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山南麓,藏着一个名为“黄泥”的村落,僻静而闭塞。村中高处,依着陡峭的山坡,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庙宇——“神君庙”。神君庙规模很小,仅一进院落,推开斑驳的木门,便可直望正殿,一览无余。殿内幽暗,供奉着一尊彩漆剥落、面目模糊的神像,在长年累月的香火熏燎下,更显神秘莫测。
初入神君庙时,吴松曾问及这尊神像的来历,秦南天蹙眉端详良久,也只能摇头说不认识,只模糊记得在林建坤家的堂屋里似乎见过类似的神像,推测应是唱傩戏的师公们所信奉的某位傩神。
后来,一位日常负责洒扫的本地村民向秦南天师徒说起了这这尊神像的来历。它并非佛教里菩萨,也不是道教里的神仙,而是一个人,一个被赋予了神格的人。据村民讲述,几百年前,安县尚未归附朝廷管辖时,曾有一位侠客流落至此,在黄泥村隐居度日。时逢连年灾荒,盗匪蜂起,肆虐乡里。某日匪帮突袭村落,侠客仗义出手,击退了匪徒,却也因此招致疯狂的报复,最终为守护村民而战死。乡民感念其恩德,遂将其故居改建为庙,塑像供奉,享百年香火。
村民言之凿凿,称神像腹中藏有一张“身份证”,明确记载了神像的来历与确切的立庙时间。
当然,这些传说与眼下的张家灭门案并无直接关联。此刻秦南天师徒所能确认的是,这座破败的神君庙以及庙中的神像,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龚伟,乃至罗成和王凯的“不在场证人”。这一切的关联,源于神君庙历经百年风雨,香火日渐寥落,殿宇濒临倾颓。张家山茶厂的合伙人王凯,适时地“大发善心”,出资请人对庙宇进行修缮。用他的话说,这是在保护地方文化,传承非遗,是积功德的大善事。尤其不久前,曾有首都来的记者在此拍摄纪录片,认证庙中神像为梅山文化中典型的傩神形象,更使这项工程披上了光彩的外衣。
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六日,凌晨两点。安县,黄泥村,神君庙。
秦南天那辆偏三轮摩托车嘶吼着冲至村口时,竟彻底耗尽了最后一滴油,喘息着瘫倒在路中央。师徒二人相对无言,在冰冷的夜雨中静立片刻,才合力将这沉重的铁疙瘩艰难地推至路边,一切只能待天明后再做处置。望着趴窝的摩托,吴松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本正经道:“师父,这车该换了。”
“你师母出钱买滴,”秦南天点燃一支烟,橘色的火点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明灭,“换噶你也不能换它。”他眯眼望向远处山腰——神君庙方向竟还亮着灯,隐约有机器的轰鸣声传来。车是动不了了,他们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徒步前往。
“哐啷啷——”秦南天想了想,又从车斗里翻出一个空塑料瓶,“碰下运气,看施工队有汽油冇。”
夜半三更,冰凉的细雨依旧无声飘洒,寒气刺骨。吴松哆嗦了一下,使劲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师父,比比脚力?”
“年轻人体力好,比不过。”秦南天嘴上敷衍,起步却如猎豹般迅猛。吴松只觉眼前一花,师父已冲出十米开外。
师徒二人选择这个时辰突访神君庙,自有其道理。他们需要亲眼证实,庙里的施工队是否真如龚伟所言,在凌晨时分仍在挑灯夜战。这一段几百米的上坡路跑下来,答案已不言自明。
吴松停在庙门口,双手撑膝,上气不接下气。见秦南天面不改色,他勉强竖起大拇指:“师父……还是师父。”
秦南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然而就在吴松转身进门的刹那,他猛地扶住斑驳的门框,胸腔剧烈起伏,双腿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方才的从容全是硬撑。
所谓的施工队,实则规模甚小,不过是个承包了工程,带着几个零工干活的班子。吴松迈进院子时,两名民工正就着昏黄的临时照明,在院中浇筑水泥地面。工程显然已近尾声,大部分地面已平整,正在进行最后的烫平收光。
仔细看去,其中一人,赫然便是龚伟。他抬头瞧见秦南天师徒,立刻放下抹子,快步迎上,脸上堆着惊讶的笑容:“两位警官?怎么来得这么突然?”
