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年前,温暖暖叛变,向皇室坦白了丞相的计谋。
皇帝原打算派人将我全家斩首,不留祸害。
只有暮清臣反对,他出了一个新的对策,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赌,我不会助纣为虐,赌我的良知会救他,赌我会和丞相决裂。
「暮清臣,你怎么会这么了解一个人啊,你赢了。」
你赢得很彻底,挖出了三皇子的叛心,也使丞相的计谋公之于众。
你救了所有人,唯独利用了我。
你对我的好,从来都不是真的吧,呵呵呵,我才是那个傻子,明知道你是个火坑,可我还是跳了;我在心里一直默念不可相信你的话,可我看见你不顾性命为我争得一片安宁的时候,我着迷了。
我不是岑年,我是丞相府收养的一个落寞之族之女,我的十多年军旅生活,不过是一枚棋子的训练。
可丞相不知道的是,他自以为最得力的细作,却是皇帝亲自送到他手上的,皇帝不过是想安插个情报,可我太努力了,竟一步步地走上了更重要的位置。
皇帝许了我十日时间,十日之后,皇宫要有大动作。
一枚棋子,要发挥最后的用处了吗?仿佛我的生命就剩十日了一样。
我骑马去了边塞,生前再好好看看阿兄。
他也许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和任务,但他还是把我当做亲妹妹看。他是我不长的一生中,感受到最炽烈的温暖。
潼关百里外的黄河边,西域将军早已占领,我只身一人走进敌兵。
他们没有拦我,我在他们眼中,是这沉重战场上唯一的一抹红色,是战了数年都没能打败的女将军,可这位不可战胜的女将军,不久就要嫁给他们的可汗了。
强烈的占有欲让猛将们用贪婪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一个个地为我让路。
路的尽头,是一个矮矮的坟包,被雨水冲刷了好久快要坍塌的样子。
我用铁铲重新盖上了些新土。
「阿兄,阿年来看你了,不过一年时间,阿兄怎么就先我而去了。」
我轻轻地笑着,往火焰上又放了几只纸元宝。
「阿兄见到兄弟们了吗?阿兄应该不孤单吧,你们终于可以一起团聚大口喝酒了。」
西边就是战士们埋葬的地方,他们一定找到阿兄了。
「阿兄别急,阿年很快也要来了,阿兄到时候可以去皇宫找我吗?」
「阿年不熟悉回来的路,怕找不到你们…」
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阿兄本来可以拍拍我的头,再埋怨一句傻姑娘。
可我跟阿兄说了这么多话,阿兄都没能回应我。
这回,倒成了阿兄是小气包,轮到我来哄阿兄说话了。
12.
西域为了警示暻国,将我打晕了装进马车里送回中原。
又下了一种西域特产迷药,我只感觉天旋地转,脑浆都要倒出来了一样。
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模糊听到一点动静。
「可怜鬼~来要饭~身上穿得像个乞丐~」
「哎!我家狗还有剩饭,你要不要吃啊~」
「从我胯下爬过去,就赏给你~」
眼前一阵阵白光,亮得刺眼。
「快呀!快爬!爬!爬!爬~」
眼前逐渐清晰,只见一群小孩围成一圈,走过去,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孩童跪在地方,头也低着,分不清男女。
「废物,让你不听话!给我打!」
周围男孩开始冲上去,拿脚不断揣着那一团黑影。
我正要上前阻拦,头却晕了起来,再睁眼,又是另一幅画面。
「叫爹爹,这是你爹爹,我是你姨娘。」
「叫啊,叫了就有饭吃。」
「罢了,不叫也罢,反正以后不会记得。」
两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远,只剩女孩一个人留在原地。
不断地扣着手指,已是血迹斑斑。
我蹲下想抚摸安慰她,她却忽然跑开了,我顺着她的脚步,追到一个满是合欢花的院子。
她没有进去,只是躲在门口偷偷朝里面看着。
是一个男孩,在舞刀剑。
「你又来了。」
男孩朝女孩走去,将她拉进园中,折了一朵合欢,小心翼翼地放到女孩手中。
「你要是喜欢合欢,可以每天来看,不用躲」
女孩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男孩靠在墙边的剑。
「你想学剑吗?」
女孩眼巴巴地看着男孩的眼睛,并不作答。
「我可以教你!」
顿时脑中又混乱了起来,剑?学剑?
暮清臣?是你吗,「给,送你的,谢谢你的糕点。」
「真漂亮,这上面的合欢花,像真的一样。」
…
再醒来,已经是京城门口,傍晚的寒气袭人。
我扶着墙,一步步往王府走,暮清臣,你能告诉我真相吗?
13.
