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的书房里,景白洲丢纸团的时候,动作过大,指尖浸到墨池里了。
黎昱一言不发的端来小盆清水,半跪在景白洲腿边,替人洗着左手上的墨迹。
“殿下,戒指先摘了吧?”
“……”
“你能看见这个戒指?”
景白洲惊了。
就像被火燎了一样,咻的把手缩在背后。
黎昱有些疑惑:“属下又不是眼盲,为何看不见这枚戒指?”
景白洲心乱如麻,他一直都以为只有自己能看见,难道特定的人也能看见吗?
那除了黎昱之外,还有谁能看见?
景白洲一阵后怕,还好他没在黎昱面前用过这枚戒指,否则红光是瞒不住的。
“这戒指是护身戒指,大师说有佛缘的人才能看见,寻常人是看不到的,你也不要出去说。”
半晌,他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
黎昱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可能是北安的什么风俗吧,戴戒指不让说。
“是,属下记住了。”
景白洲这才把手又伸出来,让黎昱拿帕子替他擦手。
黎昱掌心宽大,有些薄茧,是常年握剑导致的。
“你多大开始习武的?明明只比我大一岁,为什么武功能这么好?”
黎昱垂了垂眸子,吐出:“三岁。”
景白洲一愣,不敢置信:“三岁?三岁知道什么啊,哦,也对,三岁练拳是吗?”
“三岁握剑。”黎昱又答。
“你父母还真是心狠,啧,三岁的小孩都忍心让舞刀弄剑的。”景白洲随口说着。
“是,比不得殿下,锦衣玉食。”
黎昱眼里闪过冷意。
他父兄都乃北安开国功臣,皇帝登基后,却过河拆桥,疑心李家功高盖主。
黎昱原名姓李,是北安国老将军李振青的二儿子。
李家被皇帝景万重下令满门抄斩的时候,是邻国南越国来人,把尚在襁褓中的黎昱救走的。
这些事,也都是南越国的人,告诉黎昱的。
黎昱自记事起,就满腔恨意,铮铮男儿,必得为家人报仇!
他虽然是南越国人救回去的北安人,但南越国对他苦心栽培,更是封为异姓藩王。
黎昱是能分得清好坏的,也答应南越国的国主,报仇的同时,把北安国颠覆后,送到南越国手里!
这些事,活了两世的景白洲,都毫不知情,他一直都以为,黎昱是南越国的人。
所以听见黎昱说比不得他锦衣玉食,景白洲在心里想,南越小国,自然是什么都不如北安的。
——
“殿下,国安长公主来了。”门外有小太监禀报。
“皇姑姑?她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景白洲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盛夏烈阳,空气里都透着闷热。
“快把人迎进来,准备凉茶瓜果,都送过来!”
景白洲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朝门边的小福子吩咐着。
他平日里睡在海棠居,但书房是在中殿里的,所以,此时也刚好在中殿招待国安长公主。
门边传来动静,景白洲连忙站起身迎上去。
一身端庄襦裙的景瑶,首饰也佩戴的繁复,气势全开。
入宫总得打扮打扮,不然传出去还以为她长公主府没落了。
“见过皇姑姑。”景白洲抱拳弯腰。
“太子免礼。”
景瑶看着规规矩矩给她行礼的太子,脸上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这还是那个一看见她,就鄙夷到甩袖走人的小兔崽子吗?
两人入座后,景瑶才收敛惊讶,张口问话:“太子似乎变了许多,与从前不一样了。”
“皇姑姑,人总是会长大的,母妃骤然离世,对孩儿的心性影响不小。”景白洲回话。
听着眼前人提起已经过世的皇嫂,景瑶神色稍有动容。
“你母后是个好女人,就是福薄,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懂事,一定十分欣慰。”
“是。”景白洲温顺点头。
景瑶叹了口气,姿势优雅的端起茶盏,低头喝茶,也不说话了。
景白洲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过来,转头看身边的黎昱等人,挥了挥手。
“你们都下去,本宫与皇姑姑有话要说。”
“是!”
等殿里只剩下这姑侄俩的时候,景瑶这才松散了些,恢复大大咧咧的本性。
一手抬起,扇着额间的热汗。
“你皇妹刚刚哭着找我去了,在我府里闹腾好一会儿,你为难她干什么,皇嫂过世,景珑可是你唯一的亲妹妹。”
景白洲亲手浸了一张帕子,递到了皇姑姑手里。
“不能太惯着她了,身为公主,出言作势都太过混账,儿臣看不下去。”
景瑶一边擦着额间,一边瞪了景白洲一眼:“这会儿倒说别人混账了,你从前不混账?”
