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应该碰不到真相,那些破绽不过是我刻意留下的。
「你读大学的时候连微信都没有,更别说手机有录像功能了。」她怜悯地看着我,「朋友圈?那是我大学才慢慢流行起来的东西。别跟我说你穿越了。」
「你也说得很清楚,那些找彪子要联系方式的女孩,加的也是QQ,不矛盾吗?」
黑发女孩按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她两只手都戴着黑色手套,看起来像断肢:「还有40分钟,你的时间不宽裕,还是说你打算去牢里慢慢讲?」
「我...」
我坐在漆黑的店里,闻着食材一点点煮焦的味道,面对太亮的手机屏幕,像在接受拷问。
是啊,那个故事框架在二十年前倒是足以蒙人。
放到现在,我已经为它增加了太多过于戏剧的情节。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总会一遍遍给那个故事润色,它已经太脱离我的记忆,没法使人相信了。
「37分钟,你没有很多时间思考。」她摘掉大口罩,面容模糊在一片黑暗里,冷冷提醒我。
「好吧….」
事实就是,我没有自己说得那么干净。
彪子找女孩们谈情说爱的时候,我也没闲着。
我扪心自问,没彪子那么大的名气。
但借着小乐队的劲儿,骗几个钱还是不成问题的。
不少女孩都被彪子录了裸照或者半裸照,视频也有,彪子又不太重视个人隐私,我们这批人都知道他的密码。
搞到这些照片和视频对我来说不算难事儿,再去挨个找她们,稍微吓唬一下,钱就到手了。
跟彪子不一样,我不喜欢还得费劲追的女人,现成的不方便吗?不用投入感情,我花钱,她服务,多简单。
敲诈的金额也不多,我不是那种会把人逼到山穷水尽的人,再说彪子换女人的速度如流水,我也犯不上逮着一个榨干,再有个神经脆弱想不开的自杀了,我还逃脱不了责任呢。
直到那天演出结束,彪子非要拿我手机合影,相册里那么一翻,就看到了那些裸露的照片。
我连忙抢过手机,心里直突突。
彪子没什么反应,后面我才知道,他拍过的视频和照片太多,自己也记不住了。
还是他那天和一个大二妹妹开房一起洗澡的时候,猛然发现她腰上的文身和我手机里那张图一模一样。
在彪子的逼问下,妹妹哭着告诉了他。
那会儿我正在享受着昂贵的按摩服务,彪子冲进来,一脚把我踹到地上。
他要拉着我和大二妹妹对峙。
我们回到了那间宾馆。
妹妹已经跑了。
正当彪子满腔怒火的时候,一个一路跟着我们来的女孩闪身进了屋里——门没锁。
2
她成了彪子最好的发泄工具。
当时那个房间里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
快退房的时候我去敲门,没人应。
好在头天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我拿错了房卡。
开门的一瞬间,我差点疯了。
那个女孩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躺在地上,只要看到她的人都知道她必死无疑了。
3
活人摆不出那种姿势,更没有那样的状态。
彪子则躺在床上,脸冲上,像在等待着什么,我试探性地叫了他几声,没有反应。走过去摸一把,人已经凉的刺骨了。
一晚上死了两个人,我差点崩溃,想直接从宾馆楼上跳下去。
但不行。
一旦警察发现,我根本没办法解释,更何况顺着彪子认识的人查下去,我敲诈的事情一定会败露,我还年轻,不能坐牢。
所以,你知道了,那个女孩的尸体被我扔进了松花江,至于彪子,刚好隔壁就是一条小吃街,当晚有一群小混混收一个愣头青的保护费,双方人手都不少,又有死有重伤,我就把彪子的尸体拖到了那边……
他本身就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主,在这么一场火拼中参与其中,丢了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天衣无缝,对吧?起码在当时的我看来是这样。
但那浮尸....
直到今天,它飘起来,我再没了任何证据。
谁信是彪子杀的?他人都不在了,更何况,还是我亲手替他伪造的不在场证据。
尸体,妈的!
我真该把那具尸体打的稀碎,煮熟,煮烂,再丢到松花江。
或者我家的下水管道。
「漏洞百出…..我都不忍心拆穿你了。」黑发女孩啧了一声,「这二十年你就这么编故事骗自己相信的?没有更好的?」
「我已经把所有——」
「行了,你能骗谁啊?我真服你了,要不现在我就叫警察来?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
「你敢!」我霍然起身,一把抓住她浓密的长发扯近。
「看,这才是你。」她不慌不忙地看着我。「你就他妈狗改不了吃屎,跟我哥说的一样,暴躁易怒,做事不讲后果。」
她哥?
