是他竟然没有。
他只是在我耳边,轻声地唤我一句,“莞凝……好久不见。””
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布料传到我身上,那种带着磁性的温柔的声音落在我耳朵里,就仿佛在我心里扎进一根软刺,一时不知是甜是痛……也许我的心已经僵硬了,它已经分辨不出自己的真正感觉……
只是戴在我手上那枚叫“海之回忆”海豚型钻戒依旧无声地提醒着我,所有的苦难和失望,却是拜他所赐。我的心一点一点坚硬起来,目光缓缓划过他的脸庞,唇角扬得更加优雅……他凝着眸看我,目光中闪过一丝逼视和防备。
我轻轻转身,从容地面向记者,说,“我是Vincent的未婚妻,宋莞凝。今天我来,不仅是要恭贺Vincent和我好友Jessica事业上的合作,也想借这个机会,跟大家宣布一个消息。”
人群中登时议论纷纷。这是记者们第一次见我,争先恐后地举起相机,一时间白光刺目。富家子杜渐伦的神秘未婚妻,北美富商的女儿……这些耀眼光环依旧悬在我头上,只是没有人知道那背后的荒凉罢了。
我回头看一眼杜渐伦,露出一个微微难过的表情,回过头来看向记者,说,“我已经决定跟杜先生解除婚约。……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也犹豫了很久……所以上个月,我们在S城的婚礼并没有如期举行。”我歉疚地看他一眼,我在他那双玻璃一样晶亮的美丽瞳仁里看见尽情表演的自己,我说,“Vincent是个好男人,可是我喜欢上了别人,是我辜负了他。”
听了我这番说辞,人群中一片哗然,杜渐伦神色一怔,我抬头,一脸凄楚地望住他,“渐伦,我知道你很爱我,可是你占有欲太强,我受不了这样激烈的感情。”
我将手上的海豚钻戒褪下来放在他掌心,说,“你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而我,也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你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一定会杀了我。”我露出歉疚的表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然,说,“我很怕……可是感情的事没有道理可讲,一个人若变了心,再勉强也没有意思。”
说着,我深吸一口气,复又优雅地望向记者,说,“我要说的话已经讲完了。日后我会从Vincent手里收回宋氏的代理权,亲力亲为的搞好我爹地的公司,到时候还需要各位媒体朋友的支持。”我的目光扫过杜渐伦和Jessica,面露一点歉疚,说,“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一步了。”
镁光灯再一次噼啪作响,我要的话已经说完,记者们纷纷围住杜渐伦,抢着问他对这件事情的回应,我快步走向门口,来拦住我的却是Jessica。
“莞凝,你说谎。”Jessica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微微一愣。
Jessica脸上随即浮现一抹歉然,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成全我们,才把一切都揽在身上……Vincent跟我说,你是因为发现了我们的事才愤然离开的。”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心中暗想,原来杜渐伦跟她是这么说的。方才那一瞬,我还以为她知道全部的真相。
Jessica见我冷着脸没有回答,脸上的歉然更甚,继续说道,“那天我去找他,只见Vincent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那儿,一瓶接一瓶地喝红酒。他的表情好失落好可怕,问他话他也不肯答……其实他一直都觉得很亏欠了你,在你和我之间,他一直很难抉择。婚礼你没来,他也内疚了很长时间……”
“Jessica,不要再说了。”我打断她,心头略松,却也酸楚不堪。原来他们早就背着我在一起了。不过也是,世上又有几个女人抵得住杜渐伦的诱惑。
因为我没有参加婚礼而消沉?呵,将我推下海以后,立时就能利用这一点来扮痴情,不觉得可笑么。我唇边露出一丝冷笑,以前我还真是小看了杜渐伦。只是现在,即便我告诉Jessica真相,她又怎么会相信我?她只会觉得我在离间她跟杜渐伦之间的感情罢了。念及于此,我又赶着去找律师,也不愿再多说,握了握她的手说,“Jessica,不论你跟杜渐伦之间发生过什么,我依然把你当朋友。”
我转身想走,我惊讶于自己此时的虚伪。因为一个女人,是断不可能真心跟一个喜欢自己男友的女人再做朋友的。就算我再恨杜渐伦也好,也不可否认他是我真心爱过的男人。她作为我的朋友,却背着我与我的未婚夫交往,这除了加深我对杜渐伦的恨意,也让我无法不抵触她。而我所说的那句朋友,也不过是希望以后大家在商场上好见面罢了。凯乐证券是亚洲十大证券之一,财力雄厚,也是明珠城金融业的中流砥柱。日后我恐怕会有许多事情需要她帮手。
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差点撞上一个人的肩膀。眼角闪过那抹银色,我后退一步,抬起头倔强又防备地看着他。