“皇姑姑。”景白洲无奈,怎么又翻旧账。
要是换成从前太子的心性,景瑶是不会跟太子说这些的。
但是今天太子对她十分亲近,所以忍不住多说两句。
“珑儿是公主,又是你一母同胞的妹妹,你们相处好一些,往后珑儿召个得力的驸马,对你也是有好处的。”
景白洲有些感动,皇姑姑事事都为他考虑。
“可是,皇姑姑可有派人去皇城里打听打听?景珑才不过十四岁,府里面首一堆,整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搞些乌烟瘴气的宴会。”
“她的名声一片狼藉,有哪家青年才俊肯当她的驸马?”
听到这话,景瑶有些惊疑:“不会吧,珑儿一向乖巧听话,怎么会……”
“皇姑姑,她只是在你面前乖巧罢了,今日闯进我宫里,开口就是要父皇给我的血玉珊瑚。”
“我不愿意给她,她竟然说等晋王和刘丞相家长女大婚后,等着看我被父皇废了太子之位。”
景白洲每句话都是真话,脸上表情也是一片肃然。
景瑶大惊失色:“她竟然会这样说?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你若是倒了,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不成?”
“皇姑姑,由此可见,景珑心性实在蠢笨,又容易被人教唆,与其让她与旁人沆瀣一气来坑害我。”
“还不如我离她远一些,那些人看她没有利用价值了,她的日子才能清净点儿。”
景白洲一脸认真。
“难为你了,在这宫里无依无靠的,还要费心替你妹妹考量。”
景瑶有些心疼的看着瘦了不少的景白洲。
就在这个时候,景白洲眉眼坚定,直直的朝长公主跪了下去。
“啊,你这是——”景瑶慌忙坐正,伸手要去扶。
“皇姑姑,您就让白洲给您跪一次吧。”
“从前年少不懂事,多次鲁莽顶撞,对皇姑姑不敬,现在想起来,懊悔至极。”
“请皇姑姑宽恕白洲。”
景白洲抱拳低头,认错态度极好。
景瑶感动的眼圈都红了,半晌张口:“你是先皇最中意的皇孙,我又与你母后交好,从来都不曾真的怪你。”
“更何况,你从前不喜欢我,也是正常的,毕竟我做的事情,确实有违纲常。”
她一国长公主,却强行把国监寺里的主持和尚留在府中,强行让和尚破戒承欢。
天下人的讥笑和怒骂,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
舍不得放开那人,她甘愿被天下人指责。
“皇姑姑,你是我见过最勇敢,最坚贞的奇女子。”
景白洲伸手,安抚的拍了拍景瑶手腕。
“你,你说什么?”景瑶大惊。
“名利地位都是身外之物,抛开一切不谈,你和他都是人,是人就会有情感。”
“情比金坚,比翼双飞,都是形容情感的,自然也可以形容你们两人。”
“皇姑姑,爱一个人没有错,旁人的看法和指责也都不重要,除了你自己,没人能决定你的喜恶。”
一番话说完,景瑶脸庞落下两行清泪,她这些年的委屈,好像突然就有了宣泄口。
“人活在世,如何能不顾别人的看法呢?白洲,我实在辛苦。”
景白洲笑着摇摇头:“皇姑姑,人活在世不过数十载,死后带不走名利地位。”
“你看透了这些就会明白,旁人看法,与你何干?”
“哭着是过一天,笑着也是过一天,不如就过上自己舒心的日子,管那些人如何评鉴,由他们去吧!”
“……”
景瑶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收拾了眼泪,随后才把景白洲从地上拽起来。
“若非世间无神无魔,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哪个精怪上身了,简直是从里到外都大变样。”
景白洲视线落在窗台上,慢悠悠张口。
“我只是想明白了,母后一辈子贤良淑德,不争抢,不妒忌,留下一个极好的仁厚名声。”
“可是这名声有什么用呢,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深埋在心里,痛苦的只有她一个人。”
景瑶怅然的点点头:“是啊,凭你母后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她要是想争抢,后宫那些女人,哪个都不会有出头之日。”
“所以,皇姑姑,我不能走上我母后的路,我势必要守好自己的东西,旁人若是敢觊觎,我不会手软。”
景白洲满脸坚定,一身明黄太子常服,周身气势暴涨。
景瑶盯着景白洲看了好一会儿,才应声:“我明白先皇为什么执意立你当储君了,天生就该是你。”
“皇姑姑,你可愿帮我?”景白洲又问,满眼热切。
“我不帮你,我只谨遵先皇遗诏办事,皇位,只能是你的。”景瑶沉声。
“多谢皇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