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短信
李珏2025-10-22 15:434,689

  在接受林国明的采访时,龚伟对着镜头这样描述自己:“我叫龚伟,今年四十有八,北方人,户口本上就我一个人的名字。我这前半辈子,大起大落,好几次差点就跳了资江,那经历,真他妈跟演电视剧一样。幸好,老天爷还给我留了条命,让我活到了今天。我现在在北区车站边上经营一家小旅馆,生意好的时候挺好,差的时候也饿不死。手里有台车,有套房,总的来说,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在安县也算过得比较舒心。再养一个人或者两个人,完全不成问题。如果可以,我想借着您这个采访,给自己打个相亲广告。年纪大了,就想找个合适的人搭伙过日子。要求也不高,安心过日子的就行。我也不强求她给我生崽,要是她带着崽来,更好!”

   龚伟出生于北方某省的贫困农村,自幼父母双亡,靠着姥爷种地勉强拉扯大。初三那年,姥爷也病故了,他彻底成了孤儿,不得不辍学。不到十六岁,他就打包了家里那点可怜的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在东莞的工厂流水线上打过螺丝,在深圳的街头日晒雨淋地送过外卖。靠着苦力挣的干净钱,他挣过。一些来路不正、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黑色钱财,他也曾侥幸捞过。

   他二十二岁那年,遇到了一个“贵人”大哥。这位大哥做的是外贸服装生意。靠着大哥的指点帮衬,加上他自己敢闯敢拼的胆识和左右逢源的能力,他竟真的捞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用这笔钱,他自己创业,开了一家小型外贸公司。几年苦心经营下来,凭借着与大哥的紧密合作,他也积累了不少财富,成了个油头粉面、戴着金戒指金项链的小老板。

   “那是九零年啊,你知道一百万是什么样的概念吗?”龚伟在面对林国明的采访时,眼神里还残留着当年的狂热,“我当时觉得,我家祖坟绝对是冒了青烟,才能让我赚到那么多钱。可有句老话说得好,‘德要配位’。我的出身和我的见识,根本撑不起那么大的财富。这一点,最终害惨了我。”

   那时候,正是安县茶叶产业的迅猛发展期。在一个酒局上,龚伟又认识了另一位来自安县的“大哥”。这位大哥经营着一家颇具规模的茶叶公司,正在全国各地寻找有实力的代理商。对方描绘的低投入、高回报的诱人前景,让已经被成功冲昏头脑的龚伟再次动了心。在实地考察了大哥那家看起来颇具规模的公司后,他毅然关停了效益尚可的服装厂,将所有的资金孤注一掷,全部投入到了茶叶生意中。

   最初一两年,靠着不断发展下线、层层加码的销售模式,他确实赚到了更多的钱。他在安县买了房,结了婚,很快也有了孩子。财富的急剧膨胀让他更加飘然,仿佛站在了云端。正当他志得意满,以为“钱是世界上最容易赚的东西”时,一起突如其来的代理商自杀事件,将他以及那位风光无限的大哥,狠狠地拽回地面,摔入了污浊不堪的泥潭。

   一位底层代理商的绝望自杀,使得他们那种激进的、带有传销性质的茶叶销售模式引发了巨大的舆论海啸和官方调查。相关部门的强势介入,让大哥的茶叶公司瞬间面临破产清算的绝境。而最终,这位大哥为了自保,将所有的罪责和债务,悉数推到了龚伟一个人身上,自己则带着公司核心资产,奇迹般地全身而退。

   一夜之间,龚伟变得一无所有,家破人亡。怀有身孕的妻子承受不住打击流产后,也选择与他离婚,离他而去。

   那位成功金蝉脱壳、全身而退的大哥,就是后来张家灭门案的户主——张琦。

   林国明久久地看着镜头里龚伟那张写满沧桑的脸,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那么多钱一下子全没了,你就没想过……要拿回来吗?”

   “怎么没想过!”龚伟的情绪有些激动,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可以抽根烟吗?”

   “没事,你抽。”林国明接过龚伟递来的烟,但没有点燃。

   龚伟像吸毒一样狠狠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阴鸷:“为了把钱追回来,我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你去查当年的新闻就知道,有一次我提着一桶液化气,直接闯进了张琦的办公室,把阀门打开,告诉他如果今天不把钱还给我,大家就一起玩完,谁也别想活!”

