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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毕业20载,班长和“校园混混”们一起陷入困顿中年1
2012年,我在湖南的大学附中实习,按惯例,从师大中文专业毕业,留在湖南当个语文老师,是顺水推舟的事。不过,春季老家省城公务员招考,母亲还是希望我回去——四年大学,跋涉湖南,是任性的意外,是该借机重回轨道了。
或许因为有工作保底,我的心态四平八稳,和若干年前高考不可同日而语,结果也意外顺利。面试结束,我坐车从马保村考场离开时,省城华灯初上,那时我并不能确切知道这场面试意味着什么,只高兴于公务员岗位近在咫尺。虽说是老家,但省城于我如此陌生——似乎只在小学四年级借由参加半导体竞赛来过一次。每一盏彩灯都是黑白的阴影色调,心情远没想象兴奋。
这是以后要生活的地方吗?这是习惯的问句,亦如四年前初到长沙。很多次梦回人生转折的路口,那些导致人生分野的选择,往往如此轻率,未经深思。或者说,我不过依旧是被推着走,被从未现身、却确凿存在的力量,推着走。
我往北去找阿弘,带着他乡遇故知的万分确幸。一年前,他从云南警官学院毕业,入职特警队。他们学校警察类本科专业入警率高,超过90%的毕业生能通过专项招考进入体制。从进入校园开始,阿弘的半边脚已有着落。
得知阿弘入警,以我为代表的一众同学是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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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他,隔着长走廊。教学楼砖红色、传统建制,教室依次排列,门前长走廊连着办公室。早上七点半,例行晨读,老师鱼贯而出,逐间巡过教室。余光瞥见窗户角班主任阴恻的脸,我陡然抓紧课本,提高声调,像被掐住脖子的鸡,直到课间才敢闯出教室透口气,斜靠半高的围栏与好友闲谈,话题仍逃不脱学习——化学老师大学刚毕业,一口方言腌过的普通话,着实令人费解。
一个男生从楼上扑出半个身子,用青春期特有的嗓音大喊一声。三层男生一惊,冲他比个手势。周遭的哄笑非但没令那男生羞涩,反倒为他的张扬加了把火。我知道他。刚入校,他和同学打架,被教导主任拎到会议室。争执两句,他不服气,摔门而出,一把震碎玻璃门。
阿弘的名头正是那时传扬出去的。
千禧年,香港电影以盗版影碟的形式在县城风靡,我们都在录像厅被《古惑仔》震撼过。沉郁靓仔型的陈浩南,锁眉怒目的平头装老粗山鸡,满口飙脏话性子烈的山鸡女朋友,让人躁动。青春的懵懂、物质的稀缺,一切在电影造梦中得以宣泄。
那阵子,“拳皇97”横扫全县街机厅,八神庵火红色刀削发挡着眼睛的造型成了县里的时髦,男孩子脑袋上顶着一堆碎白菜,鬓角留到能用手撮起来。阿弘的身边便是这样一群人,他们聚在一起,便是一处景观:留斜刘海的阿超,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烟,躲在厕所里抽,表情在烟幕里格外乖张;打架勇猛、以仗义扬名的跛子,他染了一绺黄毛,断腿源自一场义气之战;看似老实、实则私下攒色情电影的阿金;还有个年龄稍长的矮个子阿斌,他高我们一个年级,高考失利,滞留县城,长得像港片里的吴耀汉,女友却高挑清丽,两人站在一起极不般配,腻歪的时候,他得踮着脚。
阿弘和兄弟们混在一起,讨个热闹,也是提前体验社会。那是与矗立县城中心的高中完全不同的一套话语体系,很长时间里,我对友情与社会的认识模板都源自于此:热血、无间,成群结队、所向披靡。看他们勾搭着肆意行走,我总想起贴满理发店、台球厅、游戏厅、音像店的海报——陈浩南和兄弟赤裸上身,刺青,以及宽松及地的牛仔裤。
高二分班,我和阿弘成了同学。我打小不爱运动,拖着超过一百八十斤的身体进入高中,母亲笃定我上大学之后体重问题会迎刃而解。相比起强对抗的足球、篮球,我更爱小说,排行榜上的青春文学我都看过,该流的眼泪,一滴也没少。
在师长看来,爱看书总是好的,初中起,我就占着班长的位置,但我并不适合。同学间有着迥然于师长的另外一套评价体系,我费尽力气讨好,也改变不了“不受欢迎”的事实。如果说学校是限制自由的桎梏,那么班干部便是体制的代办,招摇的前哨。老师喜欢的总是不好的,我与同学间总有隔膜。停在车棚的自行车是替罪羊,轮胎气嘴常不翼而飞。“看什么看?去和班主任告状嘛。”有人挑衅。相比起肢体冲突,这不算难忍,我推着瘪轮胎的自行车,避着目光离开。
在县中,英语老师洋气,因为英语洋气。她烫着时髦的羊毛卷,染发,穿贴身长裙。她抱着课本,在桌椅间袅娜,捏着嗓子领读课文,像只骄傲的天鹅:“Understand?”
