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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偶像的妈粉,母亲才能摆脱自己的母亲前言
2024年,我55岁的妈妈忽然变成了追星族,成为了当红歌星s的粉丝。一辈子在体制内工作、规规矩矩的妈妈混在一群年轻的追星族里,比她自己头上的银丝还要显眼。
这种改变或许是因为她退休了,或许是因为我搬出了爸爸妈妈的家,又或许要从很早的故事开始说起。
1.
2021年夏天,我的外公因为心脏衰竭永远地停止了呼吸。那一天已经随着后视镜里的过去渐行渐远,但我还会记得赶去老宅的情景:疾驰的车厢外,树木倒退,房屋变小,外公曾经带我走过的青石板和金色的池塘全都褪去颜色,在黑白的色调里瞬间枯萎。在灰蒙蒙的泪眼中,我失去了故乡。那时我还不知道,我还将失去过往生活中的快乐和平静。
灵堂里混杂着外婆的哭声和帮手们的喊叫声。外婆和她婆家亲戚的关系很差,双方像对擂一样,在房间的两侧扯着嗓门,拉长了调子,唱着对病逝外公的不舍和惋惜。妈妈肿着眼睛,强支着招呼前来吊唁的亲朋,舅妈苍白的脸上悬着泪,跪拜得很真诚,站起来的时候还险些晕倒。她在礼数和情义上都做得让人无可指摘,只是始终没有抬眼看一看自己的婆婆。
夜晚人群散去,爸爸还留在灵堂里默默流泪,舅妈坐在他身边,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跟我爸爸说,这往后,我外婆肯定要住到我们家里了:“姐姐姐夫你们是要辛苦了,反正我容不下她,我是没有办法的。”爸爸没有犹豫,点点头说“我懂”。舅妈欲言又止,但没有再说话了。
舅妈和我外婆的关系一直很坏,婆媳俩的矛盾,大概在舅妈新婚时就埋下了伏笔。舅妈曾亲眼看到外婆把肥美新鲜的螃蟹夹给儿子,把濒死的坏螃蟹给了她。虽然她们平常并不住在一起,但舅妈总是能断断续续地从旁人的嘴里听到婆婆对自己父亲说三道四,这让敏感又注重家庭的舅妈极其不满。
舅妈身体不好,平时我们不大能碰到,但每年过年的时候,她总是叫舅舅给我送来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在我的印象里,舅妈有着精致的鹅蛋脸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从来没有高声说过话。但在外婆的描述里,她是吃菜挑出葱花的惹事精,是用酒瓶盖罚跪孩子的虐待狂。
舅妈的外婆去世那年,她母亲也连带病倒。舅妈忍住锥心的疼痛料理后事,照顾家人,分身乏术的她想请婆婆帮忙照看一下孩子,没想到这个请求却遭到了拒绝——我外婆当时正忙于“围剿”沉迷麻将和女人的外公。自那以后,婆家所有的家庭聚会,舅妈都托病不参加。
舅舅跟我妈妈说,有时候舅妈说看着他心烦,因为他长得越看越像外婆。因婆媳不睦,夫妇俩的关系也多少有点寡淡了。外婆却说,这只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生肖不合,“当年没有算准”。
2.
