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排好民宿那边的工作,就和听听一起搬回了市里。我们在老城区租了一间年代久远的房子,带小院子和阁楼,因为之前弃置了很久,我们花了好些时间才把它收拾出来。
家具少得可怜,除了两张旧床、一只衣柜和一张书桌,屋里空荡荡的,说话时几乎有回音。墙角长着霉斑,下雨的时候屋顶常常会漏水,水沿着缝隙渗入,滴在快要腐烂的地板上,竟发出一种好听的声音。通往阁楼的楼梯吱嘎作响,踩上去令人心惊胆战。但那仍然是我们住过的最舒服最自在的家。
听听坚持要自己处理院子里的杂草,我把她举起锄头然后尽全力挥下的身姿描了下来,贴在玄关。透过我粗糙的画工,听听像是神话里某位受难的圣女。
院子锄完草,我说要去买些植物种下,听听却骤然失去了兴趣,她好像只是在享受整饬的过程,对花团锦簇的结果并没有任何期许。
除了周末要跑一趟民宿,其余时间我都是空闲的,听听的空闲时间比我更多,她似乎再一次地跟过去断开了联结。如果说第一次是主动选择,那么这一次就是出于被迫。她告诉我她不想再回青川了。
我和听听像过去一样在城市里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有一天我们路过了少年宫,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听听说她小时候就是在这里学的钢琴。
我们趁着无人的时候越过警戒线,走进还没开始拆除的小楼里。
“那时候每次都是妈妈送我学钢琴,她骑自行车载着我,到少年宫门口。她会把车停在一边,往我的口袋里塞两颗奶糖,嘱咐我要听老师的话认真练习,然后问我中午想吃什么,她回家给我做。我跟她告别,一个人走进大门,门口传达室的爷爷会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一进走廊,即便是最炎热的夏日,也凉飕飕的。那时候少年宫就已经有年头了,你知道那种味道,是年代久远的建筑特有的。”听听说着,深深地呼吸着。
我们沿着走廊上到二楼,听听带着我往左手边走。“那时候的钢琴教室就在这边,也不知道现在搬走了没有。”
我们站在门口往里看,一架孤零零的钢琴靠墙放着。
像是一个近乡情怯的旅人,听听期盼着又犹豫着。我先走了过去,打开键盘盖,扬起一阵浮灰。我转头去看听听,用目光鼓励她走过来,在破旧的琴凳上坐下。
听听又弹起了那支曲子,十三年前,我们遇见的那个下午她弹的那一支,她的指法显然是生疏了,但我终于再一次从她眼睛里看到了久已未见的喜悦。
那段时间,我开始一点一滴地拼凑起听听生命中我缺席的那几年。心中那幅虚构的图景被一点点敲碎,替换上真实的纹理。时常,我会陷入到一种恍惚之中,我越想去确认它就越捉摸不定,我同时陷入到对于一种陌生生活的想象里,有时候,我会客观打量,有时候,我仿佛正在经历,听听的生活成了我的生活,听听的过去成了我的过去,或者说,两种生活,以及两种过去杂糅在一起,令我难以分辨。
在一些难得的抽离时刻,我意识到,在那幅图景里,有一处始终是暧昧不明的,在背景里若隐若现,它塑造了整幅画面的基调和气氛,但我却无法看清。
我找到少年宫的施工方,从负责人手里买下了那架老旧走音的钢琴,说是买下,毋宁说是帮他们解决了一个麻烦。
钢琴搬进家里的那天,听听兴奋地跑前跑后,仔仔细细地擦拭。有两个琴键坏了,弹不出声音,踏板也不太灵敏,但听听并不在意,通过谱台上的一处划痕,她确认这就是她小时候弹过的那一架。
“那时候背不熟谱子,怕挨老师骂,我总是紧张地盯着这道划痕。”听听把脸贴近琴键,少有的安然。
钢琴来了以后,家里好像没那么空了,听听整日坐在琴凳上,并不总是在练习,有时候仅仅是坐着、发呆。好像正逐渐变得空无的人生里,终于又有那么一件事物,是她能够把握的。
冬日降临,房子隔热不好,我们总是冻得瑟瑟发抖。一只三花的野猫在院子里安了家,听听买了猫粮,偶尔去喂它,降温的时候,会放它进来待在阳台上。我感觉得到,听听在和那只猫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她并不想要驯养它,不想它介入自己的人生,但又恐惧于失去它。
那段时间偶尔会没来由地停电。我和听听挤在床上,像小时候那样,把被子举过头顶,点一根蜡烛。
“你对唐子健到底是什么感觉?”有天听听突然问我。
“怎么想起来问他?”烛火突然窜高,我下意识地往后一让。
“你不是说,有次遇到了他和女友一起吗?上次同学聚会的时候,他还问我你的近况……高中那时候,他好像很喜欢你。”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我们一起去河边钓过一次鱼。那时候我真的太幼稚了,总觉得如果你跟他在一起,就不会像过去那样理我了。”听听轻声笑起来,“要是当时你们在一起了——”