杜渐伦很近地站在我身后,他依然那么瘦,那双肩膀曾经承担了我许多的快乐和忧伤,可是如今,一切过去的恩情已经离我远去。
他看向Jessica,说,“庆功宴就快开始了,我开了两张桌子安顿那些记者,你去帮我招呼一下。”
这么明显的用意,他要支开Jessica。她当然也懂。Jessica带犹豫地看我一眼,又看看他,欲言又止。我心头掠过一阵酸楚,扬起唇角说,“就算你跟媒体的关系再好,也不可能压得住今天这新闻吧。谁让你们的排场这么大,电视台都有来连线报导的。”
杜渐伦面无表情,也不看我,目光轻轻扫过Jessica的脸,有一丝隐忍的怒气含在眼底。Jessica识相地转身走开。
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有些话,我终于可以说出口。我与杜渐伦面对面站着,仰着头看他,倔强地不肯退缩自己的目光,微微扬起下巴,略带倨傲地抬起眼睛,“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我先提出解除婚约,我在所有人面前说我辜负了你,并且宣称要从你手中拿回宋氏。那么,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情杀也好,谋财也好,第一个被怀疑的人就是你。”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我真的很想装成一副若无其事很坚强的样子。可是我的眼眶还是不可遏止地酸楚起来,你我之间何以到了这种地步。我竟然要这样算计着,只为让你不能再动手杀我。
我的手掌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杜渐伦没有说话,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双手插在裤袋里,玉树一般地站在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挑眉露出一丝僵硬地冷笑,继续说道,“你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警方一旦查到你身上,也不难发现真相吧。杜少爷,你可愿意冒这个险么?”
杜渐伦目光一闪,幽深眼眸看住我许久,像是在重新审视我,忽然深深地扬了一下唇角,说,“莞凝,你变了。”
我背过双手,十指已经紧紧绞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此时此刻忍得多么辛苦。我几乎控制不了要抱住他哭喊的欲望。我想在扑到他怀里哭泣,我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那么爱他,他真的感受不到么……
可是我不能。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要挺直了脊背站在他面前,好好活着,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如果你被最爱的人背叛,那么你也会变。”我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侧头望向别处,不愿让他看见我瞬间红了的眼眶。
承认他曾是我最爱的人,这将是我在杜渐伦面前露出的最后一丝软弱。
他忽然大力扳住我的肩膀,让我不得不直视他的眼睛。在那一霎那,我仿佛从他眼眸深处看到了一丝刻骨又缱绻的东西,即使明知那不可能是真的,却还是触动了我胸口深处某片隐秘的柔软……
他幽深的琥珀色瞳仁从未有过的动荡,仿佛有什么像暴风骤雨一般剧烈地翻滚着。片刻之后,他忽然狠狠地松开了我,声音里透着一丝怒意和决然,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说,“让一个人死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自己动手。”
我愣住。这句话打破了我心中的最后一丝虚妄的希冀,一颗心冷到了极处,我怒极反笑,点着头说,“好啊,你终于不再伪装了。那么我告诉你,游戏才刚刚开始。你最错的就是上一次没有整死我,以后,你再也没机会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走,他却一把自后扼住我的手腕,紧紧地,像是要用这种方式将我捏碎一般。我背对着他,眼中充盈的泪水几乎就要掉落下来。我狠命挣了挣,他的手却像铁环一样纹丝不动……我不能再跟他纠缠,我不能让他看见我的伤悲,亦不能让在场任何人看见我的眼泪……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大门忽然被打开,李御穿一身黑色西装出现在那里,ball场里灯影交错,他就像神秘的黑钻,霎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10。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轻声唤他一声,“李御……”
