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举？”
赵博仔细看完整本关内旅游开发计划案，合上时，不禁被封面「壮举」二字蕴含的热血精神所感染，毕竟，他是曾叛逆、激进过的八零一代。
陈风一直站在办公桌旁伺候，点烟加茶，也时刻准备着解答疑问。倒是，这份计划案做得十分详尽，可行性也很高，几乎挑不出疑难的地方。
“禹龙乡到凉风垭的隧道，多年前，省建三公司和公路局曾实地勘察过，具备开凿修建的条件。可是，当时的领导认为这条隧道未必能带来经济效益，修建价值不高，搁置搁置，就不了了之了。”
赵博面色略沉，指节快速敲击着桌面。
重重一指顿住，才道出让陈风感受到被迎头泼了凉水的话，“这次或许也是同样的情况，未必能顺利获批呀。”
“您这凉水给泼的…”
陈风登时错愕，且疑惑：老师高瞻远瞩，定然知道隧道的关键性，既如此，又何必要我走这一遭，不是多余吗？
这么想来，还有转折？
“老师，这是长远大计。实现后，对地区经济的发展能带来强劲推动，效益也相当可观，断不能鼠目寸光。缺乏远见，未来又怎会走得长远？”
赵博微微摇头，“你认为，他们真的没远见？能从芸芸宦海中脱颖而出，一步步登上高位的，又有哪个是平庸之辈？”转而一声长叹，继续说。
“改革开放这几十年，国家发展步入快车道，惊艳宇内。却仍有许多地区如同散布棋盘的尖刺，日渐与整体拉开距离，还难以拔除，就像咱们永昌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主政官员的态度，他们不是没有远见，自私罢了，体制终究败给了人性。”
“政治寿命很短，要抓紧时间往上爬就需要任期内的政绩，能快速回报的亮眼工程。耗费长时间才能体现成果的项目，即便能彻底腾飞地区经济，让老百姓持续受益，可没等到就调走了，这种便宜后来者，又不会给自己加分的事，没人愿意做。”
赵博点了点计划案封面的壮举二字。
“你这份计划案，我很满意。前置条件却是隧道通车，需要财力、物力和人力的海量投入，至于时间，之前已有预估，两段式全长共约22公里，首尾四端同时施工也得至少三年。”
“在那之后，才是旅游开发本身的风险，不会乐观。可笑的是，如果关内有矿，那种杀鸡取卵、竭泽而渔的事，大部分人反倒高潮般兴趣满满，毕竟能很快变现为税收，粉饰财政。”
听到这里，陈风的心已然几近拔凉拔凉。
壮举一词有多激昂，眼下落差就有多大。
不禁语携嗔恼地问，“那你还叫我白跑一趟？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赵博哑然浅笑。
先递给陈风一支烟，见宝贝徒弟满脸委屈还在气头，便自顾自点燃。
仿佛今遭会面的话题，现在才说到核心。
“你小子还是太嫩了，沉不住气！旅游开发不仅能发展关内，还能带活全县经济，是我多年夙愿。本想着当上县长便有足够的话语权强势推动，可是…”
“可是？”
“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赵博长长吞吐，向来古井不波的面容也终于泛起了情绪波澜。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官场又何尝不是？我也免不了俗，需要派系力量助我前进，走得越远才越能实现抱负。上面来消息了，要调走我，我没得选。”
“啊？”这消息突然得令陈风难以消化，忙问，“调去哪？”
“戎州。担任市发改委主任，算是跨市转正处，要我走副市长这条升迁线。你也别担心，组织上会空降一位县长，背景很硬，高伟平仍旧不能一言堂。”
紧接着。
赵博开始一件件交代调离后陈风需要注意的事。
而这些事，也是赵博先行一步为陈风铺好的路。
第一，底牌。
之前，赵博逼宫高伟平，便是亮明底牌，令高伟平投鼠忌器。作为交换条件，县公安副局长、治安大队长张涛转正局长，是为留给陈风最强硬的后盾。有公安口支持，未来很多业务的顺利执行，乃至个人安全，都能得到极大的保障。
陈风要做的，是赶在孟医生和村民代表被释放的节骨眼上，缓和政民矛盾。赵博已令县人社局增补失地农民养老保险名额，只要在陈风的操作下，劝村民放弃上访，求得平衡，高伟平自不愿随随便便打破平衡，不会对陈风轻举妄动。
因为，赵博把社保舞弊的底牌传到了陈风手里。
第二，托付。
