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堕春醪
小狐濡尾2025-11-10 14:2011,884

  次日过午,抱鸡娘娘房中仍无动静。老板娘与几个伙计私下商议:“这两个客人太过古怪,不吃不喝的,就是睡,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前日晚上那男客被背进来的时候,我看就不大对劲,那脸色啊,又白又青,跟死人差不多!”

  “昨儿咱们进去看,那男客不也是一动不动吗?躺得直挺挺的。”

  “老板娘,昨夜里听说又出事了,一伙人去大慈恩寺抢小王子。上回不是有个奸细从杨将军手下跑了嘛,别是这人吧……”

  老板娘一拍桌子站起来:“不成!咱们还是得进去看看!”

  老板娘和两个伙计,蹑手蹑脚,先是到客房窗下探头张望,却见窗子里头俱被挂起来的衣衫挡了,什么都看不见。

  “昨天进去看的时候还没挡着吧?”

  “那女子昨晚上洗澡时遮挡上的。”

  只得又去拨那门闩。拨得开了,老板娘正要轻手轻脚推门,却见门“哗”地一下大开,开门的是个年轻公子,修眉俊目,唇红齿白。虽是一身寻常百姓的蓝衣,然而长身如玉,清清朗朗。

  这老板娘是个积年的主儿,一看这相貌,便知不是凡人。她一拍掌,笑道:“咿呀,郎君已经起身了,失礼失礼。”

  李柔风听声音辨出是老板娘,抬手揖了一礼,道:“夫人,我家——”他顿了一顿,道,“我家娘子前夜染了风寒,睡了一日两夜仍不见好,夫人慈悲,可否为我们备马,指引我们去找个郎中?”

  他有意矫了些兰陵口音,那老板娘果然问道:“郎君可是南兰陵的人?”

  李柔风斯斯文文地道:“是,我姓李,家中遭了难,想起有旧友在朝中做官,故而带了娘子前来投奔。未料还未找着人,就先遇了贼,受伤了。”

  老板娘可喜欢他这相貌,这礼数,这文绉绉的兰陵声腔。须知南兰陵是萧氏大族所在,澂王萧焉和吴王萧子安,那都是出自南兰陵,数百年的贵族。在旁的人看来,南兰陵的鸡鸡狗狗,叫声儿那都比别处要好听些。他这几句话说得清楚,老板娘心中的疑虑烟消云散。她欢欢喜喜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我晓得个郎中,看病又便宜,又好。”

  李柔风拱了拱手。

  老板娘却还舍不得走呢,想同他多说两句话,又殷勤问道:“郎君还没吃午饭吧?我们店里还备着些热菜,给郎君端过来?”

  李柔风婉拒道:“我家娘子初来乍到,还吃不惯这边的菜,我带她出去买些吃,就不劳夫人了。”

  老板娘还想唠叨两句,李柔风却关了门。进到房中,抱鸡娘娘正倚着床头坐起来,嘴唇烧得干枯,声音越发的嘶哑。她有气无力道:“李柔风,你变了,你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李柔风循着声音,伸着手往前走,抱鸡娘娘坐得矮,他还是一脚撞到了床根。他估计着声音的位置去摸抱鸡娘娘的额头,抱鸡娘娘偏一偏身,他便摸在她的颈根。所触之处细腻柔软,却湿漉漉的尽是汗水。

  抱鸡娘娘斥道:“好你个李柔风!你还摸我!别以为我现在烧得不能动了就不能把你怎样,我——”她摸起床头枯萎的栀子花枝来,抽了他手背一下,“我还是可以打你的!”

  那一下抽得跟摸似的,可见她这两天病重奔波兼受惊吓,吃得又少,着实已经没了什么气力。李柔风无奈地偏了一下头,道:“你这样烧着,不会好,得去看大夫。”

  抱鸡娘娘拒绝:“长这么大,我就没看过大夫——都是些庸医!”

  李柔风劝道:“但你这次病得真是重。”

  抱鸡娘娘冷笑道:“你见过我以前生病吗?当年那些郎中们都说我快死了,治不了了,一个牙婆还是一碗蜂蜜水把我灌得活了过来。”说着便咳嗽了两声,咳出些血来。

  李柔风嗅觉敏锐,嗅到了几分血腥气。他道:“我听老板娘的口气,衙门里没有张出榜来捉咱们。想必冯时那边,杨燈已经压下了。老道士的生死,也没人在意。咱们白日里出去,不会有事的。”

  抱鸡娘娘方才几句话说得已经耗尽了气力,现在只是用力摇头,忍住咳嗽,说不出话来。李柔风自是看不见她摇头,探着手,一点点摸到她消瘦的肩膀,抱鸡娘娘吓了一跳,赤着脚蹬他,却被他亦摸到了细小的足踝,手臂穿过她膝弯将她整个儿抱了起来。

  抱鸡娘娘这一惊非同小可,挣扎起来,眼看要滑脱下去,李柔风将她往上兜了一下,把抱鸡娘娘像只小鸡一样抱得更扎实了些。抱鸡娘娘挺头张嘴去咬他脖子,李柔风连忙说:“有毒。”

  “你怎么知道?”

