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级的屠夫,懂得以上流人士的面目出现
多不分2024-07-18 18:5910,060

前言:

三个优雅的女人即将举办一场牛排盲品会,但她们的供应商好像出了点问题。

一个看上去那么有情调懂生活的男人,你敢相信,他——是个屠夫?

1

据簌簌说,她对吴五楼起了疑心是在一个周日晚上。

吴五楼先在社区互助群里发了一些奇怪的话。一个月前,他爸爸过世了。这个三十九岁的男人每天喝得酩酊大醉,见人就哭,神情恍惚,一双红肿的眼睛让人看了心酸。可那天,他突然回过神似的,去菜市场采购了一大堆食材,自己下厨,吃饭,上传晚餐的照片,和他爸爸在世时一模一样,虽然桌上没摆第二套碗筷,但他做了一大桌异常丰盛的晚餐,什么红烧牛尾、老酒焖鸡、蒸扇贝、酸辣汤,还有几盘花花绿绿的凉菜。群里不少人立刻热情地支援他,称赞他手艺好。没多久,他问大家,鸡骨头卡到喉咙里怎么办?因为是节假日,社区医生不上班,群友们赶快给他出主意,有说用海姆立克急救法,有人让他问网络医生,有人催他去市中心医院看急诊。午夜了,还有人担心地问他,骨头出来了吗?他说没出来,很疼。可他始终不去医院,说相邻的城市连续发生了十几起疟疾,怕去医院被传染。对于一个从小到大差不多把医院当家的人来说,这就有些奇怪了。他的舅舅在市中心医院工作过快三十年,升至副院长,两年前才离职去药品公司做了医疗顾问。但这并不影响全家人对中心医院的依赖,无论大病、小病,哪怕是耳朵进水,还会去找熟人治疗。他爸最后的日子也不例外,是在这家医院度过的。

第二天一早,有人关心他,问骨头出来了吗?他说,昨晚的月亮非常亮,他看着月亮反思了很多,觉得人类实在太脆弱了,随便什么小东西都能把人害了,因为月光太亮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不能死,他默念“骨头,骨头”,然后骨头自己就出来了,然后他睡着了。读到这些文字,群里一下子安静了。他突然说这些古怪的话,引得大家不由得担心起这个可怜的男人,但没想到,这只是古怪的开始。他很快上传了一段昨晚他录的视频,只见他的脸扭曲成一张变形的鼓皮,四根手指头硬生生地插进嘴里,像在挖一个很深的洞,隔着屏幕都能闻到阵阵恶臭和血腥味从喉咙那头涌出来。簌簌说,感觉吴五楼想要吐给大家看的不是鸡骨头,是一种远比鸡骨头更恶心的东西。人们能理解,这场变故对于他的打击有多大。他的母亲是谁、在哪里,他没和酒友们提过,大家只知道这些年他一直与爸爸住在一起,父子感情很好。然而,邻居们的善意怎能抵得过如此肆无忌惮的个人发泄。在他发来这段荒唐的视频后,立刻有人退出了社区互助群。簌簌犹豫了一下,没退群,也没接话。

簌簌和付虹讲这事时,始终没摘口罩,可单看她眼睛和额头,就能知道她比上次见面时更加鬼魅了。她没有死在医疗美容院的手术台上算是够走运的,从一个相貌平平的十几岁女孩变成二十七岁的芭比娃娃,绝不是凭了一时冲动,有些年她几乎消失了,至于花掉多少钱,她的父母完全没有计算过。

“你们最近见过面吗?”付虹紧张兮兮地问。

“见过一次,他向我借5万元给他爸治病,我——我借不了。”

“什么叫借不了?你们关系那么好。”

“你可别说我小气。去年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来这边办事,我还把一套房借给他住了几个星期,没要他一分钱。今年,你大概不知道吧,他爸在医院住了很久,光住ICU就快一个月,你想想,绝对算是积极治疗。”

“所以你觉得是无底洞?”

簌簌已经习惯了付虹这种咬死不放的脾气。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说:“虹姐,我直接和你说了吧,就在他借钱的头一天,我亲眼看见他和小区朋友一起高高兴兴踢球去了,你会怎么想?”

