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中午十二点整。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整个上午,王凯始终一言不发。无论旁人如何进进出出,抑或陆美玲如何指桑骂槐、言语恶毒地攻击,他都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彭嘉旺的死,确实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片刻,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然而,这短暂的松弛之后,他的眉心却锁得更紧,陷入更深的思索——究竟是谁,杀了彭嘉旺?
那条如同来自十六年前幽冥深处的短信——“我知道你十六年前做了什么。”——像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地命中了他的命门。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和财富,本不必亲自踏足这偏僻孤岛,为一个已死去十六年的人上香。但这条信息,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胁,迫使他推掉了所有重要的公司事务,只身前来赴这场“死亡之约”。
望着灵堂中跪拜的林国明以及林建坤那张在香火缭绕中显得格外阴沉的遗像,王凯忽然对空气中弥漫的香烛气味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心。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他不得不怀疑:彭嘉旺的死,或许与十六年前那桩被深埋的旧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可怕关联。
龚伟逮着空档,便凑到王凯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凯哥,是林建坤……是他回来索命了!我们得赶紧想法子离开这鬼地方!”
相比之下,王敏和刘芳夫妇似乎并未受到命案和上午问询的太多影响。午饭时分,桌上摆出的菜肴依旧丰盛可口,尤其是那道辛辣开胃的白辣椒炒鸡肉,让不少惊魂未定的人暂时恢复了少许精神。
王凯早早放下了碗筷,借故躲进了洗手间。龚伟默契地跟到门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必须尽快离开,刻不容缓!然而,现实是他们已被彻底困死在这座孤岛上。绝望中,龚伟口不择言地将此地称为“屠宰场”。有些口子一旦撕开,便是血流成河,直至彻底崩盘。
午饭没有备酒,龚伟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竟偷偷从林国明房里摸出一瓶茅台。他猛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他骂骂咧咧地嘟囔这酒怕是假货。紧接着,他眼前仿佛有烟花炸开,一个模糊的记忆被酒精唤醒——许多年前,他还在为张琦做茶叶代理商时,曾来桃花岛考察茶园,似乎走过一条隐秘的小路。或许,冒险一搏,能挣得一线生机!
就在龚伟与王凯悄悄打开浴室后门,准备翻墙逃离时,一个冷静的声音如同冰水般浇灭了他们的企图。
“王总,龚总,”吴松站在不远处,目光沉静,“我们聊一聊吧。”
中午十二点三十分。临时问询室。
龚伟在吴松对面坐下后,猛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全然不顾桌上手机正闪烁着录制指示灯,破口大骂:“罗成这王八蛋,真他妈鸡贼!拿假酒糊弄人!没那个实力就别充大头蒜!”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吴松微微蹙眉,随即笑了笑:“那你不还是喝了半瓶?”
“不喝白不喝!”龚伟身子夸张地往后一仰,险些连人带椅翻倒在地。他嘴上说得硬气,实则是借酒壮胆。尽管这一次,他自认内心坦荡。
鉴于十六年前龚伟差点在秦南天精心设置的语言陷阱里崩盘露馅,此次前来,王凯对他千叮万嘱:切勿多言,死死咬定一点即可。他们的目的并非配合吴松找出真凶,而是千方百计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吴松抽出烟,点燃一根,试图驱散龚伟身上那股具有攻击性的酒臭。连续一上午的高强度问询,让他的大脑疲惫不堪,困意难以抑制地阵阵袭来。而龚伟的酒气,更是加剧了这种昏沉感。
“请问,昨日午夜两点三十分,到今天凌晨五点四十分之间,你在做什么?”吴松起身走到门口,靠在门框上,让新鲜空气流通进来。他内心已基本断定,从龚伟乃至王凯身上,恐怕都问不出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果然不出所料。龚伟以及随后被传唤进来的王凯,对于昨夜行动线的描述堪称天衣无缝,用词、细节甚至语气都高度一致。他们声称不堪彭嘉旺的纠缠,早早便上楼休息。两人同处一室,一人睡一头,沾枕头就着,一觉睡到天亮被外面的骚动吵醒。
对于龚伟的叙述,吴松只简要记录了几个时间点。尽管无人能完全证明他们从两点半到四点二十未曾离开过房间,但同样,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将他们与彭嘉旺之死联系起来。
吴松伸手按熄了手机屏幕,停止了录制。当他沉默下来时,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悬在门上的那把桃木剑,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打乱了龚伟强装镇定的节奏。
“你觉得这世上有鬼吗?”吴松突然抛出的问题,连一旁的林海燕都感到意外,“换句话说,你真认为是林建坤回来复仇了?新闻里说得很清楚,林建坤死时被人下了咒,成了某些人的傀儡。”
林海燕正在记录的笔尖猛地一顿,纸面上划出一道歪斜的痕迹。她指尖那瞬间的颤抖,只有她自己能察觉。
龚伟猛地一怔。恰在此时,一阵穿堂风吹过,门楣上的桃木剑轻轻晃动,投下摇曳的阴影。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脖颈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吴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龚伟的身体不自觉地缩了缩。
吴松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继续追问:“早上你说,彭嘉旺是被鬼所杀。我好奇的是,你口中的这个‘鬼’,究竟是谁?”
