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奇艺小说>非虚构>离婚十二年,我卷成了最会给前夫添堵的女人>目录
离婚十二年,我卷成了最会给前夫添堵的女人每次我回老家探亲,我前夫就会全面戒严。他会告诉每一个熟人——我们共同的熟人又偏偏很多——“不要告诉我老婆她回来了,否则我老婆要找我闹,我的日子难过得很。”
好吧,我是全网最给人添堵的前妻。
要给前夫添堵,办法就是:卷他!把他想干没干成的事情,一件件地干了。
1
我和前夫是裸婚。
90年代末,很多女人脑壳是桥(四川话,桥脑壳,形容不开窍,不灵活,不变通)的,比如我,满脑袋都是“男女平等,女的就不该找男的要一分钱,要白手起家,要共担风雨”。前夫当时也没有钱,真要彩礼什么的,也只能去刮老人的存款。
当然,我前夫脑壳也是桥的。他是本科生,在那个年代是很够看的学历。我告诉了他我爸的精神病,还有我那比单亲家庭还不如的家庭,然后说:“当时到我家的精神病医生说,精神病是可能会隔代遗传的。”不知他是无知无畏,还是被我年轻的脸闪得花了眼,他只坚定地说:“这些都没有关系。”
我的心一下就定下来了:我虽然没有家,但我的孩子就会有家了。
于是,我们结婚了,我跟着他去一个大城市白手起家。
后来10年,唉,并不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剧本。70后赶上时代红利,是可以白手起家的,但命运太不公平,就起了我一个人的家。
刚到大城市,我们租住在一个拆迁片区的顶楼单元,500块一个月,拆迁户房东就在顶楼搭了一个棚屋,自己全家住在棚屋里。楼下是不能放自行车的,放了,一盏茶的工夫就不知道被谁搬走了,得去隔壁一个家属院的自行车棚,交6块钱一个月存车。
我们家里的锅碗瓢盆虽然都是从一元店买的,但两个文艺青年几乎从来不吵架。前夫几乎从不发脾气的。我看的书,他都看过,我们每天光聊天就能聊几个小时,大部分观点都一致。我们还养了一只猫。
婆婆亲自过来做饭,端上来一盘鸡,猫咪馋急眼了,站起来叫了几声见没人喂它,就冲上桌子在碗里抢了一块鸡肉逃跑了。
我问他:“咱要不要教育一下猫咪?”
他反对:“你的教育,就是打它骂它,它可能已经忘了(做了什么坏事了),只会觉得莫名其妙。它是猫,哪里晓得什么是偷?”
我妈来看我,一见到猫咪,就甩一句:“死瘟猫!”我妈晚上睡我的床,猫咪习以为常地跳上床,我妈一巴掌就把它扇下去。
他几乎惊呼了:“妈妈,你为啥要打它?”
我妈呵斥:“哪个兴的猫儿要上床?它要上床我就要打!”
有一年和他回老家看我父母,我们居然拍了一张全家福。若干年后翻出来这张照片,上面的我眼睛发光,笑容明亮,穿着一条在“三多里”买回来的格子布裙。少女时期阴郁不讨喜的我似乎被婚姻治愈了。
他家亲戚众多,新年吃转转会,简直吃不过来,这也和我父母家一年到头没人上门不同。至于穷,我婚后过得还比在我爸的家里富了一点。在我家,猫是可以上床的,被打了是有人帮它说话的。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有了一个家。
2
前夫在报社当编辑。90年代末,编辑的薪水就刚刚够房租和吃饭。
我则在一家律所坐着冷板凳。冷板凳实在是很难坐,我那时二十三四岁,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虽然有律师证,但这个证除了去看守所会见当事人外并没有鬼用。律协和司法局只会每年收注册费培训费,并不会给新律师发个最低收入,我很羡慕所里那些家庭条件好的女律师,她们闲谈时会说:“我就给自己赚个买衣服的钱,家用是老公的事,轮不到我操心的。”
越想钱越赚不到钱。如果有人走进律所的办公室来咨询,三句话之后,就会提出:“你们的正式律师呢?我要找正式的律师!”就算案子从天上掉下来,主任长臂轻舒就接走了,钱漏下一点渣渣,活儿可是都派给我。那两年我过得捉襟见肘。其中有3个月,我一共拿到了800块钱。如果没有前夫这份编辑的工资,那一定是揭不开锅了。
有一次,我莫名其妙地病了:膝盖积液,全身起了大片的风疹。前夫带我到医院去,一交费,100多,要验血,要这样那样的。我在医院的大厅等着检验的结果,想着这些检查费用是一笔大钱,是他当时1/10的工资,就觉得很冷——我知道,如果自己查出来个什么大病,我们是治不起的。我就像走在没有安全网的脚手架上,一旦跌下去了就只有摔死,没人,也没任何制度给我兜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理想啦、传承啦,拿来缴费,医院都不收的。一定要有个好的工作!我就要为五斗米折腰,我还要大折特折!要不然,我采菊东篱下了,难道让老人和我未来的小孩去折腰吗?
后来前夫和我离婚时嚷嚷的“彼此三观不和”,大概就从这时候开始的吧?那个怕死的我,走出了医院就开始使劲找钱,而那个清高的书生,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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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夫和我翻着各种都市报,招聘广告上都要城区户口,仿佛这户口是个人品保障。而且,都要有经验的,好像经验能从天上掉下来。
我25岁那年,前夫找到个报社招聘经济版记者的广告,“经济部”是干啥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就去了。
报社在一栋旧楼里,乱哄哄的都是桌子,电脑还没普及,一堆记者编辑还在用纸笔写稿。大办公室的露台门口摆了两把椅子,就是面试室了。一个编辑部主任来面试我,看了我的大专文凭和律师证后,问:“你发表过文章没?你有没有媒体经验?”
我写过的只有案子的代理词,到哪里去发表?在判决书上发表的算吗?但我有改变对方思想的习惯——都是被法官锻炼出来的。我直接看着编辑部主任的眼睛,回答:“如果每个(媒体)都要雇有经验的,那就谁都不会有(媒体)经验了。”
后来我发现,我当时说得真对——当年纸媒的黄金时代就要来了,都市报如雨后春笋,到哪里招这么多有经验的人?
编辑部主任去请示主编。主编大手一摆,说:“招嘛,反正普法的稿子总归得写的,而且不管这期(报纸)你怎么普法,大家也记不住,下期反正要重新普的。”
后来等到来报社上班一看,这一轮招聘进来的人,只有两个没有媒体从业经验的,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个建筑师——都是在高尚的职业里吃不起饭的可怜人啊。第一次跟着大家开选题会时,会议室里黑压压一群人,我怀疑主编都认不全。也难怪报社这么敢招人,反正是没底薪的。
我们工资的算法是:如果能写到20分的“稿分”,就可以领400块的基本工资,没写满这20分的,那就末位淘汰。淘汰来淘汰去,编辑部里流水的兵们也没几个熟面孔了。报社业务部做广告的业务员们竞争更凶残,一旦“哈”到广告——这是经济部发明的专用动词——那,一份广告的提成足够滋润3个月了,可如果连续3个月都没“哈”到广告,都不用人家“末位”你,你自己都会很没趣地走了。
在都市报的第一个月,我拿到了900多块钱。当时这第一个月的工资对我来说,就像现在的美元一样意义重大,我觉得大城市的暗淡的天空都突然亮起来了。把钱交给前夫,我们手拉手地去当时很火爆的“石头记”买了个小手链。这是我的第一个首饰,现在还在我抽屉的角落里。
3
写稿子的时候,生杀大权都在编辑手上。
有一次去写个行业展会的开幕式,一个刚从记者转成编辑的家伙,正处在看啥稿子不是自己写的都不对的阶段,他铁面无私地一连给我的稿子打回来六遍。
“你这个叙事逻辑不对!”
“叙事顺序不对!”
