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唐说得没错,宫文绒的情况很复杂,她甘心情愿把记忆留在了绣图里,即便六龙和文鱼都已经绣好,她也没有选择苏醒再去救她的爱子。
经纬修补《洛神赋图》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经乙等人需要它来治疗脑部先天性的疾病,二是此绣图为经家祖传之物,上面有不少经家绝艺,需要好生参悟学习,以求传承。
百年之前,京尚绣坊蒙冤,带来的伤害除了家破人亡的惨痛外还有因刺绣人相继离世而遗失的绣艺。
经纬其实已经猜到了,宫文绒不肯离开绣图是想参悟绣图中暗藏的经家绝艺。
当经纬重又坐到绣图面前后,她只是回想起了林雨柔,眼前便出现了点点白光,林雨柔的模样便渐渐清晰起来。
林雨柔面露焦急,对经纬道:“那位宫老太太一直在找我,我们必须想办法将她撵走。”
经纬道:“现实中的她已经晕倒了,存在于绣图中的只是她的记忆。难道记忆也有杀伤力?”
“记忆没有杀伤力,但记忆中的恶却能干扰绣图。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绣图好不容易被我修补好,却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遭到了破坏。”林雨柔回答道。
经纬问:“我该怎么做?”
林雨柔道:“让她离开,主动离开,否则,绣图会坏。”
“宫老师说她研究绣图几十年,又想尽办法修补它是为了治好她儿子的病。眼下经乙和苏锦的病已经治好,宫老师的爱子却还躺在病床上。身为母亲,她为何放着救人的机会不珍惜,而是执着地留在绣图里?”经纬不解。
林雨柔道:“一旦寻常人被绣图干扰就会乱了心智,心中执念越来越深,很快就会被控制。也许之前老太太只是有一点想霸占绣图的心思,但到了绣图里,这个执念会控制她。”
经纬似懂非懂,问道:“如果我强行把她撵走,会有什么后果?”
“现实中的她会变成白痴。”
“如果用别的办法把她请出绣图呢?”
“她会丧失关于刺绣的一切记忆,她当初花百万在你那儿买的针法也会失去。”
经纬一时好奇,问:“如果是不懂绣法的人闯入绣图,也没人撵走会怎样?”
林雨柔道:“绣图只会选择自己主人的记忆保存,且不会对主人有任何影响。但如果其他人闯入,绣图会崩,闯入的人也会死。”
“付出刺绣手艺是最轻的惩罚。”
经纬还要再问,林雨柔惊慌地走了。经纬的耳边响起她轻柔却惊慌的声音:“她来了,我得走了!你刚成为绣图的新主人,与它契合不够,所以如果不能赶走老太太,你将永远失去成为绣图主人的机会。”
宫文绒的身影如一阵疾风似的硬生生闯入了经纬的视线!
“经纬!”宫文绒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眼中意味不明。
“图绣完了?”她问。
经纬点头,脑袋一片空白。
宫文绒眼中顿时浮起戾气,脸上笑容如刀刃。
“经纬,你曾是个善良的孩子,现在怎么也学坏了?中华各路文明灿烂数千年,没有任何一种文化是属于哪个私人的。你们经家的绣艺冠绝天下,宫老师秉承发扬蜀绣的目的站在旁边看一看的资格也没有吗?”
“一幅好的绣品考验的绝不仅仅只是刺绣人的功底,还有她的品性。你如此自私自利,对宫老师戒备如敌,怎么对得起刺绣这门手艺?怎么对得起我对你的恩情?一个薄情寡恩又自私自利的人,真是让我失望透了。”
宫文绒一顿数落,让经纬都快以为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宫老师!”经纬稳住心神,说道:“您当初恳求我在修补完绣图后治好您孩子宫羽的病,现在绣图已经好了,他有救了。”
当宫文绒听到“宫羽”两个字时,眼眶顿时湿红了。
果然,在绣图中,执念会加深,情绪会被放大。
“我们现在就去救他好不好?最近绣图不稳定,也许宫先生正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我们要是去晚了,就失去了唯一救他的机会。”经纬继续力劝。
宫文绒迟疑了下,说道:“是啊,是该救他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意思?
宫文绒道:“我当然要救他,但《洛神赋图》也必须是我的,我们母子的。”
如果是在现实世界,宫文绒的心思被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角落,就算经纬和她打上十年的交道她也不会把这句实话说出来。
宫文绒越来越激动,一步步逼近经纬,她道:“你以为我花百万买你的绣法仅仅是因为热爱蜀绣吗?不,是因为它是《洛神赋图》中所包含的绣法之一。我研究了几十年才看出刺绣《洛神赋图》的绣法有18种,天罗针和天锦针都只是其中的一种。如今,我就只剩天煞针和天九针没有掌握了。”
她见经纬听得一头雾水,又道:“天煞针就是你刺绣六龙时候用的针法,天九针是刺绣文鱼时用的针法。”
经纬惊道:“你没有完全掌握这两种针法却敢刺绣,太冒失了。”
她不以为意,嗤笑道:“除了豁出性命一试,还有有什么办法?等你参悟,等我慢慢琢磨,不知道又要耗上多少年。”
经纬立即插话:“我知道您这些年一个人养大个不能正常起居的孩子不容易,如今绣图出现种种异样,您怕时间不多了,所以才会如此着急。”
经纬的话说到了宫文绒的心坎上,宫文绒的眼眶又红了一圈。
“其实……我和您一样,想尽快只好宫先生。”
如果宫文绒不愿离开绣图,绣图将和她同归于尽。
经纬对宫文绒没有什么感情,但考虑到她确实对蜀绣付出了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心血,所以并不希望她有事。更重要的是,绣图一定不能有事啊!不然的话,她这个主人恐怕也会因此受到牵连。
经纬对玉石俱焚的事绝口不提,只说宫先生的事。
宫文绒哭得泣不成声。
后来,经纬轻声地唤她:“宫老师,时间不多了,我们去救他吧。”
别的计划再急都不如她儿子的事急。
宫文绒动了念起了心,点点白光从她胸口处散开,她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像透明的水纹。
再后来,她完全从绣图中消失了。
宫文绒走后,经纬总算松了一口气。
林雨柔又出现了,她仍是一脸惊汗。
“怎么了?”经纬不解地问。
按道理来说,入侵的记忆被清除是好事才对。
林雨柔紧张又神秘地俯在经纬的耳边说道:“还有人藏在绣图里。”
“还有人?”
