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裹着披风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妲月端着一碗汤药走到她身边：“果然在这里。”清江回头对她一笑，接过汤药一饮而尽。妲月接过空碗，也坐在她身边，问道：“上君，自从你好一些之后，就喜欢坐在这里，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清江勾唇，道：“妲月，你我在天界时所听闻的魔界是地心之火蔓延流淌、天空暗红、充满邪恶、宛若冥界的恐怖黑暗的地方，可是你看啊，魔界的天是蓝的，云是美丽的，小径边也遍布绚烂的花草，虽然也有怪石嶙峋，但是却别有一番味道。魔界的子民相亲相爱，见面时也是相视会心一笑，甚至是比天界更加纯洁和真心。由此看来，果然一切道听途说和个人猜测都是不真实的，不是片面的就是错的，就像……”她顿了顿，看到下方不远处被人簇拥的子郁，自嘲一笑，“就像是我一直以为那人是子敖，最后，却是被封印在混沌千年的魔帝。”
妲月还未开口，只见子郁朝这边看了一眼后，竟然瞬移到了清江身边，留下了一地目瞪口呆的魔界众臣。妲月看了看清江，又看了看子郁，行了个礼后识趣地退下了。
清江没有抬头，还是目光淡然地望向远方。
“伤还没好，怎么出来吹风？”子郁低沉的声音响起，清江微微勾唇：“自我出世，就一直在天界，后来的两百年就一直呆在桃机宫，此时突然到了其他的地方，觉得分外新鲜，自然想多看几眼。”许久的沉默后，子郁说：“你的心里在悲伤。”
清江眼中闪过一抹悲伤，微微别开头说：“魔帝陛下也爱窥探少女心事呢。”子郁面无表情，将她拉起抱在怀中。清江纵然是面色淡然，但是那一抹惊诧还是没逃过子郁的眼睛。
“不要怕，孤带你去个地方。”
清江被子郁宽大的衣袖包住，在魔界众臣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了。魔界众臣有些面面相觑，毕竟是他们陛下从天界带来的神姬，受了重伤还吹风，抛下政事去慰问一下也是应当，但是莫名其妙抱着人就跑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他们陛下也没有允许他们回家，那现在他们要干嘛？
与纠结的众臣相反的，子郁和清江轻轻落地后，清江看着面前的景象，已经不知该用何词来形容。
“这是魔界的最高处，你说你没见过其他地方的景色，孤带你来看整个魔界。”子郁手指轻动，一件玄色大氅就盖在了她身上。“多谢陛下。”清江紧了紧大氅，低头致谢。
子郁“嗯”了一声，负手站在清江身后。
清江怔怔地看着悬崖下的景色，许久之后，突然道：“陛下有没有听过这样一首古谣？琅琊之歌，冉冉葛葛，佳人往怡，飞袖凄凄。故人离歌，无根水浸，良人何处，月夜寂寂。相思清苦，无垠无际，世事无双，陌人如玉。”
清江的声音清灵悠空，歌声扬扬，隐约还有回声。子郁听完之后，沉沉道：“没听过。”清江轻笑，转过头来的时候眼角还有泪痕：“陛下肯定没听过，因为只有我会唱这首歌。”
子郁皱皱眉，走上前，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痕，道：“说给孤听，将这一千年的故事和你堆积在心里的一切，都说给孤听。”
清江看着子郁，慢慢泪眼朦胧，唇角却含笑。
“好。”
上古之神并不是永生齐天寿之体，纵然是神力巅峰，还是逃不过羽化一劫。不同的神君羽化的方式也不同，如上古杀神就是将自己的力量和修为化为了一枚莲子。与之相似的是月神常羲羽化之际将全部神力化为了一株灵莲。灵莲内部的灵魄经过万年蕴化出一只月光狐。
清江就是那只狐。
清江没有了灵莲的调养滋润，体内灵气乱窜反噬，灵火灼心。万年灵莲开放的时候，整个天界都在密谋封印魔帝之事，加之灵莲属阴性，生长在极偏僻的极寒之地，所以并未引起多大重视，只有妲月这个桃花姬迷了路误入了极寒之地看到了蜷在地上痛苦的清江。妲月修行尚浅，但是心地善良，将自己的一半内丹分给了清江，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平息清江体内的灵火，她只好将清江安置在施了结界的桃花树下，然后去借东海龙女的寒灵水。
“接着我就遇见了陛下。”清江对魔帝笑笑，然后继续讲，“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救我的人是陛下，我只知道那人的衣袍上有金盘龙纹，而这种问路只有龙族重权者才能使用，所以……”清江顿了顿，“我以为是新一任的天帝——子敖。”
封印魔帝、追悼先帝，这些事情都过去之后，才有小神来禀报说极寒之地的万年灵莲开了，出现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此时正在极寒之地修养。子敖连忙传召司命星君查清楚了清江的来历和能力后没过几日便率领众臣前去了极寒之地。清江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正拿着子郁遗留下来的铜雀绾发呆，见到这群不请自来的神有些不悦，她抬头时正巧与子敖四目相对。她清楚地看到了子敖眼中的那一抹惊艳，也清楚地看到了他袖口的金盘龙纹。
他缓缓走近她，轻轻勾唇：“这些天杂事缠身，时至今日才来，上君可安好？”清江微微歪头问：“你是来接我的？”子敖颌首。清江嫣然一笑，将铜雀绾插在发髻上，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子敖笑道：“整个天界，上君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清江看着他眼中的善意，和他袖口上精致的纹样，更加笃定了子敖就是救她的人，当下便随着子敖出了极寒之地。
