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能够叩问鬼魂,鬼魂定会说道,吾王孙仲谋,建石头城,我等采石为生,不知硐外岁月。
抱鸡娘娘同李柔风顺着绳索下到硐底,火把点起来时,庞大硐府撞入眼帘,她眼睛转过周遭,都觉得看不过来。
她想:这是神仙洞府吗?是阴曹地府吗?三界六道,竟有如此一个地盘,大得让人吃惊,奇崛得让人吃惊。
宇宙洪荒之力无边无垠,山崩地裂,鬼斧神工,造出神秀江山,但这采石硐天,削壁成廊,飞石成虹,恢宏世界里,一斧一刀,俱是人力所为。
这倒斗般的巨硐,上方入口小而下方大,石壁斜倾,斧凿痕迹分明,线条流畅。三百年来,水顺着石壁流下,形成数十丈长得深浅不一的青绿水痕,好似地底高扬的风幡。
支撑着整座硐天的是一根又一根巨大的鱼尾形石柱,碎石整齐地垒在壁角,地底下有大火燎烧过的痕迹。
抱鸡娘娘想,这采石硐天全盛之时,里面有多少石匠?这一片大火烧去的,又是什么呢?
李柔风知晓。
整片荒野,只剩下一座空壳,来自地狱的风,从一洞紧连一洞,一洞密套一洞的硐腔中穿过,将成百上千因为采石而死去的石匠的骨灰,吹散到每一寸石壁的表面。
真亮啊。
自从他服毒失明之后,除了那团火焰,便没有再见过如此明亮的世界。水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水流,好似淡绿色的熔岩一般,在地面上缓缓流淌,绿莹莹的水面之下,浓稠的阴气像虬结在一起的万千蚰蜒,又像漆黑的巨兽,缓慢而瘆人地蠕动。
“公子,”随同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一同下来的卫士唤道,他不识得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但知道这二人是“身怀异能”,能够帮助他们从城关石牢中救出澂王萧焉的人。“我已经查探过,地底虽然水路分汊众多,但都是人为凿出来的水道,天然河流,仅此一条。”
李柔风点点头,脱去衣衫。抱鸡娘娘把灌满空气的羊皮囊递给他,在皮囊底下拴了块石头。
她说:“李柔风——”
李柔风看不见她那如点漆一般的双眸,那火焰却如灞桥柳一般低垂飘摇,散出来的火烬,好似金色风雪。
抱鸡娘娘又干巴巴地说:“没什么,你去吧。”
李柔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强忍住对水中森森阴气的心悸,纵身跳了下去。冰寒阴气侵入四肢百骸的时候,他听见她自我诅咒般地说: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
水面上很快失去了最后一丝涟漪。
硐中泼天寂静,只闻变幻莫测的风声水声,像哨子,像潮音,像地动前的鼓荡。
那卫士问道:“女郎,他真能把澂王殿下救出来吗?”
抱鸡娘娘扁平干燥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为自己的笃定吃惊,这笃定,便似他当日说,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她忽然发现,李柔风原来是真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的,就像她现在顽强地相信他一定能把萧焉救出来一样。
而她过去,除了神灵,什么都不信。
李柔风在地底河道潜行,什么都看不见,他便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充满空气的羊皮囊让他的逆行变得艰难,但他并不会放弃。
愈往前愈是彻骨的阴寒,让他这个阴间人骨头疼。但他知道他找对了方向,水牢底下沉淀着无数被超度的亡魂所留下的怨念,怨念像密布的棘刺,会刺穿他这具阴身。
他忍住痛——只要忍住就行。他告诉自己,这就像小时候得了风寒一样,忍上七日,至多喝一剂苦药,都会过去的。他冰凉的汗水消融在水里。
终于触到了萧焉的身体。他已经精疲力竭,靠在萧焉背上喘息。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身体和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被损耗,却恢复不回来。
“李柔风。”萧焉极低声地梦呓,却忽地在身上被按上一只冰凉的手掌时蓦然惊醒过来,喃喃道,“柔风?真的是你吗?”
感觉到一个头颅疲惫地靠上他的后背,萧焉仰起头,打自懂事起就不再有过的泪水缓缓地冲刷过已经生出青苔的脸庞。
他望着头顶上因为光线暗淡而模糊不清的石壁,倘若他目光中的蚀骨的仇恨能化作铁锥的话,那十八层坚不可摧的石层,早已被他凿成齑粉。
后背上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又真切,十个月,在人的一生中似乎不过短短一瞬,他曾与李柔风相识十年,那一个个的十个月,都好似飞梭,好似白驹过隙,他从不曾流连,因为他已经看着李柔风从榻上醉酒的少年长成芝兰玉树般的成年,并将伴他度过据说有八十六年的漫长一生。他总归是要比柔风大上六岁的,他过去总觉得,他会死在柔风的前面。
但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只是因为他一时的轻信,一时的懈于防备,他失去了那么多人,也包括柔风。
柔风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拿出此前备好的钥匙为他打开手腕上的铁锁时,萧焉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丁点儿都没变,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变化了。
他将永远都是他见他最后一面时候的样子,永远不会再变。
他竟是个阴间人了吗?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一具阴尸了吗?