林雨柔抓着经纬的手,“现在你是绣图的主人,你必须把这个人找出来,必须找出来……”
说完,林雨柔逃也是地走了。
经纬毫无头绪,想着答应了宫文绒要救宫羽的事又不敢在绣图中耽搁太久,加上绣图中的林雨柔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喜怒哀乐都是虚幻的,暂时不加理会应该也没事,所以经纬让自己回归了清醒。
当经纬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苏唐的怀里。
苏唐的脸上怎么写满了紧张?旁边经乙、苏锦和梁医生也神情紧张,非常反常。
经纬觉得额头有些痒酥酥的,摸了一把,一手湿汗。
“你总算醒了。”苏唐宽了心。
经纬红了脸,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亲密接触尚且会脸红心跳,更别说当着旁边这么多人了。她挣扎着起来,只觉眩晕,好在有苏唐及时搀扶才不至于摔倒在地。
经纬见旁边的宫文绒还闭着双眼,走了过去,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梁医生走过来道:“她还没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应该快了。”经纬道。
经纬话音刚落,宫文绒的眉头就紧皱起来,苍老的脸上写满了痛苦,好像在挣扎。
突然,宫文绒睁开了双眼,身体快速地弯成一张弓,喉咙发出重喘。
梁医生上前查看,却也弄不清状况。
没一会儿,宫文绒把梁医生推开,不悦道:“好了,我没事。”
宫文绒原本想把经纬带去她家救宫羽先生,但被经纬婉拒了,她为防节外生枝,只答应宫老师把宫羽带到她家来治。
回归现实的宫文绒情绪没有那么激烈,冷静想了想,她妥协了,答应了经纬的要求。
宫文绒用轮椅推来一位植物人,经纬还给她一位清醒的先生。
听宫羽喊了一声妈,宫文绒泣不成声。
“宫老师,”经纬下逐客令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您可以先走了。”
宫文绒离开前回头看了看经纬手中的绣图,心中暗暗下了决心,总有一天她会把绣图要回去。
宫文绒走后,经纬重又回到了绣房。苏唐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喝着苏唐煮的咖啡,经纬的思路渐渐打开。
苏唐见她眉毛骤然舒展,好奇地问了句:“在想什么?”
经纬道:“林前辈告诉我,绣图中还有一个人的记忆。但我细想了下,虽说接触过绣图的人很多,但拿针绣过它的人暂时只有我和宫老师。宫老师恢复了清醒,就说明她的记忆已经被绣图清除。”
苏唐猜测道:“你想说的是,留存在绣图中的那份记忆有可能是你的?你入侵了绣图?”
经纬摇头,“不对,按林前辈的说法,我是绣图的主人,可自由往来穿梭。”
“林前辈也不知道暗藏在绣图中的是谁,说明这个人在林前辈成为绣图的主人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苏唐道:“也对。如果说绣图的上一个主人是林前辈,那她对绣图发生的一切都应该了如指掌,却偏偏对暗藏在其中的人一无所知,可见此人藏得极深,而且是在她成为绣图主人之前就进去了。”
稍想了下后,苏唐道:“这样也好……”
“好?”不等苏唐的话说完,经纬就惊讶地插话了。
苏唐道:“这说明此人在绣图中已有几十年之久,并没有对林前辈和绣图造成明显伤害,就说明暂时不会出现问题。”
他是担心经纬,劝道:“你最近太累了,无论如何都必须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只有你休息好了,才能更好地守护绣图,不然很容易被心怀不轨的人趁虚而入。”
苏唐说的有道理,经纬确实一身疲惫,很想好好放松放松。
在经纬放松期间,苏氏绣坊的苏曼妘找到了她。
苏曼妘打还是少女的时候就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如今经历、阅历丰富后,脸上更是难有神色。经纬面对她的时候心里很紧张,但仍在尽可能地保持淡定。
苏曼妘在凝视了经纬一眼后,主动开口了,她说道:“恭喜你,经小姐,获得了千蜀绣艺大赛的冠军。我们苏氏绣坊和京尚绣坊有不少的恩怨,这些恩怨没那么容易过去,身为苏氏绣坊的负责人我愿意补偿你们。”
她什么意思?
“我现在以苏氏绣坊董事长的名义邀请你到我们京尚绣坊出任常务助理。”
也就是苏唐的助理?
“苏常务和你是朋友,你们一起做事会很默契。而且,我会开出足够有诚意的薪水给你。只要你安心在苏氏绣坊做事,苏氏绣坊永远有你的位置。”
在苏氏绣坊素来以严厉著称的苏曼妘何时对年轻人说过这种话?
经纬盯着眼前的苏曼妘,有些看不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