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河上,已经有不少人在乘舟游湖。有父母带着子女来游玩的,也有成群结队嬉戏着的青年女子们,还有几对胆大的年轻男女,并肩走着。瓷洄和许微寒从堤上走过,堤上杨柳树上虽然没有绿色,但有游人挂上的各色彩纸,还有不知从哪座寺庙里求的姻缘符,姹紫嫣红的一片,在微风中摇摇荡荡。瓷洄从树下弯腰走过,许微寒就细心的伸手把面前的柳枝一一拂了过去。
“枫弟,要不要坐舟?”许微寒有些腼腆的开口,瓷洄刚刚让他不要叫她郡主,叫她枫弟,他虽然答应了,可是这么叫她出口倒真让他费了一会功夫。
瓷洄看向湖边一队年轻女子,个个穿着整齐的坐在舟里,矜持的喝着茶,握杯子的手却冻得发抖,她不禁莞尔:“还是不要了,我怕冷。”
虽然已经过了年,但天气还冷。她可不要为了风度失了温度。
“没事,我的舟上有火炉,不会冷的。”许微寒眼睛亮亮的。
“你舟上?你什么时候准备的?”瓷洄歪头看他,他眼睛像孩子一样透着羞涩清澈的光,期待的望着她。
“走吧。”
“好。”许微寒在她身后浅浅笑弯了眉眼。
舟上真的很暖和,小书童烧好了火炉,在舟头摆桨,舟边上也挂上了厚厚的羊毛帘子,挡住了风,确实不冷。瓷洄撩开帘子,望着一片碧波如镜的广阔湖面,道:“真是好时节,万家人都聚在一起了。”念想到自己,不禁唇角笑容淡了下去。自从父亲母亲不在后,她很少在上元节出来,怕的就是这样万家和美的情景,触景伤情。
许微寒在一旁只笑着看着她,瓷洄回头道:“对了,你怎么不带家人出来?”
“我没有家人,小时候师傅收留了我,教我读书。”他还是温和笑着,瓷洄不禁怪自己说话莽撞。
“那,你师傅呢?”
“师傅两年前病终了。”许微寒脸上浮现出一抹黯然。瓷洄懊恼的简直想掌自己的嘴!行军用兵她在行,朝廷谋战她在行,吵架斗嘴她在行,安慰体贴·····她狂输·······膝上突然一暖,她愣愣一看,原来是许微寒把自己的手炉放在了她握膝的手中,他抬眼看她,笑容傻乎乎的,看起来呆萌呆萌。瓷洄‘扑哧’一笑。
“你一点都不冷吗?好抗冻啊。”
“我是男人,你是女孩子,应该让你多暖和一点的。”他温和笑道。
瓷洄拍拍他肩膀,赞道:“你真是天耀好男人,哪家姑娘嫁给你一定会很幸福的。”她本是极寻常的一句玩笑话,却让许微寒面红耳赤,坐在那里像只熟透的虾,腾腾地冒着热气。
两人游玩到晚上,岸上街边都亮起灯,各种小贩都叫卖起来,有卖花灯的,卖木雕的,卖糖人的,还有卖女子面纱的。
瓷洄上岸就好奇的东张西望,兴致冲冲的跑到面纱摊前,低头看着各种新奇的面纱。
“公子您看看·····”摊主大婶笑容满面招呼道。
许微寒这才又想起瓷洄现在还穿着男装,在别人看来还是一个白衣小公子的样子,怕她再受人鄙夷,自己拿起一块粉色绣桃花的面纱,问瓷洄:“这个好看吗?”
“好看啊。”瓷洄点点头。
“我要这个。”他付了钱,拉着瓷洄走开,无视大婶诧异的目光,走了几步后才递给瓷洄:“送给你。”
瓷洄觉得这孩子简直太懂事了!她刚才看面纱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出门的时候根本没带钱,也没让阿绾跟着,正苦恼着呢。
“谢谢,回头我让人把钱送到你府上。”她正要接过,许微寒却把手伸了回去,眼神似乎有些懊恼有些委屈的看着她:“我不要你的钱。”
“你傻呀,给你钱你都不要。”瓷洄又好气又好笑。
结果他居然把面纱收了起来,向前走去:“那我不送了。”
“别呀!你一个大男人要这干什么,送给我吧。”瓷洄追着道,她本来就是个直脾气,又从小跟楚虞楚辰那一群男孩子一起长大,楚虞对她严厉又温柔,对她的事件件上心,养成了她想要什么都直接说出来的习惯,根本想不到拐弯。
“那你还给不给我钱了?”
