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霍乾念率领天威军走后,一连大半月,颜十九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他一次都没有回颜府,只是每日三次地令府上仆从汇报云琛今日的情况,吃了几筷子饭,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全部讲一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回去面对云琛。
是怕看见她刀子一样、还带着厌恶的眼神,还是怕她哪天突然想起来,那夜绿水潭边真正发生了什么。
颜十九不敢深究这个问题,亦无暇去想。
如今已到他图谋楠国、即将一统三国的关键时刻,他不能为儿女情长分心。
想到这,他望了眼黑沉的天色,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他抛下还在熟睡的南璃君,起身到书桌前,开始看广玉兰洲的暗卫们发来的密信。
如今局势诡谲多变,他下令广玉兰洲上的所有暗卫们都行动起来。
少数人留在洲上,时时软禁赵太妃,以挟制炎朗,确保其在东炎监国一切正常,东炎大军已准备完毕,只待黑鳞骑兵占领楠国后,前来演一出“东炎救楠”。
大部分人则分三股前往战场查探战况。
据暗卫们回报,其中,东南固英城的叛乱起义军,已被就近边防军队镇压,并未翻出什么风浪。
西南战场如计划中一样——
颜十九翻看最新的一封西南军报,随便扫了两眼。
果然,苏正阳根本不敌黑鳞骑兵,每战必败。
纵使他宁死不降,有几分大将节气,也架不住黑鳞骑兵强悍凶猛,已节节败退死伤过半。
估计最多再二十天,黑鳞骑兵就能屠尽京军,抵达京都城了。
颜十九随便将军报扔到一边,再去翻看暗卫发来的关于洛疆战场的密信。
比起方才草草纵观,关于霍乾念的每一封,他都仔仔细细地看,一个字都不曾疏漏。
大到霍乾念几月几日率天威军与洛疆正面开战,小到霍乾念哪日受了什么伤,歼敌多少,暗卫们严谨详实铺于纸上。
颜十九每每看过之后,都要与庄奉天的来信比对,查证是否有出入。
颜十九明明白白看见,现实的一切已尽在他掌握。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惴惴难安的感觉。
他将密信扔进桌上的砚台里烧掉,然后仰躺在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信纸慢慢卷曲发黑,燃烧得旺盛。
灼灼火光将他黝黑的瞳孔照得倏然发亮,可惜只是转瞬即逝的灿烂,就又重新黯淡下来了。
他在脑海里不断回忆所有布局与细节,反复推敲,手掌不自觉用力攥紧,试图找到一丝踏实又坚定的掌控感。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他所有思绪。
一个信兵慌张从马背翻下,灰头土脸地冲进大殿,开口第一句就叫颜十九震在原地:
“急报!北伐军苦战洛疆不敌!撤退时突遇雪崩!全军覆没!霍将军阵亡了!”
最后五个字,直接令颜十九惊出一身冷汗,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猛冲到那信兵面前,狠狠攥住其衣领,几乎将那信兵拽得双脚离地。
他瞪着眼睛,咬牙切齿:
“你再说一遍!谁阵亡了!!”
信兵被吓到了,加上日夜驾马狂奔送军情,他不禁有些腿软,强撑着又将最后一句话重复了一遍:
“是……是霍将军……霍乾念阵亡了……”
颜十九咬紧腮帮,抓着信兵衣领的手不自觉狠狠绞紧,几乎叫信兵喘不上气。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颜十九不停摇头,声音从不确定的自语变成大吼,彻底惊醒了黎明寂静的宫殿:
“我不信!他不会这么容易死!一定有诈!!去!把他的尸体带回来!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见!!”
很快,阖宫惊动,霍乾念阵亡的消息顷刻传遍朝野,震惊了整座京都城。
瞧着南璃君有些发呆茫然地坐在皇位上,文武百官喋喋不休、争执着该怎么千里迢迢用冰雪将霍乾念的尸体运回来时,人们才惊觉:
那惊才绝艳无所不能的霍乾念,原来也是个凡人,是会死的啊……
那刀剑无眼的战场,已不知带走了多少年轻勇敢的生命。
终究,也带走了霍乾念。
人们从最初的震恐,慢慢到接受,忍不住为英雄的逝去而落泪。
唯有颜十九不听不接受,他一口咬定其中有诈。
可惜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连南璃君都奇怪,不懂他为什么不信霍乾念的死讯?阵亡这事也能骗人吗?又有什么骗人的理由?