  “上次被狗咬,狗死了。”

  抱鸡娘娘无言,又双手去掐他脖子,李柔风说:“别掐了……你一摸又好了。”

  “那我毒死自己!”

  抱鸡娘娘面露凶光又张嘴去咬,忽见老板娘推门进来,她惊了一惊,收敛起狰狞面孔,温温婉婉地靠在李柔风颈边。

  老板娘以为是小两口打情骂俏卿卿我我,脸上一红,不敢看两人的脸,只是道:“李家郎君,马备好啦,你们去吧。”

  老板娘在前面引路,李柔风循着她的脚步声走。抱鸡娘娘靠在他怀中,忽然觉得很累。稍稍抬头,便仰见他如玉石一般清冷坚洁的下颌,心中似灌满的水波,轻轻漾动了一下。他修长而挺拔的颈子亦是如此,是冰凉的,如玉一般坚实光滑。她滚烫的鼻息扑在他的脖颈上,像有一层雾氤氲开去。

  李柔风把她放在大黑马上,摸索着将大黑马的缰绳塞入她手中,道:“我拿个包裹就来。”摸着墙循原路回去。

  老板娘望着他颀长的背影有些艳羡之色,问抱鸡娘娘道:“你这郎君看着贵气得紧,待你又好,怎么寻到的人家?”

  抱鸡娘娘坐在马上,冷冷一笑,道:“你没看见吗?他瞎了眼。”

  

  老板娘为李柔风和抱鸡娘娘指了去往医馆的路,道是不太远,拐过三个街口就到。李柔风向老板娘道了谢,便与抱鸡娘娘驰马而去。李柔风一只胳膊便能制住抱鸡娘娘,拐过一个街口,他拉住缰绳道:“你知道乌衣巷吧?巷子南口,有一家积善堂,咱们往那处去。”

  抱鸡娘娘虚弱冷笑:“李柔风你想得美!那积善堂必是你旧日相识。莫担心,我这就去找杨燈,告了积善堂这个奸细。”

  她一抖缰绳,右手便被李柔风紧紧握住。他恳求道:“娘娘,你且帮我这一次。吴王澂王,天下属谁,于你有何差别?更不用说吴王暴戾猜疑,澂王宅心仁厚。倘是澂王平定了这天下,百姓的日子,不更好过些吗?”

  抱鸡娘娘讥刺道:“吴王暴戾猜疑不假,但澂王宅心仁厚?我看你天真至——”说到一半,她蓦地反应过来,问道,“澂王已死,如何平定这天下?”

  李柔风低声道:“娘娘,澂王未死。”

  抱鸡娘娘惊道:“你如何知晓?”

  “冯时说的。”李柔风道,“只是澂王身在何处,我仍未得知。当是吴王将他囚禁了起来。”

  抱鸡娘娘默然思忖片刻,道:“天大地大,我的性命最大。帮不了你。”

  “娘娘!”李柔风抱紧了她道,“你过去不是不愿意让我把阴身给澂王吗?如今不用了。今日我不过去传个消息,消息传到,自然有人去救澂王。倘若娘娘今日助我,我便再无遗憾,从此追随娘娘左右,做牛做马,任由娘娘遣使!”

  抱鸡娘娘的目光落到他紧握住她手的手指上,虽然冰凉,却有着实在的触感与力量。她眼睛有微微的酸涩,却冷哼了一声,道:“做牛做马追随我左右?只怕要是萧焉真被救出来,就由不得我了。”

  李柔风一急,将她骨骼纤细的手握得更紧了些,道:“娘娘,阴间人难道离得了阳魃吗?只要你活着一世,我便是你一世的影子!”

  抱鸡娘娘默然半晌,道:“萧焉出来了,你便没了继续活下去的念想。”她冷冷道,“你可以选择化骨。”

  李柔风怔了一下,未曾料到她将所有事情看得透彻。但眼下,他别无选择,他换以左手握住她拿缰绳的手,举起右手道:“我愿以澂王的性命起誓,只要娘娘活着一日,我便一日不化骨。”

  抱鸡娘娘缄口不言,似是默思。

  李柔风知她心中已经动摇,又低低道:“娘娘,倘若没人去救澂王,待他彻底死在了吴王手中,你以为,我就不会化骨了吗?”