葬礼结束后,妈妈便把外婆接到了我们家里。
白天大家都在,外婆坐在沙发一角,厚实的双手总捏着一块叠了三叠的毛巾,说起话来没两句就抹一下眼泪,然后把毛巾用过的一面翻折进去。所以客厅静悄悄的,没人想说话,我刷着手机,常在余光里看到外婆把毛巾叠了又叠,鼻子轻轻地抽动,好像一不小心又触动心酸和悲伤。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外公外婆的关系根本算不上不融洽,很难说他们的婚姻是否和幸福有过交集。
外婆原是一户普通人家的三女儿,她刚出生时,亲生父母嫌她又是个“小婢”(乡下对女孩的蔑称),就随手扯了块布一包,把她扔在旁边。同村的一个村民知道他们不想养,就帮忙在邻村给孩子找了一户好人家,夫妇俩求之不得,转手就把她送了出去。
外婆的养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脾气好,却是个苦命人。他的第一任老婆难产,孩子和大人都没保住。第二任老婆生下一个死婴后,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他接连遭受打击,人变得有些疯癫,蓬头垢面地在村里乱跑。直到村人把啼哭的女婴塞到他怀里,说是他的女儿,他这才转悲为喜。说来也怪,自打外婆来到这家之后,养母的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几年后又接连生下一对儿女。
养父没什么文化,但对三个孩子从不打骂,都疼爱有加。虽然得到了养父母的珍爱,但多年来,对亲生父母仇恨的火苗也一直压抑在外婆的心里。她很小就知道自己是抱养的,自怨自艾,恨透了他们。她还记得五六岁时,两个村子一起搭了戏台,村民们都去看戏。亲生母亲和弟弟就坐在她的后排,母亲一口一口喂儿子吃零食,嬉笑着给他擦嘴角,直到散场都没拿正眼看过前排那个送出去的女儿。
外婆渐渐长大,到了该婚嫁的年纪,养父同一个表亲敲定了她的婚事。准婆婆看中了她敦实的身材,粗壮的小腿,再配上一双垂下来的大手,认定她是干活能手,很是满意。外婆坐长途汽车去学校偷看未婚夫,看到他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有着人群中最高的个子,也很满意。
认定了我外公以后,外婆天天去未来婆家帮忙,讨人欢心。只是,外公从头到尾没有说过好与不好——直到多年以后,我妈妈才从姑婆口中知道,那时外公已经有了一个同校的女友。但他终究听了自己母亲的话,和女友分手,走进了婚姻。
外婆出嫁后搬去镇上,虽然交通不便,但每周总有那么一天早上,会忽然看到自家院子的水池里放满了水,里头游着鲜活的鳝鱼。她忙喊丈夫:“是我阿爸来过了,抓来了新鲜的黄鳝啊!”年轻的外公就赶忙追出去,有时能碰到赶集的老丈人,给他塞上几块钱表表孝心,但有时老人家已经早走远了。
刚结婚的时候,外公和外婆大概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外婆曾亲口对我说,那时外公对她无话不谈,每天回家就喜滋滋地跟她说今天看到了什么,吃到了什么。但没人能说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很快就变成了婚姻里的路人。外公越来越喜欢打麻将,也不管孩子,夜不归宿成了常态,身边还时不时更换红颜知己。外婆染上了洁癖,她用指责别人邋遢,捍卫着婚姻和其他一切关系中的自尊。
外婆怨恨欺负、轻视自己的婆婆,又跟儿女说他们的父亲是坏的、不及她爱着这个家。甚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都充斥着她对外公不忠的控诉,她带我走遍小镇的土地庙,叩拜乞求:“狐狸精速速离开……”
等我渐渐长大,才意识到是这段并不匹配的婚姻,生生溺死了两个活人。
外公喜欢读小说,看历史大片,一双修长的双手时不时在笔记本上写点东西,他给我讲儒林外史的故事,讲到作者描写“抠门”,写人把掉进桌缝的芝麻拍出来吃掉,他学着书里的样子用力拍着花岗石的餐桌,自己笑得停不下来;外婆粗笨的手长满了茧子,力气大得惊人,她不喜欢书,没有读完小学,是在扫盲班里才学会了怎么写自己的名字。
外公喜欢旅游,他在旅行中骑马、滑雪,尝试没有吃过的菜肴;外婆却讨厌出门,不喜欢生活的社区以外的故事,更不喜欢错过隔壁张三或李四婚姻不幸、事业不顺的悲惨遭遇,她讨厌外公的一时兴起和他买回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一次,外公从泰国带回一尊神像,外婆隔天就请进镇上的庙宇,她连连磕头,唯恐外公的鲁莽会给家里带来未知的灾祸。