可他还会动啊,他分明就是原来那个活生生的样子,一丁点变化都没有。
他没办法去相信。铁索松开时李柔风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坠入水中时发出声响,惊动狱卒。
萧焉让自己沉入水中,终得自由的感觉让他浑身的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他用双手抹干净脸,忽地浮出水面,将李柔风紧紧抱住。
“柔风,我只剩下你了。”他极喑沉的声音说,像是在铁水中淬炼过般的沉重。
“我只有你了,你知道吗?”
萧焉一字一顿地说,清晰无比,狠厉无比,决绝无比:“我不管你是阴间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此生此世,我绝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你。”
阴间人给了李柔风双倍的时间。
他过去本就是怠惰缓慢的性子,如今越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供他做些事情。
漫漫长夜,十个月,三百个漫漫长夜,夜深人寂,听着鬼魂的喁喁声音,他想了足够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够多的事情。
他初时极其憎恶自己的身体,它会腐朽,他何其干净雅致的一个人,竟要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身体腐朽,皮肤的溃烂,脓液的恶臭,蛆虫的啃食,蚀骨的疼痛……五蕴六尘,无一不在让他知晓,他在腐朽。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便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具随时都会腐朽的身体。
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会腐朽。上天只是通过这具速朽的身体,来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
在过去那些漫漫长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这具阴身给萧焉,让他死而复生。他反复地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换作萧焉的魂魄进来的情景。两个灵魂此间必然会相遇一次,那将是他们最后的相逢。
灵魂是轻盈的,美妙的,没有肉身那样的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汇,从此他便得到彻底的解脱,而萧焉亦能有机会得偿夙愿。
他想了无数次,这就是当下的他最完美的结局。
然而一切都彻底变化于冯时说出“萧焉在城”那四个字之时。
仿佛河海倒倾,时光倒流,他须得重新计划来过。他如何让自己再去面对萧焉?让自己这样一个人,一具身躯。
他将自己淹没在温池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连呼吸也不用。这一切仿佛都注定了今日他潜过漫长的地下河,来到石牢底层救出萧焉。
这就像他会遇到抱鸡娘娘,遇见那座以残碑铺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缘,万万果报,都注定他会是救出萧焉、让萧焉还世间以太平的那一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他会是萧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会成为萧焉的舟楫,成为大澂的舟楫。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他异常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真正信任的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他说:“柔风,我只有你了。”李柔风,我只有你了,你知道吗?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一句。
他茫然地任萧焉将他紧紧抱住,这一瞬间让他误以为还是十个月前的旧时光,他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无尽的安逸与恩宠可供消遣。
他依然……他以为,他知道这只是他那一瞬间的以为。
但他什么都没说。
顺流而下的路程要轻快许多,萧焉衔着羊蹄上开出的一个气嘴,随着李柔风的牵引在水底潜行。他身上放了一枚抱鸡娘娘画就的符咒,避开水底阴鬼的侵蚀。
但他的双腿因为被浸泡得太久,已经肿胀得失去力气。抱鸡娘娘和卫士合力将萧焉从水道中拖出来,离开水体的浮力,他变得很虚弱。
“澂王殿下!……”卫士见到昔日旧主,悲喜交集,伏地跪拜,一时间竟泣不成声。
抱鸡娘娘没有跪。她把装着衣衫的包裹给他们,背对着他们走开,卫士需要简单地清理澂王,为澂王换衣。
李柔风亦起身,走到澂王背后擦身换衣。他的手臂被地底河道锋利的石壁剐出一道长而深的伤口,血水早已被河水冲走,只余下狰狞外翻的皮肉。他不想让萧焉看到,也不想让抱鸡娘娘看到,站在抱鸡娘娘身后,无声无息地将伤处的胳膊贴近她。
通红的火焰燎过的地方,便在缓慢地愈合。
萧焉沉沉的声音道:“都是男人,换衣服还要避着?”
卫士不知内情,笑着和李柔风解释:“公子,殿下过去是上战场的人,战场上头,全都是大男人,可没有那么多忌讳。”
李柔风沉默着,凉薄袍袖一落,便将尚未愈合完整的伤口遮住,循声走到萧焉边上去。
萧焉看了李柔风一眼,问卫士道:“外面可有人接应?”
卫士点头:“一支分队在不远处潜伏着。方才已经放出了讯号,他们马上便会过来。”
萧焉闻言皱眉。卫士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焉道:“外面静得可怕。”
卫士微怔,他觉得他们的澂王殿下或许是在地底水牢中被关得太久,精神变得格外敏感。殿下过去从不用“可怕”二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小起来?深夜潜伏,难道不是澂王殿下过去所要求的一个“寂”字?
然而他不知,这是属于紫微帝星的直觉。紫微帝星并不似杨燈那般,过去并不识得“恐惧”二字如何写,紫微帝星对天地大道怀有敬畏之心。
萧焉看向抱鸡娘娘:“你叫张翠娥?”