  

  大黑马在挂着“积善堂”三个木刻大字的大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个药铺,虽然大门紧闭,浓浓的药香仍从门缝中飘散出来。

  李柔风嗅到那味道,知晓没走错地方。他先下了马,从包袱中摸出一双干净布鞋,摸到抱鸡娘娘的一双脚为她穿上。

  阳魃到底是阳魃,光着一双脚在马上这么久,足底仍是火热,拿在他冰凉的手中极是温暖。

  抱鸡娘娘冷着一双眼,看着李柔风为自己穿鞋,鞋头套进足尖,凉沁沁的指尖勾进鞋缘,紧贴着她的足边一直滑到后跟,将鞋子提将起来,然后手沿着鞋边轻轻滑过一圈,确认她整只鞋都穿妥帖了。

  李柔风过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却极是细致周到。抱鸡娘娘抬眸看他垂着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冯时不是一回事。他认真的样子,就像是把她当作他珍视的人。

  但那又如何?假的。

  他把她抱出去,说要带她去看大夫时,她心中竟有几分惊喜。哪怕是因为她是阳魃,她的命就和他自己的命一样,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还有几分真心在。

  然而他却只是拿她做个幌子,来积善堂送信。

  他并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并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样。

  李柔风伸手扶抱鸡娘娘下马,抱鸡娘娘冷冷一哂,无声无息。

  敲门几遍无人应。抱鸡娘娘看着门上高悬的“谢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难去了?”适逢战乱,建康城王旗屡换,乌衣巷中的许多大户人家远遁避难。

  李柔风却不肯走。这些时日建康城中严查澂王余孽,街上人马稀少,乌衣巷中更是寂寂无人。李柔风侧耳倾听,巷中除了他与抱鸡娘娘两人,并无他人来往,他便贴了门缝,压低了声音道:“烦请通报,澂州李氏三子冰,前来拜见范世叔。一别两载,世叔的顽痹之症,可好些未?”

  忽地听见里头一声响动,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时,只闻门内檀杖拄地的笃笃声,一声一声如急雨而至。门稍开一缝,一只眼睛探看出来。李柔风坦然立于门前,躬身施一大礼:“小子李冰,拜见世叔。”

  门大开,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风,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好一番打量,终是颤声道:“柔风世侄,真的是你?”

  阴间人正常的时候,除了身上冰凉些,看起来和正常人别无二致,很难区分。法遵在乱坟场,若非看到李柔风手足腐烂,也难以肉眼识出他是个阴间人。

  李柔风微笑道:“世叔,是我。”

  此人姓范,名宝月,与李柔风的父亲曾是世交。听到李柔风的声音,范宝月尤不敢相信,又拉着李柔风反反复复看,颤巍巍道:“你……不是听说你们李家满门都被萧子安杀害,族宅亦被放火烧了个干净吗?你……你怎么还活着?”

  李柔风听范宝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雾生。他勉强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侥幸活了下来,只是一双眼睛看不见了。礼数不周,望世叔包涵。”

  范宝月大叹一声,连连道:“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便让李柔风进宅说话。抱鸡娘娘扶着大黑马慢慢走过来,范宝月对旁边的仆人吩咐道:“去,把马牵去马厩,好好喂喂。”他见抱鸡娘娘病央央的,容貌和衣着都无甚出奇,只当是李柔风的奴仆,便道:“你就在外边守着。”

  李柔风过去扶住抱鸡娘娘,对范宝月道:“世叔,这是我救命恩人——”

  抱鸡娘娘哳哑扁平的嗓子,无情无绪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

  李柔风哑然了一下,范宝月却是被大大惊到,“世侄你……成亲了?”

  未待李柔风言语,抱鸡娘娘依然是方才那副语气,扁平干哑的声音道:“我们在一张床上睡过,他说要伴我一生一世的。”

  “这——世侄?”范宝月这才意识到她是已婚的发式,震惊地看向李柔风,满脸都写着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过去清贵高洁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地会娶了这样一个粗野村妇?!

  李柔风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对着范宝月,难道要说他是她的下仆吗?说是夫妻,确实能省去许多解释的麻烦。于是点头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经不在了,侄儿便自作主张,与这位姑娘成了亲,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范宝月看看李柔风,再看看抱鸡娘娘,哑口半晌,终于狠一跺脚,惋惜长叹。他道:“世侄,你该早些来找老夫……也罢,如今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为李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万幸、万幸!”

  范宝月察言观色,见李柔风细心扶着这陋妇,言语举动,竟有十分尊重。再细细观之,这女子眼中阴冷,却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凉薄和透彻。他隐约觉得这女子有些不寻常,张口问道:“这位侄媳妇怎么称呼?”

