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命悬一线
李珏2025-12-13 13:435,042

  二零零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下午三点二十分。安县库区,桃花岛,林家祖宅。

   “这雨么子时候能停噢,落得人心里抓起来哒。”望着吴松几人身影消失在通往茶园的雨幕中,刘芳站在厨房外的台阶上,捶了捶酸痛的腰,低声抱怨着,随后蹲下身继续默默地择着四季豆。

   吴松他们离开后,灵堂里的法事重新开始。低沉肃穆的诵经声与间歇响起的法器乐声,以一种奇特的节奏回荡在宅子里,既像是在为亡魂超度,又像是在预告着什么,更仿佛试图驱散这栋老宅里日益浓重的、无形的压抑与不祥。

   林国明留守在灵堂,重披孝子身份,沉默地跟在道官师父身后跪拜。在一次俯身叩拜的间隙,他敏锐地瞥见不远处的刘玮正朝他使着眼色。他不动声色地接收了这个信号,待起身后,便看似随意地朝刘玮靠近。擦身而过时,刘玮极低的声音迅速钻入他耳中:“昨天晚上……我听到了王凯和彭嘉旺的对话。”

   林国明目光微凝,轻轻颔首,随即又依循仪式规程跪了下去。果然,这场暴雨在密不透风的墙上撕开了一道裂缝,凶手的破绽,正开始悄然显露。

   徐桂被嘹亮的唢呐声吵醒,迷迷糊糊咳嗽了几声,挣扎着起身,蹒跚地站到了林国明身侧。蒋红梅经过长时间的嚎啕痛哭,此刻已是筋疲力尽,靠在椅子里昏昏欲睡。她的吵闹终于停歇,灵堂内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陆美玲独坐椅上良久,许是连日缺乏休息真的累了,又或许在她泼辣强悍的外表之下,实则藏着一颗异常细腻敏感的心。她下意识地翻出手机里那条匿名短信,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再次刺痛她的眼睛:“我知道你儿子在哪里。”

   这十六年来,几乎每个人都会或好奇或关切地问起她儿子的下落。她总是用那套骂骂咧咧的说辞应付过去:那讨债的兔崽子全国瞎跑,一年到头赚不到几个钱,还要她这个老娘子倒贴!她甚至时常“更新”儿子的行踪,比如最近去了缅甸云云。但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的儿子,如同此刻躺在棺木中的林建坤一样,早在十六年前那个弥漫着血腥味的午夜,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在撒泼吵闹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位名叫刘玮的道官师父。不知为何,此人总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尤其是当她偶然瞥见他脚踝上那道陈旧的疤痕后,几乎可以肯定——这是故人。方才王凯鬼一般冲回来求救时,她也没有错过刘玮与林国明之间那短暂的、可疑的低语。

   等了整整十六年,复仇的机会……终于要来了吗?

   思绪越沉,陆美玲的眼神越发幽暗冰冷。直到她感受到刘玮投来的目光,才迅速敛起眼底的寒意,站起身,脸上堆起惯常的泼辣笑容,朝后厨走去:“芳妹子呦,一个人忙不过来叭?坐得无聊死哒,我来给你搭把手!”

   

   同一时间。桃花岛,茶园后山。

   冲出林家祖宅后,王凯慌不择路,走的正是他方才仓皇逃窜又狼狈折返的原路。跟在他身后的,除了吴松和林海燕,还有体力相对较好的罗成与顾清明。但若论野外行动的经验与体能,最强的无疑是林海燕这位安县救援队的队长。

   虽情势紧急,几人却并未失去做事的章法,盲目行动。出发前,林海燕快速地从停靠在停车坪的救援车上取来了长筒雨靴、防水救援服、安全绳和急救包等专业装备。

   林海燕在棺材铺追上吴松几人时,王凯竟又莫名停下脚步,朝着里面胡乱鞠了三个躬,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老彭啊……刚才兄弟我说错话了,你大人有大量,莫怪莫怪……一定保佑龚伟平平安安啊……”

   吴松与林海燕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凯这反常的举动,结合他此刻浑身污泥的狼狈相,既显得滑稽可笑,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仿佛这句话背后隐藏着他的“心虚”。

   小跑着进入那片被雨雾笼罩的茶园时,罗成忍不住率先发问:“凯哥,你刚才到底说错什么话了?”

