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卯正,孙鸣凤准时准点地前来汇报工作。不过这次来的不只他自己,而是带着一翁一媪外加一个年轻人。
那老汉五十开外年纪,上身穿着件窄袖短袄,个子瘦小精干,肩头却宽厚浑圆;那妇人年纪看起来也五十上下,个子比老汉高出半截,收拾得干净利落;那年轻人二十七八的样子,白净面皮,长身玉立,眉目间看起来有些熟识。
三人跟着孙鸣凤一齐行了礼,赫连川欠欠身子一一答礼,吩咐书嘉把椅子搬近些,给四人赏了座儿。
“这位是鼎鼎大名的锻剑大师公冶先生,也是名冶金高手;这位公冶大娘,是先帝朝陶正官唐欣的独生爱女,不仅打理着家里的一口瓷窑,连当年唐陶正辖下的官窑,大部分事务实际上都是公冶大娘在操持。”孙鸣凤向赫连川介绍道。
“公冶大师的名头如雷贯耳,多年来大师隐居山林,世人只闻令名不识尊容,不想孙师傅竟能请得大师出山,小帅倍感荣幸。”
公冶先生大马金刀地端坐,只点了一下头,“好说,都是贱内拿主意。”
赫连川对他的冷淡态度毫不在意,转脸对公冶大娘说道:“早听说唐陶正有个能干的聪慧女儿,十个男子都比不上的。”
公冶大娘展颜而笑,“殿下抬举。自从先帝爷辞世,我爹就告老还乡,于今十三年了;再听到唐陶正这个称呼,恍若隔世;我在家时都称呼我为‘陶娘’,殿下也这么称呼好了;殿下不嫌弃陶娘一介女流,把铁矿事务交付于我,我夫妇二人定然竭尽心力,必不辜负殿下期望。”
赫连川喟然叹道:“陶娘果然爽利,真是女中豪杰。”
孙鸣凤接着介绍那名年轻人:“这位是西平城大盐商安老爷的长子安玉京,十八岁开始管理家族盐业生意,如今安家的盐业买卖,差不多已将分号开遍到大兴国近一半的郡县。”
赫连川终于明白为什么看着这人眼熟了,原来是安哥儿的哥哥。
“安公子家大业大,还肯前来屈就,小帅幸甚。”赫连川拿起案上的檀木盒子在手里转着。
安玉京看了那盒子一眼笑答:“家大业大,终究不过是个私盐贩子;殿下不拘一格擢拔人才,玉京幸甚,安家幸甚,天下幸甚。”
赫连川放下盒子,正了脸色,拱手向四人一一行礼,“那西固铁矿,凉州盐矿,全赖三位理正操持;一切合约俱按事先孙师傅所拟,今日就是三位理正的上任之日。”
孙鸣凤一行人刚离开,军需官就抱着厚厚的账簿子,来汇报今冬各军的粮草分拨情况。
“父王说过,一旦和伪朝廷开战,北莽城必然首当其冲;郭副帅为人处处考虑大局,轻易不肯开口提困难,我先看看北莽城的情况。”赫连川翻着账簿说。
“少帅说的是。北莽城的储备比往年没有增加,是下官疏忽了;北地的军需库尚有备急饷银一千万两,粮食二百万石,马料十八万车,回头下官回去,就和参谋处商量,看看给北莽城增拨多少。”
赫连川点点头,“北莽城务必要保证充足——不光北莽城,北地所有城隘一律酌情增拨;尤其是与蛮胡接壤,以及与伪朝廷郡县交接的城关。北地应急库不足以支撑的话,从其他三地储备库调拨。”
羊袤早晨醒得晚,没赶上和赫连川一起用饭。等他和宝安单独吃完小灶,收拾妥当,再来主帐找赫连川的时候,赫连川已经开始应接不暇于各种杂务了。
羊袤一上午来了主帐好几次,门口传令兵总说帐内有大人们在禀事。羊袤实在是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看看将近中午,快到吃饭时分,羊袤干脆拉着宝安在帐外大石头上坐着晒太阳,等着赫连川忙完。
训练营用于日常负重的盔甲,支领时发现缺少少帅签字,张和拿着支领单子来找赫连川。
走到大帐门口发现石头上坐着两个半大孩子,细高的那个白白嫩嫩,修眉长目,长得非常秀气。张和在那孩子面前停下脚步细细打量,那孩子眼光与他一碰,迅速地把视线移开,脸上飞起羞红,当真是瞳若点漆,粉面桃腮。
“你是个小女娃?”张和疑惑地问道。
打从这个兵痞子转着圈地死盯着自己,羊袤就肺管子里冒烟,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要是换在从前,不用等他吩咐,早有小厮随从上前给他三个大嘴巴子了;现在这死丘八不光过眼瘾,竟然蹬鼻子上脸,把他当成个姑娘调戏。羊袤死死瞪着张和,心里盘算着在赫连川帐前动手会不会影响不好。
宝安却按捺不住,一个高蹦起来,冲着张和的眼睛就是一拳。本来以他的性子,这兵痞子不怀好意打量自家公子的时候,他就要张口开骂的;怎奈如今嗓子发不出声,限制了他的长项发挥,因此只能克制忍耐。哪知道这厮变本加厉,竟然出言调戏,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揍他个孙子的!