“高兴?还真挺奇怪的,不过他喜欢体面,踢球就要有踢球的高兴样儿,估计他就是这么想的。”

“要说他舅舅当年在中心医院那么风光,就算离职去了一家小机构,他爸的治疗方案应该是不成问题,没想到回家养了一个月,突然恶化了,没救过来。”

付虹听懂了,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可却有种说不清的担忧。她说:“你们住得那么近,多少还是小心点吧。”

“他还能来我家门口恶心人?”簌簌说,“倒是他们那栋回迁楼里,有几家人一直和物业吵得没完没了。”

“为什么?”

“好多事碰巧赶到一起了,花园、停车位、垃圾桶靠近哪栋楼这些事。”

簌簌既没有笑,也没有愤愤不平,只用一种平直的口吻,但眼神里带着女人才能看懂的讽刺。

2

吴五楼正是在那个周日晚上获得灵感的。他表演得汗流浃背,浑身无力,一闭眼就睡着了,接下来的一整夜,再加一上午,他都睡得很香。直到社保局打来电话,说有些手续需要他过去办,然后就能领到一笔钱。他感觉酒劲儿完全过去了,连同老爷子的身影也不见了。强烈的日光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意识到,今天不用去医院了,昨天也没去,今后再也不需要去了。他穿着网购的黑白条纹塑料拖鞋,先前觉得这款式很有格调,现在白色脏得发灰,一直没刷。

他站在路边点了支烟,保洁工人沿着马路牙子,按部就班地边走边扫,扫到他的脚跟前,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不挪动。他想,多干净的一条路啊。他落脚的路这边是新区,而肉联厂的旧址在路那边,现在已经变成购物中心和文创园了。

打开手机,看到昨晚群里的信息,他觉得没办法解释,昨晚喝多了。尽管隔着屏幕,但有人陪聊的感觉还不赖。更何况他没了爸,说什么都情有可原。还有些话他很想说。

老爷子已经离开两周了,在重症监护室里躺足了21天。老伙计们陆续得知他生了怪病,都说要相信医生,相信他能重新恢复健康,可后来,当大家听说人没了的时候,就像面对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结果,叹气声很大,在一个很长的停顿后就算接受事实了,然后摇摇头走开。不然,又能怎么样?

傍晚,他开车给客户送完牛排,在路边摊上吃了碗羊杂拌面,喝了八瓶啤酒,大摇大摆走进餐厅后厨,说要吃西瓜,厨房说没有,他便大喊大叫,说是他爸想吃西瓜,还说他爸和店主是好兄弟,这个店就是他爸帮兄弟给张罗起来的。现在吴五楼相信了,多喝点酒就能看见老爷子,魂与魂就能接上话。店主和别的客人一窝蜂上去,把他轰出门。晚上刮着大风,可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冷,衣服里都是汗,酒也醒了。

接连好几个晚上,他都酗酒过度,然后跑到餐厅一群客人面前跳舞;或者随手抄起个酒瓶,远远地扔进垃圾桶,酒瓶在桶里原地碎裂;还有一天,甚至冲进过一个小店的后厨开冰柜,找肉,找刀,说要炖一锅红红火火的大肉。他努力保持清醒,为的是能跟得上老爷子的意思。但凡有人上前阻止他,训斥他,他都哭喊着一把抱起对方。见他不像有恶意,店主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去报警。他血液里的酒精浓度,随着狂躁的汗液迅速下降,脑中分泌的多巴胺也达到了顶峰,随后他就能安然入睡,一夜无梦。当众胡闹成了每日的醒酒药。然而,陌生人的疗效终究是短暂的。

3

付虹有孕吐反应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这一期私宴美食俱乐部的活动,按规矩,轮到她、簌簌和范小玉三人一起组织。女人们的计划来来回回变了好几次,最后计划是这样的:将为俱乐部会员们安排一场牛排盲品比赛,会员都是本地人,来的人不会少,要选择牛的不同部位,参赛者遮住眼睛,盲猜部位,再猜牛的品种和产地。一定要让大家感觉到这次是一个很小众、很值得来的活动。活动地点就在范小玉经营的湖湾牛排餐厅,这里只提供晚餐,于是她们有整个下午用来布置准备。

