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Chapter 1: 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
【叶安愉】
又做噩梦了。
我半夜翻起身,后背湿透。台风刚过,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只余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那风声一阵又一阵,人犹如在深海里坐着,呼啸声像海浪般拍打过来,仿佛一条又一条的鲸鱼在身边游过。
我坐在床上,一时恍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刚才梦里的情景无比真切,而此刻醒着的我,反而像在梦中。
摇摇头,我爬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凉水。在半夜滴答响亮的钟声下喝下去,才缓缓回忆起梦的内容。
最近总是梦见小时候的好朋友林鸣珂。在梦里,她拉着我一通乱跑,我有时跟不上,有时会跑到悬崖边上。有时,她会一脸严肃地说:哭什么哭,没人跟你玩我跟你玩……
算来,已有近三年没见她了。
我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的朋友圈——那是因为我早就把她屏蔽了。当时我想:她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啊,难道就这样说再见了?
成年后交朋友的好处是,他们永远只看到现在这个光鲜亮丽、成熟稳重的我。过往那些不堪和不自信,仿佛从未发生过。而那个一起长大的她,连同发生过的种种,也仿佛从未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但这连续几天的梦,是不是预示着,一切过往都只是被掩盖了?
弗洛伊德说,梦是潜意识的表现。
那是不是代表,在我的内心深处,依然特别地想念她?
我们是在2003年,高一的时候认识的。
她从别的学校转来,开学那天就坐在我隔着过道的旁边。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健康的麦色皮肤,很瘦,却又不是皮包骨的那种瘦,是穿什么都刚刚好的瘦。
她不爱笑,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话时声音低沉,从不大声,显得比其他人都要成熟。开学没多久,大家就开始偷偷把她评为“级花”。我总觉得这个称呼很好笑,级花有什么了不起?考试年级第一才了不起。可年级第一的那个女孩,黑黑小小,戴副厚眼镜,根本没人跟她玩儿。
虽然坐在她旁边,我却跟她说不上几句话。上课不能讲话,下课她又总不见人影,直到上课铃响,她才离奇地出现在座位上。
后来班里有人传言,她都跑去高三班级找她喜欢的人了。据说那是高三的“级草”。他们会一起去小卖部买汽水,有时在操场旁的大榕树下说话。作为高一学生,这是非常有胆量的事,许多人又嫉妒又羡慕:她为什么不怕老师发现?
直到有一天下课,她没有出去,而是趴在课桌上发呆。而我正在赶数学课的课后练习题——老师说过上课要检查,而离数学课只剩十分钟。
“叶安愉,你在干嘛?”她趴在课桌上问我。
“数学作业啊,你做了吗?”
“呀,我忘了。”她坐起来,又迅速趴回去,摆摆手说,“算了,现在赶也来不及了。”
我没理会,继续做题,只差几道就完成了。数学老师最爱点名,要是被罚站,可丢不起这个人。
“喂,叶安愉,一会儿老师要是检查我的作业,我就直接趴下,你就帮我告诉老师,我来月经肚子疼。”
“你真的肚子疼吗?我这里有药,你要不要?”我没抬头。
“我说你就信啊?同桌打配合一下啊!就你这理解能力,还考班里前十名呢?”
“林鸣珂!你今天下课怎么不去找你的学长了!”
“要你管?”说罢,她就转过头,不再说话。
在那节数学课上,我精神紧绷,生怕老师叫到她的名字,心里暗暗决定:如果点到她,我一定会替她解围!我甚至为自己的勇敢决定默默鼓掌。
可惜,直到下课,老师既没点我的名,也没点林鸣珂。我偷瞄了她好几次,她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拿着一张草稿纸不知在写什么。
那一天我们都没再说话,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她被班主任叫了出去,放学时才回来。我刚做完值日,教室里没有别人,正收拾书包准备走,看她走回来时,脸上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鄙夷表情。
我没忍住,直接问她:“你怎么这个表情?”
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释放情绪的人,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被班主任叫去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自己接着说道:“我被发现了,劝我好好学习呢。”
“那这有什么好笑的?”
“你知道沈老师跟我说什么吗?”她模仿着老师的语气,“他叽里呱啦绕了好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讲高三一个学姐因为严重违反校规、影响了学业,最后退学的事……”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怕我也耽误学习,走了歪路呗。”
“啊?”
“你说,老师的脑子里怎么都是这些上纲上线的条条框框呢?人年纪大了之后,眼里是不是就只有成绩和规矩了?青春期的好感,难道就一定是不正确的吗?”
“那怎么办?会叫你爸妈来吗?”
“我爸妈才不管这种事情呢。”说完,林鸣珂的脸上露出了失落的表请,虽然只有几秒。
她和我一样,爸妈也不怎么管。但我从来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谁不想呢?但我没她好看,也不会打扮,脸上还长痘痘,根本没人会喜欢。我暗恋的那个男生,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唯一的爱好,就是朗诵兴趣班。只有站在舞台上,进入到朗诵的字词里,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林鸣珂,”我鼓起了勇气,我想和她做朋友。如果有这样一个朋友,班里的其他同学,或许也会注意到我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吗?”
