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风满楼,经纬心里发紧,不知道接下来的暴风雨里她会输还是赢。
她突然想起那日和她比赛的苏曼妘来,此刻的自己和那时的苏曼妘心境没有什么不同,明知不能赢依旧不退步,只求输得不要太惨就好。
这是如同战士般赴死的决心,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是对蜀绣的偏爱。
经纬让经乙买了些水果,去了医院看望苏曼妘。
当两姐弟走入病房出现在苏曼妘的视线里时,苏曼妘吃惊不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愣了好久才稍稍回神。
经纬把鲜花水果递给苏锦,走向苏曼妘,开门见山地说:“我是为了苏唐的事来的。”
提到苏唐,苏曼妘的心就不踏实,当经纬把比赛那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后,又详细解释了《洛神赋图》与天忆石的渊源,她总算明白苏唐为什么会举止古怪了。
听完,她努力理解道:“你的意思是说,现在的苏唐并不是我的侄儿,而是被林雨柔霸占了躯壳的‘别人’?”
经纬回道:“以我对他的观察,平常时候林雨柔的记忆占有绝对控制权,我完全无法从他身上看到一丝一毫苏唐的影子。但是,当他喝醉后,林雨柔的记忆就会被压制,苏唐就会恢复些许清醒。”
“些许清醒”几个字是有点乐观了,真实情况是,苏唐会没完没了地跟她亲热。苏曼妘是苏家长辈,她总不能那么实在地说出这些事吧?
一想到昨晚的事经纬就感到脸红心跳,赶紧说正经事,道:“苏董事,我今天来除了来看望您,还有件事想跟您说。那日我们双方比赛,最终的赢家是您,我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对劲。”
这话任谁听上去都会觉得怪怪的,苏锦正要提醒经纬,苏曼妘却抬手制止了苏锦,没有丝毫怒意,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但我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劲。”
经纬把施兰筝告诉她的那些话如实转述给了苏曼妘,听得苏曼妘瞠目结舌。
苏曼妘听后沉思了片刻,说道:“苏唐现在不受控制,确实让我担心。另外,我还担心将来刺绣人的活儿都被那机器给抢走了,跟刺绣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刺绣人上哪儿吃饭去?”
说完,她还是不信,又问一次:“那机器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
经纬道:“苏董事可以想一想,当‘苏唐’把机器做的绣品送到评委眼前时,如果针法不够细腻,没有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他们又怎会相信那是出自我手?如果它做出的绣品不是精品,‘苏唐’也不会用它了。”
苏曼妘看向经纬,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经纬如实道:“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我们刺绣人再怎么精进手艺也是有限的,但智能机器的发展却是我们不了解的。我还听说,那台机器之所以能绣到那般精美的程度是因为优化了程序算法。科学在进步,我们面对的挑战也会越来越大。”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苏曼妘问。
经纬无奈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苏唐人事不省,盛天绣艺集团咄咄逼人,绣品市场疲乏,有很多困难等着我们解决,先一个一个地来吧。”
“眼前最要紧的一件事,是我一开始就想跟您提的。”
经纬想到今日来的最重要的事。
“你说。”苏曼妘住进病房后,卸去了一身强势,变得亲切起来。
经纬道:“我担心苏唐在我们的比赛上动手脚是别有目的,我们必须小心,否则,他是怎么打垮我们的都不知道。”
苏曼妘沉思着点头,“确实,我们必须时刻小心被利用。”
一旁的苏锦看得一头雾水,小声嘀咕道:“你们之前的关系不是很紧张吗?怎么突然就变成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了?”
苏曼妘听到了苏锦的话,微微一笑,说道:“从经纬拒绝施老的时候,我就明白了经纬的立场,她心里不仅仅有京尚绣坊,还有蜀绣这门匠心手艺。”
提到盛天绣艺集团,苏曼妘担心起经纬来,道:“得罪盛天绣艺集团对还没在成都蜀绣之林站稳脚跟的你们来说太不好了,他们可以轻而易举让你们在这个行业混不下去。”
经纬道:“我确实不懂做生意,也不懂怎么对付盛天绣艺集团那些人,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把眼前的困难克服了,就一定能迎来转机。就算我们不能战胜盛天绣艺集团,也要让他们知道,我们蜀绣一脉不是好欺负的!”
苏曼妘听得热泪盈眶,感慨道:“你比我有决心,多年来我一次次萌生想摆脱盛天绣艺集团操控的局面却一次次下不了决心,今日你的话让我豁然开朗。”
在做生意方面,苏曼妘比较在行,她分析道:“林雨柔已不算刺绣人,她的野心绝不是得到什么绣法,刺绣出什么惊世之作,而是金钱、地位和权力。她到底有多强,连你跟何遇都看不准的话,我们就更无从所知了。不管她将来要做什么,眼下她应该会先得到苏氏绣坊的绝对控制权。”
“林雨柔天资聪慧,又活了百年,如你所说,在《洛神赋图》中时又糅杂了其他人的记忆,所以她高深莫测。说实话,我苏曼妘闯荡商场多年,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心虚过。”
苏曼妘的声音透着疲惫,道:“要得到苏氏绣坊的绝对控制权,就要先把我支开。我虽然病了,但随时都有可能返回公司重新拿回对公司大小事务的话语权。要想彻底把我支开就得让我犯错,让我背负罪名,让我耗尽心神无力再管公司的事。”
苏锦听得好奇,道:“姑姑从不犯错,那个叫林雨柔的肯定没辙。”
“不!”苏曼妘道,“是人就都会犯错,就算我不犯错,他也会创造条件让我犯错。”
苏曼妘看向经纬。
经纬顺着苏曼妘的话打开思路,问:“您的意思是说,苏唐在比赛上做手脚,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被大家误会,以为一切都是你指使的,从而架空你在苏氏绣坊的管理权?”