  李柔风道:“她叫张——”

  张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鸡。”

  李柔风失言。

  范宝月拖长声音,“啊——”着点了点头,斟酌着,勉强给眼前这个瘦小女子找了点可夸赞之处,道:“张抱机,这名字倒有几分禅意和机锋。”

  

  积善堂里很空旷,没剩下几个下人,可见郎主范宝月的生活已经极尽简单和隐秘。进到药堂,两面墙俱是古朴雅致的药斗子,整洁而凛然。范宝月亲自为张翠娥望闻问切了一番,诊断为风温肺热。范宝月道这病来势凶狠,所幸看得及时,再拖上个一两日,转为痨症,那便麻烦了。

  张翠娥向李柔风看了眼,只见他面色坦然,并无向她邀功之色。

  范宝月开了个药方,差一个徒弟前去取药煎煮。张翠娥谢过范宝月,李柔风忽然道:“她身上亦有伤,劳烦世叔也帮忙看看。”

  范宝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风。张翠娥自小混迹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见过何其多也,怎么能看不出范宝月此前对她和李柔风的真正关系有所怀疑?然而李柔风这般一说,范宝月却又有了几分相信,满脸俱是木已成舟的叹惋之色。

  李柔风看不见,自是不知范宝月这般曲折想法。张翠娥望着他那张温柔多情相貌,却知他心中所想远比这张脸要锋利尖锐。

  “她身上有伤。”此事她从未提及,李柔风却知晓。与从冯时口中套出“萧焉未死”的消息一样,他把这些都天衣无缝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无从抵御之时,掷地有声。

  男女有别,范宝月唤了个灵巧的婢子过来,让她为张翠娥处理身上外伤,他自己带着李柔风去了后院的议事厅。

  张翠娥自然知晓他们要商议什么,这种事情得避开她。她识趣不问不追,婢子便闭了药堂的门窗,让张翠娥褪去衣衫,方便她疗伤。婢子手法驾轻就熟,显然得了范宝月的真传。

  张翠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她闲聊:“你们家范先生为何还留在建康?”

  “郎主身患痹症,行动不便,又舍不得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处。”

  “日子过得太平吗?”

  “不太平啊,官兵三天两头地来搜。但我家郎主乃是名医,给王妃瞧过病,吴王也得礼敬三分。”

  “哪个王妃?”

  “侧妃景氏。”

  张翠娥背对婢子,眉心微蹙。

  侧妃景氏便是刚诞下小王子的那个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后,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冷,在宫中清心绝欲,带发修行,为吴王祈福。

  “女郎恕我多嘴。我进来时,见范先生闭门谢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宠有关系?”

  婢子满腹愁绪地一叹,没有多言。

  抱鸡娘娘服完药,在药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来,只见红日已经落山,夜色初临。范宝月不愧当世名医,一剂汤药下去,她已经觉得神气清爽许多,身上也有了气力。

  范宝月引着李柔风从内堂走出来,范宝月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这处住下来吗?虽说眼下清贫了些,但也算干净宽裕。”

  李柔风拱手婉拒道:“内子不习惯住在他人家,我们便不给世叔添麻烦了。”

  范宝月已经挽留过他多次,知他心意已决,便命徒弟包好了药材,牵来大黑马送他们从后门离开。抱鸡娘娘眸光闪闪地望着他们二人,一言不发。她和李柔风都是牵了命案的人,李柔风不愿留待此处,必是不想牵连范宝月。

  一路上,两人默然无言。向西走出几个街口,李柔风忽然道:“娘娘,我们可否去一趟西市?”

  抱鸡娘娘问:“做甚?”

  李柔风道:“既是要买晚上吃的东西,不如在西市买。”

  西市是秦淮河边最繁盛的一条街道,颇多店铺、酒家。石头城要说吃,那必属西市。回去客栈的途中,也确实可以走经过西市的一条路。

  抱鸡娘娘默许了李柔风的提议。

  如今西市虽然远不如澂王治下繁华,然而日暮酒阑,履舄交错,此时是最为热闹的时刻。西市街口下了马,举目只见灯火不绝,菱藕连街叫卖,喧声聒耳。

  李柔风四下张望,他现在已经能看见魂魄。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找到某种方向。

  抱鸡娘娘知道他来西市,必是又有私心,但她不戳破。

  牵着大黑马走在他身后,见他已经能够很伶俐地通过脚步声和对话声避开身边的人。他慢慢向前走,并不依赖于她。

  抱鸡娘娘忽然有了一个恶毒的想法。

  既然他不想需要她。

  既然他心中没有她的任何位置。

  那么,抛下他。

  抛下他。

  抱鸡娘娘牵着大黑马,忽然避离人流,隐入了旁边的巷子口。

  李柔风骤然停了下来。

  阴间人离开阳魃的感觉是怎样的?