李御望向我,漆黑双眸在灯光下清冽如泉,他的目光紧接着落向我身后,眸光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和逼视。
杜渐伦双手微微一僵,不着痕迹地松开了我。
我快步走向李御,右手紧紧攥着拳,掌心已经被指甲刺破了。强自保持着姿态,可还是亦步亦趋,只觉那红毯就像棉花一样飘飘的软,几乎支禁不住自己的重量……
原来他穿西装也这样好看,乍一看笔挺而雍容,却在某个深处透着一种诱人的野性气息。我走过去挽住李御的胳膊,那种温热的触感让我暴风骤雨的心间稍微平静了些。他伸手揽住我的腰,替我支撑起这副已经无力的身体,我斜倚在他身上,只觉疲惫又有短暂的心安,就像溺在大海里的人扶住了一块木板,明知他也不是彼岸,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着他……
李御本来就显眼,我又是今天的绯闻女主角,我和他这样亲昵的姿态立时吸引了数位记者,我偷偷将拳头里攥着的东西放到他西装口袋里。记者们转眼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纷纷问道,“宋小姐,请问你方才所说的新任男友就是这位先生么?”
“你方才说你为了一个人而辜负了杜公子,指的就是他吗?”
……
李御坦然面对着记者,面无表情。我心中一急,知他的身份不适合这样曝光,可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心如电转,却有个念头猛然浮现,开口道,“这位是我现在的男朋友,从越南的商人,李御。……你们应该也听说过,杜氏家族一向不赞同我和Vincent的婚事,所以我父亲也并不支持我与他在一起。可以说,这也是导致我们分手的一个原因。……这位则是家父亲手为我选定的夫婿,今后也会在明珠城投资,接掌宋氏旗下的一些生意。”
李御闻言,轻轻瞥我一眼,神色微微一怔。我浅笑着迎上他的眼眸,踮脚轻吻一下他的脸颊,说,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面向记者说,“今日是银麟珠宝的庆功宴,我不好再喧宾夺主,以后有什么消息再通知各位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杜渐伦,只见他面上看起来还是温文尔雅,眼眸深处却一瞬间充满了冷峻的寒意。记者们与杜氏的关系一向不错,此刻也觉得不该再多问让杜渐伦难堪的话题,纷纷四下散去。我挽着李御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走向宴会厅另一端的相对比较僻静的门口。
走廊上空无一人,李御一言不发地走在我身边,我心中起伏不定,一时也没有言语。李御忽然将我拉进旁边一个闲置的包间里。屋里没有开灯,漆黑一片。黑暗中,只有我自己裸露的肩膀白皙似玉。李御将我抵在墙上,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大手轻抚我的脸颊,忽然捏住我的下巴,说,“宋莞凝,你今天叫我来,就是想借着我向杜渐伦示威的么?”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黑暗,依稀看见他眼眸深沉地看着我,眸光深处隐隐闪着一簇怒意,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为了杜渐伦。我也不反抗,只是冷静说道,“我今天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他微微一怔。
“你想在明珠城闯出一番事业来,自然不可能总是藏头露尾。你现在又没被警察抓,说明他们并没有足够起诉你的证据,充其量也就是监控一下。那么与其这样,就不如大大方方的抛头露面。你做事滴水不漏,连警察都抓不住你的把柄,还怕那些记者能查出你的底么?”我小声解释道,尽管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还是担心隔墙有耳,我离他的耳朵很近,声音因为细小而变得轻盈。我处在墙壁和他的身体之间,因为觉得压迫而稍稍扭动了一下,他却猛一加力,近乎粗暴地制止了我的动作。
看来他还是在生气,我继续解释道,“现在你手里握着大笔不那么干净的钱,无论放在哪儿都会被怀疑。可是如果你跟我是那种关系的话,这笔资金来源就好解释得多了。以这样的方式曝光在媒体面前,绝对是减少外人对你怀疑的一种做法。……但说好了,只此一次,我们宋氏只做正当生意。”
黑暗中,我看见李御乌玉一般的眸色渐缓,瞳仁深处的一丝疑虑渐渐变淡,我趁机想轻轻推开他,双手却忽然被他扼住,他眼中的冷意并未减退,唇角透着一丝傲然,道,“我跟你是那种关系?我跟你有关系么?需要你这样设计我!”他将我逼得愈加紧了,说,“我不喜欢你自作主张。”
从四号厅出来,我本来有些颓然和沮丧,此刻紧张之下,方才的萎靡和虚弱竟然一扫而空。今天发生的一切大体上都在我掌控之内,到最后却失去李御的支持绝对得不偿失。我这么近地看着他,忽然心生一个古怪的念头,你跟我有关系么?你吻过我,差点跟我上床,这还算是没关系么?