   “我知道这条新闻。”林国明的语气平静无波,“那时候我刚上初中一年级,这件事在安县闹得很大,满城风雨。”

   龚伟苦笑一声,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带着一丝自嘲:“可你知道的嘛。我在安县无亲无故,就是个外地人,跟他那种地头蛇斗,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他手段多,路子野,关系硬,随便动动手指,就直接把我送进了牢里。”

   “判了多久?”林国明追问。

   龚伟努力回忆了一下,语气麻木:“两年三个月。我出来的那天,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1994年,七月初二。”

   “十天之后,”林国明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张家就出事了,全家五口,被灭了满门。”

   龚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所以还是那句话,德要配位。从这件事里,我也悟出了一个以前没人教过我的道理。人这一辈子,要踏踏实实,不该自己拿的东西,一分都不能碰。所以后来,我也不想别的了,借了些钱,盘下了现在这家小旅馆。赚得不多,但十几年下来,日子总算也慢慢安稳了。”

   林国明起身,关掉了摄像机的录制键,自己点燃了一支烟,不由得发出感叹:“我采访了这么多人,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共同点。”

   “什么共同点?”龚伟有些好奇。

   林国明吐出一口烟圈,笑了笑,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很奇怪,所有跟张琦,或者说跟张家有过深刻牵扯的人,似乎结局都很极端——不是后来飞黄腾达、大富大贵,就是遭遇牢狱之灾,跌入谷底。”

   “王凯是前者,我就是后者。”龚伟站起身,准备结束这次采访,“说起来,还得感谢王凯王老板。当年要不是他肯借我本钱,我现在估计还在街上捡垃圾,或者早就跳进资江,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

   林国明是做过深入调查的。他知道,顾清明与徐桂也同样遭遇过牢狱之灾。在采访他们二人时,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巧妙设问,他们对于自己为何入狱的具体原因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谈,只用一句“都过去了”来搪塞。眼看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林国明才另辟蹊径,换了一种问法:“那你们恨张家,恨张琦吗?”

   几乎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他们二人锒铛入狱,皆是拜张琦所赐。一提到张琦这个名字,他们二人眼中那压抑已久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甚至眼眶都抑制不住地泛红湿润。然而,最终他们给出的回答依旧是模棱两可、避重就轻:“人都死了,一家子都死绝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人死债消吧。”

   “所以,张家的灭门案,跟你们有关系吗?”林国明特别对着顾清明,提出了那个最尖锐的问题,“怎么会那么巧,就在你出狱的那一天,你去了张家,并且恰好是你发现了张家五口遇害,还成了那个报警的人?”

   顾清明闻言,动作迟疑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难辨的笑意,缓缓说道:“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说实话,那一天我上门,本来是去找他算账、报复的。如果不是有人抢先一步下了手……我当天肯定还会再进去……”

   “所以,你恨张家,恨之入骨。”林国明做出了总结。

   顾清明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低头默默拨弄着面前的一副碗筷,沉默了许久。他突然抬起头,久久地凝视着林国明,反问道:“他们都说……你爸爸林建坤是杀人凶手,你信吗?”

   “我爸不会杀人!”林国明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神没有丝毫闪躲。

   顾清明紧接着又问,语气咄咄逼人:“那你恨张琦吗?恨张家吗?恨那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吗?他毁了你的家庭,毁了你的生活,让你和你妈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这一次,林国明一时语塞,没能立刻回答上来。

   顾清明见状,脸上又露出了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站起身,拍了拍林国明的肩膀,转身往后厨走去:“你别急着走啊。这么久没回来了,咱们一定得好好喝一顿,叙叙旧。”

   十六年前,七月十二日。张家五口的突然死亡,阴差阳错地给了顾清明一条意想不到的“生路”。他本已抱着与张琦同归于尽的决绝之心,却不曾想,有人竟抢先替他出了积压多年的那口恶气。看着客厅里那五具死状各异的尸体,他在极致的震惊和茫然中,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的人生已经被他们彻底毁过一次,绝不能再被他们毁掉第二次。