  抱鸡娘娘不止听一个阴间人描述过。

  是身边的那团火突然灭了,整个人忽然如堕冰窟,四肢百骸彻头彻尾透心透骨地寒冷。皮肤上像有千万根冰针在扎。

  那是腐烂的前兆。

  她看到李柔风猝然打了个寒战,止步回头,茫然四顾。

  很快,他开始慌了。他不再站着不动,人焦虑时便开始踱步,双足相错,无序而走。他的两重世界乱了,他目之所见为阴间世,耳之所闻为人间世,当他心绪凌乱之时,这两重世界便乱了。

  他开始撞上西市上络绎不绝的往来行人,引来行人的恶语相向,他不敢再动,他喊:“娘娘!”“娘娘!”一声比一声焦灼。

  他一定觉得,目之所见的那个世界里,她这一团火是很好找的吧?一片漆黑、阴鬼游荡的世界里,她这一团火,只要在他目之所及的视野里,便没有找不到的道理。

  但抱鸡娘娘知道他看不到她,她坐在一棵怀抱粗的老槐树上。这种数百年的半鬼之树,都是成了精的,阴气之重,足以盖住她这只二十年的阳魃。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合辙押韵,声声入耳,李柔风的声音很快便被喧闹声盖过去。他喊得嗓子干了,咳嗽了两声,手来掩口时,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自己指尖已经开始散发的尸腐之气,他干呕了两下。街头的泼皮无赖横行过来,将他搡到一边跌在地上,抱鸡娘娘看见他低垂着头,漆黑的发梢蓦地似被霜雪杀过一般,白了大半!

  抱鸡娘娘心道不妙!李柔风这是要尸变!他这一尸变,只怕这街道上要血流成河,大隐隐于市,谁知这西市上有没有道法高人,取了李柔风性命!抱鸡娘娘正要下树,却见李柔风掩着面的手慢慢拿下来,脸色终于还是归于平静。

  抱鸡娘娘一颗心落定,忽地意识到方才竟是为李柔风心悬了片刻。她蓦地心生大恨,一副火热心肠化作冷硬铁石,趁李柔风望向另一方时跳下古槐,滚鞍上马,冲巷子西口飞驰而去。

  向西行出两条街市,便是漉里。漉里这个里坊,位于秦淮之上,澂王治下住着千户人家,多以酿酒为业。如今几经战乱后虽只剩下半数,但仍是建康城内最大的酒坊聚集之地。

  一入漉里,酒香便浓得醉人。抱鸡娘娘径直去了一家卖洛阳酒的地方。北方的酒,性烈而劲道大,这家酒坊的招牌“白堕春醪”,据说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曾有大盗饮之即醉,俱被擒获,故而游侠有云:“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抱鸡娘娘手头宽裕的时候时常来此处,与酒保相熟。从法遵那里得来的银钱还剩不少,她拍将出来,呼酒保拿上好的白堕春醪与她。

  酒保笑眯眯的,问道:“听说娘娘又入了杨将军府?”

  抱鸡娘娘丝毫不以为忤,淡笑道:“你这消息来得倒快。”

  “娘娘是我常放在心上的人儿,哪能不时时关心着。”

  抱鸡娘娘“嘿”地笑了一声,环顾着酒坊里头,席上皆空荡荡的,除了她没别个酒客。她扁扁嗓子道:“你这儿今晚怎的这般冷清?我看街那头灯火如昼,倒是热闹得紧。”

  酒保道:“冷清些好。你却不晓,今日吴王驾临那家店子,不知怎的突然来了兴致,非要自己杀猪宰肉,让王妃卖酒,扮作商贾之人。买的人越多,他越是高兴。百姓们开始时怕,后来发现买酒还有赏钱,便纷纷奔过去了。你说,那边能不热闹吗?”

  抱鸡娘娘从筷筒中抽了双筷子,在桌子上点了一下,对齐了筷头,拈了颗花生米吃。她掐指一算,道:“戌时要死人。你把门闭了。”

  酒保笑了声:“泄露天机,你也不怕天谴。”

  抱鸡娘娘又吃一颗花生米,嚼得香喷喷的,道:“谴便谴了,有什么生死我没历过,你见我怕过吗?”

  酒保笑眯眯地给她端酒上来,一块拙朴古甓上置以酒具,酒具边插数枝栀子,绿白有致。

  酒保见抱鸡娘娘对着这块古甓沉吟,笑着介绍道:“老酒配古甓,相得益彰。前日里我刚得了这块老东西,上书四个阳文方篆。”他手指着那古甓,念道,“‘永和九年’——我想着你过去不是对这种前朝的碑石啊、古钱啊,挺感兴趣吗,便拿出来与你炫耀炫耀。”

  抱鸡娘娘自斟了满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墩,豪气干云道:“你休想再骗我钱,从今儿起,娘娘我不稀罕这些物事了!”