到底啥是对呢?他也不说,总之,就是不对。
看着当期报纸的版面就要开天窗了,我急呀,急得都快握不住笔了。跑到隔壁小店吃了一碗鸡汤馄饨之后,我一下开窍了:“他去年一定也写过这个展会!”我跑到报社资料室里一顿翻,找到了去年此日这个伟大的编辑写的稿子,埋头就是一顿抄,只改了改出席人名和日期。
果然,那个编辑把文章只看了个开头,就龙颜大悦:“你看,这就写对了嘛。”
报社里并没有什么普法新闻喊我去写,我已经渐渐搞明白啥叫“经济部”了——各家报纸都在扩版面,“经济部”就是为了把多出来的版面卖出去变成广告的部门。
经济部的新闻是独特的——有一天,我们在办公室里做版,一个老编审,报社改制前占编制的老报人,负责审读标题的,拿着报纸的大样就朗读开了:头版——《城南XX板块异军突起》;二版——《城北高歌猛进代表城市未来发展方向》,三版四版——《腾笼换鸟,城东惊现价值洼地》,《城西,十年酝酿未来的新浦东》。他纳闷地问:“这城市就会像一个大饼一样,东南西北中,到处都要涨?你自己写的你信吗?”
经济部记者干笑两声,心里会意,这些文章下面,都跟着那个区域的开发商的广告。老编审哪里知道,经济部把给地产企业的采访稿、商业稿都排版成正式新闻的样子,美其名曰“业界新闻”。这是本报经济部发明的新闻流派,地产企业的老总趋之若鹜,希望把自己的观点包装成喉舌的观点,而记者们写商业稿,稿费也嗖嗖能涨十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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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渐渐在报社站稳脚跟。
如果非要说报社也有企业文化,那就是像船夫在喂鸬鹚。船夫杆子一扫,鸬鹚就都“扑通扑通”下河去抓鱼了,抓到了鱼回来,船夫就解开鸬鹚脖子上的稻草,给它一条小鱼吃吃,没抓到,鸬鹚饿死算它该背时。
前夫是一个好的编辑,他是有文学理想的,相信“文章担道义”,家里书架上全是他的文学理论书籍,不是这个斯基就是那个娃写的。他写稿子的时候,家里气氛都突然为之一肃。如果有人约稿,就算写2000个字,他也要关进屋里三天三夜地写,烟灰缸要倒好几个,愁得头发都短了,有时候他还要去茶楼里开个包间,等灵感来。
我写商业稿,他给我编辑,也是这么三天三夜,也是这么殚精竭虑,等我拿出稿子来的时候,总经理的眼睛就亮了,好像看到个金娃娃。从此,不管有多少个记者跑他们这“口子”,他都要给主编打电话:“要拉广告的话谁来都行,要采访的话还是请那XX(我的名字)来。”主编也只能悻悻地挂了电话,把“口子”分给我。
“口子”也是经济部常用的名词,意思是行业,“跑口子”就把企业的联系人分给记者们去联系,就像船夫给鸬鹚划分水域。“口子”分给了记者,记者就要负责“哈”广告回来,如果广告在人家的报纸上登了,而你没哈回来,那这“口子”就要调整给别的记者了。
选题会上,一个副主编给我们励志:“你们看,报社给你们分‘口子’,就好像给你们分了一个个铺面。这个铺面还不收你租金,等你赚到了钱再交租金。你们说,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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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稿子写得多,稿分赚得高,但我也并不是报社的“优秀员工”。因为我的人际关系不好。
有一年年底“群众评比”,我得了倒数第一,广告拉得最多的女记者口碑倒数第二。我们俩口碑这么差,显然是别的记者编辑认为我们“凫上水”(凫在四川话里音páo,本意是向上游泳,用来形容巴结、讨好上级),“人品有问题”。当初招我的主编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阴阳道:“哎,人呐,获得良好的人际关系也是一种幸福,不要光看到钱。”
我一团气哽在喉咙里——我就是光看到钱,因为我要买房子,我不想再搬家,我要像钉子一样扎进这个城市。良好的人际关系是能用来买房,还是能用来缴医院的费?如果是现在的我,就会一句怼死他:“那你看看你设计的这个瓦塔(糟糕)制度,大家为了稿分争得你死我活的!既然‘不要光看到钱’,那你把底薪给大家发起呀?!”
4
2001年的时候,本市一套拆迁安置房价格是10万元。我那时的“宏愿”就是:既然现在在报社有“铺面”了,那赚够10万元,买套拆迁房,就离开这个破地方。不过那个广告拉得最多、口碑倒数第二的记者姐妹笑我:“绝不可能!等你赚够10万,你只会想赚更多,吃到血了哒。”
稿费和工资,我都交给了前夫。他拿出来每月的生活费,把其余钱存进银行给我开了一张折子。到了要买房子的时候,好了,在文学上的共识盖不住我们俩的分歧了。
我的前夫是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在报社时政版当编辑,看了很多“日本泡沫经济”的报道,还有这个专家那个专家的社论,总之,他脑袋里压根就没有买房这回事,绝不为了房产透支未来。而我天天从这个售楼部进,那个售楼部出,但凡售楼小姐说的,我认为全都对——既然东南西北中到处都要涨,那关键是存下来钱,然后闭着眼睛买房子就对了。
为了实现买房的梦想,我同时写着3家媒体的稿子,还偶尔帮广告公司写写广文案。每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鞋子一脱,就马上跑去开电脑,在等待Windows界面的那几分钟,我吃好饭喝好水,接着噼噼啪啪一顿码字,2000字的稿子,1个小时刷地就发出去了,200块的稿费下个月就到手了。其实我很羡慕那些修冰箱的师傅,来了,打开冰箱,这么一看,200块就到手了。啪啪打字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修冰箱的,赚的钱差不多,思路也差不多,速度也差不多。至于灵感——修冰箱要什么灵感?
一次,我的稿子上了报纸头条,引起了几个媒体的辩论大战,前夫看罢,只叹口气:“世无英雄,竖子成名!”
虽然我写的稿子多,但他是资深编辑,又有学历优势,一定比我强。可若等我去接了报纸副刊的稿子分给他,指望两个人一起修冰箱,他还是三天三夜憋不出来一篇稿子,我只好压着最后期限帮他写了。
写完,我问他:“你要落啥笔名?”
他说:“吴节草。”
这回我听懂了,这是“无节操”。
那说两个文学青年在一起就志同道合的人,你出来,我扇你两个大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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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我看中了一个商品房尾盘的一套房,精装修的。这房子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我一进去,眼睛就花了:楼道是铺着大理石的,地面是铺好了木地板的,厨房里有瓷砖、有橱柜,客厅还连着个光秃秃的水泥露台!我几乎没看清楚它有几个房间——不管它有几间,它都是我的梦中情房!
这房子售价32万。
隔几天,我正在采访,房产商打来了电话:“就这一套房子,我懒得喊人办贷款了,你一次性付款,就28万,卖给你。”
我听到我心跳的声音都是“买!买!买!”
前夫给办的折子里只有19万5。
那就借钱买!
我看到了这么大一坨房,前夫看这么大一坨债。
那就离,离了再买!
于是我们俩扯了离婚证,这套房子落在我一个人的名下,借款也在我一个人的名下。等到借款还清,我和前夫又顺理成章的复婚了(我们本来也没啥大矛盾),他也住进了这房子。这套“如果XX那就离婚”模式,也从此成为了他的行为模式。
这些年,无论我走到哪里,在做什么,这套在小叶榕树下的房子,一直是我的家,是我勇气的来源。
5
生了娃两个月之后,我就跳颤(四川话,形容活蹦乱跳的样子,也指过于活跃,好出风头)地从报社跑出去到一个大企业上班了。
其实我心里慌。挖我走的是在报社时的一个甲方,那个认定我能力的总经理。但接手完全没做过的事,我还是有些心虚的。我先问总经理:“万一我搞不懂你这企业的管理,不能给你创造价值,对不起你给出的年薪,怎么办?”
总经理说:“如果我看错了人,那就是我自己眼光差,是我该背时,你又有啥损失?”