抱鸡娘娘淡淡道:“是。”
“你不是会占卦吗?可曾算过孤能否顺利走出这个石硐?”
抱鸡娘娘微微抬起眼皮,在火把摇曳黯淡的光线下扫过萧焉的眼睛,她意识到此人并非真的在向她问卦,却不过是探一探她的底细。
萧焉的那双眼睛,其实生得甚是动人,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毛,有着极大的迷惑性。
这个人,如今已经不会轻易信任人了。恐怕这世间,除了李柔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彻底放下心防。
抱鸡娘娘心中冷冷一笑,不咸不淡地应道:“阴间人参与的事情,我算不出来。”
萧焉那双因为长久的囚禁而凹陷下去的眼睛探究了抱鸡娘娘半晌,道:“好,那么生途还是末路,我们走一走才知。”
夜色下,狭小的洞口亮起了火把的光,有人挥舞旗帜示意让他们上来。
是自己人。
卫士先行爬了上去。绳索抖动,上方又有人喊:“请殿下上来!”
萧焉拽住了绳索,忽地绳索上方又伸过来一只手,李柔风低声道:“殿下,我先上吧。”抱鸡娘娘在一旁没有说话。
萧焉皱了下眉,松开了手。李柔风正要向上,忽地绳索一松,整个儿垂坠下来。
头顶上卫士的声音仿佛从喉咙中挤出来似的,令人心悸。
“杨燈!殿下……快……走……”
“轰”的一声,一团黑影砸向硐底地面。卫士圆圆的眼睛从眼眶中挤了出来,黑色的血汹涌地蔓延开去。
脑海中一瞬间的空白,每个人。
萧焉艰难地想要站起来,抱鸡娘娘一把拽住他,喊:“李柔风!这里!”
李柔风飞快地背起萧焉,抱鸡娘娘拔出地上卫士的袖箭,两人一同向硐天深处跑去。
“往风口方向!”李柔风向抱鸡娘娘喊。抱鸡娘娘奔跑之中,抓起之前扔在水边的两个包裹,晃晃荡荡地背在了身上。
身后,杨燈的亲卫如夜中的雨点般滑下,高擎火把,向深入洞穴的三人穷追而去。
跑向风口的方向,大风愈来愈烈,抱鸡娘娘身材瘦小,背后的两个大包裹好似两个巨大的驼峰,又似张满的船帆,让她逆风跑得极为艰难。她手中的火把突然被风刮灭了,眼前蓦地一片漆黑,惊叫一声:“李柔风!”
冰冷的手伸过来,抓到了她的胳膊。仓促中两人的手掌一阵变换位置,最终扣住了彼此的手心。李柔风单手反扣着萧焉,虽然有阳魃在侧,跑起来却也吃力。他低声道:“殿下,抓紧我些。”
萧焉被长期吊着的双臂无力,却也咬牙紧紧攀住了他的肩颈。
身后追来脚步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一支箭冷飕飕地从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之间掠过,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后面有人喊道:“蠢货!射那个被背着的人,另外两个留着命!”
抱鸡娘娘忽然暴躁地骂了一声,把两个包裹扔给李柔风:“你们先走!”她拔出柴刀,用裹刀布缠了虎口,双手紧紧握住刀柄,隐身于凸出的石壁边,将最快追过来的小个子兵一刀斩作两段。
风极大,杨燈亲卫手中的火炬也在一个一个地被灭掉。亲卫在明,抱鸡娘娘在暗,借着地势之优她连杀三人,然而亲卫很快发现了蹊跷,放缓了脚步,朝着抱鸡娘娘的方向挪过来。
抱鸡娘娘手心渗出汗水,沁入裹刀布中,她沿着墙壁缓缓后退,撞入一个冰冷的怀中。
他摸索着拿住抱鸡娘娘手中的柴刀,道:“我来。”
抱鸡娘娘压低声音道:“你看得到吗!”
他道:“我听。”
抱鸡娘娘依然与他僵持,“你会尸变。”
“我不会。”
抱鸡娘娘紧抿着唇。
李柔风道:“我伤了,你就把我医好。我死了,你就把我救活。”
抱鸡娘娘松开了手。
她面对着他,慢慢后退。
微弱的光线中,他身形文秀,拂拭金石的手指,却紧紧拿住了那一把刀。
——你经常杀人?
——杀人如麻。
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柔风耳边时常会响起抱鸡娘娘扁扁的、干燥的木柴被折断一样的声音。
他初时觉得极难听,可听的久了,便慢慢习惯了。他知道这是千万人中的独一份,千万个美人笑,只有一个抱鸡娘娘。
他记得她就大笑过一次,他用《尚书》哄她睡觉的那一次。她难得笑那么大声,比平时说话更难听。她知道自己笑得不好听,一下子笑出声之后,便立即收了嗓子,捂着嘴细细地笑,笑声中还有一种情窦初开的羞涩,她自己定是不知的,她以为自己装得很好。他听不见她放声的笑,忽然有些失落,便又逗她一下,她果然又笑了起来。
他见那金色火苗跳如云雀,他想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小姑娘的嗓子变了,人也变了,变成了如此一个怪里怪气的抱鸡娘娘。
——杀人如麻。
她定不是生来便如此的吧。
李柔风握紧了刀,他想,一个小姑娘能做到的事,他怎会做不到。
抱鸡娘娘摸着墙跑到前一个硐室,里头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她压低了声音问道:“萧焉,你在哪里?”
