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请你听仔细——”吕啸颠答应了这个交易,道出原委:
“据说颤熊临阵对敌,越是紧张颤抖,越是致命。这一点我从未见识过,姑且信之。刚才我见你以剑气刻字,笔划细微处,也有手抖痕迹,便知你不仅说话如此,运剑同样如此。虽然,我并不能理解一个用剑杀人时还手抖的人,如何会成为此中的顶尖高手,但是,我只要据此定下一个制胜之计,就足够了。”
“这个制胜之计,就是让你以叶为剑。”
“毫无疑问,一片竹叶在你手里,同样也可杀人无数,也可战胜高手,但在我面前,只要你稍微发挥失常,我就可稳操胜券。”
“而令你发挥失常的关键,就在于你颤抖的习惯。”
“也许,当你手中用的是宝剑,这个习惯便很难影响你出手的致命性。但当你把兵器换成了竹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因为竹叶与宝剑,两者无论是形状、重量还是物性,都相差了太多太多。”
“哪怕你的手指,只是多余地、轻微地颤动一下,那么那片轻飘飘的竹叶,又怎能快、准、狠地命中目标呢?”
吕啸颠说完,脸上挂着一丝笑意。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他都配得上这副胜利者的姿态。
“吕剑神向来以沉重长剑为兵器,刚才乍然放下,换上一片轻巧竹叶,岂不是照样该有不适应,不习惯?”熊恩豪却仍未心服。
吕啸颠道:“你既然知道我常年用重剑,就该清楚那剑虽然沉重,但在我手中,已经与在你手中的宝剑一样,只有轻捷便利之感。这,正是所谓的举重若轻。一个人到此境界,对于轻盈之物的感觉与拿捏,已可超越其他人。换言之,举重若轻之人,同样能举轻若重。”
他解答完毕,不忘追问一句:“如何,熊堂主,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以前不明白,现在彻底明白了,为何你吕啸颠能成为当世公认的剑神。放心,这个位置将来还是你的。以后江湖上,谁敢再拿此事嚼舌根,我熊恩豪第一个上去,割掉他舌头——不过,你要想长坐剑神之位,首先今天得活着离开此地。所以,趁着我现在弹指十次,你赶紧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熊恩豪一言既出,决不拖沓,当即就开始喊:
“一,二,三……”
他刚数一的时候,吕啸颠已经行动——
本来,即便熊恩豪不亲自出手,一代剑神要想逃出弃卒杀阵,也是很不容易。
况且,熊恩豪只是暂时不出手而已。
然而吕啸颠此时突围的方向,竟然成了一条平坦大道,任他奔突,畅通无阻。
原本应该出现的绳镖、毒箭毒水、陷阱、套索、钩镰枪……一样也没有出现。
甚至连应该埋伏在那里的弃卒,也好像凭空消失了。
熊恩豪数到五的时候,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一六五叛变!”突然有人惊呼。
“一六五杀死自己兄弟,叛变弃卒,投敌引路,大家注意!”有人大喊。
一六五,即是编号为一六五的某个弃卒。
弃卒人数,一般保持在三四百,所以其编号最多不会超过三位数。
而一旦某个弃卒牺牲,自会有新来者顶替其身份与编号,不会导致编号增加。
“弃,弃卒听,听令!将一六六六五,格杀勿勿勿,勿论!”熊恩豪又开始结巴。
但他军令如山,雷厉风行。
接到命令的弃卒并不像沙场上的将士,要轰然响应,因为那样一来,会全部位置暴露。
这里的杀戮,本就是无硝烟,无声息。
只是眨眼间,吕啸颠就感觉到四面杀气涌至。
包围圈,即将重新形成,合拢。剑神之威,当在此时!
剑神之怒,更待何时?!
一名被一六五杀死的弃卒,手上还握着兵器。
那是一把剑,是剑神最熟悉最擅长的武器。
在某种特定的境况下,只要剑神一触摸这种武器,全身的血与火,都会瞬间被点燃。
“竹中阵,破!”
“剑中神,颠!”
人中剑神,在此刻真神附体,随口由心,怒喝咒令。
人间利剑,忽作天降神兵,被剑神裹挟风雷,化为赤火流焰,铿然插入大地。
无敌剑气,所向披靡。
地面迸裂,百壑千沟。
触目惊心,魂飞魄散。
“颠,颠,颠!颠世如我,重整河山!”
