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位姑娘一直在找你,你确定不出去看看。”
自从父子碰面,谢南睢无时无刻不受他叨扰。像这样的问题,他一天至少问自己八遍。
“不去。”
谢南睢安置好江无畏,陷入沉睡的江无畏实在让谢南睢两难。与其让他这样一直不人不鬼活着,还不如送他直接走。
想是这么想,但他一直下不去这个手。
但这样浑浑噩噩活着,怕是江无畏自己都不愿意。
当日谢南睢以自己作介,对风于钺包括他身后那些幕僚们下舍生咒。鬼祭后的他,虽然成功为谢家已故的数十万人报仇。
但他自己也没办法回头,正如桑九所说,这是一条不归路。
谢怀衣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督促谢南睢读了那么多的书,到头来,谢南睢还是误入歧途。
像他这种以别人性命做咒,汲取力量获得鬼身的人,不容于世道。哪怕现在有谢江南相助,他也是祸害,谢南睢现在真真是个祸害,很多时候,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对鲜血的渴望。
他已经很久没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融合了自己那些残肢碎骸的尸骨,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当然不会好看到哪儿去。
父子连心,他自然是知道谢南睢心中顾虑。“那位姑娘可是为你白了头,你宁愿去见花城那位,为什么不愿意见她?”
谢南睢坚持,“不见,我与她早已形同陌路。她找我,很大程度是想让我放过风于钺。”
“为什么会这么想?”
谢南睢那会儿刚从闻家回来,周身都是刺鼻的鲜血。
“不这么想,她找我还能有别的什么目的。”
谢江南这些日子,可算是了解清楚了很多事。
“她如果真向着风氏,那会儿就不会把你从襄北背回来,挨了督主几百道鞭子。”
他们如今站的地方正好是当年谢家的院子,风姿意再不情愿,还是将这套院子腾出来。
那棵红石榴树早不见踪影,取而代之是女儿家最喜欢的杜鹃。谢南睢表情隐隐有些松动,谢江南再接再厉。
“风于钺已死,百家无首,花冯时现在虽然保住一条命,但也算是你手下留情。你如今已修成鬼身,真不想待在这块地方,大可以离开。你迟迟不肯离开难道不就是因为她。人既然来了,你又为何避而不见。”
谢南睢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问谢江南。
“那你呢?老头儿活着你不肯回家,他现在死了,死在无人问津的襄北,你也不肯去度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人都死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这是个沉重的话题,沉重到谢江南不想面对。“我不是不想去,是没脸去。我早已被你祖父除出家门,这辈子都没办法回来。”
谢南睢顿时讥讽道,“就因为这儿?你难道不知道,从你假死的消息传来,你的名字早被抬上了谢家祠。这么多年,他晨起黄昏只要有时间,就会来静室为你点几柱香。你竟然因为这么一个滑稽的理由,迟迟不肯站出来。”
“我没你这样窝囊的父亲。”
父子俩性情极为相似,其实话刚说出口,谢南睢立马就后悔。
他与谢江南之间,又何尝不是当时的他与谢峥嵘。
翌日清晨,谢南睢再睁眼,只看到谢江南留下一封信。
信中说,“谢南睢如今不方便,度化襄北那些谢家军亡灵的事儿就交给他。他还说,父子一场,他上愧对于父亲,下对不起他。风熵国运已破,沂蒙那棵长了上千年的扶桑树早已灵力枯竭。近日,沂蒙那位督主已死,天女身上那些束缚也已经没有。”
“之所以让他去见见桑九,是因为桑九对他说,她可以试试救江无畏。不过在这之前,想和谢南睢见一面。”
见一面,如果放在之前的谢南睢,他恐怕巴不得答应。
可现在的他,别说没个人样,甚至连个鬼样都没有。
他原本以为这些事的源头在自己,可信中的谢江南说,不怪他。
风东来之所以容不下谢家的原因是,他很早之前,早在刚即位时,就已得知风熵命数将尽,再多也是徒然。
他怕谢家改朝换代成为新的君主,想赶在他死之前解决掉谢家。
不过临死之前,动了恻隐之心。
最后下手的人,成了风于钺。
三皇子好不容易活到最后,自是不肯认这个命。
能走到这一步,也算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又是一只传信符过来,谢南睢很想装作看不到。
可惜这次桑九没给他这个机会,灵力绘制而成的纸鹤很是有灵性。
它扑闪扑闪翅膀,围着谢南睢转了一大半个圈儿。
看他没在和之前一样抵触,缓缓展开翅膀,泛着荧光的字符一个个跳动在半空。
桑九的话和她的人一样,一如既往冷。
“谢南睢,想必你比我更清楚,江无畏的情况再不能耽搁。明日卯时我在沂蒙等你,你如果不想他死,务必带他来。”
江无畏浑身僵硬,泛着铁黑。四肢已经尸化,再这么不管不顾,他很有可能会进化成旱魃。
谢南睢能不去吗,他自己可以无所谓,但江无畏毕竟因他而死。他不能这么让他就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不就是去见个人,谢南睢见还不行。