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李想。
「被你敲诈的大二妹妹还敢和彪子开房?别当女孩儿都是傻子吧。那么巧妹妹跑了,又来个女孩儿替补,还有你拿错房卡..…这么偶然的事儿,怎么都让你碰见了?」她紧盯着我,连转移视线都像心虚。
她拽回自己的头发,用手指轻轻梳理着:「还有,你为什么会在隔壁的宾馆?正常发生这种事,你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让彪子找不到你,这样,他就不会找你算账了。而你甚至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
黑发女孩挑衅似的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你还有15分钟,我也没多少耐心听你编了,最后一次,不行,你就等着坐牢吧。」她手机的手电筒仍然开着,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妆容太浓,不过在一束细微的灯光下,她眼角的皱纹似乎不浅,暴露了她年纪不小的事实。
黑发女人叹了口气:「有时候你找了一个人半辈子,却发现那人就在你身边……你的噩梦,你每天都想生吞活剥的人,就是你的枕边人,你懂那种背叛吗?」
我没有这种经验,妻子和孩子都听话懂事,从没给我造成什么困扰。
但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骗她说出更多....
「你还有15分钟。」她吹了吹指甲,若无其事地说,好像刚刚被狠狠扯住的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头发一样。
「哈尔滨这地方挺小的。如果你女儿有个杀人犯爸爸,她以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吧。」
我的女儿。
女儿是我的一切。
从她第一次翻身、尿了我一身、喊爸爸、送她上学她哭着抱住我不愿意离开、换乳牙、笨拙地捡起地上的棒棒糖要给我吃,唯——次我批评她,是因为她偷桌上的硬币。
这娘们儿真有点东西。
我早就知道,那破故事谁都骗不了。
「我说。」
真相未必是你喜欢的那样。
我是一个人渣、一个混蛋、一个恶心透顶的人。
彪子没文化,乐队是我要建的,鼓手李想是我面试招进来的。
整个乐队,说了算的,只有我。
彪子那个低声下气的东西,见了谁招呼都不敢打,他睡女人?
我知道彪子好色,这也是我最好威胁他的部分。但,没我的允许,他敢吗?
有大姐看上彪子,发火掀桌子的那个人是我,他妈的你瞎了眼了?十万块买一脑瘫给你唱歌,为什么不是我?
是大姐想给彪子花钱,是我觉得他不配。
我想方设法地劝大姐改给我投资,大姐都不为所动。那我怎么办?
他有的,没道理我就没有,我得不到,那就把他的毁了。
彪子现在都不知道大姐为啥突然不理他了。
主要归功于我,是我说了那么多彪子的真实经历,才让大姐放弃。
这是你想听的吗?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做出这种事儿。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你自己又干净到哪儿去了?
我说的也不是完全的谎话,对吧?
那个暴戾、容易被激怒、不知天高地厚、嚣张跋扈的人,从来都不是彪子,是我。
4
彪子大概受不了我的独裁,想退出乐队。
我想好好劝劝他。
和李想,我们乐队唯一看得懂五线谱的人。
我们开了间房,说是给彪子欢送,实际我在想怎么挽留他,他们。
李想早受不了我了。
那天我买了一箱白酒,想好了说辞劝他们回心转意。
我们仨都没少喝。
我不能放弃现在的生活,钱和女人,我哪个都不能缺。
本来我都快成功了,软硬兼施,一点威胁加一点哄骗,他们那单纯的大脑足以再被我利用一阵,直到我厌烦为止。
偏要有人来搅局。
那个每时每刻都跟在我身后、不停发小作文、对我表示无限崇拜、我拒绝了很多次还愿意在身上纹我名字的女孩,敲响了我房间的门。
她贿赂了前台一千块,得到我的房间号,但只有我登记了,她也以为屋里只有我。
5
我的忍耐力彻底告罄了。
这套自我感动的戏码,我真的受够了。
她送来的礼物被我扔进垃圾桶,多碰一下我都恶心。那些长篇的表白我看都懶得看,从始至终我都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为什么非要跪舔我?