外公热衷种花,外婆就在花边种满小葱和大蒜,再偷偷给那没用的鲜花喂点开水;外公为人慷慨,曾借给一个拮据的朋友一笔钱,还特地嘱咐其他朋友不要把这事儿告诉外婆,“还不上就不要还了”;可外婆还是知晓了,外公去世不到半年,她马上去把钱追讨了回来。
他们像是马与牛,像是东南和西,像是无数命中注定的不相交。
而我妈妈是个迟钝的人,直到外公离世,她才发现“父亲”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在那之前,他们父女剑拔弩张的时候很多,互相遗忘的时候好像更多。在外婆的口中,自我妈出生以来,外公抱女儿就没超过两次。我妈成年之后,裹挟在母亲的眼泪中,始终做着那个对抗父亲的叛军头子。她很少叫“爸爸”,总是略皱着眉头叫他“这个老头子”。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感情一旦计较输赢,就注定是输家。而夹在父母之间的她,本没有义务、也没有办法去判断对错。
所以,当外公猝然离世,妈妈才从喷涌的情绪中拼凑出了完整的、真实的父亲的形象。他并非可有可无,相反,每当她需要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那里:小时候她不爱学习,三五不时地逃学出去玩,一次被抓住,他不舍得打她,认真告诉她学习很重要;她高考失利,他没有责怪,出钱让她复读;分房的时候,他去她单位据理力争,帮她争到了差点错过的房子;她有了女儿,他没事就喜欢把外孙女抱得高高的……
父爱不是完美的,但在每个重要的时刻,外公已经努力做到了。我妈妈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因为太寻常、太像永远,才容易忘记。也因为这个家太多争吵、太多疏远,才感受不到对方隔着肚皮那颗心脏的温度。妈妈早就在心里原谅了外公偶尔的缺席,但她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她自责,如果自己细心观察过,外公的心脏问题就不会拖得这么重。
外公去世前曾两次摔倒在路上,但他觉得孩子们够辛苦了,就不让身边人把消息告诉儿女。想到这里,我妈妈更是肝肠寸断,她一遍遍回忆外公说过的话,整理他的相片,哭一阵、笑一阵。她的心里空落落的,那个深邃的黑洞即使我和爸爸倾注再多的关心也填补不了。偶尔有朋友叫她出去吃饭,她喝点酒就开始不受控地流泪,在座的朋友也有失去至亲的,免不了和她一起抱头痛哭。
3.
最初的追忆过后,我们和外婆好像说完了几年的话,生活又渐渐趋向平淡。
也就是在这时,外婆开始时不时抱怨自己身体不适。每餐,她端着比我们大两个号的饭碗,望着冒尖的米饭和满满的荤菜叹气:“吃不下啊,吃不下。”然后把饭碗往茶几上一放,回到房间倒头躺下,说是没有胃口要先睡觉。于是一到饭点,我们一家三口不得不轮流到床头去“请驾”,因为“吃得少”,外婆也没有力气走动,她总说自己走路“像走在棉花上”。
外公是因心脏病猝然离世的,所以当外婆身体难受,我妈妈就格外紧张。外婆不相信镇上的医院,必须要去市里的三甲医院,我爸妈只能轮流跟单位请假,花大把的时间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挂号、排队。医生却说外婆没有病。外婆不信,不是说医生看得不仔细,就是说医生没有真本事。如果再换一个医生,又恰巧发现了一些小毛病,那外婆回家后更是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
一次过节,外婆去乡下走亲戚,听说谁家的老头得了帕金森。回到家,她的手竟也变得颤抖起来,拿着碗筷抖得“啪啪”响。我坐在旁边,实在受不了她没事也要每周看三次病,就没有抬眼看她。接下来,神奇的事发生了——在我的余光里,外婆的双手又恢复了往日的稳健。
那段时间,我妈妈仿佛完全失去心智,只要外婆一喊难受,她就哭丧着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母亲。一天,外婆又叫唤不舒服,妈妈坐在她床边泪眼婆娑地守了一整晚,好像是要把对外公的亏欠都弥补回来。
爸爸心疼妈妈,劝她想开,照顾外婆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可外婆却恼了,她咬着女婿的措辞,指责他忘恩负义,“就是要把我赶走!”