   王凯愣了一下,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支吾着道:“就……刚才我和龚伟跑……经过那里,也给老彭鞠了躬。龚伟那会儿说,等我们出去了,让我出钱给老彭风风光光补办个葬礼……”

   “这话听着没毛病啊?”吴松语气平淡,实则是在引导。

   王凯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速度不快不慢,无形中控制着整个队伍的节奏。顾清明殿后,望着眼前绵延起伏、被雨雾吞没的茶园,心中没有丝毫平日的诗意,只感到阵阵阴森寒意。茶园尽头紧贴着一座荒山,左侧蜿蜒连接已然塌方的桃花隧道,右侧则融入莽苍的大明山脉。整条山脉的轮廓在雨幕中模糊扭曲,宛如一条匍匐在地、伺机而动的巨蛇。

   越过茶园,是一处凹陷的山谷。谷底有一条自屋檐山流淌下来的小溪。平日溪水清浅,仅能没过脚背,旱季甚至会干涸见底。但连续数日的暴雨,使得溪水彻底失控。尚未靠近,便能听到前方山谷传来的轰隆水声,白茫茫的水汽翻腾弥漫,犹如正在泄洪。

   王凯叉着腰喘了几口粗气,继续前行,解答了吴松的疑问:“都怪我嘴贱……我当时回了句,我又不是他彭家人,凭啥给他花这个冤枉钱……”

   “打住!”林海燕立刻打断他,“再说下去,又该传成彭嘉旺阴魂不散了。”

   大约五分钟后,一行人艰难穿过山谷,来到那条小溪边。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景象仍让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山溪已彻底暴涨为一条咆哮的怒河!浑浊的洪水自上游奔涌而下,绕过茶园,疯狂灌入库区。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断木、泥沙和石块,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彻底断绝了通往对岸上山的小路。

   “跑到这儿我们才晓得,这根本是条死路!”王凯小跑着靠近汹涌的溪边,指着对岸,“河过不去,而且你们看前面——”他指向远处山腰,那里山体明显滑坡,大片黄褐色的泥土岩石裸露在外,如同被巨兽撕去了一大块皮肉,触目惊心。“路也断了!”

   “你说龚伟被水冲走了?”一路观察着王凯的吴松,直觉感到强烈的不对劲。王凯刚冲回宅子时那般惊慌失措,但这一路走来,他的急切似乎流于表面,甚至隐隐带着一种刻意的引导。

   王凯喘着粗气,语速飞快:“我们到这儿发现过不去,就打算原路返回。结果……龚伟脚下一滑,就……就掉水里去了!”他指着溪边一片凌乱泥泞的脚印,几乎要哭出来,“我反应算快了,伸手去拉他!可我这一身肥肉,中看不中用,根本拽不住啊!”他又指向下游方向,声音带着哭腔:“他被水卷着一下子就冲走了!我沿着岸边追了几步,根本追不上!没办法……我只能跑回去喊你们救命啊!”

   此刻无暇细究王凯话中的疑点,吴松几人闻言,心头一紧,立刻沿着泥泞滑溜的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狂奔而去。时间已过去至少二十分钟,龚伟生还的希望,正在随着冰冷的洪水飞速流逝。

   向下游追踪的路途愈发艰险。大雨毫无止歇之意,溪水已完全失控,变成一头咆哮的浊黄巨兽,以骇人的力量裹挟着一切冲向下游。岸边本长满杂草的小路早已淹没,他们只能在荆棘密布、泥泞不堪的高岸上艰难挪步,每一步都险象环生。

   眼见王凯慌慌张张赶上,几次差点掉进水里,林海燕迅速用救援绳将几人串联在一起,以防有人失足落水。罗成和顾清明一左一右架着体力透支、气喘如牛的王凯。吴松打头,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翻滚的浊流,大声呼喊着龚伟的名字。

   “龚伟!”

   “龚老板!”

   呼唤声此起彼伏,但总被洪水的轰隆声掩盖,得不到任何回应。有一瞬间,他们听到了林家祖宅里传出的诵经声和乐器声。不知是否是幻觉,诵经声和乐器声逐渐清晰,并与洪水裹挟在一起,就像在超度水里的亡魂。

   “水太急太猛了……”罗成的话说了一半便咽了回去,

   绝望的意味不言而喻。更绝望的是,他们向下游搜寻了约莫十分钟,前方水声骤然变得更加狂暴。一处不大的地势落差形成了瀑布,虽不高,但在如此水势下,冲击力足以致命。洪水在这里轰然砸下,冲入下方一个深不见底、翻滚着泡沫和漩涡的水潭,溅起漫天白沫。

   “看那里!”眼尖的顾清明突然指向瀑布下方水潭边缘。

   众人猛地望去——只见浑浊的水流中,一丛被冲得东倒西歪的杂草间,有一只被泡得变形、随波逐流的黑色皮鞋!

   “是龚伟的鞋!”王凯双腿一软,瘫倒在泥地里,发出绝望的嚎哭,“完了!这下全完了!”

   最后一丝希望仿佛也随之破灭。素来乐观的林海燕望着那咆哮的瀑布和翻滚着致命漩涡的水潭,也沉重地摇了摇头:“这种水情,暗流和漩涡太多,就算我们专业救援队员装备齐全下去,也九死一生……”

   吴松紧抿着嘴唇,脸色铁青。理性告诉他,龚伟生还的可能性已微乎其微。然而,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直觉却在他心底呐喊。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下令冒险逼近水潭边缘做最后确认的刹那,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雷鸣般水声彻底掩盖的声响,依稀飘入他耳中。

   “嘘——!”吴松猛地抬手,厉声制止了所有人的动作和哭泣。

   天地间仿佛瞬间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水声。但紧接着,那细若游丝、断断续续,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挤出的呻吟,再次顽强地穿透了嘈杂的背景:“救……命……救……我……”

   声音的来源,并非下方的水潭,而是瀑布的侧上方!

