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味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伸手指着铺子里新到的那一排首饰,扬眉道:
“掌柜的,除了谢姑娘看中的两个以外,这些都帮我包起来,统统送到谢家。”
“好嘞。”
显然魏老板对言牧之的作风很了解,就等着他这句话。
“对了,分两份,那几个款式娇嫩的给我们家宜味妹妹,端正典雅的呢给谢夫人。老规矩,钱记在我账上。”
言牧之阅女无数,什么首饰适合什么样的人,恐怕比谢宜味还门清。
真是财大气粗的败家子啊!
就算谢宜味略有耳闻,也架不住眼见为实。还没来得及拒绝他的“美意”,言牧之已抢着邀功:
“宜味妹妹,这帽儿街的好几家店铺都是我言家的地产,如意银楼这块地也姓言,你下次要买什么用什么,尽管报我名号。或者,我帮你买了送去也行。”
难怪言蕙之的耳坠都那么别致,应该也是如意银楼的设计。
谢宜味扯扯笑:“言同侪,无功不受禄,你对我这么客气,回头蕙之还以为我要抢她兄长了。不好不好,我这人野,如果真有个兄长,估计天天掐架。”
比起言牧之的“错爱“,她更珍惜与言蕙之的友谊。
言牧之正要辩解,忽然听得店中账房先生来报:
“掌柜啊,今儿一大早,言老爷刚差人来查过言公子的账,他说以后公子的消费概不记账,要么现结,要么……要么叫他滚蛋……”
这语气,还真是完美还原了言敏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你说什么?”言牧之脸上挂不住,上前就要去揪他衣领子。“你想清楚了再来放屁!”
“言公子您消消气啊,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言老爷已经把你这个月消费的那本账目本拿走了,这会儿估计正一笔笔查着呢!”账房先生战战兢兢道。
好家伙,一个月就用掉了整整一本。这是在这儿赊了多少东西啊!
谢宜味料想言牧之此刻应该已无心调戏她,心情舒畅,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选了那副镂空菊花钗。
娘亲平时做事总爱亲力亲为,戴着镯子并不方便,她每天又把自己的发髻整理的一丝不苟,那钗子正好锦上添花。
“老板,我就要这个了。”谢宜味爽快地付了钱,补充道,“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不会珍惜,我还是喜欢适合自己的。”
这句话,说给自己听,也说给言牧之听。
不管他听懂与否,谢宜味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
眼下,言牧之还没从老爹查账的阴霾中走出来,呆若木鸡站在原地,没了钱的他就像打仗没了剑,浑身不得劲。
好歹同学一场,谢宜味非常能理解那种被老爹责骂的恐惧感,临走前,她出于好意送了包桂圆干给言牧之。
“唉,知道严同侪心里苦,我这儿也没别的东西,吃点甜桂圆干压压惊吧,谁叫咱俩‘投缘’呢!”
看着贵气十足的言牧之变成了一根霜打的茄子,谢宜味就忍不住想笑:
“没事,若是还想吃,尽管去隔壁买,记我账上!嗯,我还要买点别的,就先告辞了。”
就这样,那几个大男人还没反应过来,谢宜味和小酥已经拎着几个盒子,步履轻盈地走出了银楼。
*
户部侍郎言敏原本只是通州的一名通判,当年因揭发知州有功,两年连升几级,如今已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因此,才会有言公子巧取豪夺,挥金如土的所作所为。
但言敏好歹也是草根奋斗上位,爱儿子更爱他的乌纱帽。
这不,查完账本的他黑着一张脸,正襟危坐于厅堂之上,正等着给言牧之抽筋扒皮。
言牧之因为在谢宜味面前丢了面子,此刻灰头土脸地回家。
还没走进走到正厅,就已经听到管家念账本的声音:
“二月初一,秋月坊点龙井一壶,听曲一场,打赏乐人三人,共计三十两,银楼买玛瑙耳坠一对,共计二十两……二月初五,酒楼点桃花醉两壶,一品阁果子套盒一份,共计三十两……二月十七,包画舫一艘,打赏歌姬五人,共计一百两……”
言牧之越听越耳熟,这不是他这个月的行踪吗?每一笔每一次消费都被他爹揪了出来,自己都没想到,竟然有那么多!
管家见公子回来了,有些害怕,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但言敏却呵斥道:“继续念!”
“是,老爷。”
管家一笔一笔细细念来,一旁还有两个家丁拨着算盘,计算着金额。
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声音,打得言牧之心惊胆战的。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个月的行踪算是被暴露无疑,言敏喝完最后一口碧螺春,厉声问:
“念完了?这逆子这个月一共花了多少钱?”
