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谭友林受迫害,邱云在崇明岛逃过一劫
屈全绳2023-06-28 09:509,500

  

  北京修地铁的意见,早在1953年就提出来了。1958年国务院还组成地铁考察团到苏联和东德考察,苏联也派出经验丰富的专家来华,帮助中国修建地铁。1960年苏联专家撤走,我国又遭遇三年严重自然灾害,正在修建中的北京地铁悄悄下马了。

  谭友林听到地铁下马的消息时,核基地的施工正在夜以继日地进行。当他在特种工程兵干部大会上宣布这一消息时,会场上的怒吼声地动山摇,铮铮铁骨的将士们被苏联背信弃义的做法激怒了。“苦干巧干拼命干,气死苏修王八蛋”的大标语,贴满了帐篷和地窝子。谭友林因势利导,施工任务在指战员的爱国热潮中加速完成。

  1965年地铁上马。2月4日,毛泽东在《关于北京修建地下铁道问题的报告》上批示:“杨勇同志:你是委员会的统帅,希望你精心设计,精心施工。在建设过程中一定会有不少错误、失败,随时注意改正。是为至盼!”

  7月1日地铁工程举行开工典礼,参加典礼的谭友林和领导小组的九名同志,人人豪情满怀,准备在北京地铁建设中一展身手。谭友林开始聚精会神地研究地铁建设的相关资料。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即将席卷神州大地的政治风浪,把领导小组的九名成员全部吞没了。

  邱云是在谭友林音讯消失之后,从电影银幕上看到谭友林的将军形象的。

  I960年,将军合唱团的电影纪录片在崇明县城放映,银幕上将军们高亢的歌声,在观众中激起热烈的掌声。邱云聚精会神地盯住银幕,她多么希望谭友林的画面能在眼前定格啊!那一夜,邱云在日记中录下了唐人李冶的一首七绝——《明月夜留别》: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诗后注明:看电影《将军合唱团》有感。邱云为谭友林的英武形象高兴,怅然若失的心绪也从李冶的诗中流露出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20年前的爱情跋涉,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横在她的心路上,任谁也跨越不过去。踏上崇明岛快五年了,给邱云介绍对象的人何止五个,但都被她诚恳婉拒,到后来人们再也不碰邱云这根“弦了”。同事不知道,邱云的情感禁区别人是进不去的。

  邱成武是一位开明父亲,又深知女儿的秉性,对邱云的生活、工作、婚恋和人际交往虽然十分关心,但对女儿的抉择从来不加干涉。I960年春节,邱云回家同父亲团聚。除夕灯下,邱云把母亲的遗像抱在怀里,泪眼汪汪,一声不吭。邱成武心中十分悲戚,语气忧郁地对女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眼看到了不惑之年,你总得给你自己的感情有个交代,不然我怎么去见你母亲啊!”邱成武没说几句就老泪纵横,后面的话被一阵阵哽咽堵住了。

  邱成武是1950年回到安庆定居的,一直在医院工作,五年前已退出临床岗位。休息后把全部精神花在整理病案、著书立说上。邱云自懂事起,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伤心,想伸手替父亲擦泪,自己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灯光下的父亲没有了当年的丰采,岁月刻在额头的层层皱纹,记录着起落浮沉的沧桑。想到70岁的父亲自母亲去世后,再未续弦另娶,走到哪里都要把母亲遗像安放在床头,邱云不禁放声痛哭起来。母亲的青春早逝,父亲的用情专一,自己的坎坷心路,全被泪水从心底冲刷出来。尽管邱云心底的梦已被时光击碎,但她依然活在梦中。只有在追梦的路上,她才觉得不孤独,不寂寞。有人对恋人说过,假如有一天世界背叛了你,至少还有我为你背叛这个世界。几十年前的邱云也是这样的心情。