下午一点,餐厅刚开门,两个女店员正在合力挪动大小不一的沙发,码齐昨晚被客人弄乱的长条靠背。她们的老板范小玉还没来。一上午付虹给她打了几次电话,一次接了说正忙,之后再没有接过电话。付虹只好给她发了好几条的消息,说要她早点来店里,必须的,问她活动主持词有没有准备好,头一次轮到咱们三人坐庄,可别出岔子……诸如此类的话。

“范姐店里的牛排品种挺多的,吴五楼也是她供货商之一,这次活动不知道有没有他的货。”簌簌说。

“他父亲去世没多久,有些怪异也是人之常情吧。”付虹忍不住又说回那件事,她把手放在隐隐发胀的肚子上,差不多是自言自语,“没错,他只是受了刺激。”

付虹是在三年前认识吴五楼的,圈子里大概没人知道他的原名。他告诉朋友们,5是他的幸运数字。他生于5,长于5,在肉联厂的职工宿舍5号楼的5层住,一路升学都被分到5班,学号是05,朋友们一直这么叫他。后来肉联厂改制,他们住进回迁楼的4层,但为了避讳不吉利的数字,门牌上仍然是505。

他后来成了一家进口牛肉分销商的经理,正赶上外国品牌风头正盛,星级酒店和国际连锁超市的采购订单铺满他的桌面,从邮箱到手机,塞满了南腔北调的客户,人流如织。他谈论起牛肉品质如同谈论家事一样泰然自若。那时客人们对牛排还很陌生,用英语翻译过来的舶来品名字,菲力、肉眼、西冷、T骨这些名词,高级又神秘,可经他一讲,不同部位变成一处处可以想象出来的木料,细腻的,肥沃的,紧致的,每一块仿佛都成了通往中产精英的钥匙。付虹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吴五楼的情形。她弯腰去观察牛排的纹理,距离他的脸颊只有十公分,他身上没有肉腥味。从他花式别致的领带深处,散发出檀香和雪松的气味,那是被金钱调教出来的诱惑。特殊的好感,一次,两次,出现在她的梦中,每次惊醒时,她都心乱如麻,浑身燥热。很荒唐。

直到第二年,她才从俱乐部其他会员那儿听说,吴五楼的爸爸其实是原肉联厂的老师傅,吴五楼是看着屠宰的血、摸着生肉的筋长大的。原来他不是富二代,而是屠二代,只有初中文化。之后,她再没梦见过他,而他始终是美食活动上的焦点人物。

“你懂生活,是个讲究人。”付虹喜欢当面夸他,甚至把吴五楼介绍给俱乐部里一个年轻的舞蹈教师,想要撮合一场恋情。

4

晚上,吴五楼在家里喝光一瓶白酒,清晰地听见老爷子让他给舅舅打个电话。

“舅,不是我要找你,是我爸找你。“

他舅在电话那头愣住了。

“你是看着五楼长大的,小翠走得早,你一直照应我们。”吴五楼两只脚高高地跷在茶几上,因为酒精的刺激,声线怪模怪样的。

“说这些干吗,五楼,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我们肉联厂那会儿讲究规矩,上班有上班的规矩,吃肉有吃肉的规矩,他舅,你就告诉我,医生开药,他有没有规矩?“

没等他舅反应过来,他忽然提高了嗓门说:“药,我是吃够了!可现在还是不自在,医院里明晃晃的都是玻璃碴子啊,现在我谁都不认识,心里不踏实啊!“

“你说什么呢?”

“记得给我烧点药来。”

“五楼,你爸过世,我和你舅妈都非常非常难过。”

“舅妈,对对,就是她,把我从中心医院转到仁内的!“

“五楼,你什么意思?你舅妈虽然在仁内医院上班,但又不是她给你爸做的治疗!药也不归她管!”

“哼!”吴五楼冷笑,他爸终于把这意思说出来了。

“你——”

“我爸听不见,他做饭呢, DuangDuang的,做黄酒烧四仙,老舅你就告诉我,小声,没人知道,我爸为什么突然成这样了。”

“报告你都看过了!你爸得的是少见的自身免疫性疾病,情况忽然恶化,根本控制不住,医生都尽力了!而且——他,他最后不是又回中心医院了吗?”