妈妈劝外婆不要生气,劝着劝着,自己先崩溃了,最后只能跟爸爸闹一阵脾气。
那段时间,外婆常常跟妈妈说女婿变了心:“从前你爸在世待他多好,他等人一走,就不认我们孤儿寡母了。”
这完全是无理取闹——之前在医院里,爸爸看护刚做完手术的外公,一整晚没有合眼,外公一动病腿,他马上帮忙拉伸,这连做儿子的舅舅都无法做到。在外公的葬礼上,我爸爸趴在棺木上一遍遍道歉,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岳父。我爸爸一直记得外公的好,他说自己年轻时一穷二白,是外公没有嫌弃他,把女儿嫁给他,还资助他们买房。婚后,外公第一次请亲家吃饭,我爷爷中年失明后就没有走出村子,那次他穿着唯一的一双皮鞋赴宴,可饭还没吃鞋底先掉了,身为外资公司高管的外公却没有笑话。
爸爸说,那时外公给了他年轻人最需要的尊严和帮助,他心里记着对外公的承诺,会照顾好外婆和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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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微妙的变化,开始在我们家里蔓延开来。
虽然住在女儿女婿家,但外婆时常会想念儿孙。她没日没夜地唠叨,说希望孙子能找到好工作,过上好日子,这样她死也瞑目了——那时我表弟在社区做临时工过渡,外婆常常叨念这件事,她觉得我们一家三口对我表弟找工作“不够尽力”,虽然我也没看出我们可以出力的地方在哪里。
三岁前,外婆带过我一段时间,如今她每周都要问我:“有没有忘本,忘记我对你的好?”“还记不记得你十几岁我还给你洗过澡?”起初她说的是“十一岁”,这个年龄会不定期增长,现在已经长到了“十四岁”。我只能任由厌烦的情绪压垮感激的堤坝,不由得一次次共情舅舅舅妈,羡慕她和舅舅有敢于走开的勇气。
从前爱笑、爱运动、健康阳光的妈妈也变了。往日里,她鞋柜里的鞋跟细细高高的,尖尖的鞋头像她修得尖尖的指甲。她喜欢穿着高跟走起来摇曳生风的感觉,喜欢别人夸赞她个子高、有气质。她常跟我说,穿高跟鞋让人特别有“女人味”。但一向注重个人形象的妈妈忽然在微信上跟我说,让我帮她买双洞洞鞋。
我很惊讶:“你不是一直说洞洞鞋难看吗?”