“倒是真勤快!”吴松语带双关。
龚伟讪笑着搓搓手上的泥灰:“讨生活嘛,没办法。”说着从脏污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向吴松。吴松摆手拒绝。秦南天却从旁伸手接过,捻了捻烟卷,打趣道:“这烟……还冇还给王老板?”
龚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吸一口,解释道:“跟凯哥说过了。凯哥人好,不光不计较,剩下的还干脆送我了。”
吴松的目光越过龚伟,落在他身后那个仍在埋头干活的民工身上。院子里灯光昏暗,那人看着十分面生。
“工友,老王。”龚伟顺着他的目光介绍道,“罗老板请的人。”
那被称作“老王”的民工闻声抬起头,朝秦南天师徒方向木然地笑了笑,并未过来搭话,旋即又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头的活计——他正在处理栽在院子边缘的一棵新移栽的梨树,树苗不高,显得孱弱。
秦南天抽了几口烟,呼吸渐匀。掐灭烟蒂时,才察觉后背竟起了一层薄汗。他正欲开口,鼻翼微动,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名状的腐臭味从梨树方向飘来。他下意识朝前迈步,恰见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年轻男子从正殿走出,手里提着个沾满水泥的水桶,里面装着几只已开始腐烂发臭的死老鼠。
见到那令人作呕的景象,秦南天和吴松不约而同后退两步,看着那年轻男子将死鼠远远丢弃在院外的荒草丛中。
龚伟趁机介绍:“两位警官,这位就是罗老板,罗成。”
罗成闻声抬起头,压下帽檐,快步走来,脸上挤出略显疲惫的笑容:“抱歉抱歉,刚才在里头忙,不知道两位警官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当他取下帽子时,吴松才看清他的脸。罗成身高与他相仿,身形瘦削,昏暗的光线更衬得他皮肤黝黑,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眉宇间的沧桑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成许多。此刻他虽强颜欢笑,却难掩眼底深重的疲惫与一丝难以化开的悲恸。最令吴松心头一震的是,罗成的脸型轮廓与眉眼,竟与张家灭门案的死者张琦有着惊人的相似。
察觉到秦吴二人审视的目光,龚伟忙笑着打圆场,对罗成说:“罗老板,秦队有点事想跟您核实一下,辛苦您接待一下。”
罗成点点头,侧身引路:“庙里简陋,两位警官不嫌弃的话,请到正殿里说话吧。”
正殿的修缮已基本完工。方才罗成清理出的死老鼠,应是长期荒废积聚的污秽。所谓的修缮,也仅是加固了朽坏的梁柱,修补了破损的门窗,重铺了坑洼的地面。吴松踏入殿内,便被一股浓烈刺鼻的油漆和木材混合气味呛得连咳两声,不住用手扇风。
殿内一侧,临时摆着一张旧方桌和几把椅子,这便是罗成的“接待室”。
关于罗成,吴松手中已掌握部分资料。他们原计划待明日法医老陈的进一步检验结果出来后,再正式传讯罗成。没料到,龚伟竟如此直接地将人推到了面前。
吴松察觉罗成与张琦容貌相似,事出有因。罗成实为张琦与前妻所生之子。只不过,张琦发家之前,约八年前,便已与前妻离婚。这八年间,罗成随母亲生活,与张琦几乎断绝往来,关系称得上十分疏离。
在街巷市井间,吴松曾听到过过关于罗成的些许流言。据说张琦发家后,罗成的母亲曾有意让儿子认祖归宗,毕竟她一个乡村小学教师,难以给予儿子优渥的生活。然而最终,张琦拒不承认这个儿子。有人说,张琦是畏惧现任妻子,不敢让长子进门;也有人说,罗成或许根本非张琦亲生,这正是当年他父母离婚的原因。
秦南天亮出证件,开门见山:“我们是县刑警大队的。今天来,有些情况需要向你核实。”
罗成似乎早有预料,神色平静:“是为了我……张家的事吧?”