“我知道,你们一直瞧不起我们爷俩……见我肺炎好了,又上理疗,又吃药检查,我儿子孝顺,给我花光了钱。小翠刚走那会儿,你还年轻……完了,大家都完了,哈哈哈……”

吴五楼躺在沙发的脏衣服堆里,一阵狂笑,脸蛋通红。老爷子还在剁馅,声音震耳欲聋在他脑袋里停不下来,他冲厨房大喊:“爸,是不是又要磨刀了?”

舅舅匆匆挂断电话。这让吴五楼更加相信爸爸的意思:舅舅心里有鬼。

5

从外面走进来另一个店员,他双手抬着一个很大的白色塑料泡沫箱,箱盖上有用马克笔写的编号“517”。店员说,这是吴五楼给的,说是刚从肉联厂取到的新鲜货,他听说今晚店里有牛排盲品活动,特地要来给大家免费加道菜。

两个女人惊讶对视一眼,弯腰,低头看。这幅画面肯定会让一个标准的老饕胃口大开。有一大块几乎完整的牛肉,装在湿答答的透明袋子里,牛是刚宰杀的,柔嫩又鲜红色的肉团还在跳动,一簇簇顶得强劲有力,白色筋膜遍布其上,有些已经被切断,而大部分依然完整平滑地覆住魔性涌动的神经。簌簌又一次脉搏狂跳,生出莫名的反感,而一旁的付虹,早已脸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滚,因为5月17日正是她的生日。这头牛被杀前的恐惧,瞬间化成她妊娠激素的一部分。

她冲进卫生间吐了。

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那时,他爹还在住院。她第一次去见妇产科医生,半路碰巧遇到刚从医院回来的吴五楼。他穿一件草绿色薄棉跨栏背心,肚子圆滚滚的,像挂在身上的一个将满未满的彩色水球,他大老远冲付虹招手。付虹礼节性地笑了笑,又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拎的袋子里摞着几个保温饭盒,袋子外侧油腻腻的。大半年没见过面,他完全换了一个人。他问她,美食俱乐部最近有没有聚会,可别忘了他这个兄弟,他会带些新品给朋友们尝尝。付虹说,要到年底了,大家都很忙,哪有心思办活动。她没提牛排盲品会的计划,做出要赶路的样子,一边转过头大声说:“祝你一切顺利啊!”吴五楼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都懒得挤出一丝表情,摆摆手说:“你快拉倒吧!”

不对,肯定不是因为这件事。付虹知道,自己和他爸爸的死根本没关系,但他偏要借机来找自己,肯定另有原因。她用手撑着洗手池的边沿,卷曲的长发垂在水池上方,持续褪色的发尾是枯黄色的,和上半段黑色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就像——真的见到了“暴殄天物”这个词!

“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传上做牛肉的照片,他立刻给我打来电话,说真的,这可是我们第一次通电话。他的声音很怪,骂我‘暴殄天物’,我没理他,他又找到我更早发布的一些照片,在下面评论说,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承认做饭不太好,可从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恶毒的话,他疯了吗?”

“他只是喝多了,和那晚一样……”

“如果这些是他心里话,那没疯比疯了更可怕!”

由于妊娠反应,付虹的嗓音也和吴五楼一样失真了,当在电话里听见吴五楼的声音时,她为这种相似度感到震惊。

簌簌的眼睛时不时瞅瞅后厨,因为里边的人也在聊着牛肉和吴五楼。簌簌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全家都很在意‘吃’。很早之前,他亲戚们在我家聊天,我不小心听到的,我没和别人说过,你肯定想不到,他妈妈在老肉联厂当过幼儿园老师,很年轻就走了,不过那个幼儿园早就拆了。据说他妈妈挺贤惠的,是个好老师。”

“怎么过世的?”

”食物中毒。”

付虹惊得叫出声:“食物中毒!“

刚喝下的陈皮水,撞击着她的胃和食道。她强忍住呕吐感,掩面大哭起来。

面对又一个歇斯底里的人,簌簌也有点害怕了。这种事会传染。

6

他睡了一小会儿,醒过来时,头痛欲裂。爸爸拍他肩膀,又喊他去磨刀。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斜着身体靠在窗边,却找不到月亮。好几天没法工作了。

他打开手机瞎逛荡,见到有人刚好在一分钟前上传了自己烹饪的照片。几块完美的纯血和牛肉在九张照片里被按部就班地烧制成一堆又焦又硬,裹满重口味调料的垃圾。他一键拨通了语音电话,按照老爷子的意思,训了那人一顿,这帮人净玩虚的,暴殄天物!紧接着,他又跑到好几个人的新动态下面留言。他心想,都是些小把戏!不像话!自己必须来管管这些人,这叫做替天行道!