是呀,我全部的损失,就是我走之前刚刚坐上了的报社“总监”岗位了。不过这个“总监”只给发4500元/月的工资,又没有编制,主编想封谁当谁都可以当。但总经理并不知道这报社的总监是水发的,他挖人就是按一个扎实的总监岗位和年薪挖的。
想到这儿,我的眼睛登时像火盆里的碳一样的亮。
这些年,但凡一个机会没抓住,我就觉得我又站在了当年那个脚手架上,脚下没有安全网。我总像在20岁时,在精神病院的大坡下,拼命地蹬着我的破自行车,要爬上坡,摆脱贫穷的命运。坡上的人们指指点点,觉得穷人都是懒,或者笨,或者又懒又笨,但在坡下那蹬车的人看来,条条路都是断的,除了拼命蹬以外,没别的办法。所以,不管机会多么离谱,我也要像蛇吞象一样,把它啊呜一口全吃下去。
前夫点评我说:“你就是没有安全感。安全感这件事,是要自己给自己的。”
是的,他自己腹有诗书气自华,有着一种内在安全感。在报社,他的人际关系好得爆棚,据说夜班女编辑们公推他为“本报最佳老公”,因为他按时回家,不打牌,风度儒雅,没有恶习——我也不打牌,没恶习,为啥就没同事评我个“最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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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工资更高了,每个月给前夫交8000元。他的工资连续5年停留在了2500元。都市报的风头渐过,编辑记者都不再涨工资了,只涨活儿。本来他是日班编辑,如今变成夜班的了。本来他在报社,后来去杂志社了。本来是一堆70后在上班,现在同龄人都去当主任了,身边的同事变成80后了。
他使劲地研究历史,希望能够独辟蹊径,出一套书,为此买了不知道多少老照片、老书籍,熬灯守夜地研究,他的脸色由苍白变青黑,走路都在飘。
“有人给钱让你写这个吗?没人给钱为啥要写?”我非常想问,但只敢用眼睛问。
“总要有些人来做些对社会对历史有意义的事情。”他孜孜不倦、挑灯的背影在回答。
“那能不能读个文凭,找门路进到研究机构去专门研究这个?穷,至少稳定嘛。”我大胆献计献策,还行动力很强地找出了花钱就可以曲线救国路子。
“再说吧,我不喜欢钻营。”
从2005年到2008年,我在家里说话越来越小心。跟我父母生活二十年,从没见过他们吵架吵出个道理来,也从没见他们吵架吵到解决问题,只能闹到家徒四壁。大专的农村同学到我家都要吓一跳,若干年后问我:“为啥城市的教师家庭会比我们农村条件还差?”
我在自己的小家,家务是不做的,能量都用于“凫上水”了。在育儿上,我乏善可陈,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是哄娃睡觉。
我的娃是个睡渣。两三岁时,婆婆或者我妈要哄她睡觉,那她能说着废话嘻嘻哈哈折腾两个小时也不睡。据婆婆说,要惹得我妈给她一巴掌,把她打哭了,才呜呜地哭着睡了。
我接手哄睡,就给娃编故事:“有一次,我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走到一个湛蓝湛蓝的湖边,岸上铺着雪白的贝壳,天鹅在水里游。”
娃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我就问:这里太美啦!我想带我的娃来,可以吗?”
娃拼命点头。
“有个声音回答:可以呀,如果你的娃和你手拉着手,一起入睡,你们就可以来这里了。”
接着就简单了。
我拉着娃的手,喊口令:“一二三!”
娃乖觉地不动了,呼吸渐渐拉长了,两三分钟后,她睡着了。我就从卧室出来,迎接婆婆或者我妈崇拜的眼光。
6
在企业,我要修的是“外国冰箱”。
那些年,地产企业向政府的汇报模板是“学习XXX,把城市建成未来的XXX”,简单点说,就是找个名字都是缩写的外国机构来做“概念规划”,在世界地图上圈一个老外的大城市,说我们的城市也可以建设成那样,然后去找所有的部门婆婆汇报,总之是两手一摊:要地、要政策。
既然是写畅想,又不是写合同,那多看几本书,多查些资料,还有啥不敢想的?总经理要一个方案,我能给他三个,但凡要组织去什么部门汇报,只要总经理敢喊,那我就敢去。
有一次,总经理脑门一拍,喊上我临时去一个上级部门救场,讲另一个部门准备的PPT,我看都没看过。站上台,调好音响,我抑扬顿挫的读出第一页:“你知道奥兰多吗?”
下面的主管部门领导们眼睛呆滞,他们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但,这个城市有着……”把PPT往下翻,我现炒现卖的讲起来了。
总经理稳住不笑。只有他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奥兰多是方是圆,在欧洲还是美洲。总之“领导虐我千百遍,我待领导如初恋”,我是毫无打工人的气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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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08年,娃3岁了。公司对我很满意,家里人都对我不满意。
当时,前夫边缘化到了一个杂志,身边的80后年轻人不待见他,中午吃饭从不叫上他,他有些抑郁了。娃上着很贵的私立幼儿园,每个月大概2000元。前夫常常在亲戚间吐槽:“这就是工作对人的异化了。娃都是我每天接送幼儿园,人家还以为娃是单亲家庭。”
前夫是个好爸爸,他情绪稳定。幼儿园的老师见到我,说:“看到她爸爸牵着她的手,当爸爸的满脸笑容,好像全世界都被他牵住了。”我有点安慰。
后来娃上了小学,前夫也手拉手地耐心陪她做作业,让她跟上了进度。婆婆给娃说:“你连一百天的奶都没吃到,你妈妈两个月就跑出去上班了。我孙孙可怜的。”
大姑姐对我温柔劝勉:“女人还是要把心放在家里,孩子的成长不能少了母亲的参与。”看到说不通,她又指责我:“你总是扑在工作上,赚的肯定不止这8000,到时候离了婚,难道我弟能把你的工作分一半走?”
不能说大姑姐不爱我,她刷刷刷把她多年来收藏的压箱底的宝贝都发给我了,大概是十几万字从天涯啊,还有别的论坛收集的“秘籍”,像什么《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我是这样拿下我老公,让他深爱我一辈子》。我忙得都没时间看,只模糊地在想:到底怎么样才能做个让人满意的妻子/弟媳呢?把钱全交回来,家务做一半?如果要离婚,那就把工作岗位(主要是薪水)分给男方一半?
偶然在家里带娃时,我的QQ、MSN就闹麻了。我分裂成两半,一个我在热情地解答领导的问题,另一个我魂不守舍地陪娃玩扑克牌。我想参与,我真的想啊,可是我还有一堆冰箱没有修呐!
我也想过:在一个家里,是经济基础决定的上层建筑吗?那要看性别了。
前夫的同学在90年代末炒股就赚了90万,那时几乎是千万富翁了,他老婆那个温柔哦——我们聚会时,男同学们打麻将,我和他老婆先去点烧烤,他老婆坐到烧烤摊了都还要打个电话柔声请示:“你喜欢的五花肉是烤焦脆点呢?还是刚刚好?”