苏曼妘认同地点头,道:“他应该是这么打算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现在应该就要准备联系盛天绣艺集团的人,举报我在比赛中作假的事了。”
苏曼妘无奈又迷茫,加上身体上的痛楚让她十分痛苦,脑袋里乱糟糟一团,已经想不到什么对策了。她无力地抬眼看着眼前的经纬,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成长环境单纯,又哪懂这些。
刚如此想,就听经纬道:“我们可以先发制人,把比赛实情说清楚。”
苏曼妘担心地问:“就不怕越描越黑吗?这么复杂的事,普通人能看得明白吗?”
经纬道:“越描越黑是因为没有说清楚,我们把它好好说清楚就行了。生意上的事复杂,但为人的事大家都懂,到底是谁有猫腻,居心何在,普通人会在看到真相后弄明白的。”
听经纬说后,苏曼妘心中燃起了一团火焰。
“好,我来安排。”
苏曼妘打了个电话出去,让公司里的心腹职员快速安排下去。
然而——
电话那端的人却告诉她,盛天绣艺集团已经快她一步对新闻媒体人控诉苏氏绣坊在比赛中徇私舞弊的罪状!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是经纬的手机响了。
经纬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字——苏唐。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打电话?
经纬滑动了接听按钮,电话那端苏唐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却又冷漠得让她感到陌生。
“经小姐,你应该已经看到新闻了吧?苏氏绣坊涉嫌妨碍比赛公平,股票跌得像打滚儿一样,你的敌人就要被消灭了,当年的血仇总算要清算了,你应该跟我一样感到高兴。我想,我们经家的列祖列宗也一定会为这份结果感到满意。”
经纬问他:“你的小动作让蜀绣跟着蒙羞,玷污了我们的匠心传承,列祖列宗也会高兴吗?”
“苏唐”怒了,“你身负仇恨却不肯报仇,我帮你做到了你还强词夺理,看来也该给京尚绣坊一点教训。”
连同京尚绣坊也要一同消灭,这哪是林雨柔会做出的事情,经纬的心里越加清楚,霸占着苏唐的只是一份被执念包裹的记忆,不是人,没有心,更不懂共情。
而且——必须尽快想办法消灭!
“你在哪儿?”经纬问。
电话那端的“苏唐”冷声道:“我上了一次当还会再上第二次当吗?小丫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不要跟我耍花招,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今早,天还没亮,“苏唐”就趁经纬不注意悄悄逃走了,现在又不肯说出自己的位置,让经纬很头疼,但他还是打算去碰碰运气。
林雨柔一直待在《洛神赋图》里,对现在的时代和世界未必就了解,她能去的地方应该是苏唐记忆中比较熟悉的地方。
虽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想,但她想碰碰运气。虽说希望渺茫,但总比坐以待毙要好。
经纬把苏唐之前爱去的地方都去找了一遍,什么收获也没有,她只能先回景禾楼。
从医院出来,经纬遥遥看见陆子华陪着扈方方从街上走过,两人挽着手有说有笑,俨然热恋中的情侣。
当经纬走上前时,陆子华和扈方方都很诧异。
经纬对扈方方道:“我想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扈方方高傲又冷漠,婉拒:“要说就在这儿说,我没有时间跟你去别的地方。”
好,既然就在这儿说那就在这儿说吧。
经纬提醒扈方方:“这个人狡猾奸诈,小时候还差点害死我和苏唐,你身为他的枕边人就不害怕吗?”
扈方方不以为意,还道:“如果是苏唐让你的,请转告他,有话想跟我说就当面跟我说。如果他因为苏家古董绣品的事后悔了,可以回来找我,只要他道歉的态度够虔诚,跪在地上的姿势够卑微,我会考虑说服我爷爷把绣品还给他们苏氏绣坊的。哄好了我,什么都好说。”
说完这些她便挽着陆子华的手消失在了街角。
转过街角后扈方方才回头,眉眼里有一层化不开的忧伤。
于她而言,只要不是跟苏唐在一起,跟别的谁在一起又有什么分别?
此刻,不远处的矮墙后,苏唐正躲在那儿,把经纬和扈方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苏唐”自言自语道:“扈老先生那儿的古董绣品全是苏家失传绝艺,我要是学了来,到时候加入程序算法,就能在短时间内复制大量精微仿品了!”
说到这儿的时候,“苏唐”脑海里想的全是大张大张的百元整钞。
“苏唐”不是寻常人,再复杂的绣法教到她手上,要不了多久就能掌握熟练。
这对“苏唐”来说还真是一笔意外之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