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李芸熙一边哭,一边偷偷看着胡六走远,等到已经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后,她才胡乱抹了抹眼泪,站了起来。因为在地上坐的太久,这清晨的天气又寒凉的厉害,一时间,李芸熙的脚步有些踉跄,好在她妹妹及时搀扶了她一把,不然恐怕难免会小摔一跤。
牵着有些愣神的妹妹进了门之后,李芸熙从院子中间的水缸里打了一盆水出来,就着冰冷的水就开始洗脸。这水在水缸里储了一晚上,积聚了许多夜晚的寒凉之气,让李芸熙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而后,愈加清醒起来。
“姐,你不是说,咱们身为女子的,最好少碰冷水吗?你等会儿,我去给你烧点热水,你再洗吧?”
李芸熙拉着转身就要去厨房的妹妹,摇了摇头,“别去了,我已经洗好了。”而后看了看眼睛好像还未完全睁开的妹妹,细语道:“你要是还困的话,就再去睡一会儿吧。”
“咱们......不走了?”芸珮的声音里,带着十分容易察觉的喜悦。
“嗯,不走了。”本来想离开,是想避开来接她的胡六,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没有避开。
一阵冷风吹来,李芸熙突然福灵心至,第一世的时候,她是早上出门去送绣活的时候,碰到的胡六,第二世她虽然十分急切地想回到他身边,却忍着到了同一个时辰才出了门,生怕改变了前生的轨迹。如果这一世提早了那么久,她却依旧遇上了胡六,那是不是说,其实前两世的时候,胡六就是半夜开始,就带着人在她门外守着了?想到这种可能性,李芸熙打了个激灵,觉得前所未有的冷。以她对那位的了解,胡六来的越早,说明那位对她越上心。
而后又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没事的,今生已经跟原来都不同了,她并未如前两世一般拼死反抗。刚才她的那一番表现,想来长袖善舞的胡六会加油添醋地与他的主人禀告的吧。他,她是要不起的。已经试过两辈子,这第三辈子,就不再试了吧,老话不是常说,事不过三吗?
至于离开,还是一动不如一静吧,凌晨的时候,她只是再次活了过来之后,一心急着想要避开他,现在静下心来,李芸熙却也有些茫然,因为她委实不知道,即便这天大地大的,她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妹妹去哪里。
“太好了,我昨天和小妮约好了今天要去她家的荷塘采莲蓬的!”
听芸珮这么一说,李芸熙也想了起来,好似确实是有这么回事的。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妹妹就会跟着小妮一起去采莲蓬。就在这一年,就在这一天,妹妹还采了个并蒂莲盛开过后剩下的莲蓬。想当初,她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觉得她和他之间就是天定的良缘,不然妹妹采了那么多年的莲蓬,怎么就这么巧,在她与他在一起的那一天采到了并蒂莲的莲蓬。
现在,她倒是有些想明白了。有好意头的,从来都是盛放的并蒂莲,而妹妹采的不过是已然快要干枯的莲蓬。那大约预示着,她必然会错过最好的时候,之后,等着她的无非就是零落成泥的命运了。
李芸熙很想开口,让妹妹不要去,一来荷塘有些危险,二来她这两天不能陪她出门,怕遇上那个冤家,可看着妹妹脸上灿烂的笑容,她那些理由都说不出口了。好在,妹妹也不是第一次去荷塘采莲蓬,前两世也都没事,前两世她死的时候,妹妹都还活的好好儿的。用她给的银子,他给她的。不可否认,他对他的女人真的很好,好到他对你好的时候,你会觉得,他今生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可事实上,他能给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第一世两年,第二世......不过半年。
芸熙点了头之后,芸珮就蹦蹦跳跳地回了房,回房之前,她还埋怨了芸熙几句,说是没把她的衣服穿好,让她就那样出了门,好在没熟人看见。这会儿,她要去换身衣裳,好好穿好了,再去找小妮玩。
芸熙看着这样的妹妹,只觉得有些愧疚,是她怜惜妹妹年幼,把她养的太过天真,让她一点儿忧患意识都没有,每天就知道傻乐。因为父母早逝,她想给妹妹撑起一片天,至少不能比父母在的时候差,她做每一件事之前,总是想着,若是父母还在,会如何做。
原来,她一直都觉得自己做的很好,现在,她却难过的不行,她两世皆是早逝,虽然曾经费心做过安排,可是,那样单纯的妹妹,在失去了她这个庇佑之后,又能在这个吃人的世界活上多久?更何况,她还给妹妹攒了不少银子,那些银子,想来不会成为妹妹安稳生活的保障,只会成为她的催命符。