他拉上窗帘,仍能感觉到屋里的一阵阵寒意。他又打开电暖器,放在沙发旁边。橙色与红色,是传统意义上的经典暖色,而白色向来不在其中。但此刻,从这具白色铁器里散发出的能量就是浓郁的火焰!他就是由一人组成的队伍。

用手掌当做剔骨刀,刀磨得很锋利,每一刀下去都要准确。手掌外侧向前滑动,剥去肾脂肪,指尖沿耻骨前下方,逐个剥离腰椎骨横突,取里脊,插入最后一节腰椎向下切,再向下切,指尖停在第12-13胸肋之间,切断胸椎,抽筋腱。优秀的屠夫总能感知到一个旧日生命体的蠢蠢欲动。他加大了动作的幅度,继续从尺骨端下刀,剥离骨头,从胫骨上端下刀,剥离骨头,全部按肉块的自然走向去剥离。“嘿嘿,这肉不就都下来了么。”

他对着空气,切割完一头千斤重的牛,额头、腋下滚着汗珠,把想象中沾满血气的手在沙发布上一抹。他伤心地察觉到,老爷子走远了,虽然听不清他说话,但自己知道该怎么做。很快那些人就能看到他的手法,会对他顶礼膜拜。

7

看是绿灯,付虹狠踩油门想要加速开过去。一个骑电瓶车的突然出现在路中央,她使劲按喇叭警示,他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她一脚刹车,摇下车窗冲他大喊大叫。她就是没忍住!说不定全天下的孕妇都一样,根本就没有控制情绪的那条线!不过,现在她开得这么急,并不是因为妊娠激素在飙升,而是因为就在她和簌簌不知所措的时候,范小玉突然打来电话,说让去趟她家,搬走牛排盲品会需要的葡萄酒。

“我有种预感,吴五楼今晚要来找我!”电话里,范小玉的声音发抖。

“他究竟说什么了?”

“他骂我是贱妇!还让我滚到国外去!”

“啊……”

“付虹,我现在上火车了,先去别的地方躲躲他。“

“什么?那活动怎么办?”

范小玉说,店里有店长能帮忙,说实话,她现在非常紧张,和吴五楼认识七八年了,都是搞经营的,都离不开吃吃喝喝的事,但她不懂吴五楼怎么突然对她有了这种血海深仇。

“他父亲的事跟你有关系吗?”

“这怎么可能!”

“你们生意上还有合作吗?”

“去年我给他介绍过一个大客户,有几十家连锁酒店,结果他喝多了,把地址写错了,品类也记错了,所有事情到最后搞得一团糟,折扣金额都没有对上,把我惹火了,再没找过他。好像今年他的生意很差。”

“更何况你把那事告诉了很多人,断了他财路。”

“你不是也抱怨过他吗?上次他把M3当作M7卖给你。”

“我是和俱乐部的人提过,可就那一次。“

“有区别吗?“

“说不定,他还是反感你那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

“嗯,他说要杀一儆百,替天行道……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活在一百年前吗?他讨厌外国人,那他就别卖外国货!”

“他爸爸住院时用了很多进口药,可还是……”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但是这个人疯了,声音也像快死的人!你们当心!”

范小玉把大门密码告诉了付虹。

8

范小玉的花园别墅,是新区里地标性的建筑。两个女人走进客厅,地上摞着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其中一个箱子上面有个黑色手提包,被化妆品塞得满满当当的,拉链只合上一半,都是她忘带走的东西。卧室里,被子被胡乱卷成一团推到床头,超大的双人床上,黑色内衣,缎面低胸内衣,蕾丝抹胸,还有几件的衬衣和外套,凌乱地铺了一床。强盗明明没有来,可这里已经像劫后余生。

两个女人陷入死寂。

付虹努力不让自己喊出来,然而,也许是腹中胎儿给她了力量,她觉得现在必须要站出来保护大家了!她做出了一个连簌簌都没有想到的决定:通知所有会员,取消今晚的活动。

簌簌立刻反对。

“今晚有位音乐人要来,我想认识……。”

“丫头,别想这些没用的!你还不明白吗?今晚他要来闹事的!“

“邀请函都发了,只剩两个小时了,怎么取消?而且这些酒,看着都不错,要不要先拿回店里再说?咱们每款各拿几瓶呢,还是……”

“必须取消!因为今晚,”付虹眉头紧锁,两手抓住簌簌的胳膊说,“今晚那个舞蹈老师也要来,她拒绝了吴五楼的表白!你明白了吗?”