  邱云擦拭落在母亲遗像上的泪水,擦来擦去老是擦不干净。邱成武看到自己几句话引得女儿伤心不已,连忙把话岔开,让邱云把春节期间探亲访友的事好好安排一下。他低声嘱咐女儿,庐山会议精神已经在上层传达,彭老总的事情可能还没有完,让邱云多关心时事,说话把握好分寸。

  邱成武历经沧桑,阅人无数,他对时局走势的判断,让邱云对庐山会议的余波更为关注。过了不长时间,邱云渐渐发现,一些中央领导人的名字从广播和报纸中消失了。到了年底连谭友林的消息也听不到了。

  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在邱云脑子里越挽越大。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都当过谭友林的领导,如果有人要搞株连,谭友林也可能在劫难逃。给钱瑛寄出两封航空挂号信都不见回音,邱云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直到春节过后钱瑛才回信告诉邱云,谭友林一切均好,已被提升为工程兵副司令员兼特种工程兵司令员。别人只知道他执行任务去了,执行什么任务,到哪里执行任务,谁也说不清楚。钱瑛叮咛邱云不必担心,也不要再找人打听。邱云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邱云没有料到,五年之后,她同钱瑛、谭友林和许多熟悉不熟悉的人,一起被裹进声势浩大的政治风暴中去了。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拉开了帷幕。

  如果说在战争的残酷和死亡的威胁面前,战士谭友林的血性经受住了考验;那么在“文革”的诬陷和七年的囹圄面前,将军谭友林的党性则经受住了考验。

  1965年11月10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大块头文章。11月30日,《人民日报》加按语转发了这篇文章。

  远在核基地组织施工的谭友林,拿起报纸浏览了一眼,一看是文人打笔墨官司,就扔到一边去了。20多年后谭友林回忆说,真正让他大为吃惊的,是1月召开的上海会议。这次会议把他尊敬的罗瑞卿大将打倒了。

  罗瑞卿是在会议开了三天之后,才从西南赶到上海,听取会议对他的宣判的。罪名:反对突出政治”、“篡军反党”;判处:撤销军委秘书长、总参谋长职务。”

  罗瑞卿被打倒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把谭友林击蒙了,好几天食不甘味,寝不安枕。有时他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头靠椅背,双目紧闭,在一片茫然中寻找答案。他的脑子被一个硕大无比的问号占满了:“全国人民都知道,罗总长可是毛主席的大警卫员啊!”当谭友林脑子里的问号被拉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骤雨正在席卷全国。

  按照毛主席1962年的安排,林彪养病期间,军委日常工作由贺龙负责,贺龙成了军委实际上的二把手。一个是军委副主席,一个是军委秘书长而且兼着实权在握的总参谋长,林彪感到自己被人架空了。他用告御状的办法,使毛泽东失去了对贺龙与罗瑞卿的信任。这次批判罗瑞卿,贺龙是赶到上海才知道的。在今天看来这很不正常,但在那个年月却并不反常,“集体领导”、“民主集中”只是书本上的两个词汇罢了。

  罗瑞卿被撤职,贺龙受到株连,上海会议后,贺龙不再主持军委日常工作。

  祸根已经埋下,恶果开始坐胎。林彪窥测政治风云,抓住时机调转枪口,瞄准贺龙扣动扳机。这时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上发表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林彪听到冲锋号声,与陈伯达、江青、康生等相互勾结,由康生捏造彭真与贺龙准备调部队进城搞“二月兵变”的弥天大谎,煽动北京几所大学的造反派,把斗争矛头直接指向贺龙。

  谭友林的心被愤懑与悲哀吞嗟着。难道南昌起义的总指挥,叶挺亲口赞扬有大将风度的贺龙——共和国的元帅,也成了“大军阀”、“走资派”?

