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仿佛多年前的水库在天上决了堤，倾泻下一片恢弘的水势。
许小鸥和王丽分坐车舱左右。
隔着挡风玻璃，她们望着一团团被车灯映亮、又被雨刮匆匆拂去的雨幕，久久无言。
许久后，还是许小鸥率先开口。
她说：“很久之后，我再回想起那一天，才逐渐开始明白——我和静然的计划，有多愚蠢，多么异想天开。”
她说罢这话，愣愣地转头看向王丽。
王丽依旧只穿着那件湿透的背心，垂下的黑发如小蛇般逶迤贴在额上。
她并未转头，只冷冷的道：“说下去。”
许小鸥只得侧身回来，继续看着雨幕，她道：“那天，我跟静然想合力把萧余制住，本来也差不多成了。可中间出了点岔子——那块喷了哥罗芳的手帕，不知道怎么遗失了。萧余反应过来后，情绪彻底失控了，他恼怒于我的背叛，把我逼到崖边。静然扑上来想拉住我……你知道的，她的腿脚不太利索，刚扑上去，萧余转过身，抓着她就……把她推下去了。”
说到这儿时，许小鸥似已痛苦得浑身乱颤。
她俯身掩住面目，哽咽道：“我那时候也想拉她，可没来得及。就几秒的事，一切就都完蛋了……我疯了一样想冲到崖下救她，可，可萧余拉住了我，他劈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他把我死死按住，冲我吼，说’你要是想活，就别和我对着干’。我一下就懵了……脑子一团乱，我知道，萧余说得出就做得来。”
窗外雨声重如鼓槌，车内许小鸥不断啜泣：“他命令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必须配合他演下去。他说，只要我乖乖的，一切还能’回到正轨’。”
她喃喃道：“我那时候是真的怕了……我没办法……我不是不想救静然，我是真的没办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我再不听他的，连我自己也会有危险。”
“于是，在萧余的胁迫下，我当晚便装成静然的样子去到了她的宿舍，还故意打电话叫她室友听见，伪造出静然自己主动离开的假象。”
“而萧余，则独自开车去了离此地一百多公里的度假山庄，用我们俩的身份证办理了入住。”
“谁料，这份不在场证明并没派上用场。后续警察调查时，压根没把此事往谋杀上想，我那通电话电话起了效用，他们只以为她是跟着某人南下，而静然家中，据说只有一个父亲，也对她的失踪不甚关心，事情，就这么有惊无险的结束了……”
铺陈冗长的故事讲完，车内一时只剩下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仿佛天地都陷入了一种迟钝的昏眩里。
王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她一动不动，仿佛被钉死在座椅上，一张脸半明半暗，看不清表情。
隔了很久，王丽才缓慢地转过头来。
“所以，”
她盯着许小鸥，声音发哑，“你是眼睁睁看着，她被那个男人推下去的？”
许小鸥猛地一颤，嘴唇哆嗦着：“我……我想救她的，我真的……宁可死的人是我自己。”
“你想救她？”
王丽缓缓重复，“你想救她……可她死了。你想死，可你还活着……许小鸥！”
王丽突然高喝一声，转头死死盯住许小鸥：“你从始至终，都在逃避同一个问题——你从没说过，那个在你口中，阴险歹毒，害死了黄橙和我女儿的萧余。就是和你从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住在豪华大别墅里恩恩爱爱了整三年的丈夫，许小鸥，我说的对吗？”
王丽的双眼如像被地狱之火淬炼过——不带星点眼泪，只剩下被彻底抽干后的空洞。
她紧紧咬着后槽牙：“如果你真的像你自己说的那么无辜，那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许小鸥几乎被逼进了车门边角，肩膀抵着窗，整个人动弹不得。
她脸上泛出一种说不清的苍白，喉头滚了好几次，才终于吐出一个字。
“我，我，我真的没得选。萧余为了让我永远保守秘密，拿我的家人威胁我，经历了黄橙和静然的事情之后，我不敢再和他作对，只好同意了结婚。”
“然而，我也为我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因为我曾试图和静然和起伙来对付萧余，婚后，他几乎是将我半软禁在家中，你口中所谓的豪华大别墅，就是我的牢笼，他找了无数人看着我，我几乎插翅难飞。”
许小鸥语调哽咽，满脸是泪。
见状，王丽冷笑一声，缩身重新落座，她道：“别把自己说的这么无辜，许小鸥。我可没觉得你过得多么凄惨，保姆保镖一大堆，成日围着你供你发号施令，标准一副豪门阔太太的模样啊。”