她哭得直抽噎,说的话也断断续续,什么早些年我救过她一次,在楼顶,她想自杀,被我拽了回来。
这事儿就算真发生过,那也是她挡着我看楼上的风景了,那个位置观赏落日最好,我本意应该是撵走她,别打扰我,却被误解成了救命恩人。
更何况我都不记得了。
就算报恩,也得找个好看的吧?只听过田螺姑娘、仙鹤、美人鱼什么的报恩,没听说老鳖精缠着恩人不放的。
听完我醉酒后坦白的「真相」后,她垂着头一声不吭。
生活又不是电影,哪有那么多完美结局?大部分都靠幻想。
幻想破灭后,人才算人。
但我没想到,她哪怕要拉着我殉情,也不想那个假故事以悲剧落幕。
人在危急时刻力气大得出奇,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道,扯着我,一步步朝开着的窗户走去。
七楼。
彪子和李想很快反应过来,一齐上前阻拦。
那场混战是怎么开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都喝了太多酒,没一个清醒的。
大概是她先掏出了刀,又被李想抢过去,我试图用体重压住她,还被她往肚子上踹了好几下,脸上也好几道血印子。
等她不再挣扎时,我松了手。
彪子僵在那儿不敢动,像是酒醒了,李想醉醺醺走过去探了一下鼻息,说人死了
6
我看彪子当时都快尿出来了,本想劝他冷静点,这逼养的一直大喊大叫,像个娘们儿,一直让我们去自首。
没办法,我抄起桌子上的陶瓷花瓶给了他一下子。
就是没想到这孙子头天以为能睡到妞儿,提前吃了伟哥。
那一下正好砸太阳穴上了,应该碰破哪条血管了吧。
脑溢血?颅内出血?我他妈怎么知道,这傻逼一米七,一百八十多斤,三十才死是他命大。
李想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努力让李想相信,这事儿捅出去,对我俩都没好处,这屋里到处都是他的指纹,连那把刀上都有,他怎么脱罪?
那点高度数白酒,足够他神志不清的了。
只需要一点点事实、一点点编造、一点点恐吓,足够。
一个音乐学院的学生,家里条件不错,没碰见什么大事儿,被人一吓唬,还不是言听计从?
我解决那个女的,他解决彪子。
大姐的原型,有一部分就是他,李想这人有点本事,哈尔滨本地人,彪子的尸体现在我都不知道咋处理的,但那天确实有个刚成年卖烤冷面的小伙子,被几个人打劫收保护费,硬刚,死活不给,就被捅死了。
这俩事儿我联系起来也不离谱吧?可能还是我自己心虚,被你一诈就出来了,主要你身上有种气质…..不是我油腻普信,是真的很熟悉很信任的那种,你一问,我就直说了。
「满意了?」我问黑发女孩儿。
在闪光灯微弱的映照下,她的头发很像是假发。
就像我丢到松花江的那个女孩,她也有着一头茂密乌黑的长发,可惜人太丑。
「你爱你老婆孩子吗?」她伪装过的声音终于有一点温情。
我看着戴了许多年,已经褪色的婚戒。
「当然了。我老婆是我见过最爱我的女人,清秀漂亮,贤惠顾家,在那件事发生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我跟狗似的躲来躲去,那么多城市,我都待不住,骨子里还习惯东北这种冷,太暖和,咱不习惯。」我叹了口气。
我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很难关闭:「挺奇怪的,她洁癖,严重到我俩每次上床都得戴手套,从没见她摘过。连衣服都不脱,说有伤,不敢给我看……」
「你还有3分钟。」黑发女孩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好像有微微哽咽。
7
「我提心吊胆过了这么多年,真挺累的。」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轻松过,「我以前就他妈一个渣,废物点心,杀人之后我改名,把自己整成另一张脸……按狄龙整的,你估计不知道是谁,再然后碰到我老婆,结婚生孩子,我俩好像都有不少故事,但谁都不问,还以为能这么过一辈子呢。」
黑发女孩好像抽泣了一声,也许是我的错觉。
「这么多年,我累啦,没劲儿再躲藏了,我知道你帮不了我。」我自嘲地笑了一下。「但把这故事真说出来,我又好受不少。」
「为什么?」她拧眉反问我。
「你说你是鼓手李想的妹妹,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妹妹。」我给自己开了瓶啤酒,「所以…我们的谎言,扯平了。」
「那你还坦白?」她声线发抖。
「嗯,我觉得我知道你是谁。」我控制不住的鼻酸。「去做你二十年前就想做的事情吧。」
黑发女孩失控地捂住脸,张大嘴拼命呼吸着:「我刚刚都录音了,你是自首,还是等我把证据给警察?」
「给我点时间,一天,我给你答案。」我说。
这件事我二十年前就该做了。
只不过我太懦弱,没勇气,李想出国了,彪子死了,那个无辜的女孩从江底浮起,我不该再苟且偷生。
好在这些年攒了点钱,给妻子和女儿活过下半辈子,还凑合。
听说一氧化碳中毒的人,血液是樱桃红。鲜红?像我年轻时的热血,只不过奔涌错了。
家里的煤气罐一直没动过,含在我嘴里的话,老婆应该不会忘了修那老化的管子。
8
这煤气味道真恶心,为我口的女孩感受到的还不如这个吧?