黑暗中沉着的声音应道:“这里。”
抱鸡娘娘循声摸到他身边,险些被他绊了一下,萧焉没作声。抱鸡娘娘摸到自己的那个包裹,从中拿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
无数相连的硐室在地底形成巨大的空腔,狂风在其中寻到了自己的通道,把这座采石硐天变成了自己的乐器。抱鸡娘娘又回身向那亮光处跑去,狂风吹得她单薄身躯不断趔趄。她在大风中抖开了布袋——她如今已经习惯了随身带一些骨灰,这样李柔风便能看到。
那些孔武有力的士兵一瞬间便在阴间人的眼睛中现了形,李柔风双眸一亮,引着那些士兵向后退去。狂风仍在不断吹灭士兵手中的火把,士兵开始恐慌。
“留几个人,避风护火!”几名还亮着火把的兵迅速向两边散去。
抱鸡娘娘朝着定下来的亮光,射出袖箭。
“他们有箭!”
“不管了!放箭!全部射死!”
飞蝗一般的箭矢中,抱鸡娘娘紧伏于地面,闪烁火光中,李柔风身中数箭,但他不会倒下。抱鸡娘娘咬牙,打了两个滚,向那仅余的两片光亮出再射袖箭。
火光坠地,一闪而灭。整座地下硐天,再也没了光明。
“李柔风,他们看不见了!杀了他们!”
这时便是属于阴间人的世界,绿莹莹的头颅在削铁如泥的柴刀下滚落,腥热的血变成比地下水更浓稠的熔岩,在地面流淌。铁匠道士那里的五贯钱花得值得,刺穿心脏,从刀锋上传来密实而坚韧的感觉,刀过若流莺花底滑,毫不滞涩。
惊慌失措的士兵胡乱举起刀剑,砍下去的却是自己人。他们手指颤抖着擦亮火石,微弱的火星却一瞬间湮灭在狂风里。
这是阴间人的修罗场。盲目的士兵好似无头的苍蝇,逃不走,飞不出这天罗地网,即便蜷缩在硐室角落里都逃不过阴间人的眼睛。
阴间人在这一刻没了怜悯之心,这些人手上都沾着他父兄的鲜血,沾着他曾经所爱过的人的鲜血。
他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李柔风,不再是那个以虚灵情致吟诵着“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的澂州李氏三子冰。
他是一个阴间人,一个彻彻底底的,应乱世而生,又要毁灭这乱世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和萧焉什么都看不见,耳边只是不停传来利刃刺穿身体的钝闷之声,死神迫近时绝望而痛苦的呻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这场仿佛无休止的屠杀在不断向抱鸡娘娘和萧焉逼近。抱鸡娘娘一个翻身,抓起两个包裹挎在萧焉肩膀上,扯起他道:“我们得走。”
她生得实在瘦弱,萧焉和李柔风差不多高,更结实些,便是在水牢里被囚了十个月,抱鸡娘娘仍觉得他比李柔风要沉重许多。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萧焉的双臂,使出吃奶的劲儿,半背半拖地带着他往前走。
她吭哧吭哧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萧焉忽地道:“小丫头,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抱鸡娘娘足下一滞,很快就恢复如常,继续往前走。她咬着牙关道:“澂王殿下的记性,着实比那死人好多了。”
萧焉道:“他如此信任你,想必还不知道你是谁吧?”
抱鸡娘娘冷冷道:“你少说两句,能多活几天。”
萧焉问:“你喜欢他?”
抱鸡娘娘哳哑着嗓子道:“萧练儿,你再多说一句话,我把你扔到水里去!告知他你失足落水,魂归西天,他也不过是坐在水边大哭一场,又能奈何。”
萧焉怒道:“好你个泼妇,竟敢威胁孤!”
抱鸡娘娘便把他掼到地上,踹上两脚:“威胁你算什么!我还敢踹你!你有种你找李柔风告状去啊!你去啊!”
萧焉四肢无力,反抗不得,当下气也不是,怒也不是,一片漆黑,甚至都瞪都瞪不了她,一时之间,只能紧咬牙关,被她提了后心衣衫,在地上拖着走。
半个时辰之后,李柔风才满身血气地追过来。“那边出口已经被封死。”他道,“须得另觅出口。”
硐室中一时陷入岑寂。
良久,抱鸡娘娘问:“那些前来接应的兵是不是都死了?”
