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兰岛广电周刊》的小记者,叫周本平。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周本平的这一次采访而引发的。
《兰岛广电周刊》是一家小杂志,挂靠在本地《广播电视报》的名下,算是副刊。靠的是搞一些有偿新闻创收混日子,偶尔炒作一些花边新闻博一点儿销量,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人。
周本平在报社里负责的是本地新闻版块。所谓本地新闻,无非就是一些乡村传闻,家长里短,打架斗殴,扫黄打非之类。偶尔有诈骗传销,或者谋杀亲夫之类的消息,就算是大新闻了——兰坊是个小城市,一直安逸太平,没什么劲爆的新闻。
直到有一天,报社热线接到一个群众举报电话。电话中说:城北北河小区有一个神棍,绰号“温道士”,招摇撞骗,敛财骗色,周围不明真相的群众上当者众多,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有人报告了派出所,但是派出所不但不予处理,反而包庇纵容。
电话举报的是一位大妈。这位大妈义正词严,声嘶力竭:“警匪勾结啊!民不聊生啊!党纪何在?国法何在?你们作为媒体要是再不出面管管,叫我们老百姓怎么还有活路啊!”
值班编辑撂下电话,苦笑了一声:“这年头,媒体单位要他妈的抢警察的饭碗了!周本平啊,给你提供个新闻线索,赶紧跟进啊!”
周本平应了一声:“嗯,哥先来个暗访!”
所谓“暗访”,就像传说中的警方卧底,周本平要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慕名而来的市井小民,他换掉了时髦合体的西装外套,借了门卫大爷的一件老年夹克衫,把头发拨弄散乱,甚至还生嚼了两瓣大蒜,确保口气浓烈。
周本平的设计是:第一次暗访就要把自己彻底当作一个市井小人物,先建立联系和沟通,等到暗访对象消除了了怀疑,下一步再弄上设备,录音笔,摄像头,该偷拍就偷拍,该录音就录音。
但是第一次出场,在还没有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一定要确保不出差错。所以不能带设备,不能多说话,一定要找到真实的人物的感觉,用哪两根手指抽烟,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话,都要栩栩如生且不露痕迹,这就是演技。
暗访的事情周本平干过很多次,他是个老油条,一向对自己的演技非常自信。
刚过了中午,估摸时间也就一点钟左右,周本平就来到了北河小区。
北河小区位于兰坊市城北老城区,穷街陋巷居多,不像城南新区那么油光水滑。在兰坊市有“北穷南富东贵西洋”的说法。城北的居民也大多以平民阶层为主,官贵之家多半居住在城南,城北城南一河之隔,便俨然两个世界。
周本平来到北河小区,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这个“温道士”的巢穴——确切地说,是“闻道士”。
因为,他来到北河小区边上,刚刚拦住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打听一下:“请问,这小区有个温道士么,听说算卦挺灵的?”
老头子一张嘴,呲出两颗亮黄的板牙:“温道士,没有!闻道士倒是有一个,算一卦八块钱……是‘门耳闻’,不是温!”
周本平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算一卦八块钱,听起来可不大像敛财骗色的主儿。
老头子很热心,亲自领着周本平七扭八拐来到小区里一栋旧楼前,单元门的门框上用红油漆写着“12栋3单元“。老头儿手一指:“上去吧,三楼,中门……你就说是我‘土财主’老蔡介绍来的,没准还能便宜两块钱!”
周本平刻意装作尖酸的嘴脸笑笑,反问:“给你提成么?”
诨号“土财主”的老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周本平的讽刺,刚想辩白,周本平不搭理他,转身上了楼。
旧楼已经斑驳不堪,楼道里弥漫着油腻的味道——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着杂物,咸菜缸的辛辣、旧棉被的污浊、成捆的发黄的旧书晾晒着五十年的霉枯,小孩儿的便盆撒泛着隔夜的臊臭。
周本平忽然觉得,有了对比就有幸福,自己居住的那个租住的狗窝竟然宛如汤臣一品般拥有了豪奢气质。
他来到了三楼,中门。
门虚掩着,依稀得能听见是内传出的喧嚣声。有男人粗嗓门,有女人细嗓子,跟周本平预想的那种神棍开坛做法煞有介事的神秘场面完全不搭调。
周本平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间两室一厅,进门就是小客厅,狭小逼仄,即使在大白天也灯光昏黄地亮着。
客厅里横竖摆着两张双人沙发,周本平对面横着的沙发上斜躺着一个男人,另外一张沙发上挤着坐着两个男人,中间夹着一个女人。
面对着周本平斜靠着的男人看起来大约有三十来岁的年纪,面色昏黄,也许是灯光的缘故。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蓝条花纹的睡衣,趿拉着一双拖鞋。最特别的是,他的两只鼻孔之中,都插着一卷面巾纸。看起来好像刚流过鼻血的样子。显得颇为滑稽。
几个人忽然看见周本平进来,都安静下来。对面那个男人大大咧咧的一笑:“请坐,请坐啊,你是楼下土财主介绍的吧?”