妈妈生平第一次说:“我是个老太婆了,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给我买一双吧,随便什么颜色都无所谓。”
一天回到家,我发现妈妈穿着深蓝色的连衣裙,脚上却踩着一双大红色的拖鞋。我惊呼:“你怎么穿这么难看的拖鞋!”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之前是买给外婆的,外婆穿着嫌小,她就自己拿来穿。
“我给你买双黑色的拖鞋,这双你别穿了。”
妈妈叹了口气,笑笑没说话。我突然觉得很难受,只想把这双好像在燃烧着的红拖鞋狠狠踢两脚。
除了外表,妈妈还变得多愁善感了,情绪低落的她陆续染上荨麻疹、带状疱疹,痛苦地喝起中药。她对我和爸爸无端发脾气也成了寻常。所以爸爸变得更爱出去和朋友喝酒了,他说回到家,不是听到老的怀疑生病的自我诊断,就是妻子没有来由的指责和批评。我也会因为接到妈妈的电话,面对着她莫名其妙的指责,在单位默默流泪——这在从前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我想逃离这个拥挤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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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住到我家两个月后,是我早就定好的婚期,家里人都想加倍地欢快起来。按习俗,婚礼前要找人给新人铺床,这是满含美好寓意的仪式,一般是由家族中生活幸福的人来做,好把幸福传递下去。当然,这也是个肥差,主家会给帮忙的人奉上丰厚的大红包。
没想到,这事竟引发了一场风波——我外婆想让自己的外甥铺床,而我奶奶想让自己的孙女铺床,两个老亲家竟然争了起来。最后,我奶奶败下阵来,因为外婆指出,我那位堂妹在几年前丧母,不吉利。
外婆揪住这点攻击奶奶,妈妈也跟着“思考”起奶奶叫丧母的堂妹来铺床的深意,越想越觉得如鲠在喉。我爸爸不大高兴,他不觉得奶奶有坏心思,说老人不过是觉得我堂妹生孩子比较早,图个好兆头罢了。他表达过抗议,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外婆的意思。
尽管如此,外婆的心里还是落下了芒刺。
婚礼前一天,所有亲戚都聚在屋子里,一边说话,一边清点酒水和喜糖,谁都没发现外婆脸色阴郁。晚上外婆回到房间,又开始坐在床沿上翻折着毛巾擦拭眼泪。妈妈的心又骤然缩紧,忙问怎么了,她只是说想外公了,咬紧嘴唇默默地哭。
妈妈看外婆态度躲闪,不停追问,一定要她说出原因。外婆再也忍不住,哭起来,说我奶奶故意不看她,不和她打招呼,是欺负她没了依靠。妈妈听了火冒三丈,又跟外婆抱作一团嚎啕大哭,还拉爸爸出来痛骂。爸爸知道妈妈如此反常是因为外公突然离世,她受了太大的打击,选择默默忍下来。可妈妈却越说越发狠,说奶奶侮辱了外婆,她之后都不去奶奶家了,一定要奶奶道歉才行。爸爸像哄孩子,一阵无言,只能等妈妈的脾气慢慢过去。只是,妈妈的脾气刚一过去,外婆就撒几滴眼泪,妈妈就又发起毒誓。
在飞蛾扑火一样的愚孝面前,我和爸爸不得不忍受着一种古怪的负罪感。我觉得外婆好像抓到了一根绳索,频繁把妈妈变成木偶,肆意操纵、玩弄着她的情绪。这根切不断的绳索可能是从她身体里扯出的脐带,即使物理上已经不复存在,但至今仍联结着妈妈的身体,血缘和养育之恩,束缚着她的欢乐和哀痛。
4.
2022年,外公已经走了一年了,妈妈少有地离开了外婆,去外地参加她退休前的最后一次集体体检。
到了地方,她没什么游玩的兴致,就百无聊赖地躺在宾馆的床上,顺手放起了s的歌。在岭南陌生而潮湿的空气里,s仿佛唱进了她久久幽闭的心里,妈妈大约是流泪了,太长太长时间,第一次她心中有了久违的波动。