颠世剑神吕啸颠,在怒吼,在咆哮,在狂嚎!
这一刻,他压抑太久。
这一刻,他身不由己。
“颠世如我,重整河山!群雄顿首,神鬼靠边!”
颠世剑神吕啸颠,龙之身,电之剑,斩断羁绊万千,铰碎天罗地网,直冲霄汉。
隐藏在无数伪装之下的弃卒们,从地面仰望,被这天神飞升的一幕惊呆。
“吃,吃——”只有熊恩豪连人带剑,刺出竹林,跃出碧海。
一人一剑,锋彻寒云,气贯长天。
还没说完后面“我一剑”这三字,两剑已在空中叠锋交刃,瞬间攻杀几十招,惊起白昼光华,灿若流星。
“痛快!”熊恩豪一声大吼,自空中翻滚而落。
他或者已伤,或者未伤。
但必定又吃了一次败仗。
可他却大喊痛快。
因为某些无与伦比的快感,只有你最强劲的对手和敌人,才能给予你。
剑神身影,半空翻腾。
借着对手惊鸿一剑之冲力,他似矫龙腾海般,昂然遁去……
“属下一六五,拜见堂主!”
一名弃卒单腿跪地。
“我已经不是你们的堂主。”
剑神站在他面前,目光空洞,面容疲倦。
刚才的石破天惊、一战突围,已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
“可你是我的堂主,永远都是!”
一六五坚定不移。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记得你?”剑神单手相扶。
弃卒立起,面色肃然,而且刻板。
“虽然我们之前才见面,但我对你,已经完全没有以前的印象了。”剑神平易近人,“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韩兴良,我就叫韩兴良。”弃卒一边回答,一边揭开面皮。
不错,他就是之前身在“花丛无蜂”,而后又将剑神引入竹林杀阵的韩兴良。
但当他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又立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的面目,与之前相差不大,否则,那张人皮面具也不可能如此贴合。
但就是这点差别被拿掉之后,剑神便一眼认出了这位旧人。
“原来是你,一六五。”剑神点点头,相貌与编号,在脑海里完全重合。
“以后你还是叫回本名吧,弃卒从此与你绝缘了。”他说。
“不仅已绝缘,而且要绝命。”韩兴良苦笑。
他望了望四周。
这里是群山之间的一处凹地,距离之前的竹林有十多里。
算起来,他们并未完全脱离险境。
劲风遍山吹拂的时候,此处仍给人一种草木皆兵的感觉。
“弃卒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堂主,我有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韩兴良说。
吕啸颠:“说来听听。”
“那个水潭虽然不大,却连接着山中暗河。”韩兴良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幽深水潭,“堂主走水路,逃脱的机会就要大得多。”
吕啸颠:“那你呢?”
“我走旱路。”韩兴良笑了笑,自从撕掉人皮面具,他笑容渐增,“我和堂主换一下衣裳和鞋袜,这样就更容易把弃卒吸引过来——我们都很清楚他们的追踪术,这法子还是很管用的。”
吕啸颠本想沉默,却不得不开口:
“你为何要这么做?”
“我这么做,是为了堂主,也是为了整个江湖。”韩兴良说着话,却带着沉默的眼神。
吕啸颠:“你为我这样做,值得吗?”
“值得!”韩兴良斩钉截铁:
“我人如蚁,命如草,一朝舍弃,便可换回百兽之王,岂不是大大的值得?只希望堂主你,将来不要让我失望。”
“我该怎样做,才能不让你失望?”吕啸颠的神情,愈加疲倦几分。
“颠世如我,重整河山!”韩兴良却声音激昂、眼神热切起来,“这个江湖,已到了非变不可的时候了,堂主!”
吕啸颠盯着他,眼神忽然一凛,“你想怎样变?”
“奸邪必亡,良善必昌!丑恶必除,正义必张!井井苍生,共承明光!”
韩兴良单腿缓跪,面容仰望,仰望着苍天,也仰望着剑神:
“这才是四海之内、五湖之间的大江湖,该有的模样,该有的未来——堂主,难道你已经不记得这段誓词?这是你当年亲手所写,每次率领兄弟们出征,都必须要同声宣告、戮力共勉的誓词啊!”