颤颤巍巍地一步一瘸走进王府。
上次穿着嫁衣被押去皇宫,竟然都已好几日了,王府的红绸缎还没撤去。
下人们早已去休息,我站在他门口,里面灯火通明,抬着的脚却怎么也迈不出。
里面的人已经醒了,曹宇正在喂药,他也配合,乖乖地低头喝药。
鸳鸯戏水被套也没换下,只见他细细地抚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暮清臣,我就是那个幼年青梅竹马对吗?你早就知道了。
掀开帘子,两人朝这边看来,我不再往前,脑子里一片低鸣声,瞳孔瞬间放大了好几倍,心跳得愈加快。
两人四目相对,却都默契地不说话。
「顾娘子,快进来啊。」曹宇趁机缓和气氛,我坐在了床前的凳子上。
「哎呦,我这记性,竟忘了厨房还热着汤呢。」曹宇借机出去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顾娘子对他家公子上心,他要让两人说说话。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不过是各自的心思都摆到明面上了。
我低头不再看暮清臣,他也默契,将头转到了一边。
他醒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他赌赢了,顾年成功被策反了,因此也再也没有家了,一同丢掉的,还有活下去的信念,都是他亲手毁掉的。
明知道设计这些,我坚持了十多年的人生,将变得毫无意义,可他还是义无反顾。
「暮清臣,你真是演了一出好戏啊。」
我自顾自地笑,笑着哭,哭着笑,留下的,全是心酸。
「我在你们面前,一直都是个物件罢了,谁都可以利用,我的一腔报国热血,成了你们手里最尖利的武器。」
「顾年?这是我的名字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是吗?」
「我一直都是那个没有名字,不会说话的小女孩,从没逃出你们的手心。」
情绪再也压不住地涌上心口,发疯似地往他胸口锤。
整个屋里只剩我的抽泣声:「暮清臣,我没有家了。」
「我阿兄战死了,我一直尊崇的父亲,被你们告诉是一个乱世奸臣,我十余年的拼死守护,就像是个笑话。」
心脏传来一阵阵刺痛,仿佛压制已久的内心在此时释放。
14.
暮清臣拽着我的手,将我控制在榻上。
「阿年,你冷静,你听我说。」
我就这样看着他,内心随着他的声音慢慢平定。
「阿年,我是爱你的,你的愿望亦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
「只是路途艰辛,过程漫长,可我们终究还是等到了,阿年。」
「从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在等的人。」
「是我十三年日日夜夜期盼见到的人啊。」
「你有了新名字:顾年,年年亦念念,很好听。你不似小时候一样维诺不爱说话,反倒会跟我讲很多话,讲你的战场,你的梦想,你真的活成了飒爽的女将军。」
「阿年,我很高兴你活成了你喜欢的样子,可我听到你受的那些苦时,我好懊恼,我想你如果知道,这是父皇和我一起设的局,你一定不会原谅我。」
「阿年,可是,十三年前的前朝波涛汹涌,我没有办法,我想不出更好的对策。」
暮清臣双手扶住我的肩膀,注视着我:「阿年,我们就要成功了,再等一天好吗?」
暮清臣,我没有耐心了。
次日。
皇帝贺寿,在宫里宴请诸臣,我也在几日前上报丞相。
按皇帝的意思称太子依旧昏迷不醒,禁卫军被批了大半守在王府,皇宫已是一个空壳子,他们没再回信,皇帝猜测他们大概在今日行动。
暮清臣带领禁卫军守在暗处,我坐在下面的空位上,丞相和三皇子皆坐在皇帝座位下面。
宴席开始,觥筹交错之间,大臣们接连敬酒。
这样的氛围,谁会相信是个虎狼相争之地呢?
酒席到一半,玩耍表演的杂技向皇帝冲来,帷帐后的暮清臣和禁卫军立马跳了出来。
宫廷混乱,家眷四散逃跑,我被撞到了角落。
暮清臣轻功飞过来,把我丢到高台之上。「顾年,这里!」皇帝朝我招手。
我没多想就朝他跑去,却被他一个回旋锁着脖子,他手上,还抵着一把西域特产弯刀。
「别说话,跟我走。」
15.