天麻麻亮,他头戴一顶斗笠,拉来一头毛驴,装上江无畏的棺材,熟门熟路往沂蒙的方向走。
他如今的速度可日行千里,这点儿路根本不在话下。
但因为他们两人的情况特殊,总不能大白天出来见人。
可不知怎么的,越往沂蒙的方向,谢南睢就越是心慌。
只能暗暗给自己打气,“一会儿到了地儿,机灵点儿,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傻不愣登,别人问什么回什么。”
你如果问他为什么不大半夜把江无畏送来,他自己一个人离开。
谢南睢原是这么想的,但他又不想桑九觉得自己是个缩头龟。
他们之间又没什么,顶多就是生前有点小暧昧,死后有些小误会,再就是他现在有些丑。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会儿见面,谢南睢,你可千万别给我怂。”
这话当然是谢南睢对自己说,谁知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道声。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了?”
“怎么会?”他原本是想简简单单和桑九打声招呼,谁知抬头竟看见她满头白发。
那些虚伪的寒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江南说,他当日难以承受鬼祭带来的痛苦昏迷过去,他带自己走的时候,更好看见桑九因为他的鲁莽,一时白了头。
“这么看我干什么?不过头发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两人再见面,谢南睢很是拘谨,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
倒是桑九看见他如今这副样子,竟然毫不意外。
仿佛他还是原来那个谢南睢。
沉默的僵局总要有人打破,谢南睢听见以前不善言谈的桑九主动对自己说,“带着他先上去吧,廿白识兄弟俩在上面等你。我去准备点儿东西,一会儿就来。在我来之前,你也别走。”
不得不说,她真是摸清楚了谢南睢这副别扭性子,谢南睢还真是这么打算。
既然桑九有把握救活江无畏,剩下的事不用他再管。
谁知竟然被桑九一眼看出来。
谢南睢忽然想到桑九如今这副脆弱的样子,实在想不通她用什么办法来救江无畏。
“你今日灵力尽失,拿什么来救他?”
江无畏被人风于钺练成傀儡,救活他,谈何容易。
如今的桑九自然不可与昔日相比,“将他恢复成一个普通人不可能,不过成为一个能吃能喝能说话的正常人,我还是有些把握。”
谢南睢听到这话,着实松了一口气。
“那就好,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说。”
桑九看了看直通山顶的数百来台阶,再看了看如今身姿挺拔极具鬼力的谢南睢。
“那好,你先送他上去,一会儿再抱我上去。”
“……”
“怎么?不愿意?那你们先上去,我自己慢慢往上爬。”
失去灵力的桑九,体力与寻常女子一般。
甚至还不如她们,她现在这副身子,恐怕随随便便一阵风过来就能吹倒她。
谢南睢见不得她这样脆弱,虽然很是生气她将自己灵脉挖出来给风于钺那狼心狗肺的家伙。
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木已成舟,事情已然这样。
上山的路格外宁静,等到了山头,谢南睢看着那棵上了年头挂满红布头的扶桑树枯枝,还是有种恍惚感。
以前的沂蒙山清水秀,如今的这里,似乎和别的山头一般无二,甚至更加荒凉些。
谢南睢闷声蹲下,单手背起桑九,另一只手扛起江无畏。
毛驴早在到了地方,脱开缰绳溜溜哒哒现在连个驴爪子也看不着。
“谢南睢,一会儿上去以后,你如果信我。把自己与江无畏都交给我,我有办法让你们活成正常人。”
谢南睢抿唇,“我就不用了。再说,你现在走两步路都难,拿什么救我们。更何况,我这样也挺好。”
“如果真好,你就不会一直躲在谢家,不肯过来见我。”
“谢南睢,难道你真以为我闻不见你身上的血腥味。”
“这……这不是……”
“我知道,这些都是鸡鸭羊牛的血,你做不到去伤害人,又控制不住自己体力的残暴。只好喝点动物的血来抑制。”
“可惜作用不大,这些日子,你夜夜都难捱。”
邪术有违天道,不然谢南睢也不至于将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如果不是有江无畏在,恐怕谢南睢这会儿早已魂飞魄散,消失在六道之外。
“你欠我一条命,一会儿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别顶嘴。”
“我……”
时过境迁,再见到廿白识兄弟,想不到几人会是如今这般光景。
“这是休止符,从现在开始,你闭上眼睛。一会儿不管有多难熬你都不要睁开眼。否则前功尽弃,不光是你,就连他也不能幸免。我需要借你身上一部分力量去压制他。”
谢南睢总觉得心慌,他想问问身边两位廿氏兄弟,谁知道他们板着一张死人脸,活像上辈子谢南睢刨了他们兄弟俩的祖坟。
谢南睢顶着满脸的鬼纹,再三确定问,“真的需要我也闭上眼吗?我在一旁看着行不行?”