如果是老婆赚钱赚得多,那老公会格外固执己见,表示“家庭地位没有变”。女的说话的声音都小了,生怕人家觉得自己“女强人”,“压制老公”。比如我的表嬢,她是个能干人,一路坐到某局副局长的位置,下班回家一看,家里的工人阶级老公坐得端端正正在拉琴,于是表嬢赶紧去做饭,再摆好了碗筷请工人老公来吃饭,这样就白头偕老了。
那些年,我就算想问问前夫的工资,也是绕着弯的。就算绕着弯问,也会得到他一句:“你如果嫌我工资低了,我们可以离婚。”这个看上去平静的家布满了雷区,踩到“买房”要炸,踩到“工资”也要炸,安全的话题只剩下“娃”。离婚好像是一把宝剑,一下就把我心里的不舒服削平了。
有了孩子,我就很怕离婚。在我老家,拖着娃的离婚女人,就像一夜之间变成了残疾人而且还在裸奔,但凡亲戚朋友提起来都要叹气的。曾有老辈子分享人生感悟:“女人无论多能干吧,就像个‘0’,男人就是前面的‘1’,随便你有再多的‘0’,前面没了个男人站着,人家就只会说,她是离了婚的。”
我被离婚压得不敢愤怒,其实每天都很愤怒。也不敢提钱,其实每天都在想钱。我忙得干精火旺,面目可憎,没有了谈文学的心情。别说前夫不能爱我了,我自己都不能爱自己。
前夫有个亲戚,60多岁了,还和第三任妻子生了个小娃娃。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婆婆,说:“我想找你媳妇咨询一下——我的房子是我买的,现在我结婚7年了,法律说结婚8年就要一人一半的分房子了,我想赶快和她把婚离了。”
婆婆接电话都是外放,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几乎是恐慌的。她拿着手机就往露台上跑,直接爬去了露台尽头的花台上,拿手捂着嘴接电话,我觉得我再看她两眼的话,她就要爬到隔墙上去了。
她哪里知道,这个法条早废除了。
7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婆婆想卖掉她在拆迁小区的二楼房子——这房子一楼的邻居是个黑社会,而婆婆偏又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聊天,总之在她还没明白邻居底细时,自己的家底都被人家搞得一清二楚了。
那个黑社会邻居跑到派出所去举报:“我停在楼下的车,不知道为啥被人扎了车胎,我都翻到沟里头去了!这一定是楼上老太婆的侄儿来干的,干了这一票就跑了!我苦啊,我被这么欺负,警官你非要把她侄儿传回来问清楚不可!”
派出所的警官就真让婆婆的侄儿过去“说明问题”了。说明白了问题也不行,常常是婆婆一家人正吃着饭,一声巨响,楼下的锅子就砸在地上,接着黑社会两口子哦吼连天地闹,还上来砸门,推搡婆婆,报警后也没有人管。
这样白天黑夜地闹,把婆婆闹害怕了,她搬到我家,让我想办法卖掉房子。公公当时因为工作长住外地,他打来电话:“你们就是蠢,怎么都要守在屋里嘛,他能把你怎么样?”
我请了年假,去跑遍了那一片所有的中介。有一家中介马上找到了买家,谈了个不错的价格,40万。先收了一半的钱,然后约定了尾款的交款时间,我在合同上写:“与X年X月X日买方付卖方全部房款后,卖方将产权过户给买方。”
前夫和婆婆都是“我不要背贷款”的人,我想,既然要下(买房的)车,那就要赶快上车,否则就会被时代扔到天外去了。第二天,我火速下单,用收到的20万房款给婆婆当首付,给她买了一套声誉很不错的开发商的房,就等着收到剩下的20万,去付清尾款了——4年前,我32万可以买市区精装修,如今婆婆的40万只够买一套郊区的清水房。
那时候房管局的监管措施是:收到首付时,卖房人和新房主一起去把老产权证交进去,等卖房人收到了房款——或者是贷款——那就双方再一起去领新的房产证,新房产证上的名字就易主了。
婆婆的旧房子过户那天早上,前夫要陪着他妈先去收那20万尾款,再去房管局领取过户完的产权本,这样他请假的损失比较小。出门前他整理衣服,看着他儒雅的形象,我突然心里有点不安,就多说了一句:“一定要先收到房款再去(带着买家)领产权证哦。”
下午,我正在开会,一个电话来了,兵荒马乱的噪音里,婆婆在喊:“快来XX派出所,咱被打啦!”
我赶到派出所时,前夫鼻青脸肿地靠在墙边,婆婆抱着他哭天哭地,一楼的黑社会邻居和中介坐在对面,他们指天骂地,说着“车胎”。警官敲着桌子,也在那“车胎”里绕。
好容易,我才闹明白发生了啥:
前夫去收房款,中介说买家堵车,不如“先拿了证再去收房款”。见前夫有些犹豫,中介就拍胸脯痛心疾首保证道:“人和人之间,就没有一点基本的信任么?”
等给买家打好了新的产权证,大家正往银行走呢,黑社会邻居气势汹汹地出现了,前夫说:“我一看到黑社会,脑子里‘嗡’的一声,觉得——完啦!”
黑社会把前夫给揍了,然后他们就被扭送到派出所来了。这么一闹,新房主早就跑了。
黑社会在派出所里就像国家一级演员,拍脚打掌,对着警官抑扬顿挫地说起了苦情,还是那套他车胎被老太婆喊人扎了、他差点开车翻到沟里头去摔死了的说辞。我一句话先截断了他的唱作:“我要报案,这是个诈骗!三方——新房主,中介,邻居,都是共谋。”
那个在查户口资料的警官立起了眼睛吼我:“你不要诬告!诬告是犯罪是要坐牢的!”
他并不知道我最初的职业,我知道他是害怕年底立案——一般来说,年底立了刑事案,又破不了,对他们就是个“糟”字。
我对着中介和黑社会大声放话:“你们如果不是诈骗,你们就别走!派出所在这里,到底是老太太扎了你车胎,还是你们联合起来想诈骗老太太的半套房子,一会儿就搞得清楚!”
黑社会和中介一听,当然不能走!走了清白都没了。他们站起来,对着我破口大骂。前夫的眼镜吓得都快掉地上了。他后来说:“中介给我说‘人和人之间怎么能没有点信任’的时候,看上去多憨厚的,他变脸恶霸原来只需要一秒钟。”
在两个男人的骂声里,我脑子拼命地转:房子的产权证已经是人家的名字了,挂失都没用,如果新房主搞得快,明天再转一手,那就是个‘善意第三人’,神仙来了都没法了——只有让黑社会怕,他怕了,我们才能收回那半套房子的钱。对派出所,黑社会显然是不怕的,他要是怕就不会到这里来唱后半场了——那我得摇人了。
我摸出手机,啪嗒嗒发信息,我摇,我摇,摇出来个以前在律所时接触的背景可疑的当事人——最近他在干拆迁公司,常请我帮他看看合同。半小时后,我的前当事人来了,他梳着大背头,拿着蒲扇,走着外八字,一看就是个在社会上混的。
前当事人进了派出所,摸出个手机,咔嚓一声,先给黑社会和中介拍了照。黑社会立刻暴跳起来:“警官,他偷拍我!”骂了这么久,他还是这么有劲。而中介瞪着眼睛,似乎不知道怎么办了。
前当事人慢条斯理的:“我是XXX,我跟着XX在XXX坝干工地的,我是‘拍’你,不是‘偷拍’你,你以后走到我那边儿,你就小心点哦,莫要二回汽车爆了胎滑到咱工地沟里头去啦。”
警察断喝:“那你拍照片爪子(干什么)?你想搞啥子?删了!”
前当事人似笑非笑:“警官你喊我删,我删了照片没问题,但我认得到他们两个,他们今天从这里出去,总还是要碰到我的,这可咋个办?难道把我送医院去把记忆抠了?”
正闹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警官过来问情况。我乘机质问中介:“既然是巧合,剩下20万房款呢?你得通知你的买家过来当着警察拿出来,否则你走到哪里我们(我眼睛看着前当事人,狐假虎威的)就要跟到哪里!你的铺子我晓得,你靠得到他(黑社会)现在,靠得到他以后么?”
乱纷纷中,我瞥见婆婆的泪眼和摇摇欲坠的前夫,真怕老人闹个心梗撒手去了。我又把年轻警察拉到一边:“他们被打了,可能有脑震荡,得先让他们看病去。”
送走了婆婆和前夫,我们继续讲数。我发短信找总经理借钱,盘算着,如果黑社会真的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了,我就借20万回去先交给婆婆,说是房款收回来了,这样她就不会去住医院了。
派出所似乎没有下班这回事,不知闹了多久,也不知道我们双方互甩了多少能听得懂、但抓不住把柄的威胁。我见扯皮没完,眼角扫着中介,给前夫打了电话,故意大声说:“哦,医生说要做CT啦?做!……医生说要做全身检查啦?听医生的!”