修隧道要县里先通过方案，再请报市里进行审批。赵博没有时间再到身为市委大佬的老板和老师那里去磨，索性，修改完善计划案，再推荐给上级。无异于陈风在市委大佬眼里提前亮相，续将受到格外关注，对他的仕途有莫大帮助。
第三，方法。
赵博告诉陈风，天海省的政治派系可分为四支。
一支是以省委书记杜玺峰为首的阁老派。杜玺峰作为前省委书记精心栽培的接班人，不仅是天海省第一人，掌握着绝对权力，也领导着全省最大的政治派系。另外，高伟平是阁老派的中层人士。
势力居第二的是变革派，代表人物为省长冯牧人，赵博就是变革派正悉心培养的精英。变革派的官员普遍较年轻，提倡作风激进以实验改革，自然有利有弊，有派系高层的斡旋，大多利大于弊。
然后是外来系。省委副书记谭斌是首都燕京某政治门阀安插到天海的，多年经营后，拉起一支声势不小的本地化派系。
最末是共青系，共青团省委作为干部造血机器，影响力不容小觑。这次空降来的县长，就是共青系非嫡出的政治新星。
“阁老派？”
“怎么？”
“呃，没事，老师您继续说。”
赵博见陈风的反应有些应激，再联想已退休的前省委书记叫陈尚卓，也姓陈，难道…
刹那，又打消了这个猜度。他摸过陈风的底，没有政治背景，也与陈尚卓没有交集。
“即将空降的县长叫曾明辉，引进生，燕大毕业就当上梓州县科技副县长。能力很强，两年考察期满，入了常委。调他来永昌，是阁老派和变革派在基层战场的斗争被共青系钻了空子。”
“既然共青系对他投入了这么好的政治资源，他必然更需要亮眼政绩作为下次升迁的弹簧。三年修隧道，两年搞旅游，时间契合，并且，全县脱贫争取一跃成为经济大县也满足他胃口。”
所以。
赵博已拟定提拔秘书沈丛文任禹龙乡长，再加上马槽乡长吴明的配合，前三年的准备工作一定能达到预期效果。
数日后，与曾明辉的工作交接中，赵博也会坦言有这么个宝贝徒弟，并就旅游开发一事深入详谈，以取得支持。
“再往后，就看你怎么说动他让计划得以实施了。不过，你要有个思想准备，谨防他把功劳占完，到头来你白忙活。”
陈风噙着无奈的勉强笑意，说，“只要能为老百姓办实事，功不功劳的，都是次要。”
赵博则不以为然。思想觉悟固然重要，可越往高位才越能为老百姓办更多实事，支撑一步步上去的，还是一桩桩功劳。
“对了，这段正好是江陵的旅游旺季。江陵多为丘陵和山区，脱离天海成为直辖市时，辖下区县大多也如咱们永昌这般闭塞、贫困。转眼二十七年，江陵年GDP已跃居全国第五，其中，结合农副产品展销的旅游业功不可没，咱们可以学学经验、抄抄作业。给你布置最后一个任务，去江陵考察考察。等你回来，我也已经离开，才不要看到你哭鼻子送别的幼稚模样。”
不说还好，这么一提，陈风反而鼻子发酸。与赵博相识不久，却真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感情在萌芽。
“老师，保险名额的事，我可以交给沈云去办。锻炼之余，还能助她在明年村干部选举中击败葛志强。”
“不错，都会锻炼班底了。”
说着，赵博起身拍了拍陈风的肩膀，眼里全是化不开的爱护与厚望，“走，叫上桂老板，陪我美美喝一顿。除了汤泡饭，还没好好招待过你呢。见面不常有，心中多挂念，希望咱师徒会师时，是在省委常委会议的圆桌前。”
“这么高难？我得加劲了！”
…
赵博要调走，桂老板自然相随。席间，陈风问及野鹤茶斋怎么处理。想起潘莲自打潘浩辰去市里念书就闲得慌，打电话征求过意见后，便撮合着让潘莲把茶斋盘下来。
同时，也接到王东风的电话，象山情老板娘谭双红的底细查清楚了，江陵市巫江县象山镇人。这不巧了嘛，择日就将前往江陵，正好抽时间走访，给何熙汶一个说法。
赵博今日难得清闲，从午间喝到晚饭，又从晚饭喝到深夜。越喝越满意，点指着陈风向桂老板夸赞，“就这小子的酒量，高低都能干大事。只怕我走了，他会在永昌搞出大风大浪。”
离别离别，终须离别。
最后，陈风向赵博深深鞠了一躬，再抱抱桂老板，“桂叔，替我好好照顾老师，谢谢了。”说完，忍住眼角泪花，关上车门，目送赵博离开。良久，才抹抹泪招来辆出租车回青关镇。
靠山没了，也不知新县长好不好处，会不会重视自己？
加上高伟平、刘伟之流的虎视眈眈，难度直线上升啊！
…
彭氏凉面早已打烊。
醉醺醺上了三楼，竟不自觉地来到周霞卧室门前，抬手就要敲门。
陈风心想：若是她开了门，我抱住她，热吻后，还能回到从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