其实早在2018年,妈妈就听过s的歌,她很喜欢那声音中的空灵和美妙,于是在开车的时候、洗衣服的时候都会开外放。但这次不一样,妈妈开始想要了解这位歌手,她在社交平台翻看跟s相关的话题,观看s参加的访谈和综艺节目,最后觉得s是个专业能力和个性品行都堪称完美的人。妈妈说s很善良,会幽默地回应别人,让身边的人都愉快。s爱自己的爸爸妈妈,爱养育自己的山山水水……她把所有的美好品质,都有意无意地投射在s身上。
回来以后,妈妈在家里宣布,她正式成为了歌星s的粉丝:“我要追s的演唱会了,从今天起,家里面不允许出现任何批评和指责s的话。”
从此以后,这个爱豆的顺位排在外婆、我、爸爸的前面,成为了妈妈心里的第一。
妈妈喜欢上s的时候,我和爸爸都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一味地支持。就像饿过了头的人终于愿意打开放凉了的食盒,此刻不管她要吃荤菜、蔬菜还是主食,我们都满怀感激地看她夹动筷子。外婆自然是不服气的,但看到妈妈的热情,只能顺着说s真不错,比起歌手a声音更好听,比起明星b五官更俊秀。
一次聚餐时,妈妈兴奋地跟桌上的人说起自己要去看演唱会,外婆皱紧五官,别过头,小声嘟囔:“有点痴(疯癫)了。”
妈妈听到了,但这抱怨似乎不再能影响她的心情了。
第一次抢演唱会门票,妈妈让我也一起守着点。我没有抢到票,妈妈虽然遗憾,但是对于售票的火爆程度又感到十分欣慰:“没事,我发动的二十几个朋友也没抢到,看来是不好抢。”我大吃一惊,一向爱面子的妈妈竟然会发动那么多人做以前她会说“幼稚”、“疯狂”的事。
妈妈找黄牛,又蹲粉丝群,总算摸到了一点抢票的门道。买到票之后,她就通知我买机票、订酒店,准时出现在飞往另一个城市的飞机上。作为一个传统的60后,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旅行和规划的人,从前她出去旅行,一定要跟团或者找当地的朋友接应,她到点打卡,打完卡回车上呼呼大睡,完全不用操心下一段行程。但现在为了见到偶像,她得独自穿梭在不同的城市之间。
第一次去广东听s的演唱会,妈妈再三考虑,把外婆也带上了,一是可以监测她的健康状况,二是想带她出门散散心。结果到了地方,外婆不停地抱怨当地出了名的饮食,出了宾馆更是一步也不肯走,连连喊腿疼。妈妈高高兴兴出门,最终还是忍不住发火,在路上和外婆结结实实地吵了几架。
后来,妈妈再去听演唱会,就不带外婆了。她提上行李,带着点愧疚,然后果决地关上身后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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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演唱会,妈妈还去追s的全国巡演。近的地方,叫爸爸开车带她去,远的地方,叫我帮她订酒店和机票。
妈妈因此认识了各个年龄的歌迷,也结交了天南海北的朋友。她尝试着约几个粉丝一起去看演唱会,跟着别人在陌生的城市转转。后来,她不太叫我帮忙买票了,因为她要跟朋友们买在一起。回来之后,她会兴奋地告诉我们,歌迷们带着她去了s读书的学校、s推荐的火锅店。有几个女生,岁数比我还小,也成为了妈妈的旅行伙伴。但后来她们只叫妈妈给她们寄s演唱会现场的纪念品,妈妈问她们问题的时候,她们却不回答。妈妈抱着好聚好散的心态,慢慢和她们少了联系。群里也有为数不多的70后,妈妈和她们一起旅行了两次,觉得颇为自在。家里的快递来去频繁,都是妈妈和新朋友们交换的周边。在飞奔着去拆箱的身影里,过去那个笑声爽朗的妈妈好像又回来了。
在演唱会上,妈妈加了一些粉丝群。回到家,她总翻看粉丝群里的群聊消息,大笑起来,然后迫不及待跟我们分享:有人多么多么痴迷s,说的话也太肉麻啦;有人被抓出来是其他歌星的粉丝,卧底在这个群,刚刚激起骂战了;有人在群里号召大家给s投票,经营话题;s今天又取得了什么成就……