在前当事人阴阳怪气地说“莫要工地上的挖挖车把你挖到啦,封水泥墩子的时候把你封进去了”的时候,头发花白的老警官一锤定音。他对中介说:“你去转钱,我在这里等着你转。房产证放在我这里,转了钱,打人的事情就不说了。”
中介一声不吭,摸出个存折——原来剩下的20万新房主早给他了,一直在他账上,他就看压服得了我们不。老警官发话了,他就去转款了。
我的眼睛一下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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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后来婆婆那房子还是被黑社会拿下了,打通成了个跃层。看来他一开始就是存心吓婆婆低价卖房,如果不能逼得老太太低价卖,那就要吃掉她一半的钱。
我给那个老警官送了锦旗,帮那个拆迁公司的前当事人继续免费看合同。
前夫一直疑惑:“我不明白,为啥所有人都是帮他们的?我们说黑社会打我,没人理,黑社会说车胎被扎了,所有人都说喊我们说清楚。”我语塞了——黑夜不管给了前夫啥颜色的眼睛,他都理解不了,这个世界上,不是你不看重钱和权,你就不需要钱和权的。
照理说,这件事不该是破坏了我们的夫妻感情,该是增进了感情,因为前夫和婆婆到处夸我“智勇双全”。但我又不止一次听到前夫给大姑姐诉委屈。在他看来,这是自己亲妈太不省事,先惹到了黑社会,才害得他要面对这么恐怖的事。他委屈得哭起来,大姑姐很有正义感,把自己的亲妈训斥得狗血淋头,婆婆那段时间走路都顺着墙根儿。
不知道为啥,这事让我觉得背上有点冷。我不是有多爱婆婆,我作为儿媳妇,懒得可以,婆媳矛盾能写本书。但婆婆是我的家人,家人,那就是用来保护的。如果外人要打她要诈她,那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得先从我的身体上踩过去——但似乎这个我托付终身的人,和我不是一样的想法。
那几年,我们表面上仍然是夫唱妇随的。只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迷糊之间总觉得有一把剑,在我们身体之间慢慢地切割,把我们在这个城市一起从零开始打拼的记忆一丝丝切开。
后来报社的熟人总奇怪为啥我们这对恩爱夫妻会突然离婚。其实,我的婚姻就像摔出了冰口的盘子,看上去还能装东西,其实经不了事,再一摔,就要碎成无数块了。
8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把这个有冰口的盘子彻底摔烂了。
“凫上水”多年,透支了我的身体。娃7岁时,我挨的小手术一个接着一个。总经理把我的工作时间调整过来调整过去,我都不行。我脸都浮肿了,走路拖着脚,去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得坐董事长专用电梯,自己都爬不上那三层楼了。
不记得和前夫为啥事拌嘴,他说了一句:“你记住,家里从来没用过你一分钱。”好像我交给他的工资全部是纸钱儿似的,好像这家全靠喝西北风似的。
于是我下定决心:“这工作别干了,躺平治病吧。”婆婆公公如果嘀咕,我就字正腔圆转告他们:“你儿子说了,家里从来没有用过我赚的一分钱。”所以,现在家里没有我的工资根本不会影响啥。
可能是我的病壮了我的胆,那一年的除夕,我委婉地对前夫说:“你该去找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七八千的那种,以后你就可以养家了。”
前夫瞬间爆炸了:“你嫌我工资低,我可以去找新工作——找不到就和你离婚!”
我的眼泪顿时哗哗放得像水龙头一样。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春节,全家见证了一场冷战从大年初一持续到正月十五。我听到了“咔嚓”一声,那盘子碎了,无论年轻时我自以为托付了什么终身,在我没有力气的时候,我的身后都是空空荡荡。
前夫发出了深刻的诘问。他从不表达自己的观点,总是去跟亲戚吐槽,让亲戚们来念叨我:“我都对她没有要求,她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多要求?她为什么这么利欲熏心?”还有更深刻的一句:“我们为什么要赚更多的钱?有内心的平静不就够了吗?”
我答不出来,只好摔盆打碗,有时候我就像个泼妇。我曾经能言善辩,非要去改变人家的观念,但遇到哲学层面的观念分歧,我就哑口无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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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前夫想投简历还没开始投的时候,似乎是上天要给我们一线生机,我的搭档跳槽了。她跳去了一个大私企,过去就是副总,要“组阁”,要建立整个营销体系。
她脑子灵活人又勤奋,过去8年,我们在项目上没有少干仗,一三五我去总经理那里告她,二四六她去告我,我们建立了深厚的战斗友谊。她跑到家里来挖我,提着老乡家买的土母鸡土猪肉和鸡蛋。她口绽莲花,把她的新项目说得花好桃好,新岗位年薪可以给到40万,不抓住就会失去跑步进入福布斯的机会,会后悔终身。
我翻个白眼,给她看厚厚的药单,她的眼睛暗了。突然,我有点开窍,叹口气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娃的爸爸找到好的工作。只要他有好的工作,我就啥都有了。”(写到这里,觉得自己真傻,他有了就是他有了,为啥会变成“我就有了”,这么多年法律学下来,逻辑呢)
搭档的眼睛又亮了:“这个容易,你把他的简历给我。”
胆子大的就是胆子大的,前夫无人问津的简历,被搭档大笔一挥,给改成个了“主编”,2500元的工资,给填了个“15000”,然后内推到公司的人事部去了。
一来二去,搭档给前夫糊弄到了一个“资深经理”的岗位,年薪定在22万。登时,我的世界鸟语花香,前夫的眼睛也亮了,气色也好了,一直怀才不遇的他终于有大展奇才的机会,终于横子也可以成名了。他跑到商场去买了好几件西装,公婆喜笑颜开。
前夫一共在那个公司上了3个月班。这3个月,是我婚姻的回光返照。我当时不知道,这是我一辈子唯一的“有男人可以靠”的时期。
过了最初的兴奋期,前夫的背又开始驼了。每天他出门去上班,好像去上尖刀山。搭档常常嗖的一声给我发过来一份他岗位职责里的文件:“我懒得给你解释,你快把这个广告词/广告语/推广计划/项目文案给整了!”我就像勇晴雯在病补孔雀裘,躺在床上啪啪打字,这些都是小case,什么型号的冰箱我不会修?打完字了,给搭档一份,给前夫一份,他从来只是回个“好”。
搭档没读过啥书,她的“操盘”招数是很难评判的。她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是跑到个演员公司去租了好多组演员,再把公司酒店系统所有撑场面的豪车都拉到售楼部门口来停着。冷清的售楼部顿时变成了熙熙攘攘的金粉世家,一个客户要看任何一栋房子,都至少有三个客户要等着和他“竞争”。
然后,搭档把售楼小姐们培训得把销售话术倒背如流,妹子们都相信这个几不靠的别墅区,会是未来的陆家嘴,“各大媒体的业界新闻都登了!”——当然,这些业界新闻都是搭档花掉一大笔预算给运作出来的。每天销售部古典音乐的BGM里,时不时传来售楼小姐们的齐声鼓掌,香槟端上来:“恭喜签约!”
实际上呢,这些卖不脱的别墅,全指望着二手房中介带客户来。那些年各家房产商都说“我们要开拓渠道”,其实都是说说而已,大多是给二手中介带客制定个提成。要不然二手中介难道是有病,不卖自己的二手房,要来给你带客?谁知道这些别墅卖得掉不,以后卖掉了你还记不记得给钱?