“当然是林建坤!”龚伟脱口而出。
吴松歪了歪头,目光如炬:“林建坤为什么要杀彭嘉旺?难道林建坤的死,与彭嘉旺有关?”
“我……我不知道。”龚伟眼神闪烁,“也有可能是……是张家的人。”
“张家的人?”吴松紧追不舍,“你的意思是,彭嘉旺才是张家灭门案的真凶?”
龚伟的节奏被彻底打乱,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我哪里知道!秦队当年不是已经排除了他的嫌疑吗?!”
这段对话节奏极快,如同疾风骤雨,快到林海燕几乎无法完整记录。她明白,这是吴松惯用的审讯策略,话语中埋藏着层层陷阱。显然,这番攻势起到了效果——连她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龚伟此刻的心虚与慌乱。
就在林海燕以为吴松会乘胜追击时,他却骤然收兵,只是平静地表示该问的已经问完,请龚伟去叫王凯进来。
王凯踏入问询室的气势,与龚伟截然不同。作为一家大型集团的总裁,他自带一种沉稳而不容侵犯的气场,支撑着他不见丝毫慌乱。他并未表现出任何不配合,几乎有问必答,尽管他对自身时间线的描述与龚伟如出一辙。
吴松再次祭出对付龚伟的那一招——关掉手机录制,猝不及防地发问:“王总。刚才有人指认,你具备杀害彭嘉旺的动机。你觉得,这个指认你的人会是谁?”
王凯双臂抱胸,冷笑一声:“你在炸我。这符合你们警察办案的规矩吗?”
“不。”吴松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然有人明确指认,我就有责任进行核实。毕竟,我们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对不对?”
王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那指认我的是谁?敢让他出来跟我当面对质吗?”
“龚伟。”吴松吐出两个字。
“我不信。”王凯断然否定。
“因为你们早就串供了,是吗?”吴松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
王松松开抱紧的手臂,身体猛地前倾:“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敏和刘芳是夫妻,他们对昨夜行踪的描述尚且存在细微出入。”吴松举起手中的两份笔录,目光锐利,“而你们二人,口径却高度一致,甚至连用词都几乎一样,仿佛只是互换了主语。难道你们的默契,已经达到了这种地步?”