“都死了。”李柔风低声道,“我看见了他们的魂魄。”
萧焉没有说话,抱鸡娘娘和李柔风都沉默了。
并不是没有想过杨燈会有所察觉。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倘若杨燈毫无察觉,那便辱没了他“雷神将军”的称号。
抱鸡娘娘现下回想,她在水牢底下提醒萧焉时,说到了“维摩”,那其实是一句口误,说出来后,她冷汗涔涔,而杨燈却毫无反应。
杨燈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便察觉了她与李柔风私下有所图谋,只是静观其变。恐怕杨燈带他们两个下水牢见萧焉,也不过是为了顺藤摸瓜,引出澂王隐藏着的更大势力。
但他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就算知道杨燈已经虎视眈眈,他们能不救萧焉吗?
士为知己者死。
为了救出萧焉,已经死了多少人。没有人去问值得不值得,担得住人心的就萧焉一个,所有人,都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所以杨燈狼伺在侧又如何,如萧焉所说,生途还是末路,走过了,才知晓。
抱鸡娘娘起身,道:“走吧。我们有两个人一日的口粮,省着些吃,倘是能在七日内找到别的出路,我们或许还有救。”
她冷生生道:“李柔风,粮食不够,你就别吃了。”
三个人没有停留,李柔风背起萧焉,抱鸡娘娘背着包裹,立即启程。
这采石硐天大得出奇,大洞小洞无数,支洞旁生,洞中套洞,极其迷乱。萧焉过去行军,在森林和溶洞中遇见过这种迷宫一样的地形,深知遇上“鬼打墙”对军心士气的打击,便指引着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二人,在黑暗中勿要去刻意分辨和记住方向,只要沿着右手边石壁前行,便不会走重复的路。
这一条漫漫长路,仿佛完全没有尽头。硐中阴寒之气极重,怪声不绝,仿佛四处都魑魅魍魉潜伏。抱鸡娘娘和萧焉之前针锋相对过那么一次,此时势同水火,便是不言语,李柔风也能觉出二人之间似乎发生过什么冲突,相看两生厌,甚至有着剑拔弩张的紧张。
于是一路上,三人之间无话可说,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寂,几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三人通过李柔风是否能够视物来辨别时间。每日阴世与阳世两度相交之际,抱鸡娘娘会给萧焉一个冷馒头。
走到第三日尽头,除了李柔风,抱鸡娘娘和萧焉都已经虚弱了很多。为了尽快找到出口,抱鸡娘娘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紧随着李柔风行走。李柔风感觉她的脚程变慢了许多,问她还能坚持吗,抱鸡娘娘斥他别废话,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着的机会。她还让他不要同她说话,他有阳魃在身边,体力不会削弱,她却是说一句少一句。李柔风心知她在硬扛,可是这般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挽了她走。
中间偶尔会在石硐中寻到火把,几人舍不得用,只留下来在抱鸡娘娘和萧焉睡觉时点燃取暖。萧焉身体本就虚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他枕在李柔风腿上沉睡,李柔风把外衫披在他身上。
李柔风看见那一团火,却蜷在火把的对面,离他远远的。他心头涩然,低声唤她过来,却闻抱鸡娘娘半梦半醒疲惫不堪地呢喃道: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李柔风眼前有一些模糊,可是嘴角却微颤着翘了起来。
第五日尽头,萧焉已经虚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嗯”上一声,告知李柔风他还能坚持。抱鸡娘娘把四分之一个硬邦邦的冷馒头递给李柔风,李柔风把馒头掰碎,泡了水喂给萧焉吃。
抱鸡娘娘明显走不动了,李柔风几乎是半抱着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减缓。她去方便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没走过三五个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辗转难眠,又起身扶墙,艰难走开。李柔风喊住她:“你去哪儿?”
她的声音已经不大发得出来,她说:“我去尿尿。”
李柔风道:“你没喝那么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么……”
到第六日昼夜相交之际,抱鸡娘娘支撑不住睡去,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也未能醒来。李柔风见她身上火焰已经微弱如烛,不由得心急如焚,抱着她连呼“娘娘!”可她怎么也没有反应。他又去摇萧焉,萧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风咬着牙关,摸着抱鸡娘娘的裙角,扯下一根纱线来。他得继续去走,他感觉风势已经变化了,硐穴中的轰鸣声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一样,极有可能出口就在不远处。他得去找,他得快快地去找,两个他已经无法放下的人的生命,都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他的手中。黑夜之中,硐里阴气厚重,他腐朽得会慢很多。阳魃已经走不动路,他只剩下这一夜的希望。
李柔风离开后,抱鸡娘娘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又是地下河涨水的时间,汹涌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过。火把还亮着,是这寒冷地硐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上属于阳魃的热都已经流失殆尽了。
细瘦的手指颤抖着——到底还在动。她瞅着躺倒在一旁的萧焉,低头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腰上的小布包。里面的银甲依然雪亮,她留恋地看了两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萧焉身边,艰难地拔开小瓶上的软木塞,一股甜腻的蜜香在空气中洋溢开来。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开在瓶子上的目光,捏开萧焉的嘴,把这满满一瓶蜜水灌进了萧焉口中。
软木塞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蜜糖舔干净,又把瓶口处残余的蜜汁贪婪地吮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气,便用这力气狠狠地去掐萧焉的人中:“萧练儿……你……给我醒来!”