我搭档直接把“带客”改成了按次计价,立刻变现。她先去“开拓”公司财务部,支取了一坨现金当“渠道费”,放在自己的抽屉里。然后她去跑每个中介的门店,给没有底薪的中介们一个个的许诺:你但凡带客户来,我这里豪车接豪车送(门口停了很多豪车,都派保安开起去接就是了),还给你发300块午餐费。万一(她也知道是万一)成交了,你娃啥都够了。
这些招数在当时无人识破,后来这个别墅项目一年卖了3.6亿,我搭档一战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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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垮我前夫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新官烧的“项目发布会”这把火。
那次是邀请全国所有的主流媒体,一家一个大红包换一篇新闻通稿,在各个媒体上那么一个小豆腐块。豆腐块肯定没人看,关键是以后项目有啥纰漏的时候,媒体们能手下留情,先来“沟通沟通”。
方案我写了,通稿我也写了,老板都很满意,但邀请,勇晴雯没资格出面,该前夫这个资深人士来做,他一拖一周,再一拖一周,我搭档稳不起了,下班就跑到我家里来委婉地催。我一听也急,摸出前夫手机:“你说,主流媒体现在还缺谁,我发短信来请!”
等我搭档一走,前夫就像淋了雨的泥巴墙一样,崩溃了:“你们两个,是要把我逼死!”
原来他这些天都过得生不如死,他每天去上班都想从楼上跳下去。总之,如果必须要他去上班,那就离婚。
我20岁在精神病院的大坡下使劲蹬我的破自行车时,有个声音在对我说:“你可以的。”于是我使劲蹬,这些年也就上了坡。可这是生平第一次,我听到那个声音在说:“你不行的。”我是真的蹬不动了,我像是拉着板板车,车上的人既不肯一起拉,又不肯下来推。
我慢慢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你辞职吧。”
第二天,搭档炸了:“这么好的工作,说辞职就要辞职?他已经四十几了,如果这次辞职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你这辈子啷们(怎么)办,你会被累死的!你该说:要辞职就离婚!用离婚来威胁他,喊他把工作干到起!”
她恨不得从电话里跳过来摇晃我。但她不懂,在这个家里,能用“离婚”来威胁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搭档不敢让这雷炸在手上。每天早上,她都到我前夫办公桌去给他请个安,用尽她的幽默细胞,逗这个“脸色就像爹妈一起都死了”的男人破颜一笑,才能放心去自己的办公室,把他该干的活发给我,或者告诉其他部门:“不许给他的部门派活儿,活儿都和我对接。”中午,她再去拉我前夫去食堂吃饭,东说西说,争取他改变主意。有一次她照例在午饭时给我前夫励志:“你想,你老婆都这么病了,你辞职了,是喊她再出来赚钱吗?”
前夫的眼睛一下红了。
搭档后来说,她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为啥非要这么欠,跑去我家催他?
有一天去“请安”回来,她可能是精疲力尽了,忘记了要“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跟我说:“唉,你怎么把这么个先人惹到了嘛!我护送他辞职,可是你一定、一定要和他离婚啊。你经佑(四川方言,指照顾、服侍)不下来的。”
就这样撑了大约1个月,前夫还是辞了职。我搭档拖到周一才签字,她像是在安慰自己:“总要多领这周末的工资嘛。”
我妈常说我命苦,我是不认的。这辈子能有这样的朋友,我的命哪里苦了?
9
后来我与搭档复盘,到底是啥让我前夫每天上班都想跳楼?
搭档说,有一天审我前夫递上来的小区灯箱广告,她看了觉得有问题,就带着我前夫和两个部门的同事去走一走。一看,好几个灯箱广告在表格上看着位置挺好,实际上是被小区垃圾桶挡了半边。她顿时毛了,提高声音说:“X经理,你如果是给自己屋头买东西,也会看都不看就买这样的垃圾位置?”
两个同事脖子一缩,嘻嘻地笑了。我前夫的脸顿时白了,好像天都塌下来了。从此他三天两头请假,周五QQ签名就变成“要满血复活”,周一又变成“能量满满”。
搭档喊冤:“我真没骂他啊!我只是声音高了那么一点点。”
我从没听到过前夫提起这件事,他全家对此都讳莫如深,也无法验证。
我和搭档都是炮台上的麻雀,被吓大了胆子的。领导骂我们,我们只当是杂音,出了领导办公室该打就打,该撕就撕。搭档依样画葫芦去当领导,这“声音提高了一点点”,文化人的天就塌下来了。公婆痛心疾首,痛骂我搭档没事找事,就是她把他们的儿子给暗害了。婆婆放话说:“她挑拨你离婚,以后她自己也要离婚!”大姑姐骂我,说我逼着她弟弟去企业上班,不支持他搞文学,是不安好心要逼死他。
我当时病得说话都累。我们不是飞在天上的仙人,能喝文学的风、饮文学的露。一个家,要先赚到钱才能搞文学。这道理,懂的人二十几岁就懂了,不懂的人就让他一辈子不懂吧。
前夫在辞职之前,已经联系好了原单位原领导,有了新的“大企业经验”,他回杂志社的工资还涨了,做夜班的话能拿到6000多。
虽然他有了“好工作”,我们还是要离婚。
听说我要离婚,素来觉得我嫁得差、差得不一般的我妈也慌了手脚:“那你还是要赶快再找一个,否则没人可以依靠。”
我嘴唇是白的,没精神告诉她不要做白日梦,她假象出的那个可以被“依靠”的男人是倒了什么霉,要来精准帮扶我这个病歪歪的中年妇女?
前夫和我谈离婚时,我们默契地没有提我的病,我的失业,也没有提他的工作。他说:“我们三观不同。我还是决定要写小说,这辈子要为文学做一点事。我们磨合了十几年都磨合不好,就分开吧。”隔了一响,他转头对8岁的娃说:“你妈妈太看重钱,爸爸不看重钱。”
我在镜子里瞥到我自己——脸是浮肿的,浮肿得好;现在没工作,更好。我都想给自己点赞了:一个失业的生病的中年妇女就算是上法庭打官司,也吃不了多大的亏。好得很,既然你不看重钱,那钱就给我吧。至于娃,我生的娃当然跟我啦。
如果不离婚,我就要委婉地反对他“为文学做点事”,写历史已经写到走路在飘,写小说,那不写进手术室吗?现在我不想说一个字,去吧,去搞文学吧,写个《红楼梦》,我娃还能继承版权。
一直到现在,想到离婚,我心中就响起了“谢谢你,温暖了四季”。我感谢前夫曾经指导我写稿,让我从一船鸬鹚中脱颖而出;我感谢他能够下决心站起来,走出去,我的沉没成本是这么的高,我自己没有勇气走出去;我感谢他给我们这对“模范夫妻”留下了一点体面。这些年,我拉着板板车爬坡。前夫和他爹妈指指戳戳,对我拉车的方向提出了很多建设性的意见。现在他们仨终于肯下车了,我的板板车上只有我妈我娃了,一个是生我的,一个是我生的,我怎么拉车她们都赞成。
据前夫说,他的父母觉得他该分一半的房子,他没有争。哼!离婚可以,争房子不行,若是胆敢和我争房子,我就要带着娃,带着病历,到报社门口去摆摊拉横幅了。我就是看重钱。
我看上去如丧考妣,其实轻松得都快弹跳起来了。我和娃坐在小区的小叶榕底下喂流浪猫。病了,我就有时间陪她了。娃是“猫吾猫以及人之猫”的孩子,我们常年备着小鱼干和火腿肠去探望所有的流浪猫。我的房子增值已经超过100万了,加上工作时攒年终奖买下的2个相连的车位,怕是总价120万了,“经济部”和售楼小姐实不我欺。
我们看见一个毛毛焦黑的猫咪,一路东倒西歪咳咳孔孔地走过去。物管说,这猫是在配电箱旁被雷劈了。
娃眼睛红了:“天啊,猫咪好可怜。”
我说:“猫咪好幸运,雷劈下来都照样活着,这运气太好了。”
那时候我病歪歪的,躺床上都感觉床要把我陷进去。但我腔子里始终提着一口真气:“离婚就离婚,离婚再惨,还能比英年早逝更惨?”就算是雷劈了我,我也会觉得:“运气太好了,没劈死!”