鬼使神差地,我双手环住他的颈,轻啄了一下他的唇,抬眼看他,微带一点耍赖的表情,说,“这样不就有关系了么?”
李御微微一怔。我缓缓屈膝抬起右腿,心想他要是再不买账我就像电视里踹色狼那样把他踹开,然后卖了明珠城剩下的产业跑路出国去。李御只是看着我的眼睛,像是要把我看穿,一时没有再说话。我的动作进行到了一半,却完全不敢想象惹怒了李御之后会有什么后果,来不及收回的时候却不小心摩挲到了他那个不该碰的部位……
李御捏着我手臂的双手微微一紧,身子前倾将我更紧地抵在墙上,我想挣扎,却感受到他此刻灼热的欲望,他的双唇轻轻含了含我的耳垂,勾起唇角,说,“你希望我跟你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可以考虑收了你。”说着他不由分说地吻上我的唇,这种野性而诱惑的气息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陌生……
这是我第二次在玩火的时候惹火烧身。
我全身一热,一种酥痒扩散开来,他离我这样近,我看见他眼眸中闪过的一簇欲火,他的吻蔓延至我胸前……身体本来就已经无力,此时更是绵软得没有一丝挣扎的力气……他扶住我的腰,灼热的呼吸弥漫在我颈间,他的声音仿佛来自远处,“今天你很美。”
那声音嘶哑似丝,飘忽轻盈,黑暗中说不出的性感诱人。他又把头深深埋进我颈间,我一阵心慌,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推他……手掌却触到他精壮的胸膛,结实而温暖,像海岸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靠……
我的呼吸剧烈地起伏着,用尽了最后一丝理智,气息断续而凌乱,喘息着说,“稍后我会帮你在某个太平洋的小岛上注册一个公司……我,我会帮你……你……你不要这样……”
他顿住片刻,眸子里掠过一丝清醒,可是很快又放纵起来,他还是靠近了我,邪邪地说,“你是真心不想这样的么?……还是在欲擒故纵呢……”
我哪里经历过这些,身体也出奇的敏感,口中不由逸出一声惊叫,李御忙伸手捂住我的嘴,坏坏笑道,“你想那些记者跑来围观么?”