从前,妈妈手机上的社交软件只有微信,她打字很慢,用着常常会把“好的”识别成“奶的”的手写输入法,回复我不是两三个字,就是一串60秒的语音。自从加了粉丝群,妈妈下载了微博、抖音和小红书,天天在年轻人的指挥下发些帖子。她还开通了微信视频号,里面全部都是s的演唱会片段。
妈妈说:“我要扩大s的知名度,啊,不对,也不需要我扩大,s已经很有名了。反正还是要发的,帮他多一点影响(力)。”
妈妈在粉丝群里学到了很多新词汇,她说她们都是“唯粉”,除了s谁都不喜欢。而且,大家都以做“理智的粉丝”为荣。一个去看演唱会的70后粉丝曾在飞机头等舱遇见了s,她不拍照也不搭话,只是在群里分享自己的激动——她们说合格的粉丝是绝不会去打搅s本人的,也不会把未经官方允许的照片放到网上。结果,s看到她拿着大包小包,在安检口主动提出帮她提一下包,这下,70后粉丝更感动了,连带着妈妈在屏幕前也感动了。
一次,s因生病取消了演唱会,妈妈哭得眼睛红红的,她想到s要赔大笔的违约金,心疼地睡不着觉。第二天,她赶紧买了10张s的数字专辑,就为了让s肩上的担子能轻那么一点点。她还紧张地刷着手机群消息,生怕有人指责s失约,虽然她知道自己面对负评也做不了什么。
每晚,妈妈都会拿手机滚动播放s的歌,就为了让专辑播放量在破晓时,小小地增长个位数。她的手机电池也因此烧坏了。妈妈说,s经常呼吁粉丝们要理性,不要为了给他刷什么榜单花钱——可她还是忍不住充值了音乐软件的会员,前前后后买了二三十张电子唱片,还买了s签名款的音乐播放机器,只为加入s的高级粉丝群。
亲戚聚会时,妈妈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参加演唱会的见闻,比如:s力求演唱会效果完美,绝不为了省钱亏待粉丝的耳朵;s还会包场,送到场粉丝零食和矿泉水……说多了,有时候我都有种错觉,s仿佛是我家的一个很近的亲戚,人还不错的那一位。
我和爸爸都为妈妈的改变感到开心,外婆偷偷观察爸爸的反应,小声说妈妈用的是自己的工资。妈妈觉得这话有点扫兴,反驳道:“你又怕他生气了,他才不会(为了钱)生气呢。”
90年代,在限购令出台之前,妈妈贷款买了地段很好的公寓。开始是想备着给我陪读,后来这套学区房在房价飞涨中给家里带来了可观的租金,不仅提前偿清了房贷,还长久供养着户头。现在,它也成为了妈妈参加演唱会的提款机。
这番母女对话,爸爸装作没听见,别有深意地望向别处。我暗自窃喜,总算有除了带外婆看病以外的事情,让妈妈愿意倾注热情。总算有一个人,能让妈妈反驳、批评外婆了。
5.
退休前,妈妈忙工作、忙聚会,也操持着股票,盯着房市,成为维持我们家运作的“看不见的手”,为这个家不知疲倦地付出。我以为退休后她可以为自己活,结果她开始追星,在我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一个人围着打转。60后女性的字典里似乎没有“自私”这个字眼,从懂事开始,离开奉献这两个字,她就没有了方向。
妈妈的同事都问她,她追星,你女儿和老公会不会觉得受冷落?妈妈回答:“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巴不得我迷着s不要来烦他们。”说完,妈妈若有若无地瞥我。我想偷看爸爸的反应,他却好像没听见。我总觉得妈妈是希望我们能在这时候反驳一下的,说:“不烦不烦,怎么会?”但是犹豫半天,我说不出口。后来,妈妈这段“巴不得”言论又当着我们的面,跟各式各样的亲友重复,在她的余光里,我每次都无所适从。
朋友们喜欢打趣妈妈,问她追星我爸会不会吃醋。妈妈总是说:“我是‘妈粉’,他不会不开心。”她总在家里叨念s的礼貌和情商,时不时要我跟s学学。s推广八段锦,她就在家练起来,没事的时候,哼唱着s的歌,好像心情还不错。总的来说,s给我们家带来的几乎都是正面的影响。
也有人逗妈妈:“既然你说s你是当你的孩子一样,那你财产留给s吗?”