“Understand!”阿弘回答。
他矮、瘦、吵,眉眼间有坏孩子所有的样子。他不听课,老师说点什么,他就起哄。他声音大、音调怪,男生们笑得伏在桌子上。
英语老师脸色青白,一时语塞,抱着书往讲台走。阿弘拿出半角镜片,轻放鞋尖,看似不经意地把脚摆在走道。待老师再次摇摆着经过,好事的男生笑得伏在课桌,身形起伏如浪。英语老师穿Hello Kitty内裤的笑话,便在课间流传。
阿弘学科成绩的好坏,取决于对老师的喜欢程度。班主任教地理,寡瘦、凌厉,讲话像倒豆子。她喜欢阿弘,把他的顽劣行径视作灵泛。她说,成绩好的学生寡情,他们总认为成绩源自努力,反倒那些爱吵爱闹的孩子,讲人情,懂感恩。她还说,那些孩子绝对不会成为书呆子,入社会了,反倒混得好。
该骂也骂,该罚也罚,班主任从未放弃阿弘。她把阿弘抓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从“母亲”着手,和阿弘推心置腹——阿弘的母亲在婚姻里支撑,全是为了这个儿子。高考是人生的高线,越过它,就是对母亲最好的回馈。她给阿弘树了个对手——我,坚信阿弘能在成绩上超越我,甚至无须费大力气。阿弘的地理成绩先好起来,在各科中鹤立鸡群,倒像是班主任未卜先知。
2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阿弘走近。是因为想成为某种更大东西的一部分?打不过就加入,索性为生活找到依附?还是因为阿弘的生活方式太过于耀眼,惹得我像扑火的飞蛾?我无从得知。我带着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热情,缓慢靠近,恐惧而新奇。
我第一次去KTV,就是参加阿弘的生日宴会。我磨蹭到很晚才去。包间里,烟雾缭绕,弥漫着廉价香烟的味道,啤酒瓶落一地。我扶着厚重木门,狂躁的音浪几乎把我掀翻在地。我与周遭如此格格不入,像进错片场。
阿弘停下嘴,过来搂我的肩膀,介绍:“这就是我们班长!”
好几个酷炫的发型转向我,饶有兴味上下打量。包间里猛然空出来,只剩空鸣的伴奏。“班长好!”阿斌把眼镜勾在鼻梁上,夸张地打招呼。身边坐着的是他的高个子女友。两人分分合合十几场,始终没散。
血气上涌,我只感恩KTV暗淡的光线,此刻它是最好的掩护。我艰难在角落落脚,像只受惊的猫。阿弘递给我一瓶啤酒,我放在脚边,掏出黄色屏幕的摩托罗拉直板机,佯装发短信。
包间里重新热闹起来。我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不上道,我可以直起腰板爽气地打招呼,或者拿起一瓶啤酒去敬沉醉于金曲的人。总之,我本来可以做得更好。
临近午夜,民主街依然灯火通明。这条建于90年代的街道,两侧遍布餐饮店和KTV,充满烟火味和市井气息。走出包厢,饥饿与嗓子里的疼痛一样难以忍耐。牛肉粉店依然人流如织,我请客吃宵夜,阿弘毫不客气,牛肉粉、鸭头、油豆腐,大有气吞山河之貌。县城的夜晚第一次向我打开,似潘多拉魔盒。一直以来,我都是两点一线的单程动物,老师眼中的模范学生。
狂欢散场,我和阿弘沿金溪河走,夜色已暝,偶有虫鸣。阿弘撩起袖子,手腕处有道浅浅的疤痕露出来。他说,那是和父亲吵架,生气上火,躺在床上自己割的。他以为要死了,一觉醒来,血迹早就干透。
“这次还差你几分,X!”阿弘说。
“还差很远好吧?”我说。
“放屁,迟早追上你!”阿弘像充了电,非要比个高低。
……
日程表被挤满,六点起床,晨读半小时,匆匆吃过早饭,赶赴学校另外半小时的自习。白天八节正课,三节自习被挤到晚上,前途被一场又一场的质检考试定义。高三在誓师大会后陷入诡异的宁静。班主任早早在墙上挂起“百日”倒计时,大部分人自发屏蔽外界,陷入自己的结界。早自习,学习委员站上讲台,他发狠领读,再引来更加发狠的跟读。他粗暴地撕下一页数字,从篮球场上卸下来的记分牌,个位数逐渐变小,又陡然变大。百分位的数字趋向归零。
尽管倒计时的数字日渐缩水,我仍准时收看《快乐大本营》,雷打不动。母亲被缠得没办法,勉强同意。周六放学,我回家饿着肚子写卷子,熬到八点二十,准时坐在客厅电视前,等待节目开场的主题曲。母亲端出热好的饭菜,摆上茶几。那是我高中时代做的最叛逆的事,以至于我复读结束,抱着厚厚的志愿书,执意选择了一所湖南高校,以至于成年后母亲常把这事挂在嘴边当作笑谈——那都是后话,在高三,这微末的叛逆是我的出气口,烦腻生活的那条窄缝。
