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丁以为自己误解了,她对着电话连喊了好几个“什么”,重新倒满的酒在碰撞中从玻璃杯里洒出,顺着玻璃边流淌至沈丁的手背。
她昨天才去医院见过外婆,外婆说她不疼了,医生说今天帮她做最后的检查,说可以的话外婆就能回家。
外婆期待着回家,更期待过年的热闹。
外婆还说要回去做生肖鸡的花灯,说要做出比外公做得更好的生肖灯。
电话里没有得到回应的毛丽云带着哭腔重复着,“你外婆没了。”
这声重复不仅仅是陈述,更是宣泄。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世界上和她最亲的人,她的母亲永远不会再回应她了。
陆奇林缓缓放下酒杯,他隔着小方桌也听见了沈丁手机听筒里的内容。
沈丁看着面前摊开的本子,那是她昨晚找到租赁信息后按照面积和规格画了一个晚上的成果,她的幻想和憧憬,在这个时候少了一半的意义和动力。
沈丁不愿意相信,太突然了,她问,“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正在往医院赶。”
沈丁重新抓起面前的小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她边站起身边麻利而小心地把桌上的图纸装进包里。
电话在上一秒已经挂断,沈丁冲到店门口的马路上拦出租,下班高峰也是交接班的时候,她拦了几辆才确定。
沈丁钻进车后座关上车门,前排的车门被拉开,陆奇林也钻了进来。
“不好意思,下次再谈,下次我请你。”沈丁语气催促。
“刚才谈的都不算吗?”
“我去江宁。”
“我知道啊。”
陆奇林将车门关上,冲司机示意开车,司机回头看看沈丁,又看看陆奇林,问道,“你们去江宁哪啊?”
“江宁医院。”
从市区到江宁医院这一趟不少钱,司机赶紧发动上路,手快速打表,没有给沈丁反驳和陆奇林下车的机会。
沈丁的心都在医院的外婆身上,她握着手机全身紧绷,若不是陆奇林在场她可能就要哭出来。
沈丁的话语已经带着颤抖,“你跟着我干什么?”
陆奇林认真道,“我刚刚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定跟你干,你可不能反悔啊。”
车窗外的沿途愈发陌生,沈丁近来常去江宁,但江宁太大了,比整个南京的城区都要大,她来回几次,也没把沿途变成熟悉。
外婆从城南搬到江宁郭村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今也不可能离开了。
她没能再回到秦淮居住,更没能看看南京以外的世界,沈丁记得外婆曾经跟她说过,“等以后把花灯做好了,存够钱,回秦淮买大房子。”
“”等我老了,我也去看看海,看看和我们长江有什么两样。”
外婆早就老了,可她的手为了花灯,为了儿女一辈子没有停歇过。
沈丁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已经是不可抑制的眼眶发酸,她脚步很快,全然没有管陆奇林有没有跟上,她仍然不相信,不相信那样刚强有力的外婆突然没了。
病房还是昨天的病房,母亲的哭声传至走廊。病房里站着很多人,毛涛和沈丁的舅舅站在床边,毛丽云趴在床头哭泣,床边站着医生护士,还有两个穿着黑衣服粗壮的男人。
而床上本该盖子被子的外婆,此刻没有遮盖,她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穿着的是红色的绸缎衣裤和白色的袜子,还有一双黑鞋子。
她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沈丁的外婆真的走了。
站着的两个男人其中之一问道,“你们家属还有人要来吗?”
毛涛看了眼刚进门的沈丁,“没了,我奶奶就我们这些家人。”
毛丽云忽地站起,一边抹泪一边说,“怎么没有,再等等。”
“还有谁?”
沈丁感觉身后似乎有一阵风,还有皮鞋快速在走廊地面踩踏的声音,接着是一声大喊,“妈!”
这声音,沈丁当然认得。
人影小跑着进了房门,越过沈丁的肩膀,直冲着病床前,下一秒,那人影重重地跪在地上。
那人不是别人,是沈丁的父亲沈勇。
沈丁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父亲,他双眼通红,扯着外婆的寿衣袖子流泪不止,嘴里一声声地喊叫,都是妈。
“活着的时候也没看你孝顺过。”
沈丁舅舅站在床边道,沈勇没有反驳,只是一声声地喊着,沈丁在那声音里听到的抽泣,不是假的。
床边的两个男人是医院帮忙联系的一条龙服务,他们见惯了这样的场景,给家属时间缓和情绪,但时间也不多。
在家属的悲伤和错乱中,他们将停止呼吸的外婆抬走,送进了卡车。
外婆当然不在卡车座位里,她在卡车的后边。在停止呼吸的那一瞬,家人的心里她是家人,可在旁人的眼里,她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鞠躬。”
一条龙的男人喊着,沈丁和父母舅舅们拍成一排,低头俯身,眼泪被风吹在脸颊上,暖的。
沈丁还活着,她要帮外婆实现哪怕一个愿望。
外婆的身体被拖去殡仪馆,毛涛忙着去取户口本去公安局销户,办理死亡证明。毛丽云忍着悲痛去银行将外婆的存款取出。沈丁舅舅跟着一条龙的人回家布置灵堂。
灵堂不在郭村,那里有太多的花灯,且距离太远,不适合亲戚们来送行。
更关键的是,外婆从来没把那里当成家。
“等我们赚够钱,我们就回家,回秦淮。”
外婆平日里都这么念叨,她的家在秦淮河边。虽然原来住的房子早就拆了,但舅舅的家就在原来的地址上。
灵堂设在那里也是遂了外婆的心愿,死后回家,才不会变成孤魂野鬼。没人知道死后的真相,但没人会和传说对抗。
所有人都希望外婆能够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
沈丁也是这么想的,她手里拿着点燃的香,朝着面前外婆的照片三次鞠躬,最后将香插进了照片前的香炉里。
“婆婆,我一定把你的愿望都实现的。”
第三日早晨,一条龙的车来接人,众人被送到雨花台的殡仪馆,这是距离秦淮最近的殡仪馆。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反着光,外婆的照片挂在礼堂正中,周围是一圈白色和绿色的花朵,简洁而庄重。
右侧的深棕色台子前是念着悼词的工作人员。
在这张照片后,是外婆在世间最后的躯壳。
悼词结束后众人鞠躬,再按照长幼顺序挨个去照片后见外婆最后一面。
外婆躺在棺木里,沈丁第一次感觉到外婆的格外瘦小,她的脸没有血色,被涂上妆容,却掩盖不了脸颊因为没有假牙的凹陷。沈丁将手里的白花轻轻地放在外婆的寿衣上。
这是最后一次见外婆,她要为外婆实现第一个愿望。
“外婆的骨灰能分开装吗?”
“什么意思?”
“我想带外婆,去看一次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