“那也还不是会分手。”我顿了顿,“我们两个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我们两个呢?”听听突然问,“我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我愣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听听一直看着我,等待着我的答案。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是,但我们的世界却一直在交叠,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是属于哪一个世界。”最后我说。
我想起那个冬日的傍晚那条从水桶里逃亡成功的鳗鱼,它脱离了水,在陆地上游走着,以为可以重回它的栖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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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只是在去琴行买清洁剂的路上经过了街口的那家纹身店,回来的时候,听听在马路对面驻足,盯着橱窗里的纹样。
“你纹过身吗?”听听问我。
我摇摇头。
“我们进去看看吧。”她拉了拉我的外套袖口。
从门口进去,才发现纹身店其实在地下一层。脏兮兮的墙上画着一只血红的向下指的箭头。我和听听一前一后沿着逼仄的楼梯攀下去,眼前渐渐亮起来,鼻腔里充满了一股沉朴的熏香味道。下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和头顶那条索然无味的马路区隔开。
一个戴着头巾的男孩子过来招呼我们。五分钟后,听听指着图册上的一个纹样问我。
我凑过去看,是一支舒展的蓝紫色薰衣草。
纹身师从里屋走出来,和我们打招呼,问听听有什么样的要求,想要纹在哪里。
听听脱掉了厚重的外套,露出颀长的脖颈。她伸手把领口往下拉了拉。
“我想纹在这里。合适吗?”
“当然合适,你锁骨长得很美。”纹身师抽口电子烟,侧过头把烟吐掉,“不过可能会有点疼,要忍一下。”
听听半躺在椅子上,从她的表情我很难判断出疼痛的程度。我想起读书时候的听听,买只冰棍都要犹豫很久选什么口味,但从决定纹身到定好图样,她只用了不到一刻钟。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刚到青川大学,行李箱还没放就兴冲冲地去找那片薰衣草田。我拜托旁边的一个学姐帮我拍了张照片想马上发给你。”听听把头转过来看着我,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结果……先是电话打不通了,接着,学姐告诉我,其实那不是薰衣草,是常常会被跟薰衣草弄混的一种鼠尾草。”听听接着说。
“可是网上不是说那是薰衣草田吗……”我懵着。
“根本就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听听自嘲地笑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这么傻,会因为一片不存在的薰衣草去读青川大学。”
“不管是薰衣草还是鼠尾草,都很美啊。”纹身师正在勾勒薰衣草的花冠。我知道,这样的安慰已经太迟了。
“一样?怎么会一样呢?从来就不一样……”听听喃喃着。
也许是熏香的味道太重了,我感觉到整个地下室在下沉,像一只潜水钟,缓慢地,无声地,朝着地心下沉。
那天从纹身店走出来,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起风了,我们去旁边的店里吃了碗拉面,才觉得身体暖了回来。
到家以后,整片区域被浓稠的黑暗裹着,又停电了。听听在院子里喊着,找着那只野猫,确认它在,才安心地进门。
她点起一根蜡烛,凑近她的锁骨,镜子里,锁骨旁的纹身伤口泛起的红还没有消褪。
一句“疼吗?”刚要问出,听听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了。
“‘你的锁骨长得真美’……那天晚上,他说了句一模一样的话。”听听把蜡烛吹熄,我们又被扔回了黑暗里。
“那段时间我在四处投简历,得知能去那家公司的时候,我简直开心坏了,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还有,能够跟他一起共事,他总是那么体面、周全、彬彬有礼。所有人都很喜欢他。”
我屏住呼吸,预感到听听要讲的,将不是一个普通的故事。或许,它能够让那图景中模糊的局部清晰起来。