  酒保笑眯眯的,为了让她喝得更热闹些,把坊中四角的灯都点上,照得屋中亮晃晃的。他道:“今晚没别的客人,你便尽情喝吧。我家娘子白日里摔伤了腿,我进去帮她看看孩子。”

  抱鸡娘娘道:“哎,你先把门关上。”酒保看了看一旁的漏壶,道:“离戌时还有半个时辰,说不定还有生意呢。娘娘,你且帮我照顾着些。”说着去了后边。

  抱鸡娘娘独斟自酌,心道饮酒无人陪伴,果真寂寞。这般想着,又多饮了些。

  未几,果真又有一人前来买酒。抱鸡娘娘下席,趿拉着布鞋走过去,无精打采地问道:“要什么?”

  那人没说话。抱鸡娘娘一抬眸,不由得愣住。

  是个少女,看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眼睛大而深邃,鼻梁高耸,肤色较大魏人要白出许多。

  竟是个来自西域的女孩子。据说长安、洛阳这种胡姬甚多,建康地处江南,却还是少见。这女孩身材圆润丰满,虽罩着长衣,仍可见腰上有肉,不似江南女子纤瘦窈窕。

  少女亦直勾勾地看着她,像是认得她似的,眼中竟有退避之意。

  抱鸡娘娘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又问一遍:“你要什么?”

  少女的汉话还很勉强,细声道:“五斤白堕春醪。”

  抱鸡娘娘心道这胡姬酒量不小,提了五个酒坛出来,用绳子串了一串与她。墙上的木牌用朱漆写着酒名和价格,少女数了钱币出来搁在柜台上,抱鸡娘娘收钱时指尖与少女擦过,忽觉得一缕阴气森森然自指尖而来,令她这个阳魃都打了个寒战。

  少女飞快地出了酒坊,待抱鸡娘娘反应过来,追出去时,少女已经在夜色中不见了踪迹。

  阴间人。

  这少女竟是个阴间人。

  居然有不愿意靠近她这个阳魃的阴间人,这么说,建康城中,确确实实还有其他的阳魃?

  酒坊大门紧闭,外面火光大作时,她和酒保业已吹灭了坊中灯火,只余街上投进来的薄光。

  喊杀声震天,逃命的人鬼哭狼嚎。有人沿途拍门,喊着“救命”,抱鸡娘娘与酒保各斟一杯,仰头闭目而饮。

  人各有命。

  “乱世,我命在天。”抱鸡娘娘道,“人命是救不过来的。”她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有澂贼想要刺杀吴王!”

  “凡开门亮灯者,俱给我冲进去搜!见黑衣者,杀!”

  凶残如此,是杨燈的兵。

  酒保抬眸看抱鸡娘娘一眼,拱手:“谢过。”

  抱鸡娘娘满脸酡色,懒然抬眸:“怎么谢?”

  “这是一家老小的救命之恩。”酒保道,“只要我能做到的事,任由娘娘开口。”

  

  抱鸡娘娘在亥时过半才醉醺醺地离开漉里。漉里的街道上已经彻底一片死寂,大黑马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的死尸,沿着秦淮河望东而行。

  昔日千灯照碧云的秦淮繁华,如今业已烟消云散。河边街市,寥无人迹。

  抱鸡娘娘横坐马背,赤着双足,双腿盘于鞍上。她散了长发,抱着个酒坛,仰头而饮。“慢些走啊,我们看看星星。”抱鸡娘娘胡乱地说。大黑马果真慢甩铁掌,“踢踢踏踏”优雅而行。

  前面横亘秦淮河上的一座石桥,一座满载着美酒佳酿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跨桥而过。大车上插着一杆王旗,看来是吴王宫中的车。

  驾车的宦人手中挽着长鞭,过桥时忽地长鞭如蛇飞出,在桥上打出鞭炮一般的炸响。

  “哪里来的叫花子,深更半夜在这桥上挡路!”