希望那黑发女孩别原谅我,但放过我的家。
我的....家。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那是你。
如果能重来多好啊。
日记最后的部分被眼泪打湿,显得褶皱不平。
连那句「尸体从未浮起,警察也永远不会来」都有些模糊不清。
这位麻辣烫老板,一个人背负了两条人命,原本是乐队贝斯手,前途无量的高材生,却害死自己的私生粉,主唱也惨死在那晚,编了无数自己都相信的假故事,抛尸,改了名字,胆战心惊的活了二十年,直到一位黑发女生找上门。
别误会,我不是他,我只是一位看完这整个故事的局外人。
读完全篇日记,我仍然心有余悸。
这本日记是麻辣烫老板,也就是故事的主人公寄给我的,快递倒是前两天,他死在一周前。
我合上了他的日记,想下楼吃一碗麻辣烫。
这家店我不少第一次来,但刚刚发现老板娘是黑色长发,像个年轻女孩,也许是今天才戴上的假发?她眼睛像哭肿了,又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悲伤绝望和痛快淋漓,第一次在一个人眼里看到。
我想起日记最后一页的补充:你知道人有假死的状态,假性窒息,心搏骤停,那个你以为自己杀死的女乐迷,那个私生粉其实还活着,她在寒冷的水里短暂恢复了神智,并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寻找当年那个乐队的贝斯,他叫王启航,我一直想报复他,报复我被冻掉不得不截掉自己的手指、许多年必须戴黑色手套掩饰我的残疾,这种仇恨渐渐淡去时,我爱上了一个麻辣烫老板,王超。他和险些害死我的那个人是那么像,人总会犯同样的错误,可我赌对了。
直到,我看到了他初中毕业合影,他叫王启航。
王启航,王超。
我的丈夫,就是我二十年内来恨之入骨的那个人。
要怎么做?是继续我二十岁的仇恨,被从松花江里救起来,由于冻伤不得不截掉三根手指,是满怀热恋,却被喜欢的人指着鼻子谩骂那一切都是我的幻想。还是忘记那一切,只记得他作为一个好丈夫,好爸爸,我们相敬如宾的日子?
我忘不了那些惨痛,我也同样忘不了他。
原本只是给他一个选择,没想到他惩罚自己的方式比我更加决绝。
我爱他,我恨他。
日记最后就是这样。
大概是受害者的自白。
反正他都死了。
这个案件到此结束,反而是我,一位每天来吃麻辣烫的顾客,被迫承受了这莫名其妙的一切,还收到了这么厚的日记!
不过麻辣烫店真的很好吃。
虽然那个老板已经畏罪自杀了。
「老板娘,老样子。」我挥挥手。
说起来,直到今天才发现老板娘一直戴着手套,和老板日记里写的那个黑发女人一样。
收银台摆着一张黑长直女孩的照片,青春明媚,冲摄像头没心没肺地笑着。
「老板娘,这是谁啊?」我问。
「我年轻的时候啊。」她笑着,卷起的袖子露出一点文身,好像是,王启航?
「行了,别忘了多加辣不要香菜啊。」我还是不忘提醒她一句。
王启航,和日记里说得把他名字文在身上的私生粉很像啊。又都是戴着手套,是被扔进松花江冻掉的手指?那不就是老板娘?
那老板娘也是真的惨,找了二十年的凶手居然就是睡在自己身边的丈夫,她的伪装也很成功嘛。
「你的加辣没香菜。」老板娘端着麻辣烫放在我桌前。「李想。」
这女人懂太多了,比如我没出国。
不过我也一样。
就像我其实没收到过那本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