可是现在,即便着急也没用,妹妹被她宠溺过度,这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只能慢慢来了。好在,她今生都会陪在妹妹身边,有了前两世的遭遇,她对于男子算是彻底死心了。或许今生,老天就是给她机会来补偿、改变妹妹的,至少没有她,妹妹应该也能继续活下去才行。
她该让妹妹知道,一早就该让妹妹知道,她们这样的门户,是做任何事都不能随心所欲的。她们是挣扎在这世间的杂草,不可能不被人踩,只是被人踩了以后,要懂得再站起来。
芸熙摸了摸小腹的位置,两世,她都未曾做成母亲。第一世,就只差那么一点点。
把手伸到了铜盆里,任由冰冷的井水淹没她的手指、手掌、手腕。那样冰冷的温度,就像她失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感受到的一样。只是那时候,她最冷的是腹部,其次是心口。因为,她没能保住孩子,也因为,他没能信守承诺。
即便中间隔了一世,让她认清了现实的一世,她也还记得很清楚,那碗由新夫人赐下的滚烫的‘安胎药’。药那么烫,无法挣扎的她被灌的无法开口说话,甚至哭都哭不出声来。可那药真是好,见效的十分快,她平日里偶尔才会动几下的‘懒宝宝’,那一盏茶时间里头,动的厉害,她知道,他在挣扎,他不想离开她......最后她还是失去了他,失去了他之后,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再无温度,意识也不甚清醒。大约因为那药过于虎狼,所以她浑身无力,只能任人鱼肉。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听到了给她灌药,亲眼看着她落胎的老嬷嬷用十分惊喜的声音说:“老婆子就知道,这胎必是个男胎。这位姨奶奶从身后看着,完全看不出是有身孕的。好在夫人相信了我。不然真被这个小贱人在夫人之前生出了儿子,便是庶出,也是膈应人的。”
听到这句话之后,李芸熙突然就清醒了,现在想想,或许是回光返照,因为那婆子假装惊讶地说:“怎么?居然血崩了?”李芸熙冷笑出声,她有孕快要七个月,这样大月份的孩子,若是早产,许是都能活个几天,可若是落胎,可不就是准备要让她和孩子一起去的吗?后来......李芸熙其实有些庆幸,至少她的孩子不孤单,因为有她陪着他。
当身上的温度完全消失的时候,李芸熙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呵,听着就像失去了配偶的野兽。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知道,那不过是她的错觉,临死之前的一种希望,可现实是,她不过是个妾罢了,还是个没有名分的妾,因为他从未提过要让她入府。
李芸熙用被井水泡的冰冷的手抹去了脸上还带着温热的泪水,她当初是有多傻,才会相信,他堂堂一个侯府嫡子,会看重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的女子。他说,他会看着她和他的孩子出生,他说,他会护着她。他说,庶子庶女都没关系,只要是她替他生的,他都喜欢。言犹在耳,他却任由他新娶进门的夫人给她灌下了堕胎药,让她在他们曾经数次纠缠的床上挣扎着断了气息,慢慢变得僵硬。她想,她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她们,他在府里的侍妾们,曾经不止一次地来‘看’过她这个外室一般的妾侍,她们,总是用不经意的语气说着,爷对谁都好,只要他确实把人放在了心尖上。只是再好,都只是暂时,她们,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当时是如何做的?她高傲地看着她们,维护着她以为还有的穷人的自尊,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是爷说的,我就信。”她信了,她是个傻子,还不止傻了一世。
李芸熙缓缓对着冰冷的快没有知觉的手呼出一口气,在面前留下一股白色的雾气,那股热气很快就消散开来,融入空气中,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这口热气就像是他的宠爱一样,在不经意间,已经挥散不见。她却还记得最初的温暖。
芸珮还是小孩子心性,大约惦记着出门去找小妮,并未耽误多久,很快就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姐姐,你看我这头梳的如何?”一副‘我很厉害’的表情。
李芸熙笑着摸了摸她头上的小髻,双丫髻倒是极适合她现在这个年纪,俏皮可爱的紧。
很快,她的手就被芸珮推了开,“姐姐你干嘛啊,我好不容易梳好的,别给我弄散了。”