  彭德怀、黄克诚、罗瑞卿被打倒了,现在又要打倒贺龙,毛主席知道吗?毛主席不是要保贺龙吗?他老人家的话可是“一句顶一万句”啊!谭友林把拯救贺龙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毛主席身上。谭友林不清楚,这时候毛主席对林彪的信任和倚重,已经超过了健在的所有开国元勋。毛主席与林副主席的关系已成为统帅与副统帅的关系。

  谭友林反复学习理解毛主席的大字报,差不多可以倒背如流了,但越学越糊涂,越学问题越多:什么是当权派?什么是资本主义?什么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谭友林苦苦思索,还是找不出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谭友林在延安中央党校学习过三年多,在高等军事学院又学习过三年,工作之余,读书是他的唯一爱好。他的理论功底,足以回答自己脑子中的问题,但事到临头总觉得脑子里装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法找到他对毛主席大字报疑问的答案。

  理论向现实低头了。就在谭友林百思不解的时候,他的脑袋又被政治榔头猛击一锤。1966年9月8日,林彪主持召开军委小型会议,以总参作战部部长王尚荣在总参外事局“八二五”大字报上签名为由,作出王尚荣停职反省的决定。同时授意总参领导,掀起以追查王尚荣“后台老板”为重点的揭批查高潮。

  这个会议军委常委差不多都参加了,唯独贺龙没有接到通知。这次会议是围剿贺龙的又一颗“信号弹”。

  听说王尚荣停职反省,谭友林开始意识到什么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

  王尚荣是什么人,没有几个人比谭友林更了解他。王尚荣是贺炳炎的入党介绍人。贺炳炎、谭友林任红二军团红五师师长、政委时,王是他俩属下的团长,后来到师里任师参谋长。贺炳炎负伤后,王尚荣继任师长,成了谭友林的搭档。红五师改编为红九十六师后,师长、政委还是他们两个。从长征开始前到长征结束后上保安红大,他俩甘苦与共,生死不离。到北京后工作再忙,两人也会偷闲见面,把盏浅酌,谈古论今,尽兴而归。

  战争年代,贺老总、任弼时曾多次向人炫耀,二方面军的儒将非王尚荣莫属,谁都知道王尚荣是个智勇兼备、文武兼资的人才。解放后,让王尚荣长期在作战部当副部长、部长,不是这个老中将不堪大任,是他的文韬武略为高层器重,毛主席、周总理和老帅们离不开他这个军事顾问,用起来放心、方便。

  谭友林隐隐约约地感到,贺老总肯定要大难临头。他后来说:“那段日子真难熬啊,每天夜里,失眠的时间都比睡眠的时间长。老是想,一边说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一边又打倒老帅老将,万一敌人搞突然袭击,谁来统兵打仗?说不定真会‘抓瞎’的!”

  谭友林不是杞人忧天。苏联在中苏边境陈兵百万,虎视眈眈,频繁挑衅,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共和国的将军们深知,国家安全出现任何闪失,他们都无法向历史作出交代。这种忧心所内涵的崇高责任是常人难以体察的。毛泽东是怎么想的,谭友林无法揣度,“但林彪肯定没有想,他想权力都想得变态了,发疯了,要不怎么能连战功赫赫的贺老总,都欲置于死地而后快”!谭友林内心的愤慨,在平反昭雪后,不止一次地向王尚荣、张竭诚宣泄过。

  谭友林终究被推到贺龙案子的漩涡里去了。林彪、江青一伙为整倒贺龙,不仅株连到他的妻子儿女、亲朋故旧,而且株连到他领导过的红二方面军、八路军一二〇师、陕甘宁晋绥联防军,西北、西南军区,国家体委和国防科工委等军队、地方上的一大批党政军高级干部。其中属于“贺龙专案组”的有许光达、廖汉生、黄新廷、王尚荣、成钧、谭友林、荣高棠等23个分案组,含省、军级以上领导干部19名,政治局委员2名,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各1名,受牵连遭迫害的干部群众成千上万。

  平心而论,林彪是赏识谭友林的,但贺龙救过谭友林的命,林彪也是清楚的。“若无渔夫引,怎得见波涛。”救命之恩大于天啊!林彪长期观察,发现谭友林和邱会作、吴法宪、李作鹏不同,虽说是他的湖北老乡、抗大学生,又是四野的老人,但谭友林不登他姓林的门,不向他姓林的靠,他总觉得谭友林的心是同贺龙拴在一起的。