他的力气好大,我完全掌控不了自己,倏忽间竟有一串泪水滴落下来,落在他手上,李御一怔,我咬着牙说,“我的第一次,不可以在这种地方。”
李御又是一怔,顿住半晌,竟缓缓松开了我。他靠墙深呼吸片刻,像是强自冷静着,眼中的欲火渐渐褪去。黑暗中他伸手替我整理好凌乱的衣衫,这才拉着我走出包厢,往酒店大堂的电梯走去。
走廊里的光线很明亮,与方才的黑暗天壤之别。李御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迎着阳光,微微眯住眼睛,脚步轻飘飘的,不知方才那一切是不是只是春梦一场。
说来也是丢人。
这把年纪……我竟然还留着第一次。
11。
李御出现在皇廷酒店,其实并非只为我而来。明珠城知名社团“和连胜”一个长老级人物在这里做寿,他带着我出席寿宴,大抵也是想借用我这个名义上的千金小姐给自己做个不要钱的女伴,我俩出双入对抛头露面,外界对我们的关系更是笃定。
这种人物做寿很讲究排场,席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我挽着李御的手臂,回想着适才发生的一切,以及杜渐伦疼痛的眼神,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李御跟着几个老前辈在里屋打麻将,烟味很重,我心想有这么多人陪着,少了我一个也不会被看出来,于是偷偷溜出来,想到酒店的花园里去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大概有人白天在这酒店里举办过草坪婚礼,花园里有许多架子还没撤,紫色的花架上缠着白色蕾丝,上面钉着一串串的水晶珠链,透着淡淡的月光,像是一滴滴摇摇欲坠的泪珠,摇曳着星光碎尘。
我走上前,伸手轻抚那垂落的水晶珠链,如果心里的眼泪,都能化作水晶凝结在身外该有多好,这样,骨子里的苦痛是不是就可以缓缓散去,不为人知的伤口也可以快点愈合。
一支白玫瑰从花架上掉落到我脚边,我俯身拾起,拈在手里轻抚花瓣,丝绒般的触感,软软的一团。——那日我的婚礼,也空运了好多这样的白玫瑰,可惜漫天花雨还没有散落,新郎和新娘的故事就走到了尽头。
我踮起脚尖想把这多白玫瑰插回去,可是手伸出一半又想,这花架恐怕很快就要拆了,插回去这花也活不了多久,索性将它拿在手里,轻轻转着。脚跟有些酸,我脱了高跟鞋,赤脚走到花架下坐着。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一个深沉男声从身后传来,仿佛与这迷离夜色格外契合,“你喜欢玩黛玉葬花这一套?”
我转过头,看见逆光站着的李御,他一边走过来一边脱了西装,随手扔在花架旁的草地上,又解了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以及左右手的蓝宝石袖扣,这才略显舒服地坐到我身边。
“没想到,你竟然还知道黛玉。”我笑着,轻轻旋转手中的花。“你不是来自东南亚吗,为什么却很了解中国文化?”
“我母亲是中国人。”李御的英俊的脸被月色遮出一片阴影,越发显得眼眸漆黑似墨,“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的目光淡淡扫过被我扔在草地上的高跟鞋,最后落在我赤着的双脚上。
“房间里烟味太大,出来透透气。”也许是因为此刻夜色清淡,月光温柔的缘故,我与李御的对话似乎也轻松自然了许多,他没有给我平时那种压迫感,反而多了一些亲切,于是我问他,“你呢?为什么出来?”
“不想赢那些叔伯的钱,出来换换手气。”李御转过头来看我,一双寒眸仿佛能照到人心里去,他挑了挑眉毛,“怎么,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
“你也觉得我不值得?”我自嘲地笑,“看来我这种女人,还真是不讨男人喜欢呢。”
“你跟杜渐伦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忽然问我,“先是葵哥带来的小姐,摇身一变成了杜渐伦的未婚妻,宋菀凝,你到底是什么来历?”李御侧身从花架上抽出一支紫色月季,拿在手里把玩,分明是在闲聊的语气,却让人感觉到压迫感,不敢轻易回答。
经过短暂的犹豫,我决定告诉他实话,但如何言简意赅,不流露出顾影自怜的情绪,倒是个难题。“杜渐伦是我的未婚夫,在婚礼前夕推我下海,大概是不喜欢我了吧,却对我的家产很感兴趣。”我淡淡地说,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可怜且荒凉,“本想隐姓埋名过一辈子,可是我终究是不甘。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一切,不甘心被他玩弄在股掌之间……我要拿回属于我的一切。”
作为女人,我的前半生何其失败。我极力装出淡然的样子,可是眼泪还是含在眼眶里,我忍着不让它掉下来,鼻子却越发酸了。……到底有多久没试过跟一个人讲知心话的感觉了呢?李御是个很奇怪的存在,让人感到害怕,却又发自内心地信任他。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女人,然而方才重遇杜渐伦竟然还能面不改色,我才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坚强了。……只有我自己知道,多少个夜我在梦里见到杜渐伦……迷恋他的感觉依然没有改变,只是醒来之后已是泪流满面。