热血青年,心魂欲燃。
而天地淡漠,众生奔波,谁解其中味?
“兄弟,兄弟们……呵呵,嘿嘿,当年一众兄弟,有几人还在世间,几人还在江湖,几人还秉初心?”
吕啸颠喃喃自语,两眼出神,凝望前方。
仿佛他望见了澄波万里的整个江湖,又仿佛只望见弥漫天地的一片迷雾。
其实他踏入江湖二十多年,历尽成败,饱经坎坷,却仍然没有弄清楚关于江湖的许多定义、含义和意义……
江湖?
什么是江湖?
“堂主,时不我待,前路漫长,不能再蹉跎自误了。”韩兴良恳切又急切。
这个年轻人,还真有自己当年的一些影子。
“很好!”吕啸颠凝视着他,一口答应:
“你换我一命,你还你一江湖,你思我想,两不辜负!”
……
韩兴良一身剑神衣装,亡命山林。
他已经奔跑了很久,从中午到傍晚。
他现在分不清自己是跑出了很远,还是仍在附近转圈圈,仿佛他是一条沉底之鱼,永远都游不出这片汪洋大海。
判断方位,审察环境,原本是弃卒之本能,但此时,韩兴良觉得自己正在失去它,逐渐陷入了迷乱,因为他的感官功能,正在变迟钝。
但有一种气息,却始终让他不敢迟钝,令他头脑清醒,敏锐无比。这种气息,属于他原来的同类,现在的死敌。
他就像狼群中的一员,昨天还跟伙伴们并肩作战,今天就有可能被同伴包围,扑倒,然后撕成碎片。
在叛变之前,他已经预想过这一刻的遭遇,然而当他真正面临,恐惧感仍是透彻心神。
唯一能支撑他继续坚持和战斗的勇气,并非生的渴望,而是对剑神,对未来的期望。
一定要活下去。
这是即便死亡来临,也不能放弃的信念。
荫翳山林,一下子被他摆脱在身后,头顶上的天光,稍微明亮。
眼前是一片坟地,或许属于一个家族,或许属于一个村落,虽然坟茔累累,看起来却错落有致。
像弃卒这样的身份,从来不会畏惧鬼魂,他们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生灵,永远都是自己的同类。
韩兴良缓步往坟地当中走去,脑子里在考虑,怎样把此处当作避难的场所。
今天即便能从弃卒手里逃脱,机会也只有一次。
呜呜呜呜……
女人的低泣声响起。
韩兴良脚步更缓,搜索着声音的来源。
呜呜呜呜……
这单调不变的呜咽,像飘忽在这坟地上空的阴云和细雨,悲意深深浅浅,有说不出的凄凉和惨淡。
韩兴良好不容易,锁定声音的出处,逐渐逼近——
那道人影单薄、憔悴,身穿重孝,跪在一座坟前。
该坟才挖了个坑,一副棺材摆在坑边,不知因何还未下葬。
披麻带孝的女人,真是伤痛哀婉,一边呜咽哭泣,一边焚烧纸钱。
“这位小姐,你所祭何人?”韩兴良站在身后,冷冷发问。
“我,我丈夫……呜呜呜……”女子头也不回。
听声音,年纪尚轻。
“你丈夫,在哪里?”韩兴良问。
“当然,在棺材里……”年轻女人手一指,露出手掌手腕,毫无血色。
“这副棺材,可真不算小。”韩兴良念道。
“那冤家,那死鬼,他本来就骨头重,块头大,呜呜……”
“这位夫人,望你节哀顺变——我路过此地,遇事紧急,想请你帮个忙,行个方便,不知你意下如何?”
“你有什么事?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寡妇,能帮你什么忙?”
“夫人若肯出手相助,这锭银子就是你的。”韩兴良半身微倾,递了一锭银子过去。
女子仍不回头,伸手接了,露出一截手臂出来,苍白吓人。
“既有银子,那就好商量。”她哭声稍止,“说吧,你想怎么样?”
韩兴良:“我想躺进棺材里去。”
“哦……”女子似乎有疑问,但还是没问,“我死去的丈夫在里面,你不怕么?”
韩兴良:“死人我不怕,活人才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