  宦人深夜被遣出来为主子办事,满腹都是怨言。一鞭子下去又是一鞭子,打到马车过了桥才不闻了鞭响。

  大黑马站到桥上,月色印染雪色桥面,好似白银。李柔风蹲坐在桥栏边,蓝色衣衫被打得破烂。

  他低垂着头,一声不吭。

  抱鸡娘娘见他身后有一个盖着屉布的篮子,篮子倒是完好。她一抖马鞭,鞭梢卷着篮柄,将篮子提了起来。李柔风听着那鞭声,浑身一颤。

  抱鸡娘娘解开篮子上的屉布,只见里面有一个瓶子,一个食盒。瓶子里泡着小梨,打开时蜜香四溢;食盒中是一条白鱼,仍是温热,香气扑鼻。

  博氏的梨菹,明月楼的酿炙白鱼,那都是秦淮河上从前朝便流传下来的名食名菜。只是价钱极贵,向来是王公贵族专享,她来建康这么久,一次也没有吃过。

  抱鸡娘娘淡淡地看着这些东西,原封原样地全都合上。

  “哪来的钱?”

  “范先生临行前给的。”

  “给了多少?”

  “我不方便拿,只要了一千钱。”

  抱鸡娘娘虽未吃过这些东西,却晓得它们的价格。大户人家吃一顿饭得万钱,这酿炙白鱼是好物,一道菜便得八百八十钱。博氏梨菹一小瓶也得一百钱。

  抱鸡娘娘冷冷地看着他,忽然一扬手,将那一篮子的酿炙白鱼和梨菹俱都扔进了秦淮河。

  “扑通”一声,李柔风慌忙扑到桥栏上,又回头,急切道:“娘娘!这些都是我专为你找的,白鱼对你身子好,蜜梨可以润肺——”

  “啪”的一声,不待李柔风说完,抱鸡娘娘便一马鞭抽在了他脸上,方才本就被那宦人抽了两鞭的脸颊,登时又现出一道青紫,嘴角破出血来。

  “好你个李柔风。”抱鸡娘娘冷漠扁平的声音道,“竟敢私藏私房钱。”

  李柔风忽地别过头不看她,漆黑的眸中有湿漉漉的雾色。他紧抿着嘴唇,唇上惨无血色,修长的手指握了起来。

  抱鸡娘娘踞坐马上,冷冷道:“你过来。”

  李柔风不从,眼中蕴着怒色,只是不言。

  抱鸡娘娘拍着大黑马走近他些,拉着他的衣袖让她正站在他面前,呵斥道:“不是做牛做马吗?马和牛有使唤不动的吗?”

  李柔风收了些怒意,只是缄默地站着,一言不发。

  月色如冰,像是有温度一样。抱鸡娘娘骨骼明晰的手指抚上李柔风的脸颊,李柔风身上微微一颤。

  那道伤痕便好了去。

  抱鸡娘娘一道一道地拂平他脸上的青紫,忽地一低头,吻上了他寒凉的嘴唇。

  他发上彼时染上的雪霜,便化了。

  如果李柔风这时候还看不出张翠娥爱他,那么他便是真正的愚钝。

  然而李柔风怎可能如此愚钝。

  阳魃的嘴唇温暖而柔软,初时只是轻轻地、羞涩地在他唇上一碰,然后便飞快离开,捧着他脸庞的双手也飞快地拿开。

  他不知道她的双目是否闪烁,他想不出自己曾在何处见过她,想象不到她那一双眼睛当是如何。只是他未动,她便又轻轻地吻上来,这次的时间便长一些,严丝合缝地去印合他的嘴唇。

  他看见她的火焰,如灿烂的金子一般跳跃而飞溅,将他眼前的一片黑暗照得通明。

  他不是第一次看见阳魃这般的火焰。

  那日在无名客栈,他中了定尸咒,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整天,唯一能做的只是感受自己的血肉在阳魃身边缓慢生长愈合。到了阴阳割昏晓之际,他的眼前渐渐浮出黑雾弥漫的阴间世,他方不那么无聊了一些。

  他看到阳魃的火焰在他身边剧烈地燃烧,是艳丽夺目的红。虽然她身上的血腥气没有半分削减,艰难的呼吸和咳嗽声始终不绝,那股沛然莫御的阳气却一直将他笼罩和浸润。无数鬼魂在窗外远远地游荡,无知飘过的阴魂被阳魃的火焰灼得发出尖利的痛叫,没有任何一缕鬼魂胆敢近阳魃的身。

  不知过了多久,阳魃醒来,那团艳丽的火焰在他身侧停顿了半晌,忽而缓缓地落向他。

  咫尺之遥,她屏住了呼吸。倘若是白日,他定是发现不了她。然而阳魃未料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他已经能够看到她的火焰。

  而她更未料到的是,他在那一瞬间同时参悟了金色火焰的秘密。

  早在那晚,她逃离冯宅又转而带着小丁宝回来救他时,他便已经有所感知,只是他不确信。

  阳魃竟是爱他的吗?

  阳魃把他推进佛塔后独自去见那些禁卫军,他再一次问自己,阳魃竟是爱他的吗?心甘情愿以命相付?