簌簌没再阻拦。被男人暗恋,但暗恋者一直不出声的恐惧,她当然明白!她当然记得自己十几岁时的经历。不说害怕,就没有人知道自己在害怕。

“对,就是今晚,他有刀,警察同志,他威胁我们……是,都是女性。他叫吴五楼,不不,他不叫吴五楼,我有他的电话号码和住址。”

9

音乐人收到活动取消的信息,转而改道,消失在某处敦实的砖墙背后;白领们继续在刺眼的屏幕上喋喋不休地议论,在或茫然、或抱怨的停顿中有了新的聚会提议;年轻的舞蹈老师,决定先去看场电影,然后回家吃份沙拉,再独自喝两杯。突如其来的放假通知,让餐厅里的店员们哼起了小曲,气氛完全和一场即将到来的不幸扯不上关系,他们将擦得晶亮的餐具重新收进厨房,收妥食材,包括吴五楼的牛肉。而簌簌和付虹,决定就在原地等待警察的消息。簌簌在范小玉的化妆桌前坐下来,目光挨个扫过瓶瓶罐罐,最后打开一盘新上市的彩妆眼影,在手背上试起来。

付虹一直坐在客厅,感觉口中又干又苦,她打开手机又关上,先和范小玉通个电话,又和财经杂志编辑部的同事说了几句排稿的工作。

其实她心里并不讨厌吴五楼,哪怕上次见面刻意和他保持距离时,她都在想,这是个孝顺的儿子,也许有一天还能得到舞蹈老师的心。可是现在,她开始祈祷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此时警察应该正在质问他吧?他一定会暴躁,会有一场楼梯上的打斗,吴五楼转而袭警,被抓,那就踏实了……然而,她错了。当她接起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听见吴五楼无比冷静的声音时,她感觉天都塌了。

“我喝多了,我胡说的。”

“我知道,喝醉不是骂人的理由,我错了,付虹,我承认错误,接受处罚!”

“警察叔叔就在我旁边,我郑重向你道歉,以后绝对不会了!”

簌簌从卧室快步走出来,也在一旁听着。

“虹姐,我说什么来着,”簌簌托着浮肿的下颌说,“虹姐,他只是喝醉了,你想多了。”付虹这才注意到,簌簌已经摘掉口罩,两瓣嘴唇红嘟嘟地撅着,似笑非笑。付虹胃里又是一阵翻滚,她捂着嘴跑进厕所。

簌簌一直在客厅感叹个没完,说:“好端端的牛排局,唉,都是好酒啊,好肉啊……”

10

社区民警及时赶到吴五楼家,顺利完成了任务,离开505室。原本应该由两名男警官来的,可今天赶上其他人都出警了,便派户籍室一名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顶上。她跟在老警官身后,不敢多说话,心里反复回放着刚才注意到的细节,打算写进自己的工作日志。

她记得,家里很暗很臭,有腐烂味儿,她拉开窗帘,帮忙打开窗户。地上都是垃圾,有很多空酒瓶,厨房灶台上有一套家用厨房刀具,还有一把单独悬挂的专业厨师剔骨尖刀,因为擦得亮锃锃而异常耀眼,看了让人脊背发凉。厨房角落里一堆泡沫箱,空的,都贴了进口标签,有几箱上面用黑色笔写了数字“558”“1265”“517”。男人说,那些是废弃的箱子,数字代表了产地工厂编号,5是自己的幸运数字,所有带“5”的箱子,他都要留着用。男人动作轻缓,见到民警,一说话,眼圈就红了,拉着老警察的手哭起来,认错态度极好。茶几上有一本翻开扣放的《林海雪原》,发黄的老版本了,男人说,那是他爸最爱看的小说。客厅柜子上摆着一个精致的牛肉解剖模型,很沉,墙上挂了牛排部位图和世界产区图,还有几张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三口之家的合照,另外有一张六寸的照片,拍摄于他四岁,在老房子阳台上,他背着玩具枪,两手叉腰,威风凛凛。老警官指着几本医学书说问他,这是你看的?他说,我爸生病那会儿,我买的,不过什么都没看懂。他当天没有喝酒。老警官同时联系了社区工作人员,说要给他的生活和精神上更多关照。