   一个月后,他收拾行囊,南下广东务工,一去就是整整十二年。四年前,只因母亲病重,他才回到了安县。母亲病故后,他选择留在了安县,用所有积蓄开了现在这家烧烤店。

   当顾清明在厨房里简单准备好几个下酒菜端出来时,却发现林国明已经不辞而别,悄然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顾清明都不由自主地关注着林国明的动向。他隐隐猜到,林国明这次回来,根本目的绝非拍摄什么纪录片,而是为了追查十六年前那桩张家灭门案的真相。

   果然,在七月二十一日这一天,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神君庙的惊人报道。林建坤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十六年了。看着新闻画面里那棵被暴雨冲倒的老梨树,以及树根下那具森白的枯骨、身上那件破烂的法袍和那个猩红狰狞的傩戏面具,顾清明的心猛地一颤,一阵突如其来的恍惚击中了他。也正因为这一瞬间的失神,滚烫的烤串铁签烫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水泡。

   暴雨天气潮湿闷热,手背上持续的刺痛让他疼痛难耐,坐立不安。而这份鲜明的肉体疼痛,仿佛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个被刻意遗忘、尘封已久的秘密匣子。这个秘密的突然浮现,让他心绪不宁,彻夜难眠。他反复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林建坤身着色彩斑斓的法袍,脸上覆盖着那怒目獠牙的傩戏面具,如同从天而降的恶神,冷酷地屠杀张家五口。而梦中的自己,则因为对张家深入骨髓的恨意,竟然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张家人被砍得血肉模糊,无动于衷。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四日。顾清明手背上的烫伤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出现了发炎红肿的迹象,持续的、钻心的刺痛让他无法集中精神做事。他干脆在店门口贴出“歇业一日”的告示,休息一天。他也知道,林国明此时正在桃花岛上,为林建坤举办丧礼。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上一炷香,吊唁一番。

   去桃花岛之前,顾清明先去了一趟药店。他需要买一支特效的烫伤膏,好好处理一下手背上这令人烦躁的伤口。

   这家药店的老板,正是徐桂。顾清明与徐桂那早夭的女儿,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青春萌动时甚至互生过朦胧的情愫。因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徐桂在失去女儿后的这十多年独居岁月里,顾清明对他多有照顾,几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一般对待。

   顾清明推门进店时,因为外面暴雨如注,店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徐桂正踩在一个老旧的木梯子上,颤颤巍巍地,艰难地更换着天花板上的灯泡。他这间药店门面已经有些年岁了,内部的电路也早已老化,不时出些毛病。

   “这么高,太危险哒!”顾清明喊道,“你下来。”

   见是顾清明来了,徐桂也没有推辞,小心翼翼地扶着梯子爬了下来,将手里的新灯泡递给他。顾清明身材高大壮硕,动作利索地爬上去,三两下便将灯泡换好。从梯子上下来后,他看着重新亮起的灯光,不放心地嘱咐道:“叔叔,以后这种事,莫自己动手,叫我来搞。”

   他将梯子搬回里屋放好,又仔细看了看店里的线路,眉头微蹙:“你这店里的电路,老化得厉害。改天我抽空,带工具过来,帮你全部换新的,免得总是出问题。”

   徐桂倒了杯清热去火的菊花茶递给顾清明,目光一扫,瞥见了他手背上那处明显红肿的烫伤,立刻转身从药柜里翻出一支特效烫伤膏。

   他拉过顾清明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涂抹药膏:“你以前干活儿蛮仔细滴,很少这么不小心。”

   顾清明从收银机旁边的便民小盒子里取了两枚创可贴,仔细贴在伤口上,朝着伤处轻轻吹了口气,试图缓解那火烧火燎的疼痛。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暴雨依旧,街上空无一人,店内也只有他们二人。他压低声音,缓缓地,几乎是耳语般地对徐桂说道:“有人……盯上我们了。”

   徐桂涂抹药膏的手微微一顿,脸上并未出现太多意外的神色,只是眼神骤然变得无比严肃和锐利,他同样压低声音反问:“你也……收到那条短信了?”

   “嗯。”顾清明从裤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翻出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短信,递到徐桂眼前。

   这条短信的内容,与吴松收到的那条一样,简短,却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正躲在最黑暗的角落里,用冰冷滑腻的声线在他们耳边低语:

   “我知道十六年前,你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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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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