桑九缓缓摇头,她一头白发刺眼,谢南睢在她面前,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意识陷入沉睡的前一刻,他还在想桑九到底有什么办法来救江无畏,他从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如此逆天改命的术法。
等等,逆天改命。
可惜已然来不及,他一旦陷入沉睡,哪怕仍有意识,没到时间也不会醒过来。
自然也没听到廿氏兄弟哑着嗓子在乞求,“姑娘,你不欠他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去救他?”
“姑娘,前几次挨顿鞭子跪几次罚也就算了。你都舍出灵脉换他一命,落到今天也是他的命。他修行鬼术逆天而行是禁忌。姑娘你现在用自己一半的神力,逆天改命去救他,不也是……”
“那日他破了后山的结界,我看不出他的命来,就知他是我的劫。死劫难逃情劫更甚,我虽然感情迟钝,不代表七窍不通。冰心魄随着婆婆一道消散,我那些因此被斩断的情丝也终于长回来。”
“我想救他,不为别人,只为自己。若他醒后,你们不用现身,按照我之前的吩咐,想去哪儿去哪儿。沂蒙困住了你们前半生,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兄弟俩要为自己而活。”
“姑娘——”
……
一日风轻云淡,谢南睢从沉睡再醒来。
他还是睡在原来那处茅草屋,屋外哼哧哼哧有人在挖土。
谢南睢站起身伸了伸懒腰,竟然发现他活了。
来不及欣喜,他刚下床,就看见屋外江无畏顶着一脸土屑,干得热火朝天。
谢南睢扬声问,“喂!憨货,大早上起这么早你在干什么?谁让你来挖地,是不是桑九?是不是又要种萝卜,诶不是,你挖这么大的坑干什么?”
江无畏能醒过来,也知道谢南睢是谁,不代表他完全记得以前的人和事。
“挖坑,埋人,入土为安。”
谢南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有种想要打死江无畏这个憨货的冲动。
“她救了你,你埋她干什么?”
江无畏声音憨傻,“死了,要埋,不然会臭,还会招虫子。”
谢南睢气急败坏,跳出窗户指着这个家伙的鼻子骂。
“你才死了,你死八百回,她都活得好好的。”
江无畏摸摸头,“公子不信,自己去看。”
谢南睢看清桑九面色的那刻,腿都软了,差点摔倒在地。
桑九脸色透着不正常的白,她以前也白,但不是这种僵白。
谢南睢哑着嗓子轻声唤桑九,“姑奶奶,姑奶奶你醒醒。”
“她死了。”
谢南睢失控冲江无畏怒吼,“你才死了,她不可能会死,她怎么会死。”
“廿白识呢,他不是平日里最是护他家姑娘,怎么这会儿不见人?!”
江无畏摇头,“我醒来已经寻遍了这座山头,不管是前山还是后山,都没有人。”
“不可能!”