听到王丽这么说，许小鸥的哭声突然一顿，她抬头看向身侧王丽，半晌才道：“果然，你从那个时候就盯上我了。”
王丽也不反驳，只扬眼望向窗外。
半晌，她突然古怪一笑，切换了话头，自顾自的往下说去：“那年，我虽和’太爷’从马六甲死里逃生，可’太爷’因在那夜受了伤，加之一路奔波，人越来越虚弱。我照顾她到了马来，可身在异乡，无病无医，即使我想尽所有办法，也回天乏术。”
“终于在那天夜里，’太爷’陷入了弥留之际。”
“临走之前，’太爷’央求我，说她一生仇家无数，如果她离世的消息传出去，恐怕有人会找到阿勒寻仇，所以，她求我顶着她的名号回国，只要道上的人知道她没死，就没有人敢对阿勒动手。”
“‘太爷’果真走在了那一天的夜里。”
“次日，我按照’太爷’的吩咐，毁去她的面部，又将自己的白玉兰耳环戴在她身上。从此，我成了大名鼎鼎的程继春，而那个背夫弃女，远走他乡的可怜女人王丽，就这样永远的埋葬在了异国的土地里。”
说到这儿时，王丽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不断抖动的面部肌肉，簌簌落下了泪来。
但不过一瞬，她便迅速伸手，两三下将泪擦净了。
王丽继续说：“回国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女儿，也就是在那时，我听说了她失踪的消息。就这样，我靠着这些年从’太爷’那学到的本事，一点点查清了你们几人当年的纠葛，然后顺着线索一路追查到——你。”
说到这儿，王丽终于转身，看向了许小鸥。
而许小鸥也神情怔怔，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怪不得，那时候我和萧余老感觉有人在查当年的事，原来，都是你做的。”
“不错。一开始，我只想试探你们到底与此事有多少牵扯，直到你从家里逃出，我才百分百确定——静然的失踪，跟你们有关。”
王丽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打着冷战，身子微微抖动着：“我欠了女儿太多，无论如何，也要查清她的下落，所以我跟上了你。又用太爷的名义，把一条条钓线放了出去，终于，等到了你上钩。”
许小鸥喃喃道：“你也没想到，费了这么多心思，等来的是女儿的死讯，对么？”
“不错！”
王丽突然厉声高喝：“许小鸥，由不得你不信！这一年来，我有无数个机会，出手就可以要你的命，可我心里始终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幻想，希望能从你口中知道静然的下落，可你今天居然告诉我，她死了？还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死的！”
王丽一句话吼完，整个人像被燃尽的烈火点燃了最后一撮火星，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她左手撑着副驾座椅，右手直直掐住许小鸥的脖子，一点不留情地往后扳，像要把她整个人从车窗里提起来。
“许小鸥，你说我女儿的死给你无关？从头到尾，你把自己摘的可真是干净啊！”
许小鸥被卡得脖子一歪，后脑砰得顶在车座上，整张脸迅速涨红。
她双手胡乱扒着王丽的手臂，嗓子里发出嘶哑断续的喘音：“不是我，是他……是萧余……他……是他杀的……我……”
她一句没讲完，又被王丽更狠的一扭，立时发出一声呛咳。
“他说，有人在查当年的事……他要我、要我顶罪……我只能、只能逃……”
“闭嘴！”
王丽嘶吼着，像是一头悲怒与怨恨中失控的兽，“你凭什么活着？！你凭什么还能在这儿哭？！”
随着王丽力道渐大，许小鸥脸色由红转紫，身体开始剧烈痉挛。
就在王丽几乎要掐断她气息的那一刻——
“住手！”
一声暴喝骤然劈入车厢，紧接而来的，是一连串重重的敲窗声。
“立刻打开车门！”
王丽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她死死盯着许小鸥，眼神像两把刀子，要将她劈开。
空气里只剩喘息和引擎的低鸣。
半晌，王丽的手指忽然认命般一松。
随着王丽的后退，许小鸥一下瘫坐下去。
她剧烈咳嗽着，泪与涕流成一团，像一只差点被扔进水里溺死的鸟。
王丽转头摇下车窗。
只见外头雨帘倾泻，一个人站在大雨中，雨衣湿透，面色冷硬——是小邓。
“不是第一次见了。我是刑侦大队的邓志远。”
小邓冷冷的，从左衣袋中掏出警官证：“二位，下车吧——咱们该正式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