  林彪几经分析推断后认定,谭友林肯定是贺龙安在工程兵的钉子,是贺龙在工程兵的一颗“定时炸弹”。贺龙搞“二月兵变”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贺龙把谭友林安插在工程兵,就是为将来搞政变作准备的。

  林彪“拔钉子”、“挖炸弹”的话一出毛家湾的元帅府,工程兵党委常委已经端坐在会议室了。谭友林和几位常委互相看着,弄不清突然开会干什么,但发现个别常委没有到会,感到气氛有些异常。人一到齐,会议一字不落地传达林副主席的指示,当即决定:改组“文革办公室”,撤销谭友林“文革办公室”主任职务;以工程兵党委名义贴出公告,点名批判谭友林,勒令谭友林交代反党罪行。

  林副主席发话了,群众发动起来了。工程兵机关一夜之间就贴出了一百多张批判谭友林的大字报,“打倒反党分子谭友林”的标语随处可见。

  对于厄运即将临头,谭友林没有心存侥幸,但风云突起,谭友林却没有想到。谭友林对鲁方说:“既然林彪点名了,批判公开了,我也该露面了。我一不反毛主席,二不反共产党,我怕什么?我是纪检委书记,有些人乱搞女人,我能装聋作哑吗?现在他们要打倒我,我不敢露面,他们会说我心里有鬼,害怕群众。”谭友林想亲自出去看看,大字报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鲁方知道谭友林嫉恶如仇,平时工作要求严格,批评过一些同志,还对一些人发过火。她怕谭友林看见大字报上的诬陷后控制不住自己,想让丈夫消一消气,便半开玩笑地说:“别去看了,有人手里拿着钓鱼竿,就等着你上钩呢。”

  鲁方见谭友林执意要去,干脆实话实说:“揭批你的大字报一贴出来我就看了。都是扣政治帽子,没有任何实质内容。本来你就没有把柄,他们抓什么?”看看夜已过半,便催谭友林早点休息。

  谭友林做梦也没有想到,在他被大会批斗之前,鲁方已经大难临头了。1966年8月,鲁方被隔离审查,之后又被造反的学生剃成阴阳头批斗游街。鲁方成了北京“文革”中第一个被剃阴阳头的女“走资派”。

  1967年5月9日凌晨12点到2点,戚本禹代表中央文革到北京芭蕾舞学校讲话,一边说“我们是反对武斗的”,一边又说“你们要愿意武斗,我们也不管,你们大家愿意打就打,反正我们不反对!”还指名道姓,要求学生造反,揪斗副校长、党支部书记鲁方。在戚本禹的蛊惑下,北京芭蕾舞学校的师生竟然对他们平素敬仰的老革命、老书记鲁方施以拳脚。批斗连续升级,看管也更加严格。

  谭友林夫妇去世多年后,谭晓芳回忆:“妈妈当时确实伤心透了,后来想通了,觉得不能怪那些小孩子,他们才十几岁嘛。还自己开导自己,‘将来写‘文革’史,一定少不了我这个被剃阴阳头的第一人。’”不难相信,假如当年给鲁方剃阴阳头的学生们今天还有良知,他们看到这些话,心灵一定会颤抖的。

  鲁方连续几个月下落不明,谭友林天天挨批挨斗,孩子们被划成“黑五类”,当不上红卫兵,整天躲在家里胆战心惊。听孩子们的同学说,鲁方被关在学校一间屋子里,白天打扫厕所,清理垃圾,晚上写悔过检查,交代问题,谭友林顾不上多想,立即托人找到老岳父姜怀,请他亲自到芭蕾舞学校打听鲁方的下落。