她日日陪伴在子敖左右，一开始子敖对她还是恭敬有加，时日一长，子敖却也习惯了她在他身边。他批折，她便磨墨；他议事，她便在一边看戏折子；他在庭院看书，她便在一旁侍弄花草；他在檐下听风雨，她便在琴旁轻弄一曲。她从未问过他那日桃花树下之事，她对这件事是多么的有信心，她觉得她就是找对了人，不必询问不用核实。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你所以为的真相，有时却不是真相。
子敖新天帝继位后，一直兢兢业业，专心政事不敢懈怠。这一日子敖感到十分疲惫，便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准备小憩一下，而此时正巧清江端着自己精心熬煮的荷叶粥前来。
“子敖，这是我刚从厨神那里学到的，你尝尝好不好喝？”她嫣然地对他笑，她人前叫他陛下，人后却总是亲昵地叫他的名字。子敖笑笑：“我不喝了，你自己喝吧。”清江有些失落：“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无事，只是有些乏了。”清江抿抿嘴：“是不是还是因为为我耗了一滴心头血的缘故？”子敖有些不耐：“心头血？我并未少过一滴心头血啊，只是处理政事累了，你自己去玩吧，我休息一下就去找你。”清江用一只手扶着托盘，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担忧地道：“怎么会没事呢？还好，手倒是不冰，脸色却是不好，你是不是忘记了？都是因为损了修为所以才力不从心吧？这要怎样才好……”子敖本来就很疲倦，结果被清江拉扯着又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心中烦躁，当下一挣她的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啪”，陶瓷的破碎声响起，清江看着脚下碎了的汤盅，小小的惊讶之后微微垂了头：“既然陛下要休息，清江就不打扰了。”说着手指轻动将碎片化为虚无后，转身走了出去。“阿江……”子敖轻唤了一声，她却惘然未闻。
子敖看着清江离开，心中对自己有些恶劣的态度很是自责，也没有了小憩的念头，便一边批奏折一边准备等到清江回来好好安哄她一下。可是时至深夜，天界各处的灯火都点了起来，清江还是没有回来。子敖有些坐立不安，又不能派人去大范围地搜寻，思虑过三，他穿上外袍独自前去寻找。
月光融融，斑驳竹影后的遥安池边，清江落寞地坐在那里，宽大的仙人袍更是显得她身形单薄。子敖轻轻走近她，正想叫她名字，却听见优美的曲调从她口中唱了出来。
“琅琊之歌，冉冉葛葛，佳人往怡，飞袖凄凄。故人离歌，无根水浸，良人何处，月夜寂寂。相思清苦，无垠无际，世事无双，陌人如玉。”
子敖听着她空灵的歌声，心中情愫越来越浓，他明白这些年的陪伴他自己已经无法自拔地爱上了她，只是自己是天帝，而他是不得已压抑在心里，此时清江的歌声让他彻底放弃了所有的禁制，他爱她，他想让她陪伴在自己身边。“阿江……”他轻轻出口，惊了佳人。清江手指轻拂去脸上的泪滴，淡淡一笑：“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子敖没有回答，而是上前几步将她拥在了怀中。
“阿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会离开你，子敖。”
清江轻笑了一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对子郁说：“接下来的日子真的是一段美好的时光，虽然还是和以前做的事情一样，但是又因为有丝丝情愫在里面，所以又显得不一样。我很天真的以为我和子敖会一直这样下去，等到天界安定，我便会成为他的天后伴他一生，但是，命运嘛，不就是这么跌宕起伏的么……”
三百年前，天界北域的天柱有不稳之象，天柱下镇压的是天兵凶戾不散的魂魄，若是天柱倒塌，则天界大乱。子敖为了此事三日没有合眼，清江看在眼里，虽然不忍心和子敖分开，但是无奈天界中神力强大到能巩固住天柱的并不多，所以在第四日的时候，她主动请缨前去北域镇守。子敖纵然也是不舍她离开，但是为了天界安稳，他还是妥协了。
清江独自一人在北域呆了一百年，妲月修行不够，若是强行进入北域反而会被凶戾之灵吞噬神体，所以也只能经常来陪伴清江。清江闲来无事，看看戏折子，和妲月聊聊天，日子也就过了。直到那日，许久未来的妲月红着双眼跪在了她的面前。
“真是的，哭什么，不就是这些日子没来么，我又不会怪你，快起来，地上阴冷的很。”清江无奈地摇头笑道。
“上君，陛下……陛下要……要大婚了。”妲月颤颤地说。
清江的笑容一滞，继而道：“胡说什么，我还没出去呢，怎么就大婚了？”
妲月哽咽着，一只手不断地擦眼泪：“上君，陛下怕我偷偷来知会你，将我软禁了，直到今日才放出，今日……今日是陛下和凤族公主依莞的婚典。”
清江手中的书卷掉落在地，风吹过，纸张作响。她的呼吸重了一分，慢慢地握紧了拳，眼神复杂而又深沉，一股低沉的气息开始在整个北域蔓延，引发了无数凶戾之灵的共鸣，呜呜声漫长而又空灵，有一种莫名的恐怖。清江面无表情地抬起了手，浅金色的光华开始在她手心凝聚，脚下一个巨大的结界图案慢慢出现，气压压迫的妲月都向后退了许多步。再没有当初的怜悯和慈悲，清江直接采取了最省时省力但也最残酷的方法，将凶戾之灵全部封印在此地，不反抗的平安无事，反抗的则魂飞魄散灵体粉碎。漫天的黑烟中，清江一身戾气缓缓走出北域。
灵魂的瞬变是这个世上最恐怖的东西，那些平日里被压抑的血性、被自我修养克制的恶性，都会在一个机缘巧合之下释放出来。越是灵力强大的神，越是逃不过灵魂的瞬变。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