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跟在管事嬷嬷身后，盈盈迈着步子，向着祭坛默然的走着，头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身子一下一下移动着，显得大气庄重。
曾几何时，她也在这路上走过，只是那时年纪尚小，不懂这宫中甚多规矩，段皇后也不计较这些，只是喜盈盈的笑着看她玩耍。
想起母亲曾多次告诫过自己，要懂得宫中的规矩，不能由着性子来。自家虽与皇上交好，但始终改变不了君臣关系，小时候只觉得烦，长大后不觉就懂了，不过多了几分寂寥罢了。
她目不斜视的走着，心里有点惴惴，不只是因为等会的封妃大典，更多的，竟然是害怕以后在宫中的生活。按说她与凤予情投意合，本应该期待这天的到来，然而这天真的来了，她却有一丝不安。
祭坛到了，她迟疑片刻，还是跨上那层层台阶，凤予早已在那里等着她。天空净蓝，偶尔有微风吹过，她只觉得这祭坛高耸入云，向下看去，竟有一丝眩晕，是她太紧张了么？
晴丝如缕，他站在阳光里，耀得她一时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细细留神，他眼含笑意，就那么端立在那里，不用做什么就抚平了她心里的皱纹，让她安心。
凤景余和段芸双站在一边，相视一笑，他们俩多像当年的他们啊。
段芸双看着他俩，那时自己从天牢里的死囚一夜之间变为后宫中最受宠的贵妃都没有现在这么激动，往事如烟，虽无痕，但已经烙在心上，永远都不能磨灭。
段芸双为凤予的选妃一事操劳多日，封妃大典一完，此事算是告一段落，她的生活又恢复如常。
一日清晨，她依往日一般早起，却发觉身旁没有了他的身影，看着空落落的枕头，不禁陷入沉思，以前他也会这样，在她还熟睡的时候就起身去处理政务，只是那时她还是林霜茗的替身，每晚都不能用真颜见他，脸上那薄如蝉翼的人皮仿佛有千斤重，深深的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不能喘气。
每晚侍寝的时候，他眼里的温柔都快将她融化，这些她不是没有感觉的，只是那些不能说出口的话生生的让他们咫尺天涯。
只是还好，岁月对他们并不是一直都残忍的，她眸中亮起晶莹一点，那晶莹里似有他的身影。闻着他枕头上熟悉的气味，这么多年了，他的气味仿佛一剂良药，治好了她的心慌病，只要闻着他的气息，就会无比安心。
她慢慢支起身子，起床穿衣洗漱，没有事情的时候，她喜欢将头发悉数放下来，并不梳成髻，像未嫁女子一般垂着几缕，只是岁月如梭，镜子里的她已不再年轻，岁月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痕迹，眼睛里多了风霜，脸上也不若少女时候圆润，下巴更尖了。
她微笑着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并不觉得时光易逝，反而因这高兴着，因为她知道，正是因为经历了那些艰苦的岁月，才有今天安稳幸福的日子。
早晨的空气清新异常，段芸双照例独身一人去桃花林散步，隔着几簇绿叶红花，远远看见几个宫女玩耍着，声音清脆如铃，粉色的宫服长衫在花团景簇中跳跃着，别有一番明艳俏丽。
她怔怔的想，若她当年没有进宫当那林霜茗的替身，就不会遇到凤景余，她会嫁给一个普通的男子，过着普通的生活，像这样清新的早晨，她会做着饭，孩子在旁边跑来跑去，偶尔和夫君相视一笑，日子虽然平凡普通，但也不枉此生来到世上了。
看来这世间有很多种活法，都绕不过一个值得的“值”字。
继续走着，那几个宫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鼻前隐约已经闻到熟悉的桃花香味，桃花林本来就离她的寝宫不远。这后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宠爱皇后，特意在寝宫附近种了几百株桃花，供她欣赏消闲。每年的阳春三月，几百株桃花一齐开放，春风吹过，满园的桃花暗香浮动，煞是迷人。
她轻轻的走着，布履轻巧，落地无声，早晨的皇宫安静空旷，耳边隐隐传来阵阵箫声，她眼神一滞，不觉加快脚步。
来到园中，那箫声更明显，段芸双嘴角浅笑，摇了摇头，是他！
她循着箫声向桃花林深处走去，脚下是绵软的桃花瓣，一层一层的铺在地上，像是天然的地毯，十分惬意。
箫声越来越清楚，婉转动人，仿佛对她倾诉着心事，她绕过一颗桃花树，看见树下他执箫而立的背影，不远不近，仿佛当年第一眼见到他一般，心跳加快了。
她怔怔的站在树下，一时忘了靠近，细细聆听着悠扬的箫声，发丝在微风中浮动着。他一身暗红的龙袍，却没有朝堂上的那股凌厉，周身都散发着温柔的气息，发丝飞扬，在桃花的映衬下，仿佛从画上走下来的人。
正看得入神，他已转过身来，温柔一笑，轻轻唤他：“双儿。”
段芸双略略一愣，心突突的跳着，他还像当年那般叫她，只是，也不像当年了。她稍一转神，已行礼请安：“皇上万岁。”