掐了许久,萧焉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火光闪动,他盯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
他听见她说:“萧练儿,我要走啦。你出去后,要给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会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会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让他一直一直活着,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吗?”
她说完,便放开萧焉,瘫在一边大口喘气。裙子上的丝线仍然在不断被拉开,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萧焉手里,之后朝着地下河慢慢移动。
忽地脚腕一紧,她听见萧焉微弱的声音道:“你去哪里?”
抱鸡娘娘说:“你就告诉他,说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来了。”
她用力一挣,便挣开了萧焉无力的手。她扑向汹涌的地下河,隐约听见萧焉在她身后说:“馒头……馒头……你一点都没吃是不是……你别……”
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李柔风看到了荒野上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他极目所望,俱是庞大的、令人心悸的漩涡,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置身于荒野之上还是滔天海啸之中,他惊恐地跪下来,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样令人恐惧的世界。
荒野上的风,和采石硐天中的风不一样,采石硐天中的风是被束缚的野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风,是恣肆的汪洋,磅礴而流溢。
这就是自由了。
李柔风紧紧地攥着手中细细的丝线,摸着右手边比他手心还要冰冷的石壁,将丝线缠绕在了一块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抱鸡娘娘不穿绫罗绸缎,她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说比较凉快。这样的布料抽出来的丝线,又细又韧,不易断折,像她的人一样。
李柔风循着丝线的来路往回走去,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轻快过。他知道外面还有危险在等着他们,但这一关就要过去了。自从成为阴间人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一重苦难紧接着一重苦难,仿佛永无终止,每每暂时得以喘息,那也只是为下一重苦难积蓄一点力量。抱鸡娘娘很适应这样的日子,而他竟是一直在向她偷师。
他开始看到一点点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诺不会空口无凭,他许诺给一个姑娘一点不一样的人生,他会做到的。他开始是大步快走,随即很快奔跑起来。萧焉会活着,抱鸡娘娘也会活着。他不会辜负他们,一个也不辜负。
他顺着丝线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萧焉的手中,他心中一惊,四面环顾,竟没见着那簇火苗的踪影。他感到萧焉的手指一动,忙将萧焉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他道:“殿下,你醒了。”萧焉能醒过来,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
萧焉张口,他闻到蜜香,萧焉道:“蜜……”李柔风摸着他的手指,感觉指向地面的某个位置,他顺着萧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个蜜瓶子。他想起这是那次抱鸡娘娘生病,他给她用来喝药后甜口的蜜水。攥着这个刚打开的蜜瓶子,他心中忽地笼罩上一片阴霾。
李柔风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尚有一丝侥幸,他问萧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萧焉摇不动头颅,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动手指:“河……”
李柔风这时才惊觉地下河河水的奔涌声就在耳边,萧焉已经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许多尘土,是爬过来的。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一颗心沉入谷底。他过去不觉得自己没有温度,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灵魂出窍般地呆了会儿,忽地起身,捡起地上的包裹,把萧焉背了起来。
萧焉“啊”了一声,有几分怒气,虽是气息发出的声音,李柔风却听出了责备。萧焉说:“救她。”
李柔风沿着丝线往外走。他很确切地说:“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风紧抿了唇,没有再说话。他双手把萧焉托得很扎实,每一步也都踩得扎实。萧焉感觉这是一个他过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风,过去的李柔风,天性懒散,优游容与,并不似这般有过担当。这种担当让萧焉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一种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惧。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来。他想李柔风选择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踏出硐口,苍茫大风迎面袭来,外面是莽莽荒野,辽阔无边。李柔风从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号焰火,此前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应分队遭遇不测,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焰火冲向天空,不多时,旌旗摇动,荒野上现出一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驰来。马蹄声滚过苍莽大地,萧焉双耳一耸,微闭的双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敌军——”
萧焉的判断没有错误,那支骑兵瞬间已至眼前,抖擞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开出一个“杨”字。
看来杨燈是要对萧焉穷追猛打,非要将他置之死地不可。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
萧焉还能撑过今夜吗?便是退回石硐,他们又何来的希望。李柔风心中一片荒凉,如堕冰窟,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后退了,那便——杀吧。
正当转起这个念头,硐口前忽然飞出漫天的纸人纸马!那些纸做的骑兵踏着阴灵,呼号震天,在这夜色中竟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浩荡之势!杨燈的那支骑兵登时被逼得后退,挥舞长矛,与那些纸人纸马大战了起来。
李柔风忽然明白,在骑兵眼中,这些纸人纸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过他是阴间人,看得穿这是一出障眼法。
他们的第二支援兵,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军队。他不知晓,杨燈更不知晓。
“李三公子,你与澂王,随我走。”
李柔风头颅一侧,他听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双宽大袍袖在荒野狂风中猎猎作响,鼓胀如大帆。
纸人纸马与杨燈的骑兵厮杀得惊天动地,通明先生向萧焉深深一礼,朗声道:“山人阳隐通明,数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山人其实算得清楚,这萧氏,是澂王一支的萧氏,而非吴王一支的萧氏。山人愿效劳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图霸业。”
萧焉吃力地扬了扬头:“好。”
李柔风默然,将萧焉放下,扶他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见李柔风只是将萧焉送与他的模样,抬双袖道:“李三公子,我这‘袖里乾坤’的法术,可容二人,难道你不打算与我们同行吗?”