王凯瞥了眼那两份笔录,重新抱紧双臂,身体向后靠了靠,语气生硬:“我没有杀人。”
“那么,为什么在得知彭嘉旺死讯后,你明显松了一口气?”吴松步步紧逼,“我可以告诉你,这话是罗成亲口说的。”
提及“罗成”,林海燕握笔的手顿了顿,选择没有将这句话记录在案。
王凯不再与吴松对视,目光游移,最终落在角落里一个污迹斑斑的木墩上。昏暗的光线下,那木墩的纹路扭曲,仿佛一张模糊而诡异的人脸。
吴松站起身,走到王凯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王总,昨天晚上在浴室,你和彭嘉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王凯依旧咬死不松口,“我没有杀人。”
吴松笑了笑,再次转换角度,发起新一轮攻势:“龚伟坚信是‘鬼’杀了人。而这个‘鬼’,可能是林建坤,也可能是张家的冤魂。王总觉得,如果真是‘鬼’杀人,它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王凯夹着烟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下某种决心:“他一直缠着我,要我接手他那个烂尾楼的摊子。我不可能做这种明摆着亏本的生意。所以……”
“所以怎么样?”吴松回到座位,提起笔,准备记录。
王凯沉默了许久,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才缓缓吐出一个答案:“他威胁我……我不得不先假意答应。”
“他用什么威胁你?”吴松追问,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他。
“2002年,我酒驾撞了人……是他帮我找了人顶罪。”王凯说完,仿佛卸下千斤重担,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根烟。
吴松迅速记下这个关键细节,下意识地想看向身旁寻求确认,才猛然想起阿源并不在这里。若在平时,阿源会立刻着手核实此事的真伪。
“王总,你说的是实话吗?”吴松身体前倾,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王凯虽极不情愿,但还是撩起了上衣下摆,露出腰部一道陈旧的、扭曲的疤痕:“那次车祸留下的。”
吴松暂且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临走前,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希望王总……不会成为那‘复仇恶鬼’的下一个目标。”
王凯离开后,吴松合上笔记本,将刚才的对话暂时封存于脑海中的特定区域。林海燕本想与他讨论王凯提到的酒驾顶包案,却被他用一个反问句堵了回来:“燕姐,你觉得单凭一件多年前、且他完全有能力压下去的交通案,真能威胁到如今的王凯吗?”
“以他现在的财力和人脉,这种事想要摆平并不难。”林海燕本想说自己对此事略有耳闻,但吴松的话让她瞬间明白——王凯并未说实话。
下一个本该传唤蒋红梅。但此时她正在午睡,且精神状况极不稳定,言语颠三倒四,吴松心知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于是,趁灵堂法事暂告一段落,他让人请来了林国明。
“燕姐,辛苦你先到外面等一下。”吴松并未开启手机录制功能。
林海燕微微一愣,随即顺从地起身离开。门被关上后,杂物间内光线愈发昏暗,只剩下两个男人和弥漫的烟味。
林国明即刻收起了进门时那副疲惫哀戚的模样,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吴队长询问了一圈,可找到指向凶手的线索了?”
吴松没有接话,自顾自点了根烟,烟雾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所以,这一切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林国明摇摇头,语气却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冷静:“吴队,我没有杀人。如果昨夜我拥有作案的时间,那意味着同样在场的你也有嫌疑。更何况,于公于私,在这些人里,除了你,我最不希望看到彭嘉旺死的人,或许就是我。”
“好,我们暂且搁置彭嘉旺的死是否与你有关。”吴松弹了弹烟灰,目光锐利如刀,“但‘闹鬼’这件事,是你一手导演的,对吧?”
“如果你丝毫不怀疑我,我反而要怀疑吴队你的专业能力了。”林国明双手交叉,伏在桌上,身体前倾,“我妈疯疯癫癫说我爸回来了,紧接着陆美玲和彭嘉旺都撞见了‘鬼’,偏偏那‘鬼’戴着的面具与我爸遗骸上的一模一样。无论怎么看,我的嫌疑都是最大的。”
“但你始终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机会。”
“所以,你并没有证据。”
“如果,”吴松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压迫感,“我找到证据了呢?”
林国明嘴角那抹笑意加深了,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如果吴队真的找到了证据,那么我愿意将我的全盘计划和盘托出,与你合作,揪出真正的凶手。”
吴松没有立刻回应。一个被尘封的细节猛然闪过他的脑海——师父秦南天在遇害前,曾秘密会见过一个极为关键的证人。正是这个证人,促使秦南天毅然决定重启对张家灭门案的调查。
“我师父见过你。”吴松的目光死死锁定林国明,语气无比笃定,“不,准确地说,是你主动找上的我师父。”
林国明的眼神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混合着满意与复杂情绪的亮光,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没想到……秦队竟会遭遇不测。迫于无奈,我只能亲自出手!所以,吴队,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嫌疑人……我应该是你的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