  北京的6月,街上人浪沸腾,不知是哪个单位的五个“走资派”被押在大卡车上游街。三个造反派押一个“走资派”,一个把头往下摁,两个把胳膊朝后拧,挂在脖子上的大牌子被车厢板挡住了。已经扭成“喷气式”的“走资派”,被从后面揪住头发向上拽,面色青黄,汗水淋漓,疼得脸都变了形。架在车厢角上的高音喇叭,传出歇斯底里的打倒声。马路两旁的人驻足围观,有笑声,有喊声,也有轻轻的叹息声。

  姜怀一'步一'瘤地走着,他的一'条腿是批斗会上被人端坏的。坑坑洼洼的路走起来低一脚高一脚,到芭蕾舞学校时,昏暗的路灯惨淡地亮了。

  姜怀轻轻叩门,一位负责看守的干部从门缝里把头探出来,一看是鲁方的父亲,立时愣住了。听老人打听鲁方的下落,看守干部把嘴巴向前靠了靠说:她被隔离审查。人还活着,挨斗少不了,主要是打扫厕所,不准亲属探视。”说完又把头从正关的门缝中探出来说:“爱莫能助,你再别来了,让专案组知道了,鲁方和你都会受牵连的。”哐的一声,门关上了。

  老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想告诉这个有点同情心的人,孩子好久没见到妈妈了,最小的还不到十岁。不管是大错小错,让孩子们见妈妈一面没有错啊。姜怀在门前徘徊苦等,几次敲门再没有动静。

  亲情被撕裂的伤口不流血,看不见,但痛彻骨髓。保护不了妻子,让谭友林终生抱愧。可那个年月他没有能力保护啊!谭友林被关押审查时,爱妻仍然下落不明。1986年临终前,病中向来坚强的鲁方,回顾谭友林对她一生的深情和厚爱,从生命深处淌出来的泪水,成为向丈夫表达的最后一次感谢。

  在被隔离审查的日子里,鲁方天天担心丈夫受过伤的身体熬不住折磨,担心少不更事的孩子在武斗中闯祸。亲情的心灵感应,让鲁方恍惚中感觉到对谭友林的批斗升级了。

  鲁方的感应没有错,对谭友林的批斗已经从口诛笔伐上升到大打出手。每次批斗会,站在台子中央的谭友林,都被两个战士反剪着双手,那根挂着“反党分子谭友林”牌子的铁丝,勒进谭友林的脖子。牌子很沉,汗水渗进勒破的皮肤,疼得谭友林大热天直冒冷汗。谭友林咬牙坚持,任凭批斗的人拳打脚踢,暴跳如雷,把谭友林打得满脸流血,浑身是伤,他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是党的干部,我没有黑后台,我不知道什么‘二月兵变’。”造反派又说了一串贺龙黑干将的名字,让谭友林揭发他们的反革命罪行,交代与他们的关系。

  谭友林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用尽全力抬起头,冲着挥舞拳头的造反派,像狮子一样吼着:“我只知道他们有功,不知道他们有罪!”造反派愣住了,黑压压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不到一分钟,拳头像乱锤擂鼓一样砸向谭友林。谭友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在这生死瞬间,正要抬脚踢谭友林的造反派被旁边的人制止住了,专案组有明确交代,“只要口供,不要尸体”。

  批斗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被打得死去活来的谭友林就是不交代。彭德怀、陈毅、罗瑞卿、黄克诚等老领导被批斗时,谭友林也被拉去陪斗。他缄默不语,两眼冒火,嘴角流血,把淌出来的眼泪往肚子里吞。让谭友林心头滴血、深感悲哀的是,批斗殴打老帅、老将的这一代年轻人,正是在谭友林这一代人用鲜血染成的红旗下出生、长大的。看着一个个老首长备受折磨而宁折不弯,谭友林获得了更大的斗争勇气。

  1996年9月13日,“死不改悔的反党分子”谭友林被关起来了。他的家被抄了两次。叶挺赠送的左轮手枪早上交了,刘少奇赠送的皮茄克、周总理和邓大姐赠送的贺词、贺老总赠送的雕花烟斗、任弼时赠送的派克钢笔,还有那块寄托着无限眷恋的怀表,统统不翼而飞。鲁方父亲赠送的青花瓷瓶也被砸得粉碎。老人几次月下登门,都被卫兵喝退,直到告别人世,也没能见爱婿最后一面。