李柔风摇了摇头。
萧焉的手指忽地攥住了李柔风,他张口,却说不出来话。通明先生二指点上萧焉腕上经络,一股精沛真气送过去,萧焉道:“她难活了。”
李柔风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会化骨。她让我为你造佛寺,佛气充溢,你便能不朽。”
萧焉看不到,也听不到,李柔风此刻心中,忽地“哗啦”一声,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还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然全都明白了。
她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还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手上力道一泄,萧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这时,纸人纸马渐渐开始化作灰烟,通明先生厉声道:“李三公子!我那法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择!”
李柔风忽地后退三步,屈膝对着萧焉长跪在地,深深稽首。
萧焉双目中迸出血丝,嗓音又硬又哑,恨不可抑——
“李柔风!”
李柔风额头点在手背,伏地不起。他哑声低泣:“殿下,非是殿下负臣,是臣负殿下。”
萧焉仰首闭目,牙齿紧紧一咬。通明先生右手袍袖一挥,萧焉整个人便不见了踪迹。再一抖左手,一个几乎与萧焉一模一样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仙风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隐遁而去。
李柔风慢慢爬起来,在那些纸人纸马灰飞烟灭之前,再次钻进了采石硐天。
接应萧焉的旧部想得很周到,放在大马上的包裹里有馒头,为的是防备李柔风去水牢救人的时间太长,卫士和抱鸡娘娘在硐中等得饥饿。等到萧焉出来,也可以临时充饥。
李柔风知道包裹里有馒头,但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萧焉对抱鸡娘娘有着一种强烈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源于何处,他不明白,或许只因为他不了解抱鸡娘娘。
但他信抱鸡娘娘。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更加相信的是,抱鸡娘娘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了化骨这一条路。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抱鸡娘娘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他信抱鸡娘娘。
又回到硐中,摸到那条裙子,他手都在颤抖。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了,她怎么会跳河呢?她怎么会——傻到去跳河呢?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她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她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于是他去旁边的支硐去找,她之前去还去里面方便过,她可能只是藏在了里面,她想让他去找她。
他走到支硐中去,里面很小,闪着绿莹莹的光的地面上,还有她光光的有五个脚趾的足印。他看到她细小的、光光的脚印在墙边停下来,他却没有闻到丝毫的尿溺的气味。他看到绿莹莹的地面乱糟糟的一片,他蹲下来伸手去摸。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抱鸡娘娘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抱鸡娘娘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用。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有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寸草不生,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
李柔风越想心中越是颤抖,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为了活可以做到这样,什么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什么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于他而言不过无关痛痒的一句俗语,不过《左传》之中耸人听闻的一句话。他仿佛看到抱鸡娘娘瘦弱的身躯蹲在这角落里,用那长而有力的手指去挖石缝间的泥土。他的手指发着抖,和抱鸡娘娘一样,一下子把地团鱼塞进了嘴里。
好腥好臭。粘腻的汁液从破碎的甲壳中溢出来,令人恶心地附着在他的舌头上,他猛一下呕了出来,把碎烂的甲壳吐到地上。他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从支硐里跑了出来。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他当时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呢?他竟然只是觉得她这个想法愚蠢又可爱而已。可她是真的饿啊,饿到后面不停地去挖吃的,却只是告诉他她去方便。
她可以不忍受这些的,她拼命吃这些东西,只是为了自己能活着,也为了他能活着走出去。
她最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李柔风攥着那条被抽去了一半纱线的裙子,他想起她是那个晚上独自跑出去之后,回来就变得怪怪的,也是那天晚上她决定帮他去救萧焉。
另外那个阴间人,是那个阴间人告诉她阴间人可以靠佛气而不朽吗?
她为他铺好了后路,萧焉可以为他造佛像,可以让他万世不朽,她却只是送他这一程,送到这里,她知道她撑不住了,便终于放手了。
她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可她想过吗?他想要永生不灭吗?
地下河奔涌的水已经有开始退去的趋势,轰鸣声由强转弱。李柔风知道他眼前阴间世的大门也已经快要关闭了,一旦他看不见阴间世,就再也看不到阳魃身上的火焰,也就难以寻到她了。他忽地大张双手,扑在那如熔岩一般涌动的地下河上,河水咆哮着,旋转着将他往下游推去。
李柔风在天旋地转中把他所有能够想到的神灵都拜了个遍,玉帝,佛陀,孔丘,老聃,地藏,盘古,神农……他过去不信神,只信天地大道,但到这时,他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无望不择鬼神。
那一夜他在铁匠铺前被通明先生捉去,抱鸡娘娘怕他魂魄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境吗?可她可以渡他一口阳气,他能帮她做什么呢?