  他觉得难以相信。

  倘若真是爱他,为何又要一遍又一遍地折辱他?

  他伸手去触摸那些火焰中飞溅出来的金色火花,却摸到她柔软如缎的头发。秦淮河边蒙了薄薄的雾,摸上去湿漉漉的光滑。

  阳魃却受了他这动作的鼓舞,伸出舌尖舔他的嘴唇。她的动作急切而又笨拙,不得其道。他嗅到她唇间蜜一样的酒香,是白堕春醪。她若想要他的人,以她阳魃的身份,以他对她的所求,她直接要了便是。可她竟去喝这样一醉千日的烈酒,是想要怎样的胆量?

  他紧闭着嘴唇,阳魃不得其门而入,便着急地用手去抚他的脸庞,抚他的耳朵再到脖颈。阳魃的手心滚烫,触在他的冰冷的肌肤上如春日般干净温暖。他不想否认阴间人对阳魃如鱼饮水一般的渴求,然而克己复礼,人之所以为人。他自认李柔风还是一个人,所以知晓克制。

  他拿住阳魃在他颈边摸来摸去的手指,稍稍向后,避开了她的嘴唇。他低声道:“娘娘。”

  抱鸡娘娘掀起细长的眼帘来瞧着他。他眼见她身上的金焰消退了些,便主动去吻她的嘴唇,低低道:“娘娘,你的柴刀丢了,是不是该去鬼市上打一把了?”

  阳魃“啊”了一声,道:“杀龙员外时砍缺了口,恐怕是丢在臭道士那里了。”

  他便又吻她:“娘娘,莫忘了去鬼市打柴刀。”

  阳魃被他吻得有些高兴,声音亦软和了些,问道:“你不恼我打你吗?”

  李柔风摇头道:“不恼。”

  阳魃笑了两声,声音不大好听,但李柔风听得出来,她很开心。她便双手抱住李柔风的脖颈去亲他,依旧是笨拙无方,暴虐无道。

  李柔风紧闭双唇,避开她的亲吻,道:“娘娘,以后莫要将我整个人淹进水里,我不喜欢闭气。”

  阳魃说:“好。”

  李柔风道:“娘娘,我来西市,是为了给你买鱼,不是为了别的。”

  阳魃说:“好的。”

  李柔风说:“娘娘,你要记得去鬼市打柴刀。”

  阳魃说:“那你再亲亲我。”

  李柔风说:“你把酒给我喝些。”

  阳魃便把那坛白堕春醪给他,李柔风将剩下的几口酒饮尽,立即有些醺然。他挥手将空坛掷入水中,将阳魃从大黑马上抱下来,道:“我教你。”

  他摸索到旁边的桥栏,将瘦弱的阳魃抵在石头上,用舌尖顶开她糯米般细密整齐的牙齿。

  阳魃心想他不光嘴唇冰凉,连舌头都是凉的,含着他时,仿佛含着凉沁沁的玉冻,不,是天边的那轮月亮。

  竟是,和她十年中所肖想的,一模一样。

  阳魃最终靠在他怀里睡着了。李柔风抱她上马,她依然人事不省地睡在他怀里。李柔风想起过去瘫子阳魃向他讲过阴间人是如何反制阳魃的,阳魃与阴间人并非地位高低如此分明,强悍的阴间人亦可以先发制人,奴役阳魃。

  瘫子阳魃得意扬扬地说,聪明如他,绝不会给阴间人反扑的机会。

  李柔风抱着阳魃骑在大黑马上,身边游荡的鬼魂能帮他大略分辨出方向。他看着怀中的阳魃,她到底经历过多少阴间人?不知晓不应该把自己的性命交到阴间人手中吗?

  大黑马款款摆着蹄子往前走,马掌叩过石头路,“吧嗒吧嗒”。李柔风摸着手里的那块古甓,想起刚才阳魃突然醒来,醉醺醺地摸出这东西塞进他手里。

  阳魃带着十分醉意,道:“我……花光了手里所有的钱找酒保买的。我……救了他的命,他……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就从他手里,把这东西……便宜买了!”

  她大大咧咧地点着这块色泽幽沉的砖头:“永——和——九——年。”她开始大舌头,扯着他的手指摸上去,“喏——你摸摸——”

  微凉的夜风迎面袭来,将她长长的头发吹到他脸上,有清洁的栀子香。

  “娘娘——”他摸着这块古甓,浮而微涩,当是做旧;字风不对,应为仿制;不过造假的工艺颇为高超,若非是他,一般人很难辨出真假。

  是至多值两文钱的赝品。

  莫要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

  李柔风看着怀中这团火焰,火焰燃烧得静谧,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金辉,他忽然把话掩在了口中。

  

继续阅读:第五章 法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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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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