李御沉默不语,仿佛在思量我这话的真实性。一阵清风吹过,淡淡的花香四散在满庭闪耀的星光里。
“你心里还有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御淡淡地说,“你看他的眼神……很特别。”
“我心里永远都会有他的。”我垂下头,眼眶真的很酸,“我父亲从小就不喜欢我,后来重组家庭,去北美扩展生意,留我一个人在S城。除了钱,我真的没有别的。”重拾杜渐伦与我的一切,仿佛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也绞在了一起,我扯下白玫瑰的花瓣,也轻轻绞着,“他在我最寂寞的时候,给我世上最好的爱情。”
过去的甜蜜,一朝反目,如今都成了惩罚。世间这么多的男欢女爱,偶尔也见白头偕老,却有几人能相爱如初。
扯下第二枚白玫瑰花瓣,正拿在手里,天空却仿佛掉落了泪珠,下起毛毛细雨来,落在手心里的玫瑰花瓣上,香雾氤氲。
“最好的爱情……”李御好像笑了,像是想起遥远的往事,轻轻的扬起唇角仿佛有花开的声音,“世上根本没有最好的爱情。因爱生恨,总是在所难免。”
“你说的对。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杜渐伦。我恨死他。”转眼间我已经扯散了这朵花,“也许也因为这恨,我永远不能再爱一个人。”
“没有所谓的爱,你可能会更幸福。”李御忽然轻轻扳过我的脸,为我擦去不小心流出来的泪水,将我的碎发捋到耳后,将手中的紫色月季轻轻别在我耳鬓,手掌轻轻抚上我的脸颊,“你很吸引男人。但是,男人不喜欢太重情的女人。”
李御的手掌很大,略微有些粗糙,此刻覆在我脸上,有种异样灼热的触感。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却有一瞬间迷醉他此刻爱怜的眼神里。
……这一刻的他,让我觉得温暖。
雨忽然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落下来,李御拉起我跑向附近的小亭,此时也已经深了,环绕小亭的池塘水面如珠落玉盘,仿佛一面镜子被星光砸碎。骤然而来的风雨,让人觉得格外寒冷。望着眼前被雨滴砸乱的池塘,水面上依稀有一张朦胧的美人脸,鬓角边还插着一朵紫色月季花。身边的男人挺拔魁梧,朦胧而遥远。
李御一直没有松开我的手,见我轻轻抖着,忽然间拥我入怀。……他的西装外套丢在花架边,整个人只穿了一件衬衫,微有些湿了,却不能阻碍他灼热的体温。
他抱着我,一起看着对方身后的雨,他的声音盘旋在我耳边,然后溃散在雨里,他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跟我在一起。杜渐伦和许葵都不会再为难你。”
我万没想到李御会说出这番话来,猛然间抬起头看他,他的眉眼如昔,这一刻却仿佛含了一丝笑意,“但是有一点,你不许爱上我。”
我的高跟鞋也还丢在草地上,此刻踩着水泥地面,整个人都凉透了,一阵风吹过,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个晚上,就让我放肆一点。我把双脚踩在李御皮鞋上,双手紧紧搂着他,像个树熊一样整个人吊在他身上,他大手扶住我的腰,轻轻将我拥着。
我抬头看着李御,两个人离得很近,四目相对,我甚至能清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我哆哆嗦嗦地对他笑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了。我付出这么多的代价,才学会不依附任何人独自生活,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呢。”
李御微微一怔,随即也勾唇笑了,睫毛上仿佛站着淡淡星光。不得不承认,如果抛开背景,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他有一双深海般的眼睛,以及一种很独特的味道,像是罂粟花一样,让人恐惧又着迷。然而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不敢,也不想,再靠近一个男人。
“我可以帮你把生意转为正行,以后靠做正当生意赚钱不是更好?”我对他,心里是有感激的,“我们都在明珠城重新开始。”
“回家吧,我送你。”忽然间,我整个人凌空而起,原来是李御横抱起赤脚的我,走进无边的雨里。这一刻的我,很冷,很狼狈,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丝暖意,仿佛堵住胸口很久的大石被移开了,稍微有些光透了进来。
无论如何,我感谢这一晚的李御,在与杜渐伦重逢的夜晚,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