林鸣珂似乎不在意,拿起自己的书包就要往外走,点点头说:“可以啊。”
“不是普通朋友,”我语气认真,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背影,“要做最好的朋友。”
林鸣珂回过头来,先是噗嗤一下笑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等她笑完了,看我还是一脸认真,就又点点头说:
“行啊,没问题啊。”
“但是,”她走回来,站到我面前,带着一点狡黠的表情,“你要告诉我,你从小到大,有没有哪个瞬间,觉得某个男生其实也挺顺眼的?”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了。
心底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
她怎么会知道呢?
【林鸣珂】
三年零五天。
这个数字像刻在脑子里。当微信对话框里突然跳出叶安愉那个咧着嘴笑的头像时,我正对着窗外发呆。
“你还好吗?”
简单四个字,带着她特有的小心翼翼。我能想象出她在手机那头打这行字时,微微蹙着眉的样子。
有些东西早就坏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从她毕业当了主管,开始用对待下属的语气跟我说话开始。她上了名牌大学,进了机场做管培生,两年就升了主管。她总是很努力,努力弥补高中时被人看不起的遗憾。
但我受不了。
我受不了她把我当成她成功人生里需要被“纠正”的一部分,受不了她忘记当初是怎么求我做她最好的朋友。
“珂珂,快来看雪!”
勇哥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此刻我在哈尔滨,窗外飘着纷飞的大雪。屋里的暖气很足,大玲儿给我递了杯热茶,看我对着手机出神,拍了拍我的肩膀就走开了。
勇哥是我的健身教练,这次一起来哈尔滨的还有健身房几个朋友。我们都是健身、潜水、徒步的爱好者,经常约着一块儿玩。是他们把我救了。
两个月前我离婚了。儿子判给了凌风——那个我从高中就爱上的师兄。分分合合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散了。这场离婚差点要了我的命。
记得第一次见凌风,是在中学操场边的大榕树下。那天我和家里吵架,坐在树下抹眼泪,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说:“小妹妹,哭了就不漂亮了。”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深情得让你觉得他眼里只有你。凌风就这样走进了我的人生,整整十五年。
他总说:“要么不喜欢,要喜欢就只喜欢你一个。”这句话他说了很多年,也做到了。可到最后,这句话成了困住我的魔咒。
那时候叶安愉总是闪着星星眼说:“你真幸运,有凌风这么爱你。我怎么就遇不到这样的人呢?”
她太天真了。爱情看着美好,可里面的猜疑、嫉妒、不甘,足以让人痛不欲生。她不懂,满脑子只想着谁会爱她,给她一场完美的恋爱。
她不知道,这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也不会有人像白马王子那样来拯救你。这些道理我早就懂了,只有叶安愉还傻傻地相信。
所以当我知道她暗恋顾辰北时,我有点担心。顾辰北长得帅,成绩好,情书收到手软,怎么可能看上她?
叶安愉却说:“我不要做什么,就默默看着他,或者一起学习就好。”
“叶安愉,你有没有想过表白?”
“我表什么白啊,我疯了。”
“要不要我帮你?”
“不要不要不要。”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后来,我们开始在课堂上写小纸条讨论喜欢与爱的区别,还特意买了个笔记本专门写这些。老师还以为我们在认真做笔记。
“珂珂,我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看到他就觉得安心。”
“喜欢是分享,爱是占有。”
“珂珂,那爱是什么呢?”
“爱一个人就会觉得心痛。”
“不是应该很幸福吗?”
“反正我很少感觉到幸福,大多数时候是一颗心悬着,患得患失。”
“那为什么你还要谈恋爱?”
“我也不知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放学后我经常要去凌风家,但被老师警告过后怕被人看见,最好的方法就是带上叶安愉打掩护。凌风家挺有钱,但他和我一样孤单,自己住在小洋房的三楼,爸妈常年出差。
他有一张进口大学习桌,还有一部大电视机。我们美其名曰去他家写作业看资料,其实写作业的只有叶安愉,我和凌风牵着手看电视,或者趁她不注意时偷偷mua一下。
有时候叶安愉会看见,不明显的话她就假装没看见,太过了她就会嚷嚷着要回家。这时凌风就会跑出去买刚流行起来的珍珠奶茶。
我们三个人并排喝着奶茶,一起看电视,聊学校的八卦。这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喜欢的人和好朋友都在身边。
直到有一天叶安愉跟我说,顾辰北答应跟她出去了。她给顾辰北写了封“表白信”,其实也不是表白,只是说崇拜他学习好,希望周末能请他喝奶茶,给她讲物理试卷的错题。
顾辰北竟然答应了。
我有点担心。顾辰北怎么会注意到叶安愉?她就像只还没长成的丑小鸭。但看她一脸幸福的样子,我不忍心破坏她的幻想。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叶安愉高高兴兴地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去了奶茶铺,我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等她。不到二十分钟她就回来了,出去时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一张强忍着泪水的脸。
“一见到顾辰北,他就问我:林鸣珂怎么没来,你们不是很好吗?”
“顾辰北还说没人想跟我做朋友,你跟我做朋友那是因为你需要一个跟班。”
“所以珂珂,他约我是因为想要见到你吗?”
听着叶安愉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种莫名的爽快。那种感觉很容易察觉,它像是一朵在地底下偷偷开出的花,如果遇到风就会被吹散了。
而叶安愉的眼泪,就是那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