11

吴五楼从小就有一身戎装保家卫国的梦想。他在楼上呆呆地看着警察的背影,天色已晚,单元门口围了几个老年人嘀嘀咕咕,这些人他都认识。其中一个老阿姨,正好举着一根手指,边说边指向他的窗户。也许,正这个动作改变了他的一生,正像他妈妈曾经也用一根手指指着他,训他“暴殄天物”,竟把朋友寄来的野生菌子扔进垃圾桶,妈妈舍不得,又把菌子捡回来炒炒吃了,从此结束了妈妈的一生。只是这么一个闪念,他又倒了杯酒。

他坐在沙发上,一样一样清理了茶几上的垃圾:外卖餐盒,缺了一个角的玻璃烟灰缸,花花绿绿的酒瓶盖,《林海雪原》和散落的名片。

夜更黑了,他实在受不了隔壁打牌的声音,便出了门。

外边冷得出奇,迎来初冬的第一场雪,夹杂着小小的冰珠。再过十分钟,看门大爷就要换班了,居民们都知道,大爷从不在这个时候管闲事,只顾着开门和关门。然而,见到吴五楼穿得单薄,他偏要从窗缝里大声喊一句,让他回家穿厚点。也许是警察来过的缘故吧,吴五楼心想,他的生活再没有什么体面可言。

他骑电瓶车沿着湖边一路高歌,今晚的月亮也不知道去哪里消磨时光了,厚重的湿气俯卧在湖面上方,小冰珠发出整齐的沙沙声,但细节越来越模糊。渐渐地,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少剑波就在前方,手一挥说:“同志们!飞上前去!”吴五楼终于成了其中一名队员,“雪杖一撑,身体一倾”,他掉进湖里,也融入了讨伐匪徒的声浪中。

湖湾餐厅就在前方,此时早已漆黑一片。

12

完全不知情的付虹,当晚一夜无眠。凌晨四点,丈夫呼呼大睡,而她竟着迷般地想吃番茄炖牛肉。于是她起床,从冷冻柜里拿出一整块牛腩,先解冻,为的是正午能端上桌。她在心里责备丈夫,总觉得最近丈夫早起,变着花样做早餐,关心的只是胎儿,而不是自己。

她害怕打开手机,但那些与她合拍的、热情的朋友们都在等着她的回应呢。果然,她看见了吴五楼在今晚,也就是打完电话不久发出的一条动态——照片上的小男孩正是他本人,并且配上文字:“这架势,原来我从小就这么自信!” 付虹吓得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半步。

一整天,一整周,她都提心吊胆,没敢出门。

即便当民警给她打来电话,再三向她说明——吴五楼昏迷不醒,脑组织因溺水而受损严重,并且很可能无法恢复——她仍然觉得噩梦还在继续。

小区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吴五楼,说他的丧父之痛,说他是迷途羔羊。只有簌簌认为这些说法都是靠不住的。“他只是喝多了,喝多的人不都容易掉水里吗?”

“我建议,”簌簌的热情依然像霓虹灯一样令人迷惑,“虹姐,范小玉说她下周回来,咱们重新计划一下牛排活动吧,你要是介意,咱们换个餐厅?”

付虹拒绝了。在生出孩子之前,她不打算参加任何活动。看见镜子中的自己,面部愈发浮肿,鼻头由小巧变得粗大,她明白这些活动对她而言,不再跟过去一样了。

又过了些日子,实习女警官翻回到那一天的工作日志,试图从细节中重新理解这个男人对工作的专业态度。她倒是希望,这个原名叫“吴帅征”男人,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如火如荼的烹饪世界中。她在页面下方补记上新的内容:该男子中度脑损伤,转入康复医院住满一个月,被亲戚接走。他总是说:“报告203首长,座山雕他这次办的是百牛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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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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