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背着竹篓，拄着竹杖，吭哧吭哧沿着小道往前走，无意间一抬头，见庙宇前居然有旅人站着，她有些惊慌，急忙转身想溜走，却被影妖喊住了，“纪妈妈，请留步！”
老太太充耳不闻，依然迈着碎步子往山下走。
“纪妈妈！昨晚，我们在这里目睹了一场杀戮。看见一位戴着眼镜的青年，被一伙人从山下抓到这里，继而又残忍杀死的画面。临走前，他说他很担心你---纪妈妈，纪思很担心你啊。”
老太太耳廓动了动，身子僵住了，手腕也有些发抖，她扶住了手杖，停下脚步，垂下头不吭声。
影妖并未强迫地要求对方开口，只是简单地描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纪老太太的眼皮从一开始的耷拉，转变成发红，她抬起头，望着大殿，嘴唇颤抖。
听到最后，两行泪滑过皱纹，落进衣襟，她哽咽着举起袖口，擦擦腮边的水渍。
影妖淡淡地复述完毕，看着老太在拭眼泪，又道：“我只在书上见过，野蛮愚昧的史前文明，杀害人畜的惨烈画面，没想到在这里，还可以看见……纪妈妈，我们不是来看笑话的，我们是来寻找真相的。”
纪妈妈抬眼望着石碑，指尖因为激动而显得苍白，“那个人，也死了？小思最后原谅他了？”
影妖和蜻蜓对视一眼，又看着那位老妇人，点点头。
“死了？死了？真的，都死了？”纪妈妈抹去睫毛上的水滴，摇摇晃晃站起来，拽着衣角，怯生生地看着戏台子。
“我记得，那天的凌晨极冷，连续几周都在下雨，是这里百年难遇的寒流到了。我一直在县城的戏园子里帮佣，偶尔也帮角儿化化妆。也不知怎么，那晚收工后，突然心慌得厉害，跟主家请了假，急急忙忙赶回家。
好容易买了票子，坐着小火车回到镇上，一路上的气氛也很奇怪，半个人影也没遇见，却到处张灯结彩。
我想起家乡的那个传说，心里更慌了，转道往山里走，没想到，见到的便是小思穿着红色的嫁衣……脑壳碎了，心脏空了，已经死了。”
她独自哭了一会儿，对着那片空荡荡的败落戏台，瞳孔逐渐缩紧，“我的孩子，哪怕是个神经病，那也是我的孩子。我一个寡妇，辛辛苦苦地做活，到底是为了什么？早知道就不送他去上学了。”
可能许久不曾说起过去，她的声音忽高忽低，带着明显的委屈和控诉：“镇上的人都说我儿病了，还不如送去献给山神，还能落得好处。我要那些好处作甚？再说，我儿有什么病？为何只是我儿有病？那黄家少爷便是好的？他们为何单单责怪我家小思呢？”
“三天后，黄家少爷来找我，他跪下来求我原谅他，说是会照顾我。我实在是厌恶他，不想看见他。我将他赶出去了。”纪妈妈双手贴住沾满泪痕的脸，呜咽着：“……后来，我听说他将软禁过小思的木楼重新修缮后，住进去了，只是再也不跟镇上人说话。”
她含着怨气，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扩张，一步一步走向那石碑。
“原本我也不敢上山，一来是山神守着，我见不着孩子。二来是黄夫人一直劝慰照顾我。可昨晚，我听见那山神像倒了，那种只有咱们镇上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那个瘟神一直在哀嚎翻滚！哈哈，我好开心啊，我终于可以上山看我儿了。”
纪妈妈忽然转过脸，盯着影妖看：“是你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是你杀了山神。”
没等影妖回答，纪妈妈又竖起食指靠近几步，小声道：“嘘~~~后生女啊，下山后，千万别说是你杀了山神老爷！我自然是恨他的，可是其他人未必恨他。”
影妖被戏精上身，情绪多变的老太太惊到了，她难得看见人类感情在反转起伏中如此巨大的样子，只得顺从地点点头。
“要记住啊，要记住啊！”纪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大惊大喜下，她的神志有点混乱，忽而说黄家少爷其实并不坏，忽而又说自己孩子命苦可怜。
眼瞅着老太太撕扯着蓝布衣衫疯疯癫癫地跑远，影妖有些接受无能。
她遥望着纪妈妈哭着、笑着，跌跌撞撞往山崖上爬去，这才反应过来，老太太怕是想自杀。
蜻蜓一把拉住面色微变的影妖，轻轻摇摇头：“随老人去吧，她唯一的牵挂已走了。此生怕是哭得够多了，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影妖的眼中流露出困惑。
蜻蜓轻轻牵住她的手，往山下走：“别看了，也别再想了。一位母亲为了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任何傻事的。”
“为什么？”影妖并没有挣脱着甩开手指，只是很执着地追问蜻蜓：“为什么寻死呢？”
蜻蜓弯起唇角，笑了：“我母亲也做过傻事，不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父亲。她为了挽回父亲的关注，离家出走过，割腕自杀过。那时，我还小，被她拖到海边的悬崖上，吹冷风…我陪着她一起犯傻，却并不理解她。”
“……现在呢？你能理解么？”
“现在？我依然不能理解她，为何要苦等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呢？”蜻蜓摇摇头，举起手，亲吻着早已抓住的纤细指尖。
他深深凝视着对方蜜糖色的眸子，嘴角含着笑意：“所以我发过誓，永远不会变成父亲那样的男人。”
影妖忽觉得指尖一烫，指甲那里，被静电麻到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