“要真弄散了,姐姐帮你重新梳就是。”李芸熙喜欢给人梳头,原来是妹妹,后来是他。不行,不能再想了。
“我才不要呢,都快到我和小妮约定的时间了。姐姐,我就先走啦,你在家等我好消息!我争取多带点莲子回来给你吃。”其实李芸熙不喜欢吃莲子,她们的日子本就过的苦,平日应该多吃些甜的才是,可是看着妹妹兴奋的小脸,李芸熙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
送芸珮出了门,李芸熙脸上温柔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不见。她的真心笑容,以后便只留给妹妹吧。
李芸珮走进了屋子里,看着面前熟悉而陌生的摆设,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熟悉是因为,这些都是当年她亲手布置的,陌生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多少这里的记忆了。她记得的,印象深刻的,都是在他身边的日子。
今天本来是她去给王妈妈送绣品的日子,王妈妈待她不错,看她年纪小小就失了父母,还带着个妹妹,但凡有简不大复杂的,报酬却不低的绣活,总是紧着她先来。可今天,她不想出门,她很怕,怕一开门,就看到胡六带着一帮子手下站在门口‘恭候’她,她不想再去重复那样的生活,不想再一次为他搭上自己的命。
李芸熙本想做些绣活,让时间过的快一些,她总觉得,只要过了前两世的那个时辰,她就安全了。只是,心里挂着事,她总是静不下心来刺绣。最重要的是,她已经许久不做绣活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靠绣活养活自己和妹妹,她做了那么多年,现在居然无从下手。李芸熙苦笑不已,他毁了她,毁了她的生活,把她圈养在那一方天地之中,生死都不再由自己操控。
她信他,他说想要绣品,可以去买现成的,若是有喜欢的花样,也可以交待绣娘做。他说,他要慢慢地把她的手养好,让她的手就像那些千金小姐一般好。他说,她的女人,这些琐事不该自己动手。不过两年多而已,她已经变得不像她。她居然相信了,她真的能像一个小姐一般生活,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每天想着他,念着他。
不管如何,李芸熙是不敢再轻易下手了,若是一个弄不好,恐怕就会毁了原先的心血。现在,她只能强迫自己重新熟悉起来了,她没有娇气的资格,她还有妹妹要养活。
时间在李芸熙研究原来的绣法和图样的时候匆匆而过,直到腹中饥饿,李芸熙才回过神,看着已在天空正中的日头,李芸熙缓缓松了口气,总算是把那个时辰熬过去了。从此,她就只是她自己,不是熙儿,不是李姨娘,也不再跟他有任何交集。
李芸熙在厨房忙活自己的午饭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李芸熙猛的一惊,而后努力安慰自己,自己这是一朝被蛇咬。也许是王妈妈来催她的绣品,也许是妹妹还是采到了前两世的那棵并蒂莲蓬,所以急着回来给她看?
李芸熙听着十分规律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不停地在耳边响起,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她的心上。深吸了一口气,李芸熙颤抖着打开了门,她想的是,大不了再学一次泼妇,反正她今生并未想要嫁人。
“芸熙啊,你怎么才来开门?妈妈我敲的手都酸了。”
“王......王妈妈?”
“可不就是我?你这丫头,是不是忘记了,今天是送绣品的日子啦?”
“我......我没忘,就是想晚点儿再过去。妈妈,最近身体还好吗?”前两世她匆匆被带离这里,都没能跟王妈妈好好告别。
“好的,好的很,还是你这丫头懂得心疼人。绣品呢?今天那个主顾提早过来提货了,现在正在柜上等着呢,不然我也不会火急火燎地过来找你,都弄好了吗?”
“哦,好了的。妈妈您先进来,我去屋里拿。”
“不了,你快去拿吧,我就在这儿等你。急着回呢。”
看着王妈妈匆匆离开,李芸熙闩上了院门,正待回厨房继续煮饭。门又被敲响了,跟刚才一样,极有规律。李芸熙笑了笑,许是王妈妈有事忘了交待,王妈妈常说,她身体什么的都好,就是忘性大。
一点儿也没犹豫,李芸熙笑着打开了门,抬眼一看,李芸熙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可能!
仿若是为了印证这个想法,李芸熙下意识地就准备关门,门关到一半的时候,被人推住了。耳边传来的是他缓缓的慵懒的带着冷意的嗓音:“胡六?你怎么说?”
李芸熙听到他这样说话,便知道,她完了,泪水很快就掉了下来,不由自主,不是做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