颜十九说不出理由,因为除了霍乾念,其他所有人都不知晓他真正的谋算与身份。
他感到一种极度的憋屈和烦躁,急需一个人来认同他的想法,与他同样怀疑。
于是,他一口气冲回颜府,径直来到那寝屋铁笼前。
他刻意忽略云琛戒备又冰冷的眼神,一字一句地告诉她:
“霍乾念死了。”
云琛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立刻回神,坚定地摇头:
“我不信。”
听到这三个字,颜十九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躺倒在一旁床榻上。
空了很久,他才轻声开口:
“只有你信我,云琛,只有你。霍乾念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不会……南璃君已下令,用最多的冰雪,最快的战马,将霍乾念的尸体带回来。最多十天,我们就能知道结果了。”
不等云琛回应,颜十九重新从榻上爬起,脚步匆匆又离去。
当寝屋的门再次闭合,云琛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方才所有坚定泄得无影无踪。
她像只焦躁不安的困兽,不停在笼子里转来转去,发出类似哭泣的低声呜咽,无意识撕扯起自己的头发。
说霍乾念死了,她不信。
并不是她同颜十九一样,认为这里面有诈。
她只是单纯地不想相信,她的阿念死了。
在颜十九面前,她尚能伪装坚强。
可当只有她一个人时,她便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阿念,阿念……”
她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整整十天过得黑白颠倒,日夜不分。
吃不下,睡不着,困极了才闭会眼睛,却一闭上,就控制不住地想象死霍乾念死去的各种样子。
十天啊,比一生还漫长难熬的十天。
最终,那来自遥远洛疆的马车还是来了。
马车跑得几乎快散架,车轮间夹杂着草原上的雪泥,巨大的棺椁放置在平板车上摇摇欲坠,正不停从缝隙往下流淌着恶臭的冰水。
按道理,霍乾念的尸体,该送进宫去查验。
再不济也得送回霍府才能启棺。
可颜十九已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他直接叫马车驶进颜府,他迫切地想亲眼查明真假。
这漫长等待的十天,他的焦虑完全不输于云琛。
不过,他并没有亲自去看棺材里霍乾念的样子。
在他看来,天底下相像之人太多了,尸体是可以做假冒充的。
更何况这一路送来,纵使用冰块镇着,保不齐尸体已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所以他只是叫人放云琛出来,让云琛来认尸。
云琛是不会说谎的人,同时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熟悉霍乾念。
只有她来辨认尸体才最最准确。
如果尸体是假的,以她心性,也根本瞒不住心思,颜十九立马就能发现。
颜十九紧张地盯着云琛的反应。
只见她钻出笼子,头发蓬乱,衣裙乱糟糟,脚步急切地冲到那棺椁前,却又畏惧地刹止。
八个仆人上前用撬棍启开棺椁,随着“哗啦——”一声,镇尸的冰块全已化成碎冰和臭水,倾泻一地,浓重的尸臭扑面而来。
一口棕木的薄棺呈现在云琛的眼前,叫她禁不住浑身发凉。
她吸吸鼻子,没有熟悉的梨木香味,只有骇人的恶臭。
她缓缓上前,一具青白僵硬、遍布刀剑伤痕的躯体出现在视线,竟然只剩了上半截身子,静静盖着楠国的九龙官旗。
她探头向棺材看去,试探着伸手,拂去那眉宇间的白霜与碎冰。
瘦削的脸,峰挺的鼻梁,静阖的凤眼。眼尾犀利狭长,与浓眉辉映。
这张脸,她看过无数次,摸过无数遍。
只瞧了这一眼,她登时脸色惨白,硬扶着棺材才没有跌倒。
看到云琛这反应,一旁,颜十九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但他还是不肯相信,依旧死死盯住云琛。
她已面色惨白如霜,但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摸向霍乾念的耳垂。
有一件小事,这世上除了她与霍乾念,任何人都不会知道。
当年在东昭国借兵时,她曾与霍乾念一同去穿耳洞。
霍乾念其中一只耳垂因为不小心沾到水,耳洞感染又愈合,慢慢长出了黄豆大小的肉疙瘩。
那小小一点裹在耳垂里,根本看不出来,只能摸出来,也是只有云琛才知道的隐秘细节。
云琛深吸一口气,轻轻摸向那耳垂,当触到那冰冷的皮肤时,她不禁一抖,差点就想逃避放弃,可还是强迫自己:
摸一下,确定好不是阿念,就结束了!
她鼓足所有勇气,细细摸索了一遍,又一遍。
最终身子瘫软在棺材边,绝望的泪水滚滚落了下来。
与此同时,颜十九也终于彻底死心,不得不相信,霍乾念是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