  失去爸爸妈妈的七姊妹,一夜之间长大了。大姐谭晓芳把全部心血花在照顾弟弟妹妹身上。她告诉弟弟妹妹,爸爸妈妈是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孩子们在绝望的挣扎中希望奇迹出现。能够见到父亲母亲,成为他们白天的奢望,黑夜的美梦。

  六年多过去了,老七谭晓白已长成小伙子了,谭友林还是没有回来。谭友林从京内转移到京外,从河南转移到徐州,林彪在工程兵的心腹几次对谭友林诱导、许愿,都被谭友林顶回去了。

  1971年“九一三”事件发生,林彪折戟沉沙,焚尸荒野,徐州工程技术总队仓库对谭友林的管制稍稍松了一些。谭友林怕曾经受过伤的右手右臂功能退化,让看守战士买来笔墨纸砚,开始用毛笔抄写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诗词,有时也写几句古诗古词。这件事被人反映到工程兵,一位领导以尚未结案为由,竟下令收缴毛笔、墨汁,让谭友林把时间用在写交代检查上。一天上午,谭友林刚把纸铺开,一个干部走进来,把桌子上的纸抓过去揉成一团,摔到地上踩了几脚,一转身走了。谭友林怒斥:你干什么?”

  “干什么,不准你胡写八写!”

  谭友林正要解释,那个干部竟端起墨汁盘子,朝谭友林脸上泼去,泼完把盘子朝地上一摔,扭身走了。随着盘子的打碎声,谭友林颓然坐到床边,满脸黑色的墨水,顺着脸颊流进脖子,流进胸膛,流进心里。

  突然遭受这种奇耻大辱,让宁折不弯的谭友林一瞬间脑子裂开了,他真想扑上去与这个干部一拼了之。冷静下来之后,谭友林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年轻干部是受人指使才这么做的,韩信都不计较胯下之辱,我一个老党员难道还不如韩信的气度?就是死也不能在是非颠倒中死,死也得站直身子,死个明白。他相信,欲置他于死地的林副统帅摔死了,权力回归正常的时间不会拖得太久。他还相信,毛主席总要刀下留人。他老人家绝不会让成千上万跟着他浴血奋战的老帅老将老干部,在万劫不复的沉冤中离开世界。谭友林打消了拼的念头。

  1973年1月,鲁方请王震转呈她给周总理的亲笔信,盼望周总理过问谭友林的案子,让谭友林能同家人见一面。在周总理的亲自干预下,谭友林回京治病。分散在全国七个省市的孩子听到爸爸回家的消息,连夜从各地朝回赶。谭友林同家人团聚了,欢声笑语中的鲁方不停地擦着眼泪。

  为了这一天,鲁方和孩子们等了七个年头啊!

  谭友林身体还未恢复元气,便急着找总政领导,希望尽早安排工作。他已年届花甲,还能为党工作几天?

  1975年1月5日,邓小平被任命为军委副主席,2月又增补李先念、王震为军委常务委员。谭友林看到了重新工作的希望。

  三个多月后,谭友林接到总政通知,让他随李达副总长到东北参加演习。李达是红二方面军的参谋长,对谭友林十分熟悉,一路宽慰谭友林保重身体,等待分配工作。李达又是八路军一二〇师和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参谋长,从抗日战争起,一直参与刘邓大军的决策与指挥。一回北京,李达即向邓小平反映了谭友林遭受迫害的情况和急于工作的愿望。

  邓小平同谭友林不很熟悉,只是在谭友林兼任特种工程兵司令员时听过汇报,见过几面。邓小平知道谭友林是林彪亲自点名打倒的“二月逆流”“黑干将”,是周总理亲自批示解除关押的老同志,便答应李达说,谭友林的工作安排,和军委其他同志通通气再定,并让其转告谭友林把身体调养好。没过多久,总政干部部果然派人听取谭友林对工作安排的意见。征求意见的同志说,工程兵在“四大”中搞乱了,两派派性很大,整顿工作搞不下去,军委有可能让谭友林回工程兵当司令员。