“老爷,稍等……”由于金额庞大,家丁们还没核算好。
言敏正要发作,旁边位子上坐着的一个声影娇滴滴地回道:“爹,一共是一千六百三十七两。”
声音不大,柔柔的、软软的,连冷冰冰是数字都变得温柔起来。
说话的正是言蕙之,方才她只是恰巧路过正厅,和父亲大人问了个安,就被言敏叫住一起坐下来喝杯茶,说会儿话。
至今她也没闹明白,是留下来看哥哥一会儿怎么死吗?
还是留着给父亲大人一点慰藉,打死了儿子,好歹还有个乖顺温和的女儿。
言蕙之天生对于数字就比较敏感,《九章算术》、《海岛算经》这些书她都看的滚瓜烂熟,在通州老家时,祖母便有意培养她算账理财,说日后她迟早是要当家做主母的。
于是,言蕙之可以一边拆九连环一边心算。
“蕙之,想清楚再说。”言敏虽知道女儿心算过人,但这个数字还是令他难以置信。
直到两位家丁相视一望,沉默了片刻后,言敏算是读懂了他们的眼神:“怎么?小姐算的对吗?”
“回……回老爷……”管家担惊受怕道,“小姐算的分文不差。公子上个月一共用了一千六百三十七两。”
“混账!”随着一声怒斥,汝瓷杯盏被重重摔在地上。
言敏瞪着言牧之,怒火攻心:“你来的正好,我正准备打死你,你倒先自己跑来了。你今天要是不死,我们言家也迟早被你害死。”
想他精明算计的一个人,怎么会家门不幸,生出这样的败家玩意儿!
此刻,言家上下都替言牧之捏着一把汗,虽说他平时是个混不吝,皮实惯了,但这次老爷心情不好,他正撞在枪口上。
言牧之低垂着头,看看言蕙之,她正朝着兄长使眼色,似乎在说,你这次完蛋了,我也帮不了你。
“爹、爹、爹!您消消气,为了我这样的人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言牧之手上还拎着一包桂圆干,用牛皮纸包着,说起话来摇摇晃晃。
“你手里又拿了什么?”言敏注意到了他手中的东西,“我不是已经把你的账都停了吗?哪家店还敢给你签单?”
他的怒火越燃越烈,看一眼,便加重一层。
“哦,这是桂圆干,不是我买的。是书院新来的谢同侪送的,说味道不错。”言牧之顾左右而言他。
“谢同侪!”在一旁的言蕙之秀眉微蹙,“哥你说的是宜味?”
“怎么,蕙之也认识?”言敏洞若观火,立即从对话中捕捉到了儿子女儿与书院这位谢同侪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接下来发生的反转,却是让言蕙之始料未及的。
言牧之向父亲表明心迹,说了许多谢宜味的闪光点,比如单从这包桂圆干就能看出她是一个善良单纯,细致入微的姑娘,既懂医理,又乐于分享。
言敏关心则乱,架不住儿子天花乱坠地诱导性描述,竟然误会了他最近那些纸醉金迷的消费是为了讨谢宜味欢心。
“爹,谢同侪还说让我早点回家,把东西带给你尝尝,说它性温味甜,对于耗伤心脾气血的劳心之人更为有效。你看我今天是不是回来的特别早?”
言牧之拆开牛皮纸包,抓了几颗给父亲。
入口甜软,有嚼劲。
言敏刚喝完有些苦涩的茶,此刻,一颗桂圆干让他的唇齿间有了一丝丝甘甜,心情也跟着豁然了些。
“如若这个谢同侪真能让你转性,那不妨可以结交试试。”
言敏爱子心切,死马当活马医,如果言牧之就此能脱胎换骨,那他必定全力支持儿子追求谢宜味。
“爹,请你一定要给儿子一次机会。我是认真的。”
言牧之一幅情根深种、迷途知返的样子。“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叫妹妹监督我,她还是谢同侪的闺蜜呢!”
三言两语,便出卖了言蕙之。
一如她刚才坑哥哥一般。
“既然是蕙之的朋友,想必人品学识应该不差,论家世也算是个清流世家。这可比你去那些什么歌舞坊认识的三教九流要好得多。哼!”言敏有了一丝希望。
“爹,我也是这样认为。所以,你们得助我一臂之力啊。”言牧之推波助澜道。
“那是自然,从现在起,只要是师出有名的开销,我都不过问。如果你能有所长进,爹亲自给你去谢家提亲。”
“爹,这可是你说的!”
“我说的,不食言。”
千算万算,都算不过这父子俩的如意算盘。
言蕙之万万没想到,只是一袋桂圆干,就可以让兄长的境遇从入地变成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