谢南睢弯腰,小心翼翼抱起桑九。
她脆弱的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走,谢南睢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捂热她。
结果,当然是徒劳。
“走,我们去找人。”
找谁?自然是找那对消失不见的双生兄弟,事实廿白识与廿白叙并没有走远。
他们就在不远处,谢南睢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能在水镜中看到。
是的,谢南睢江无畏他们如今置身水镜中。
按桑九原来的意思是,她昏睡后,将谢南睢与江无畏送走。至于自己,神力耗损太多,没个十年八载根本醒不过来。
索性将她置身水镜中。
廿白识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他对听之任之的廿白叙说。
“天底下哪来这么好的事,既然他们得姑娘一半的神力重获新生,自然得待在这里陪姑娘。”
这才有了谢南睢睁眼看到的这一切,只是廿白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憨货醒来看到自家姑娘第一件事,竟然是作死想要埋她。
还说什么入土为安,亏你娘的入土为安。
听到谢南睢在叫自己,他也没躲躲藏藏,索性大大方方站出来。
谢南睢见到凭空出现的廿白识毫不意外,抱紧怀中瘦弱无骨的桑九语无伦次问他。
“廿白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就是你看到那样,我家姑娘用自己的命,换来你二人重获新生。”
“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我拿什么阻止,你谢二公子好大的威风,你来得时候不早该料想到,这天底下,哪来什么轻而易举起死回生的办法。”
“姑娘虽然没死,但也活不过来。我按照她的要求,将她和整座沂蒙收留在水镜中。以后岁岁年年,她在这里长眠。不过她让我送你们走,我没答应。谢南睢,我现在把主动权给你,是走是留看你自己。但你须记住,一旦出去,就再也回不来。”
“水镜,只能由掌镜者开。你如果留下,日后也恐怕出不去。”
谢南睢想也没想,抱紧怀中的姑娘,掷地有声说,“我留下,护着她。”
江无畏关键时候,脑子没有刚才那么木。
“公子不走,那我也不走。”
廿白识脸色好看了那么一点点,也只是那么一点点。
“算是识相,你刚才要是忘恩负义说要走。我恐怕能直接打断你一双腿。”
“看出来了,你放心吧,我在这里会照顾好她。”
廿白识什么也没说,骤然红了眼眶,转身离开。
江无畏还在身后问,“他是不是刚才哭了?”
“你看错了,他那是欣慰。”
春暖花开的第三年,这一年,谢南睢虽然看起来还很年轻,但他现在看起来,有了那么点儿谢怀衣的样。
江无畏感慨道,“公子,你现在与怀衣公子,可真是越来越像。”
再听到谢怀衣的名字,谢南睢甚至能从容开口说。
“按年份来说,我哥现在应该已有十六岁,刚好是我们相见时那个年岁。只是不知道,这一世的他是不是还像上一世的他,年纪轻轻严以律己是个小老头。”
岂料,江无畏并没接话,反而指着身后说不出话,两人身边,一堆麻雀叽叽喳喳仓皇逃窜。
嘴里嚷嚷着,“快跑啊,又是那个女魔头。”
谢南睢僵着脖子,甚至不敢转头看。
一阵裹着冷香的清风吹来,谢南睢回头,一眼看见了迎风而来的姑娘。
她满头白发恢复如初,一如当时的模样。
桑九浅笑打趣道,“怎么?几年不见,结巴了。”
“没……没有,只……只是……怕这是场梦。”
“谢南睢,我忽然想起,有一年阳春三月,杏花初开,我偷溜下山进城玩。在上京的入城河边,看见有位公子和你现在一样呆。”
两人相视一笑,江无畏虽然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也跟着一起乐。
山中岁月悠长,此后数年,世上再无一人听说上京有位偷鸡摸狗的二世祖,也无一人烧香拜佛能想起京城八百里之外的沂蒙。
只知,花城有位风华正茂的贵公子,哪怕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不良于行,也要隔一段时日出来寻人。
“你们有谁见过一个名为谢南睢的男子?”
众人摇头,“没见过。”
他不肯放弃,“那有谁知道沂蒙在哪儿?那里以前最是香火旺盛。”
众人再摇头。
仿佛这些都不曾存在,又好像他们之间,岁岁年年不相逢。
……
——全文完——
【作者题外话】:笔力不行,脑子里千军万马,结果写出来一滩死水,这个故事只能这样,怪我那会儿题材没选好。果然玄幻不是谁都能碰,其实前期铺垫的好多伏笔都没能写出来。不过再怎么也算完结,只是可惜了花冯时和男主之间这条感情线,就这么埋了真是太可惜。难于世俗下的感情总是隐忍,偏执且疯狂。花冯时原来察觉到自己喜欢男主,是想弄死他,谢南睢赴死前,两人其实见过面。后来报仇,谢南睢想起来他们朝夕相处的十三年,留他一条命。可惜没写好,不过没关系,我们下个故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