周本平心里猝然一惊,反问:“你咋知道的?”
那男人哈哈一笑,举起手机在周本平眼前晃了一下:“你不知道有一个叫做手机的东西吗?”
周本平被这个黑色幽默逗乐了。
那男人说:“我就是闻道士,算一卦八块钱。不讲价。不讲价的意思就是不降价,也不加价,八块就八块。这就叫有道!”
周本平说:“有道好,大家都放心。”
闻道士说:“你先坐一下……”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屋里就这俩沙发,你只能坐这儿啦!我还有他们这点事儿没完,看完他们,就看你。”他指了指旁边沙发上那两男一女。
周本平有点不情愿的坐了过去。他坐下去的时候,看见闻道士的鼻孔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刹那,他忽然觉得有点恐慌。
闻道士扭过身子,对那两男一女说:“说得差不多了,最后再送你们一句话:到明年正月十五之前,不要出远门,凡是离家五十里以外的地方,都算远门,出门必有血光之灾。记住了没?”
两男一女都嗫嚅着说:“记住了记住了,谢谢大师!”
闻道士很大气地一摆手:“没啥可谢的,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八块钱!”
一个男人掏出了一张十元纸币,递了过来,说:“要不就不要找了,挺麻烦大师的。”
闻道士严厉地瞥了他一眼:“说好了八块就八块,必须找给你。知道嘛,八块就是暗合先天八卦之数,这是天道!”说着从睡衣兜里摸出两张绿色的一元纸币,还了回去。
那两男一女起身客气告辞,走了出去。
周本平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神棍路数!要这么说,你收八百,不也是暗合八卦之数。
周本平刚想开口说话,不料闻道士扭过头来,对他说:“八块是八卦之数,八百不是!你的文史知识需要补课啊,记者同志!”
一瞬间,周本平觉得自己被迎头重击,脑海中轰然巨响。
周本平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心虚地说:“我不是记者!”
闻道士瞪着他:“你是记者!”
周本平狡辩:“你凭什么说我是记者?”
闻道士把鼻孔里塞着的纸卷揪出来,纸卷上还沾着黑绿色的鼻涕。他仰头猛烈地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你身上有浓厚的记者味道!”
周本平疑惑:“什么是记者的味道?”
闻道士嘿嘿一笑:“那就是你承认是记者了啊!”
周本平也干笑了一下,算是默认。说:“还有,你怎么知道,我刚才在脑子里想的是八百块钱?”
闻道士说:“这种情况下,十个人里,会有八个人都这么想,而且你明显不像是另外特殊的那两个。”
周本平默默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好像确实是一个很明显,而且很浅显的道理。
有时候,真相就在你眼前,你耳边,但是你总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周本平忽然觉得这个闻道士好像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那怎么叫做记者的味道?”周本平反问道。
闻道士深深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十一年了,我一直在等着你……”
周本平这下子彻底震惊了,他万万不会想到一个问题引出的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回答。
闻道士再次转过身来,盯着周本平:“你不认识我了吗?你想想……”
周本平立刻调动所有记忆,拼命地想把这个他好像应该认识但是确实不曾认识的人回忆起来。
“特别不好意思,看您还是有点眼生……”周本平说:”难道咱俩以前认识过?”
闻道士失望地转过头去,说道:“看起来你好像失忆了,你被车撞过吧?”
“没有!”周本平说:“没被车撞过,没被驴踢过,我一直都生活很正常。”
“我去!原来你一直生活得很正常……”闻道士明显地带着嘲笑的情绪:“正常!你他妈忘了那年差点死了那一回!”
周本平一下子几乎要跳起来,他的所有记忆迅速地在一个时间点上重合,毫无疑问,那一刹那他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人是谁! 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许多年前那个文静苍白的少年和眼前这个粗砺浪荡的爷们儿联系起来。
“天哪! ”周本平感叹着:“你完全变了样子啦!……我还得感谢你呢,当年呀要不是你,我恐怕就死了! ”
闻道士低沉地说:“当年如果没有你,我也死了,所以,你也不必谢我,咱俩得互相感谢!”
“那你刚才为嘛又说,你一直在等我呢?”周本平诧异地问道。
闻道士看着周本平,原本浑浊无神的双眼忽然间精光闪现,让周本平心中一凛。
“因为,马上就到十二年了,你,又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