“不给了不给了!”
身后阿绾和灵均还在跟着,阿绾疑惑问道:“我来是保护主子,你跟来做什么?”灵均不说话,走到一旁的面纱摊上,抿唇看着。
摊主大婶热情招呼道:“公子想买面纱啊,是送给女的吧。”
“嗯。”灵均看见一块梨花白的樱花面纱,边角处缀着两颗莹白的小珍珠,指着梨花白面纱道:“我要这个。”
河里的花灯被人一盏盏放下,岸边的人们虔诚的双手合十,闭着眼许愿。瓷洄和许微寒也买了两盏,许微寒的是青色黄蕊的,瓷洄的是白色粉蕊的。两人学着旁人的样子,把花灯放了下去,双手合十闭眼许愿。
许微寒悄悄睁开了一只眼,望向身旁闭着眼睛睫毛纤长如落羽的瓷洄,侧脸那么安静美好。在瓷洄睁眼的一刹那,他又放正目光朝前。
“郡····枫弟,你许的什么愿?”
“嘘,不能说。”瓷洄严肃的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说出来就不灵了你知不知道。”
许微寒认真的点点头,那他的更不能说。
瓷洄静静望着飘远的莲花灯,道:“其实我不信这个,这根本就是骗人玩的,没有用。”她五岁那年许愿,希望那只小白兔能陪她一辈子,可是第二天小白兔就被隔壁的大花猫咬死了;她七岁那年许愿,希望父亲从战场上平安归来,可是父亲回来的时候身上到处都是凝结的血和未凝结的伤口;她十岁许愿,希望楚虞和无相他们三个永远并肩作战,可是后来人海茫茫天各一方;她十二岁许愿希望父亲母亲长寿康健,可是那年父亲被诬为反贼,受屈枉死。
但她还是许了愿,希望,君知早归。
负负得正,错到极致,总能对一次的。瓷洄淡淡勾唇。
“郡主,是微寒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许微寒凝望她道。说的好像他见过多少女子一样。
“人只要有一个支撑,就会变得无所不能,比如,你是为了什么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瓷洄粲然一笑,问道。
许微寒怔了一下,眼神变得铿锵有力答道:“为了寻找大济苍生的权柄。”一向温和的脸上闪烁着骄傲的光芒。瓷洄赞赏道:“说的好。”甚至伸手给他鼓了一下掌。
“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忍受权贵的嚣张,朝廷的浑浊,还有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瓷洄接着说道:“能让你忍受这一切的,就是你的支撑。”
这一番话,自然流利,女子声音如珠玉落盘,泠然清脆,让许微寒一时听得入神。心中赞叹,没想到一名女子竟然如此见识。
“那,你的支撑是什么?”他自知唐突,但实在想问。
他想知道,是什么让她面对千军万马,险恶局势,依旧招招淡然,改定大局。
“是一个人。”瓷洄微笑道。
“是,心上人吗?”
“是。”她毫不避讳,点头道。
“郡主·····已经有了媒妁之约吗?”他觉得心口空荡荡的疼,可还是不死心的又问了一句。
“是生死之约。”她淡笑道。
烟花突然绽放于黑夜的天幕之中,亮光照亮了她的容颜,璀璨的花朵引起周围一片赞赏叫好。瓷洄也扭过头去,笑颜仰望漫天烟火,眼中满满的倒影,可是没有他。
许微寒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生性温雅,其实心中一向淡漠,除了师傅,未曾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对女子更是毫无男女之心。唯独这个人,是他想好好珍藏一辈子的,戎马一生,抵死相护,可是,他没有机会。
生死之约啊,那样坚定深重,容不得他人插足。
万家灯火,暖不了心。
回去的路上,身后的小书童叫他许多遍他都没有回应,神情萧索的往前走着,嘴里喃喃着某个人的名字,繁华过后冷清的长街,就像他现在灼热后突然冰冷的心。小书童不明白,刚才还笑容可掬的大人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冷清萧然,不明白是什么让情绪从未失控的温和主子这么不稳定,正如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在一天之内,走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