回家后,妈妈不屑地跟我说:“太庸俗了!我们s是这种人吗,再说了s这么能干,用得上我这点钱吗?”
我也调侃她:“那你让s孝敬孝敬你这个老妈。”
妈妈哈哈大笑。
我想,妈妈愿意做s的“妈粉”,可能跟我长大了也有关系。我小时候胆子很小,走到哪里都要扯着妈妈的衣角,常问她:“长大以后我能不能跟妈妈结婚,永远生活在一起?”那时妈妈还很年轻,好像还没有适应母亲这个角色,她常把友情排亲情前面。但是到我读中学的时候,她好像突然从母亲的身份里醒过来,越来越紧张我。可时间流逝得太快了,一转眼,我去外地读大学,离开了家,妈妈开始失眠,总担心我遭遇不测。
s好像黑暗里的星光,从炙热的烈火里短暂吸引了妈妈。
从前一坐下,妈妈就要听外婆的自我诊断,帮她排查莫须有的疾病;现在妈妈投入到繁忙的“群任务”里,帮s刷着可有可无的小任务,外婆的呻吟和抱怨,都被s的歌声覆盖了。有时候,外婆会忿忿地说:“有什么好喜欢的?”但她又害怕妈妈真的生气,始终不敢直接说s不好。妈妈还是会给外婆买药,但她也不时离开家,飞往各个城市去见自己的偶像,外婆落空一场场假装体弱多病的排练,只能等待下一个机会。
这是妈妈没有意识到的叛逆。
妈妈活在s的歌声编织的美妙梦境中,塑造一个完美的替身,存放她所有的热情和善意。她目睹至爱之人的缺点,她无法包容、调和的阴暗,于是她选择直视s的璀璨,在炫目的星光中忘记作为普通人的不堪。有时候,我也不知道s是否真的堵上了妈妈心口的空洞,也害怕有一天,妈妈不再关心s,我们又该怎样面对那个洞。它是会逐渐愈合,还是会裂得更可怖呢?
在追星路上,我们一家三口似乎都变得有点疯疯癫癫。我和爸爸好像竭力拉着一个暗室的窗帘,试图让妈妈不要从追星的美梦里醒来。我们怕她醒来会难过,更怕她没有下一个美梦可以沉入。我帮妈妈编辑小红书,转发声乐老师对s的赞美。每当她陷入不好的情绪,我就会在家庭群里转发s的那些劝人阳光的歌曲,摘录一些正向的歌词;有时妈妈要给s的视频收集点赞,一向严肃寡言的爸爸就拉下面子,请几十个同事帮忙。在妈妈为s开通的视频号里,爸爸总会准时点赞,他账号是名字叫“只要你过得开心”。
去年冬天,s来到本市提前录制新年晚会,妈妈想办法拿到了入场券。她早早约了小她十几岁的群友,倒了三班地铁、一辆巴士,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到达现场。因为摄像机镜头偶尔会扫向观众席,妈妈就请群友帮忙化了个淡妆,她手腕上缠着s的名字,脸颊点着应援色的水钻,在镜头里笑得有点天真。再回到家,妈妈忽然问我,有没有多余的卸妆水和眼影可以给她,她觉得自己“化点淡妆蛮好看的”。鞋柜里,那双难看的红拖鞋也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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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春节,妈妈总算坐在了奶奶家的餐桌旁,亲人们聚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午后的农家小院连同整个村落都静悄悄的,灶台徐徐生着炊烟,冬天的暖阳洒在新摘的菜叶上,茶杯里的绿叶一圈一圈地打转。爷爷躺在白墙边的躺椅里,脸上盖着鸭舌帽打盹,奶奶和爸爸捧着茶杯打呵欠,习惯了吵吵闹闹的小叔和小婶和从前一样笑着拌嘴。
妈妈忽然叹息一样,轻轻地说:“他对我确实是很好的。像他这样好的男人,真的是很难很难找到的。”
我转头看妈妈,她却没和任何人对视,只是静静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