我会好起来,我会重新上坡。我可以的。
10
离婚后,三姑六婆当然跑来同情了我一番,她们眼睛里含着笑意,嘴巴上说着同情,就等着我倾诉。我人缘不好我自己知道,这么被同情了一两次后,再也不见任何熟人——我为啥要去倾诉?三姑六婆又不付我稿费。
我继续修冰箱,每天躺在床上啪啪打字。在甲方策划总监给我说“按照你的想法写”的时候,我才不信这个邪,我一定要把他的意见问出来,然后“凫上水”地写,写得就跟董事长肚子里的蛔虫写的一样。我不要写啥文学宝座上的明珠,我就要写稿费高的。
离婚没几天,一个过去认识的文学女青年在QQ上不断约我。我知道,她是前夫的现女友。我有点矛盾——我该说前夫很好吗?那人家就会问:“好,为啥会离呢?”那说不好呢?前夫也没和我争房子,我干嘛要当恶毒女配?可鼓励小姑娘跳坑?让她把清高当人品,把报社看上去体面的工作当现实的条件,小姑娘的父母不来打我吗?
索性都不见,别想耽误我修冰箱。
离婚有个好处,想干啥不用等着别人批准,也不用等家庭来支持。之前前夫怎么都不肯再念个文凭,宁可翻脸也不去钻营。我就给自己报了个名。不就是学费嘛,咱花得起,去钻营!我当时想,既然要当失业的生病中年妇女,那我至少可以选择当一个有文凭的嘛。自己读书太简单了,只需要读就是了,比劝人家读书容易一万倍。
车分给了前夫,每天我骑自行车送了娃,就去读书。一走进教室,油腔滑调的老师就叫我一声“孃”。我当时快40岁,确实也是“孃”了。我翻个白眼坐下来,心想,知识又不是退休金,年龄大了就会发下来,你孃就是要读书,你管得着吗?
那两年,我坐在公交上都在写卷子,生怕浪费了时间。一个大爷在旁边敬畏地说:“老师就是负责,坐车都要改卷子。”我在家里读书,我妈就教育我娃:“你看,你妈就是以前读书不认真,所以这么大把年龄还要读书。”
让前夫添堵的是,我继续看重钱,也就赚到了钱。文凭念完,我回到了原来的公司上班,继续卷。这时候以前招我来的总经理退休了,我老板很上路,他看我归位,看在我的新文凭份上,先给我涨了点工资。
我的老板,是那几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不要想歪)——我找前夫要钱,还没要到,婚姻就崩了;我找老板要钱,老板生怕给得少了,喊财务部按月发,还要把五险一金交全了。家里的事情砸下来,我迎上去,砸死活该,没砸死也只有口头表扬;公司的事情砸下来,我去扛起来,老板年底封个大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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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娃是个饭渣,每到吃饭,天嘞,长辈得不停地劝:“再吃一口!来,乖,再吃一口!”有一次我妈在桌子上催她吃饭催得冒火,对娃吼:“先人!你快点吃嘛!”娃慢条斯理地回答:“如果我真的是(先人)的话,那你就不该吼得这么大声了。”
我上班之后荷包大宽。没人收我的8000元了。我的解决办法是,既然娃不喜欢吃家里的饭,那就出去吃呀。
每天接娃放学,在操场把上学时不能玩的单杠双杠玩一圈,然后问她:“你饿不?”
她谨慎地反问:“饿就怎么样?”
如果我说“饿就回去吃饭”,那她一定是“不饿”的,一辈子都不会饿。如果我一个老虎跳,说:“我们去吃XXX(附近的餐厅)!”她就会眼前一亮,整个人蹦起来:“去呀!走呀!”
于是我们娘俩一周下五次馆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娃不再厌食了,吃了饭还要和我一起复盘一下为啥这个菜这么好吃——看来过去是家里的饭太健康了。
钱归自己管了,真好。我从来没这么富裕过,我花1万块搭了个阳光房,2万5安了暖气,看到喜欢的衣服和书立刻就买,读书跟不上了就请一对一的私教。我成了高龄月光族,常常在娃睡着之后淘宝购物。有一次买一条围巾差着十几块钱,工资又要下周才发,只好去找卖家要优惠。如果不是公司要发年终奖,我想都不敢想能送娃出去念书。
我们的猫咪病了,呕吐,眼睛都黄了,僵硬得就像只死猫了。娃哭得稀里哗啦地把它送到宠物医院,说:“花光我的钱,花光妈妈的钱,也要救它!”那是2014年,CT啊X光啊,猫咪每天两三百的住院费,我根本不敢让我妈知道。
我想和宠物医院的医生讲价,娃不让:“妈妈,医生收越多的钱,就会把我们的猫治得越好的。”她目光坚定地质问我:“钱重要还是猫重要?”
我不敢回答。
等到娃的压岁钱花光了,我也贴进去了上千块,猫咪终于回家了。它颤颤巍巍,瘦得像根钉子。它从窝里爬出来,把脸蛋在娃的裤腿上擦一擦,又到我的裤腿上也这么擦一擦。如果它会说话,一定是说:“人,这次谢谢啦。”
娃花了可以买一百只猫的钱,治回来一只一点不值钱的猫。她爷爷问她:“你觉得值得吗?”我猜前公公的意思是,猫嘛,病了丢了就是,喜欢就再养一只嘛。娃回答:“可是,一百只猫也会生病的呀,如果一百只猫都生病,我们就根本治不起了。”
前公公讪笑而去。
钱是有用的,它有时能留住挚爱。“内心的平静”能吗?
11
大约在2021年,我回城探亲才再听到前夫这些年的经历。
当年,他和几个单身的编辑,拉了一个充满了文学女青年女中年的群,群里流传着关于我的传说。故事扣紧了时代的脉搏,大意是——“我们三观不同。”
好吧,这好像没错。
“我要当作家,她不赞成,她想让我去企业上班,企业里压榨得非常厉害,让我痛不欲生,我不得不辞职。”
也没错。
“她脾气很坏!”
大姑姐补充:“主要是我弟脾气太好啦,女人当然想欺负一下你哦。”
“她很看重钱。离婚时,我分给她500万家产。”
哦豁?这是从写历史改写科幻啦?听上去是好像当时我们的家产总数有1000万,分给我500万了?500万在哪里?在哪里?
前夫很快再婚了,新人就是那个文学女青年。他在群里说:“我的前妻听到我结婚的消息,大哭了一场。”
他又炫出和文学女青年的聊天记录,当时还没过门的文学女青年跟他说:“我在这边也不认识多少人,就不办婚礼度蜜月啥的吧。”
我大哭了?好吧,配角的感受丰富了故事线。裸婚的人总认为是嫁给了爱情,却不知道是她的爱人在炫耀。
很快,他们又离婚了,我前夫说:“她的脾气也太坏了!”
这个“也”字,真经典。
然后他们又复婚了。听说前公婆这次凑出来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他们于2019年房价山顶时入市,110万买到当年我为婆婆选的那套40万房子的隔壁小区——看来,人终究还是要住房子的。房价摊的这张大饼一卷,就卷走了普通人半生积蓄。
接着,他们又成天闹“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的戏码——有一次,前夫在那单身文学群里和一个女编辑多说了几句话。一会儿,那个女编辑就被拉进了一个小群,文学女青年是群主。
文学女青年开门见山:“XXX(我前夫),你说,你是不是爱她(女编辑)?”
前夫连忙:“不,我不爱她。我从来没爱过她。”
接着女青年@女编辑:“说,那你是不是爱他?”
女编辑怒火冲天:“不!”
接着,“法官”审问他们(通话记录中)某年某月说的某句话是否有某种暗示……
前夫给女编辑赔礼时,他深叹一口气:“我不让她加你,她就说要去跳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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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搭档前些年也离婚了。她比我的能力全面,懂得攘外必先安内。她以前都是早上起来先给婆婆端上一碗燕窝,再去公司加班,老公喜欢吃耙鸡脚,她去考察了一次,就回家拿高压锅做出了盗版。她还隔三差五定五星级酒店、定香港迪斯尼门票让老人带孩子去玩。
结果,等到她40岁,她老公找了个28岁的。
她婆婆来劝勉:“这女人呐,还是要注意收拾打扮,要抓住男人的胃,也要抓住男人的心噻。”
她瞬间破防了:“尼玛一个iPhone2,就算保养得再好,能和iPhone6S比?”
