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并未因涂洪那几近挑衅的顶撞而动怒,嘴角反而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构陷?”他轻声复述,仿佛在舌尖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涂校尉,本将军若真想动你,或动涂家,一纸军令足矣。何需绕这么大圈子,赔上三百弓弩作幌子?”
他目光转向那群面如土色的士卒,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本将军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如实交代,或可从轻发落!”
这话宛如一丝曙光,照进绝望的深渊,士卒们眼神剧烈闪烁,拼命回想近日的异常。
“启禀将军!”一名伍长率先开口,声音发颤,“前夜涂校尉来与我等饮酒,喝到半途,众人便都不省人事了!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对对对!”另一名士兵急忙附和,“往日饮酒从未如此!当时只道是醉得狠了,未曾多想……”
“放屁!”涂洪气急败坏地嘶吼,试图打断这致命的指证,“我当时不也醉倒了吗?你们在此一唱一和!这等拙劣伎俩,不觉得可笑吗?”他色厉内荏,额角青筋暴跳。
凌川神色未变,只平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却似能穿透肺腑:“涂洪,你真以为本将军拿不到你的实证?数百弓弩,绝非你一人能运出军营,我只需下令彻查出营记录、盘问各门守卫,证据自会送到我面前!你确定,还要继续狡辩?”
涂洪目光剧烈闪烁,嘴唇翕动,却终究未能吐出辩驳之词。
反倒是程千韧猛然起身,几步跨到涂洪面前,魁梧的身躯投下沉重的阴影。
他虎目圆睁,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涂洪!老子最后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干的?”
他深吸一口气,痛心与失望溢于言表:“你要是个带把的,就敢做敢当!若你做了却连承认的卵子都没有,整个云州军都会唾弃你是个孬种!”
涂洪抬起眼,望向这位将自己从一名小卒一手提拔至今的都尉。程千韧治军虽严,对手下士兵却是一等一的好,往日种种维护与教诲瞬间涌上心头。他眼眶骤然通红,挣扎与绝望在眼中激烈交锋。
许久……
他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头颅重重一点,声音嘶哑:“是!是我干的!”
库房内一片死寂。尽管答案已在众人心中,但亲耳听到供认,仍是另一番震动。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猛地扇在涂洪脸上,力道之大让他踉跄了半步。
程千韧须发戟张,怒不可遏:“混账东西!老子怎么就带出你个吃里扒外的王八羔子!”
涂洪嘴角渗出血丝,却并未躲闪。
他抬眼望向程千韧,眼中委屈、无奈、痛苦交织,最终化为一声嘶吼:“是!我混账!我吃里扒外!可我有什么办法……”
他双目赤红,泪水夺眶而出:“也想把这一腔热血献给云州军,我也想杀敌建功受人敬仰,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穿上那身将军甲!”
“可我没得选啊……一边是尽忠,一边是尽孝,忠孝两全?说得轻巧!现实何曾给过我选择?”
此言一出,凌川、程千韧、程砚等人心中顿时了然,这背后,是家族难以抗拒的威逼与重压。
程千韧胸口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沉声道:“把弓弩给我追回来,老子豁出这张脸,亲自去求将军……”
“不必了……”涂洪却猛地打断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惨然决绝的笑,“都尉,不必了……”
话音未落,他手腕一翻,竟自袖中滑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距离最近的苍蝇瞳孔一缩,瞬间拔刀前冲:“你敢!”
然而——
“嗤……”
一声令人心颤的轻响传来。
匕首并非刺向他人,而是被涂洪全力刺入了自己的心口,鲜血瞬间汹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
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皆惊愕当场。
所有人都以为他欲劫持程老都尉藉此脱身,却万万没想到,他求的竟是一个自我了断。
程千韧愣了一瞬,随即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嘶吼,猛地扑上前,一把扶住涂洪软倒的身体:“小王八蛋!谁他妈准你死的?谁准的!”
平日威严刚毅的都尉,此刻慌得如同失去幼崽的猛兽,手臂徒劳地试图堵住那喷涌的鲜血,声音破碎不堪:“军医!快他娘的传军医!”
涂洪在他怀中艰难地摇头,鲜血自唇角不断溢出,眼神逐渐涣散:“不必了……从我做出选择那刻,就……就知道…是这下场……”
他涣散的目光努力聚焦在程千韧悲痛的脸上,气若游丝:“都尉,涂洪给您丢人了……若,若有来世,我还…还当您的兵……”
话音渐渺,那抬起欲抓住什么的手,终是无力地垂落下去,已然气绝。
程千韧死死抱着余温尚存的躯体,整个人如同被定格,唯有粗重的喘息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宣泄着心中的悲恸与无力回天的绝望。
库房内落针可闻,沉重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良久,凌川缓缓闭上眼,复又睁开,眸中已是一片冷冽的清明,他走上前,抬手重重按在程千韧剧烈颤抖的肩上。
涂洪的死,是凌川始料未及的结局。
自古慈不掌兵,他深谙此理。然而,他亦非铁石心肠,亲眼目睹一个鲜活的生命在忠孝两难的撕扯下,以如此悲壮而惨烈的方式在自己面前消逝,又岂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那一瞬间的震动与沉重,宛如一把铁锤砸在他的心头。
大好男儿没有死于冲锋陷阵,而是成为了利益博弈的牺牲品,实属可悲。
就在此时,柳衡、赵襄、陈谓行等一众将领闻讯赶来,看到已然生死的涂洪皆是脸色一变。
程千韧将涂洪的尸体交给他人,缓缓抬起头看向凌川:“将军!”
他双目赤红,血丝遍布,声音因极力压抑悲痛而显得粗粝沙哑,“程千韧治军无方,御下不严,致使麾下校尉犯下如此大罪,我……难逃其咎!恳请将军免去我都尉之职,削为士卒,以正军法!”
他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头颅深深垂下,那宽阔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