吴松展开笔记本,就着殿内唯一一盏昏黄的电灯记录。光线黯淡,他不得不向光源挪近些。抬头间隙,目光扫过那尊隐在阴影中的神像,狰狞的轮廓让他心头莫名一悸。
秦南天微微颔首,指向院外的龚伟:“那个人,是你喊来滴?”
罗成点头:“是。好不容易从王叔叔那儿承包下这个工程。但我头一回做,很多都不懂。工人都是临时请的。记得是十二号那天,他找过来问要不要小工。正好缺人手,就让他留下了。后来,我也才知道是王叔叔介绍的。”
“你知不知道他和你……和张琦的关系?”吴松插话问道,“一个月前,他去茶厂闹事,你应该听说过。”
“听说过。但那跟我没关系,张家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罗成苦笑一下,从兜里摸出烟盒,先给秦吴二人敬烟,然后自己点上。烟雾袅袅升起,略微模糊了他眼底深藏的苦楚与无奈。
秦南天将烟夹在耳后,继续问:“他在你这干了多久了?”
“从十二号下午到现在。”罗成回答,“除了昨天下午,他说要去市里办点事,一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回来。”
吴松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与龚伟的供述基本吻合,包括他如何找来神君庙。
吴松又问:“龚伟说,九月二十三号晚上,他在这里通宵加班,从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是吗?”
罗成再次点头,补充道:“王叔叔催工期催得紧,因为二十八要在这里唱一场菩萨。但他只给了我二十天时间。所以接手后,基本就是两班倒,天天晚上赶工搞通宵。”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他都在这里搞事,冇错吧?”秦南天确认道。
“是。”罗成肯定道,“那晚天气预报说二十四号要下大雨,我们必须赶在雨前把院子地坪打好。”
“他中途有没有离开过?”吴松追问关键。
提到这点,罗成略作思索,然后点头:“有离开过一会儿。”
“去了哪里?多久?”
“大概凌晨两点左右,王叔叔来送夜宵。王叔叔走的时候,龚伟送他出去,好像有点事要谈。”罗成回忆着,“但他只是把王叔叔送到村口就回来了,前后……差不多半小时吧。”
关于这一点,龚伟有补充过,他找王凯的目的是希望王凯牵线,让张琦好歹表示一点,或者让他继续跟张家山合作。最要紧的一点,此前龚伟大闹茶厂,是王凯说和,张琦才没有起诉,签了谅解同意书。
吴松飞速记录,与秦南天交换了一个眼神。罗成的说法,与龚伟的供词高度重叠。尤其是这“离开半小时”的细节,得到了另一位小工“老王”的侧面证实。区区半小时,绝不足以往返张家公馆并完成那起复杂的谋杀。
与顾清明、彭嘉旺情况类似,龚伟虽有作案动机,却同样拥有看似无懈可击的不在场证明。至此,他的嫌疑似乎可以被暂时排除。
正如秦南天所料,神君庙施工队果然备有汽油。罗成慷慨地给秦南天的塑料瓶灌满了油。秦南天执意付钱,罗成坚决不收,只苦涩道:“虽然……我和张家早已没关系。但他毕竟养过我八年。只恳请秦队尽力,抓住真凶,让他们……能安心上路。”
秦南天师徒出了院门,罗成又追了出来,犹豫着询问:“可以领会遗体的时候,可不可以让我来处置?虽然我不在他们户口本上。”
下山路上,偏三轮摩托重新轰鸣起来。吴松裹紧被雨水打湿的外套,忍不住问:“师父?罗成……真的不是张琦亲生的?”
秦南天发动摩托车,油门一拧,车轮碾过泥泞。引擎的轰鸣声中,他沉声吩咐:“明天一早,你去汽车站查清楚,九月二十四那天,林建坤坐班车去哒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