   吴松循声望去——只见在瀑布顶端边缘,一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如镜的巨岩后方,一棵从岩缝中顽强生长的歪脖子树,正被狂暴的水流冲击得剧烈摇晃。而就在那稀疏的枝叶之间,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死死抱着树干,大半个身子都没在奔腾而过的激流中,随着水流的冲击无力地晃动着,随时可能被彻底吞噬。

   “是龚伟!他还活着!”林海燕第一个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顾清明胸口的起伏平缓了几分,但看着那惊心动魄的场景,忧色更重:“可怎么救?根本过不去!水太急了!”

   林海燕迅速恢复冷静,立刻做出判断:“水流太急,水下情况不明,直接下水硬闯等于送死!必须从侧面崖壁迂回过去,建立绳索保护系统,实施锚点固定和牵引提升!”

   吴松毫不犹豫地信任她的判断。“罗成,清明,看好王凯,守住固定点!”他果断下令,随即与林海燕迅速行动。

   林海燕从救援包中迅速取出滑轮组、主锁、扁带和担架带等器材。她快速观察地形,指向瀑布上方一侧泥泞湿滑但可以攀爬的斜坡:“从那边崖壁可以尝试接近,但岩壁湿滑,落差大,很危险!”

   两人将主救援绳一端用专业的锚点固定技术牢牢系在岸边一棵粗壮杉树的根部,另一端分别用八字环下降器连接在自身安全带上,相互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开始沿着几乎无法立足的陡峭斜坡,手脚并用地向龚伟的方向艰难迂回。每一寸移动都充满风险,松动的石块和湿滑的泥土不断在脚下簌簌滑落。

   不到十米的横向迂回距离,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手臂因持续用力而微微颤抖。终于,两人有惊无险地迂回到了瀑布顶端,来到了那棵救命之树的正上方。

   近距离看去,情况更加令人窒息。龚伟整个人像壁虎般死死贴在树干上,双臂因极度用力而僵硬痉挛,脸色死白,嘴唇乌紫,意识显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仅凭最后的求生本能支撑着没有松手。冰冷刺骨的洪水持续猛烈地冲刷着他的腰背和腿部,体温正在急剧流失,身体不住地颤抖。

   “龚伟!坚持住!我们来了!听到就眨下眼!”林海燕大声呼喊,试图唤醒他的一丝意识。

   她迅速用担架带制作了一个可调节的胸式绳套,小心翼翼地垂放到龚伟身旁。“龚伟!抓住绳子!套在腋下!快!”她反复高声指导,但龚伟的手臂只是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已无法做出有效动作。

   “他失温严重,意识模糊了!我下去!”吴松毫不犹豫。他将自身安全绳再次仔细检查,由林海燕和随后冒险跟过来、在上方找好稳固立足点的罗成共同拉住保护绳。

   吴松采用坐式下降法,顺着湿滑冰冷、布满青苔的岩壁,一点点向下滑降。湍急的水流产生的冰冷水雾立刻扑打在他脸上,溅起的水花不断浸透他的衣裤,强大的冲击力险些让他失去平衡。他尽量靠近,冒险探出大半身子,奋力将绳套精准地套过龚伟的头部和手臂,仔细调整位置,确保勒紧在其腋下胸腔最稳固的位置,并打了牢固的防脱结。

   “拉——!”吴松向上方发出信号,声音被水声吞没大半,但手势明确。

   水雾弥漫,吴松看不清上面的情形。他只记得,大约在三秒过后,林海燕和罗成同时发力,利用滑轮省力系统开始缓慢而稳定地将龚伟向上提升。吴松配合着在下方艰难地用手托举着龚伟的腰部和腿部,保护他避免在上升过程中撞击凹凸不平的岩壁。

   绳索在湿滑的岩壁上摩擦,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嘎声。灵堂里的诵经声、咆哮的水声、绳索摩擦声,还有众人紧张的呼吸声,反复交织,尤其是锚点晃动的那一刻,让顾清明在岸上紧张得几乎窒息,心中默念祈祷。万幸,在最后一刻,灵堂里的鼓点落下的瞬间,吴松几人拼尽全力的配合,龚伟被拖离了死亡水域,最终瘫倒在相对安全的岸边泥地上。

   一脱离险境,龚伟便彻底失去意识,呼吸微弱,肢体冰冷。林海燕立刻跪地进行生命体征检查,清理其口鼻异物,将其置于复苏体位,并迅速用保温毯包裹其身体,防止体温进一步流失。

   吴松瘫坐在泥泞中,大口喘息,雨水和汗水混杂着从额头流下,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他刚想询问龚伟的情况,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了王凯的脸。

   就在龚伟被成功救上岸、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昏迷的龚伟身上那一瞬间——王凯脸上那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焦急之中,竟极其短暂地、飞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

   尽管那丝恐慌如同触电般一闪即逝,却依旧被吴松锐利的目光精准捕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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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一个暴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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