再过了几年,她也学会唱“温暖了四季了”,还要再加一句:“感谢放生!”所以,我们一直是好朋友,布洛芬都要分半瓶的那种。
既然婚姻是个玄学,那还是事业比较好搞。女人搞事业,七姑八大姨会说你“忽略了家庭”,女人去搞家庭,七姑八大姨又会叹一声:“男人一个人打拼,也很累啊。”如果女人又搞事业又搞家庭,并且没缺席娃的每个阶段呢——那就对了,女人就该是个永动机,还是能提供情绪价值那种型号的,这样才配有完美的婚姻。
两头燃的蜡烛亮是亮,不过熄得也快。
我不知道娃长大会像谁。她12岁,我攒够了钱送她出国读书。她的成绩和我小时候一样差,没学出来怕是先要被老师骂死了。修了这么多年国外的冰箱,我的崇洋媚外是改不了了,那湛蓝的、游着天鹅的湖,我也想娃这辈子能去啊。
我们谈过一次心。我说:“妈妈是一个虚荣的人,爱住大房子,买新衣服,坐游轮,酒店都要五星的,所以我就使劲干工作。你爸爸是个淡泊的人,他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他就不用使劲干。我担心你像妈妈一样爱慕虚荣,又像爸爸一样不喜欢使劲干,那就糟糕了。”
娃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但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是这个样子的呀。”
好在在机场送她登机时,她大吼了一声:“妈妈,把我的签证拿出来!”声震房瓦,骄傲得鼻子朝天。
我哈哈大笑——那一刻,深夜里所有敲过的键盘,修过的所有的冰箱,都得到了回报。
12
另一件让前夫添堵的事是:大约在2020年,我渐渐被媒体封成了“作家”。一个出版商约特稿,我就写写写一路写了下去。
有一次笔会,我遇到了那个在小群被问“你到底爱不爱他”的女编辑。她扑过来说:“你不认识我,我一直很熟悉你。我和你前夫追你的每一篇稿子,每篇都要分析讨论,我们想知道,为啥你的稿费比较高,为啥你的阅读量这么大。”
那么结论是?
“你前夫说:‘她的娘家给了她很大的帮助。’”
我脑袋一下死机了——为什么,为什么我成了作家,是我娘家给了我帮助?是我妈下场帮我打字了?还是我娘家买下了个出版社来捧红我?猜不出来,我给娃打电话分析,娃微微一笑:“爸爸的意思是:你成为作家,全靠你的娘家,他没成为作家,因为他的娘家没有支持他。”
其实,前夫前些年也出版了一本小说,我看过几页。不管读了多少本斯基、多少本娃,前夫还是个单纯的人,单纯的人总驾驭不住复杂的故事线。前婆婆说,她攒了5万块钱交给了报社,给儿子补了前些年欠缴的社保——看来,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可以养家的作家。
娃总结说:“人家离了婚的家庭,都是女的不断结婚,追求真爱,找了一个又一个;男的就向前走,不断去搞钱。我们家,爸爸像女的,妈妈像男的。”
总结完,她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问我:“爸爸想找到什么样的人?”
我揣摩着说:“大概是想找到淡泊的、爱文学的,还对他没有要求的?”
娃说:“爸爸真傻。这世界上每个人对每个人都是有要求的。有的人看上去没有要求,那是TA还没说出来。”
为啥文化人就喜欢寻找真爱呢?也许人要快乐,真爱是条比较容易的路。凡是写小说编电视剧不能自圆其说时,就需要天上掉馅饼或者平地起大坑,把碳篓子往“真爱”头上一扣,“真爱”也不敢说不。找到了“真爱”,人生巅峰,以后如果崩了呢?那是“遇人不淑”。而修冰箱,搞钱,读文凭,凫上水,都得每天练习,不断总结再练习,然后才能成功,才能得到一点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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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没有结婚。
但凡看我有点空,我妈就开始催婚。看着我年龄越来越大,她催得都像咒诅了。她莫名觉得“你能遇到更好的人”。
有一天我带她去看牙,医生去准备麻醉药了,她在牙医的躺椅上,横眉瞪眼对我说:“你离婚,是你的报应!谁叫你不听我的话?现在我喊你再找一个,你还是不听话,以后你年龄大了总要后悔的嘛!”
我瞪圆了眼睛,忍住了嘴,怕一句话过去把她怼哭了。
我想起了我少女时期太短的裤脚和太长的上衣——给我裤子的女亲戚都比我矮,而给我衣服的男亲戚又太高——我想起我在“洋垃圾”旧货市场里20块钱淘一件出庭时穿的西装,我想起相亲时,对方只要到大学家属院转一圈就说:“我父母还是希望我的对象要有有编制的工作。”
婚姻,是两个家庭的联合。上嫁,一个家庭在朝上走,托举着女儿链接了另一个阶层。当妈妈的总认为女儿年轻的时候是天仙化人,不知道精神病的基因是会被自然淘汰的,我在婚姻市场上是低人一等的。
我妈非要喊我再找一个,我其实也已经找到了:我的钱就是我的男人。把钱存在银行里,钱每月就交钱给你;要搬什么笨重东西,要打扫清洁,手指在APP下单,钱就给你整得巴巴适适的;钱不会因为事业上升就变坏,钱的事业也不需要你去扶持;钱不会喊你生个娃然后怪你没有时间带,钱也没有个妈非要把你当亲生的女,然后想把你的房子分一半。
唯一的问题是钱会贬值——但男人不也总有一天要躺在床上等着你去服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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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件让我前夫添堵的事,是在我48岁时,被动收入终于足够家用了,又回到了最初的律所做律师。现在,我足够老了,终于成为当事人眼中正式的律师了。我要感谢自己,一直在拼命蹬自行车,等以后死了,我的墓碑上都可以写:“这里躺着一个人,她两次战胜了贫困。”
一天,和一直在这所里做律师的同学,盘点我们大专时班上的同学:那些在法院检察院工作的同学,原来人家父母就是法院检察院的,这才配谈“传承”;那些毕业后待在乡镇司法所的同学,就是家里没“传承”又没考过法考的;而我们这样当律师的呢,脑子还行能考过法考,但家里也没“传承”,这些年就全靠拼命干了。
我们叹口气,总结说:“咱们就像田径场上跑两圈儿半的选手。我们得把自己这圈跑了,还得把父母躺平没跑的一圈也跑了,还惦记着能帮娃跑出半圈,让娃能歇口气。”
不过我发现,天啊,地啊,风水轮流转,“会写”终于有用了——在我刚开始当律师的时候,法官们还比较愿意当面交流,不怎么看书面的。等我岁数大了,法官的压力也大得只够时间翻卷宗,书记员只想收书面的材料。最好是开庭时律师不要雄辩滔滔的,就说一句“本人的意见和书面一致”,然后提交一叠《质证意见》和《代理词》就好了。爱写字的律师,书记员都要对你多笑两下。
那不是要瞌睡碰到枕头了吗?在“文坛”我没有啥名气,在律师行里我应该可以当个文豪了。我这二十几年,报社进出版社出,商业稿进广告文案出,几千字的《代理词》对我来说如砍瓜切菜,《质证意见》我倚马可待。
我的冷板凳终于焐热了啊!
尾声
有一天中午,我从律所出门,到对面的餐厅吃饭。我爬上天桥,再下了天桥,去到对面的馆子。等我吃完午饭要回律所,一看,天桥下是有人行道的,原来我本来可以不爬天桥,直接从人行道走过来的。
我被自己蠢笑了,笑着笑着我的眼睛就湿了。
这冤枉爬的坡,就像我这半辈子。我当律师不行,去当记者当编辑到企业爬坡上坎,转眼就过去了25年,现在又回到了原律所。这坡是这么的陡,喊我再爬一遍,我还真不敢。
而那养着我、支持我当律师的,那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原来一直,一直都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