娘娘,娘娘。
娘娘,娘娘,娘娘。
他觉得这已经不是一个称呼,是一种又苦又涩的滋味在口中化开,渗入他的五脏六腑,渗入他的四肢百骸,最终在心尖凝成一颗血珠。
他想,上苍倘若当真垂怜他的话,就不应当让他变成一个言而无信之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抱鸡娘娘死的,他还记得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如今看来,每一句话都是他在无耻地向她索取和掠夺,却只是以一个虚无缥缈的未来作为交换。
她一定早就看破他了,她一定早就识破了他的虚伪、卑鄙和自私,她从未相信过他的任何承诺,能够为了活命去吃青苔和虫子的她,早就知晓什么是空中楼阁,什么叫画饼充饥。
他在汹涌而冰寒的河水中蜷成一团,周围全都是阴气凝结的黑水,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在哭。
忽地水流直降,他重重地掉入一个深潭,潭水中盘旋了一阵,水流缓了些,却还是滔滔奔流着把他向前冲去。忽然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绿莹莹的光看不见了,连阴气都看不见了。阳气浮生了。他“啊”地大叫起来,在水里扑腾挣扎,可他怎么挣扎得过滂滂之水,最终“砰”的一声,他重重地撞在了一堵石壁上。
地下河的水又彻底转入地下的河道,李柔风在胡乱挣扎中摸到了岸边,他水淋淋地爬上去,趴在地上胡乱地摸来摸去,抱鸡娘娘在这里也被拦了下来吗?如果也被拦了下来,她不是漂在水里就是被冲到了岸边啊。
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要是他看得到就好了!他急得要去挖自己的眼睛!给他一点点光,一点点就好!为什么他之前不走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他现在就能看见!
他疯了一样地在地上摸,他像一块布,把岸边的这一大片地面擦得干干净净,每一寸他都要去摸,生怕漏掉了一块。然而什么都没有。
连块石头都没有。
他呆呆地趴在地上,许久,他忽地疯狂爬起来,跳进冰冷的河水里,沿着那块石壁往前摸,一直摸到对岸,他又一拱一拱地爬起来,又去拖地一样地摸。
摸了好久,他忽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
他干呕了一下,只是因为紧张,他的手在那只冰凉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想他果然对她还是不够熟悉,仅仅是摸着手,他竟不敢确定是不是她,他对她太不了解,可她却凭着一丝气泽便能识出他来。
他沿着那手往上摸,他好怕摸着摸着便没有了,可他终究是摸到了头颅,摸到了细长的眼眉,摸到了纤小的脸颊和紧闭的嘴唇。他像抱着小鸡仔一样把她死命地揉进怀里,就仿佛这样能给她生气似的,可他只是个阴间人啊,他又不是阳魃。他此时无比的痛恨自己只是个阴间人,他受再重的伤,阳魃都能救好他,可现在阳魃头上血糊糊地在他怀里,他却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
是这种绝望的感觉吧?她身上又湿又冰凉,一丁点热乎气都没有了,他把手指放到她鼻子下,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不灵敏,他能摸出金石之上每一条细小的纹路,却没办法感受到她到底还有没有气息。他又把手按到她的颈上,按到她的心口,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坏掉了,已经迟钝掉了、麻木掉了,他什么也摸不出来。
她是不是死了。她死了能变成阴间人吗?她若是真的死了,他该把她怎么办呢?把她的魂魄找回来,把自己的阴身给她吗?
他忽然意识到,他对抱鸡娘娘没有这种想法。他想把阴身给萧焉,却不会想把阴身给她。她不需要他这具身体,她一丁点都不需要。
李柔风麻木地把抱鸡娘娘抱起来,盲目地往前走,逆着地下河的水往回走。
他还能怎么样呢?他要走向哪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往前走,他不能停下来,他不知道他停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真轻啊。
她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在他怀中,又安静又轻,像一片羽毛。那云雀般的声音还会响起来吗?“李三公子”,他想听她再叫一声,可是连她那扁扁的、枯干哳哑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她的头颅向后软软地垂下去,他赶紧把她扶上来,让她靠紧在自己怀里。
他向硐外走,他想,你为什么不等等我。他只是慢了一些,他只是爱上她得慢了一些,可他迟早都会爱上的,她这么好,他为什么不会爱上。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吗?他为什么要说这八个字呢?她是真正生在乱世中的人,她会相信这八个字吗?她看不到希望,她等不动他了。
李柔风的眼泪落下来,滑到荒野上的草叶尖,又滚落到泥土里。他一直往前走,朝着太阳的方向。他感觉到炽烈的日光直直地从他额上射下来,滚热地照在他身上。这样他会化骨的,不出一天,就会化骨。
可是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浑浑噩噩的,感觉到阳光变换了位置。
他忽地停了下来,指尖一动。
他的指甲还是好好的。
他指尖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是好好的。
他忽然“啊”地大叫了一声,跪坐在了针芒一般的荒野大地上。
又哭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