“我很努力,每天都去得最早走得最晚,我想留下来,尽管我知道那很难。我好像从来没有努力去够过什么东西,但那段时间,我像打了鸡血一样,认为只要拼一拼,我的人生可以真正地改变。
“所以当知道我可以作为团队的一员和他一起去外地出差的时候,我真的非常惊喜。我很珍惜那次机会,提前做了不少功课,尽量在所有细节上都做到完美。
“那是回青川前的最后一天,全部的工作都结束了,我们所有人一起吃了顿饭。他喝了点酒,还点名表扬了我。大家心里都沉甸甸的,吃完以后,就各自回酒店了,第二天早上要赶飞机飞回去。
“回到酒店没多久,我就收到他的微信,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收拾行李。他说有些事情想跟我聊聊,让我去他的房间一趟。很晚了,我起先觉得不合适,但他的语气很恳切,况且我也有些问题想要问他。最重要的是,我相信他的为人,于是我去了。
“你说生命里真正重要的决定,是不是都是这么漫不经心的时刻啊?”听听转过头看着我。月亮升起来了,把她锁骨上的那支薰衣草照得明艳动人。
“一开始,我们一直在聊工作。他开了一瓶酒,问我喝不喝,我说我不会喝酒,他也没有勉强。如果没有后面发生的事,那一席话会让我获益很多。可是他的目光越来越多地落在我身上,他说了那句话。”听听低头去看自己的锁骨,“气氛好像突然之间就微妙地变换了。从头到尾,我都不相信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就好像在梦里,头是晕的,脚下很飘,我很想推开他,又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阻拦着我。
“等我再次清醒过来,我身体僵硬着,抓起外套回了房间。震惊、羞耻、愤怒,一瞬间全都找了上来,我知道我可以冲过去痛骂他一顿,但是又有某种声音告诉我这是徒劳的。我想过要去报警,但那是个陌生的城市,我甚至来不及多犹豫,就有人敲响了我的房门,告诉我准备出发去机场了。
“我把所有行李一股脑地塞进了行李箱,拖着它坐上了出租车。一路上我都在尽量回避着他,我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远离所有人。飞机起飞了,我当时在心里默默祈祷……要是能坠毁就好了,我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一切了……”
听听的语气逐渐变得麻木,也许是一种被表演出来用以自我保护的麻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第一次讲起这件事。我一时间很无措,除了走过去轻轻抱住她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不要安慰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你知道,很多事情,是过不去的。”听听在我耳边说。接着,她说出了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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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窗外的那架飞机,似乎擦着楼群的尖顶划过。这里离机场不远,刚好在飞机的航线上,但窗户的隔音效果很好,几乎听不到噪音。窗外的一切都像是一场默剧。
手边的咖啡已经冷了,我招呼店员买单。结完账后,我没急着离开,走到书店的另一角,饶有兴致地看店员布置活动场地。
准确的说,这并不是一家咖啡厅,而是一家书店。这些年来,实体书店愈发不景气,常常要靠卖咖啡来补贴一点,才能尽力存活下去。
“好像有点歪了。”店长走过去,调整起旁边的易拉宝。
那上面,印着两个男人的头像,一个稍微年轻些,笑得很自信,另一个相貌普通,但算得上斯文。这家书店走得更远,除了卖咖啡,还有一小块场地,偶尔会承接一些讲座和新书发布会。
“书塔呢?都布置好了吗?”店长发问。
“我马上去弄。”店员手忙脚乱地回应。
在书店打工的时候,垒书塔是我最喜欢做的工作。虽然偶尔会被新书锋利的边缘把手割破,但我还是乐此不疲,像海滩上堆砌沙塔的孩童,享受着一种单纯而盲目的快乐。
手机响了起来,我把目光收回来,是“嘉宇”发来的一条视频,按照要求,长度是三分钟。
“周六下午三点,西园书店咖啡厅。”我没点开视频,过了一会儿,直接回复他。
对方回复了一个胜利的表情,“不见不散!”
我拿起风衣,走出西园书店,外面阳光正好。秋天,又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