他将我带到了后殿,只剩暮清臣在前殿厮杀。
「顾年,我自上位后就一直在装作一个昏君,我害死了不少人,可你不知道,我也因此救了很多人。」
我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随着他的步伐而动。
「暻国的王室众多,都死死地盯住我这个王位,如今终于可以结束了。」
「皇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禁发问。
「顾年,我骗了你,丞相之女其实没有死,那晚岑夫人因为病急乱投医,给她女儿吃了好多药,暂时性昏迷,又因里面一味药相冲,可以造成短时没有呼吸。岑夫人以为她死了,举办了葬礼。」
举办了葬礼?「难道你们是从墓中…?」
「你猜对了一半,确实是我们,却不是在墓中。为她诊治的医师,她平日饭菜里的毒,打造棺椁的木工------都是我们的人」
我震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你是丞相之女一事,我用书信夹在了暮清臣的继位诏书里,顾年,所有人都可以站在他身边,唯独你不行。」
眉毛不受控地拧到了一起,颗颗豆子般大的眼泪掉出来。
「丞相与三皇子私通密谋时,被皇后碰见了,当时就被灭了口。」
怒上心头,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脑子也感觉昏昏沉沉的。
这时,皇帝将弯刀递到我手中,向我冲来……
我僵硬地站着,手中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浸染,湿湿的,黏黏的,还伴着余热。
暮清臣刚好冲了进来,我抬头看着他一步步靠近我,他的脸色瞬间涨红。
将手中的剑朝我举起:「为什么?」
皇帝演这一出,无非想让暮清臣顺利继位,又为他铲除身边的余害。
可我没想要留在他身边啊。
他决定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们此生就只能是陌生人了。
不妨,我替您亲口告诉他真相吧。
我嘴角咧了咧,吐出口中的血腥:「暮清臣,我可是当朝丞相的女儿啊,你母亲死在了我们手上,那你觉得,你父亲逃得掉吗?」
我对着他大笑,对,是嘲笑。
嘲笑他从来没握紧所珍视之物,嘲笑他在世上再也没有真心对待之人了。
暮清臣,再见了,我们是真的不能回到从前了。
他丢掉手上的刀,一把掐着了我的脖子,满眼通红,流下的眼泪也像染了血似的。
「杀了我吧」我依旧不温不火地吐出几个字。
他的手竟开始发抖,慢慢竟放开了我的脖子。
16.
丞相和三皇子被处死,前线将士换了又换,终于夺回了潼关。
元和八年,暮清臣登基,清余孽,改国政。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边关的战士依旧大口吃肉喝酒,市井也回到了以前热闹的情景,西域依旧时不时地来犯,只是这次暻国的士兵改良了作战规律,西域几次碰壁,也不敢来犯了。
暮清臣将我关到了王府后院里,派了好多禁卫军层层把守,我所能看见的风景,仅是小小的四方天地,和院中的一颗合欢树。
冬去春来,合欢树上依旧没有开出花,我在这里守了两年,最开始,我从未注意它,待的久了,便发现它和我一样,只能拘束在这小小的四方格里。
我就开始给它浇水施肥,坐在树下,一起抬头看看天空,有时晴朗,便有鸟雀停驻在上面叽叽喳喳;有时阴雨,我便撑把伞站在树下,望着树叶滴下的雨滴。
冬天过去了,积雪慢慢融化,外面的树木都已发出了新芽,合欢树依旧光秃秃的。
春天没有发芽,夏天没有长叶,秋天也没有落叶,我知道,它已经在我来的那一年,死掉了。
暮清臣知道后,命人把它挖了,重新埋了一颗。
我看着它枯萎的树干倾倒,树根已经病到发黑,目送下人将它抬了出去。
你都不在了,我是不是也该走了呢?
我穿上了放在屋里已经两年的红嫁衣,走出了王府,被轿子接去了皇宫。
暮清臣高兴极了,他高兴我终于想通了。
我看着他在我面前抑不住的笑容,我也笑了。
暮清臣,没想到,我还能见你最后一面。
婚礼只布置了一天,却异常漂亮,整个皇宫挂满了彩色绸缎,散发着绚烂的色彩,实在与我惨白的脸色不搭。
婚礼当日,禁军全部被撤了,我逃走了。
逃出了皇宫,又逃出了京城。
暮清臣,我好像已经嫁过你一次了,你怎么能这么贪心呢?
暮清臣,永别了。
17.
我住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半山边上。
这是我和阿兄一起发现的地方,以前我们也经常打猎到野鸡来这里烤。
只是现在,只剩下我了。
我每日都去山下的竹林砍些竹子,搬到山上,削成薄片,为将士们制成了墓碑。
足足有几百个,还有阿兄岑念的。
最后在剩下的一片上刻了颗合欢花,写上名字「顾年」。
我时日无多了,脸色一日比一日差,最后连搬一根竹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最后下了次山,买了些粗蜡烛,供在墓碑前,可以燃好久了吧。
坐在木椅上,望着远飞的鹰,伸手去碰,却摸到了阿兄的脸。
阿兄只是站在,对我笑。
阿兄,你终于找到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