张和光顾着欣赏美人,哪想到斜刺里杀出个拳师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眼前顿时金星乱窜,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儿站立不住。
“你这个小眼儿老鼠,竟敢偷袭你张和爷爷。”张和忍着疼,凭着独眼龙的视力,准确无误地一把揪住宝安,把他拎得双脚离地;宝安两手握拳,胳膊轮成了无敌风火轮,没头没脑朝着张和脸上招呼;奈何人小胳膊短,根本碰不到那兵痞子。
羊袤见宝安被人制住,顾不得影响不影响,扑上来抱住张和的胳膊牙咬脚踹;张和一手举着宝安,一手摁住羊袤,冲着站岗的两个传令兵咆哮:“奶奶的!你们两个看戏呢?这谁家的孩子?你俩还不过来把他俩拖走?”
两个传令兵这才跑过来帮忙拆分,羊袤犹自咬着张和的手腕子死死不肯松开。传令兵不敢硬来,只得一边扒羊袤的手,一边苦苦劝道:“羊公子松松口吧,张军侯不是个坏人啊。”
张和气得破口大骂:“屁的‘羊’公子,王八公子吧?咬上就不松口的!奶奶的,使劲咬!你张爷爷这二两肉送给你了。”
帐内听得外面一片混乱,书嘉先跑了出来,一看张和就跟个稻草人似的,张着两只胳膊被羊袤主仆缠得动弹不得,就剩一张嘴还在哇啦哇啦地挺自由,立刻挺起胸脯,狐假虎威大声喝道:“张和你先松手!羊公子是殿下的尊贵客人,你胆子不小!”
赫连川这时也闻声出了帐,禀事的几个人跟在后面,忍着笑同赫连川告辞而去。
张和见到赫连川出来,这才把两手一松,宝安扑通掉在地上摔了个腚墩儿,羊袤也得以解放,能够站直身子,此时才肯把牙关打开,饶了张和的二两手腕肉。
“张军侯你怎么回事?”赫连川语气威严地问道。
“少帅,俺老张快冤死了,”张和撸起袖子,露出渗着血珠的手腕,又一指自己的乌眼青,“俺从头到尾都是个受害者,始终没还手;难道俺还打不过两个小兔崽子?你看他们两个,可曾破过一点儿油皮不曾?”
“你先挑的事端,色胚!”宝安拼着声带撕裂,也要挤出低微嘶哑的怒吼。
气得张和直竖起眼睛:“你这个小鬼头,就是污人清白的昧良心话说多了,才这副公鸭嗓的吧?报应啊!你再这么胡说八道下去会变哑巴的!我不就是看着你家‘羊’公子还是‘牛’公子的,像个女扮男装的女娃娃,这才冒昧问了一句‘是不是个小女娃’吗?怎么就色胚了?你满军上下打听打听,俺张和不逛窑子不骚扰百姓,清清白白一个好后生,你说色胚就色胚了?”
赫连川与张和熟识日久,深知他为人憨厚耿直,此时见他狼狈不堪气得两眼冒火,觉得他又好笑又可怜。
“小羊和宝安误会张军侯了,张军侯为人最是正直,可能军营中人说话直来直去,你俩暂时还不适应。如今他也是吃够苦头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张军侯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更难能可贵的是,把自己给解释明白了,可见真是被宝安一句‘色胚’逼急了。本帅可以替张军侯作保,张军侯绝对是个正人君子。我看你们双方互相赔个不是,算是给本帅一个面子吧。”
赫连川如此一说,张和也不计较吃这点小亏了,当兵惯了,小伤小痛不算回事,更何况对方还是两个孩子。于是张和朝羊袤一拱手,率先开口说:“俺们当兵的,大多是粗人,直言直语惯了,冒犯了羊公子,请求公子宽恕则个。”
羊袤见张和如此气度,倒是生出些内疚,“也怪我娘把我生得太俊了些,才惹得军侯误会。宝安也是忠心护主,请军侯看在我二人年纪小脾气急,原谅弟弟们这一次;改日我提了酒肉,专程去给哥哥赔不是。”
张和见羊袤满口哥哥弟弟,给足了自己面子,满腹郁闷顷刻间一扫而空,“酒肉就不必了,公子若是有空,肯教张和识几个字,就是看得起咱当兵之人了。不识字真是苦啊,不光说话惹人生气,就连给家里写封信都得求人。”
羊袤一口应承道:“我身无长技,也就还好读过几本书,认得几个字;军侯想识字尽可来找我,不光军侯的家书,军中其他兄弟的书信,都可以来找在下代劳。义务出工,分文不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