他垂下手中的箫，忽而一笑，道：“我待双儿如常，双儿怎么还称我‘皇上’？”他的声音温柔低沉，“你看我是不是老了？”
段芸双浅浅一笑，走近几步到他身边，端详片刻，道：“斯年脸上有皱纹了，头发倒是没有变化，还若当年那般乌黑。”不知为什么，鼻尖已经有一丝发酸。
凤景余看住她的眼睛，缓缓道：“双儿倒还是那般楚楚动人，让我挪不开眼。”说完，才细看她的装扮，她的衣裳还是当年常穿的颜色，鬓边也是那时的素银簪子，发丝柔软浮起，姿态娴静优雅，宛若初见时的模样。
她看着他，盈盈一笑，道：“斯年真会说话，予儿都娶妃了，双儿还能不老么？”
他看着她，她还是似当年那般美如桃花，只是又不似当年。当年的她，哪有这般坦然大方，若是察觉到他在看她，定会羞红脸庞，低下头去，不再看他。现在她迎着他的目光，说话间淡定沉稳，让他移不开目光。
他扶着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石桌上摆着几盘点心和一碟桃仁。
她取了一枚桃仁慢慢吃了，声音像梦呓一般，道：“我醒来见斯年不在，以为你去处理朝中事务，方起床照例来这桃花林散步，却没想到斯年已早早到了这里，双儿实在是受宠若惊，斯年这么用心良苦，我却没有好好装扮，是不是有点煞风景？”
他听她这样说，立马摇头道：“此话差矣，且不说双儿容颜姣好，无需装扮便若天仙，就是双儿变老变丑，我也不会有半点嫌弃之心，还是会将你拥入怀中，倾诉衷肠。”
她听完他的话，脸上浮现一丝红晕，目光却不转移，娇笑两声，道：“斯年待我十几年如一日，你的心意我自是知道的。”说完，又害羞的笑了笑，“你总是说些让我脸红的话，这么久了，还是没变。”
他见她两颊粉红，露出少女般的羞涩，心下一动，想起刚进宫时的她--那个时候，他待她并不是很好，总是淡淡的，淡淡的。即使他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也只待她如平常妃子一般。他清楚的记得那一日晨起，她坐在镜前梳着头发，乌黑发亮的头发服帖的垂在她肩上。
他不经意的问她：“你多大了？”，自她侍寝起，都没有细细注意她，以至于连她的年龄都忘记了。话一出口，却又有点后悔，女孩子家心眼小，怕是要跟他计较起来了。
谁知她却不在意，偏过头，看着他狡黠的笑了笑：“我才不信你不知道呢？你倒是说说看，我有几岁？”
他愣住了，苦笑道：“朕是真的不知道。”
她盈盈一笑，露出整齐的贝齿：“十七，我现在跟你说了，你可要记住，若是下次再问你，那就是你记性不好了。”然后，他看着她笑了。
以后的日子，他越来越发现她的好，仿佛她跟一般女子不一样，说出来的话总让他哭笑不得。又觉得跟一般女子无异，因为每次他逗她的时候，她总会红着脸含羞低头。他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她，这简直让他欲罢不能。
她总能让他不自觉的想要保护她，她替林霜茗受罚的时候，出宫遇到困难的时候，为他己挡剑的时候，每次都让他心痛不已，即使自己身居高位，为一国之君，也一直害怕什么时候会失去她。
那时她因为不能怀孕悄悄出宫，简直差点要了他的命，当时的他宁可不要这天下，也不想失去她，即使那样，还不得不听她的话，好好治理着天下，还好命运终究没有亏待自己，让她又回到他身边。
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瘦削的脸庞像刀一般割着他的手，他的心，时光慢慢的夺走她的美丽，却夺不走他爱她的心。
眼角，似乎有点湿润，他缓缓开口：“双儿是不似以前那般水灵了，但是在我心里，双儿永远不会变，会变的，只是时间罢了。”
感受着他手上的茧，即使那样温柔的抚摸，都磨痛了她的心。看着他眼里的心疼，她何尝不心疼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将她放在心头第一位，几次险些她的安危置整个国家于不顾，这样的他，每每想起，都会让她心痛不已。
她唇际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是啊，斯年视我如生命，这些我都知道，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更心疼这样的斯年。”她靠在他怀里，看着粉蓝相映的桃花林，心中无限感动。
林霜茗也罢，龙章华也罢，亦或是那些在宫外的日子也罢，现在想起来，那些人和事都已在记忆中淡淡而逝，而更多的是他温柔的眼神和宠溺的笑，仿佛永远都忘不了，抹不去，深深的烙在她心上。
她抬头看他的脸，依旧如此心安，两人相互依偎着，静静的坐在桃花树下，远远看去，整个场面静谧如画，永恒的定格。
以后肯定还会有不平静，这天下也不是一直都太平，还有各种千难万险等着他们面对，但除了生死，没有什么能打败他们，这江山，将会因为他们而更加稳固太平。
风云变幻，经年之后，当凤予登上皇位，登高俯视，这盛世，如他们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