  谭友林要回工程兵当司令员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喜笑颜开,极少数人情绪低落。谭友林思考再三,打电话告诉征求意见的同志:“感谢组织信任,但回工程兵对工作不利。听说我要回来,一些同志有压力,特别是运动中陷害我、打骂我的同志,担心我回去后他们挨整,有的开始要求转业、调动,有的要求住院、退休。我回工程兵就是再谅解、再宽容,他们的心理压力也解除不了,这对工作不利。希望军委、总政在京外单位给我分配工作,离工程兵机关远一点更好。只要有工作干,当副职都可以。”谭友林没有回工程兵,他的高风亮节感动了工程兵。不当正职当副职,这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从大局出发的选择。

  正确的选择,是一种睿智和远见。对一个具体人来说,本质决定选择,选择反映本质。谭友林的选择让干部们看清了他的人格本质,更使那些整过他的人终生汗颜。谭友林用坦荡的胸襟启示后人,一个高尚的人,应当忘记整你的人,记住帮你的人。

  谭友林直到恢复工作也不会知道,他在批斗大会上遭受拳打脚踢的时候,孤独的邱云也被推上运动的风口浪尖,背后的推手正是那个曾经纠缠过她的科主任。

  邱云转业到崇明岛后,医院的同事们渐渐弄清了事实真相,那位科主任反倒遭人唾弃,成为众矢之的。科主任的妻子深为自己选错了男人而懊悔,希望丈夫能够良心发现,到崇明岛向邱云登门道歉。科主任埋怨妻子人云亦云,多管闲事。妻子盛怒之下,一纸状子递上去,同丈夫分道扬镰。科主任里外站不住脚,只得转业回了上海。

  1966年春暖花开时节,这位科主任上崇明岛找到邱云,把前些年自己挑拨是非的责任全推给离婚的妻子,恳请邱云给他一次机会。只要同他结婚,他有办法把邱云弄到上海自己工作的大医院去。邱云用大鱼大蟹招待完昔日的同事,只说了一句话:“你来一趟崇明岛很辛苦,不要再来第二趟了。”

  1966年10月,一群上海的红卫兵突然登上崇明岛,把邱云架到桌子上,愤怒控诉她亵渎革命烈士的罪行,决心把这个资产阶级大小姐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幸亏渔民从四面八方赶来解围,要不邱云当天就被揪到上海去了。

  县里群众组织根据上海红卫兵的揭发,准备对邱云下放劳动,隔离审查。在渔民们的强烈要求下,邱云被下放到渔场医务室,改为赤脚医生。邱云的行动自由、通信自由受到限制,成了强制劳动改造的专政对象。县里有几个“走资派”和邱云的资历差不多,都是抗战时期的老党员,平时关系很好,在渔场隔离审查期间,劳动、开会、吃饭都和邱云在一起,邱云把做饭洗衣的事差不多全包了。几个“走资派”过意不去,花了七八天时间,把邱云四面透风的小屋修缮一新,成了一幢名副其实的“闺房”。

  1971年国庆节后,邱云重获自由。这时才发现她熟悉的老领导、老战友都联系不上了。钱瑛、谭友林也下落不明,她不能打听,不敢打听,也找不到人打听,只能在孤独苦闷中送走太阳,迎来月亮。

  回到原来的宿舍,听不到惊涛骇浪的起落,邱云对万籁倶寂的黑夜有些惊悚。她打开卧室的灯,蓦然发现,双鬓上的白发,在镜子里特别晃眼。

  邱云一惊。沙市码头吻别那一刻,已经过去30多年了。

继续阅读:第19章 总理遗愿未竟,谭友林爬 冰卧雪凿天山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铁血将军旷世情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