6月7日,倒计时归零。走出房门,母亲已备下早餐。她笑得和煦,和电视广告里给孩子送牛奶的母亲一模一样。看得出,她尽力把今天伪装成普通一天,试图让我放下紧张,但过于丰盛的早餐还是露了馅儿。
校门紧锁,毕业班的老师换了张陌生的笑脸,细声鼓励。考生拥在门前,等待一场决定终生的考试,像等待出征的将士。阿弘不知愁的模样,他举起笔袋:“每支笔都开过光的,你得小心了,X!”早几个月,祖母把他的文具供在佛前,讨个庇佑。我把拳头握紧,却感觉万事像流沙,从指缝流走,抓不住。
我设想过很多高考结束要做的事,但走出考场的下午,只剩深深的疲惫。推动前进的力道消失了,你以为获得了自由,而自由的味道似乎是空虚。整个暑假,我在等待成绩中度过,似一场春梦,了无痕迹。7月,显示屏上是一组陌生的成绩,从未在质检考中见过的成绩,绝对无法将就报学校的成绩。我靠在厨房边,告知母亲,准备复读。她冷脸沉默。
“那是肯定的,不然怎么办。”她说。
阿弘也没考好,但不算荒唐。云南警官学院收留他,禁毒系。我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港片看太多,准备去当卧底。他笑了笑,似乎心虚没底。一切都是他父亲的筹谋。他父亲是县城治安警,管着整个保安公司,银行、政府一众单位的安保,都由他牵线负责。他朋友很多,称兄道弟,热络往来,家中大小事务均由母亲操持。母亲脾气硬,对儿子的专业并不甘愿,每每和父亲争执。阿弘体谅母亲,但述及前途,还是向父亲的安排低头。
阿斌第三次参加高考,终于被仰恩大学录取,三本,算对父母有个交代。他的家庭条件一般,父母离异,母亲在市场卖卤味。那个暑假,一帮兄弟们常去档口上帮忙,又在阿斌家蹭餐饭,白天没卖出去的卤味,都填了他们的五脏庙。
那时我还不知道,借由一次考试,同学各散东西,人生的某个阶段就匆匆结束了。一同结束的,还有这群校园“混混”的高光时刻。离开校园,叛逆与兄弟团不再是顶光鲜的事。再往后,那些学校里大气不敢出的二愣子、书呆子,不少凭着优异成绩或者家庭关系,找到了体面工作,等同学会上再见面,已是副吆五喝六的模样。社会,那是一套更复杂多元的评价体系,每个人都要被推进去,重新估价。
3
公交车穿越城市往北走,建筑渐渐变矮,周遭也荒凉起来。我抱着肯德基全家桶,还有两杯冒着凉气的可乐。阿弘馋炸鸡,让我必须准备,反复交代了几遍。特警队门前,警备森严,并不允许外人进入。我等了半晌,阿弘才穿着作训服出现,额角还带着汗。他比高中时精壮不少,精神的圆寸头。
“X,刚跑完五公里,烦死。”他抓起炸鸡,下嘴猛啃,油花泛在嘴边。
省城公务员的岗位通常供不应求,百比一的竞争比例,而特警招的人数多,报的人数少,极端时考录比刚超过三比一的划线。但特警并不讨喜,重点场所、重点路段设点,常态化武装巡防靠他们,配合辖区公安机关日常巡逻也靠他们。防弹头盔、防弹背心、战术背心、轻型冲锋枪,“行头”多达十余件,从头武装到脚趾。特殊情况,他们得穿着重达三十斤的装备,连续作战,一次执勤甚至超过十小时。
日常,特警队还施行军事化管理:枪械武器射击、格斗散打、警棍盾牌,科目令人应接不暇。五公里负重跑也是必备的训练项目,每周安排三五次,偶尔还增加对抗项目——以一敌五徒手对抗。
特勤队只有周末轮休,才能离开大院。阿弘脱下警服,和同届生成伙地去酒吧,借由狂躁的音乐和酒精,被管控的神经才能放松下来。入职半年,阿弘就想逃。转任到地方舒服得多,只是好处太显眼,谁都看得到,好处就不容易拿得到。
走关系是大学问。想办成一件事,需要打通的关系层层叠叠。深谙此道的同事,熟稔地邀约领导,陪吃陪喝,变成身边人。阿弘太嫩,想给队领导送盒月饼,话总挂在嘴边,都说不出口。同事教他,先和领导司机套近乎,别看司机职位低,想坏事总是容易,一句话就行。
阿弘机灵,几番表现,被指导员留在身边。平时帮着照顾起居,琐事上跑跑腿。指导员对他的日常考勤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并不苛求。但离开特警队是大事,指导员力有不逮。
阿弘发现,能离开特警队的,无不背靠大树。家族长辈的手顺着网络往上攀,小辈便是棋盘上进退自如的棋子。然而,“关系”恰是县城来的外地人所匮乏的,这是先天不足。
在省城工作的老乡建了微信群,群里并不热闹。同乡人各有过往,并未因同在省城而生出分外的亲昵。绝大多数老乡没见过面,关系止步在朋友圈点赞。群里有个大哥,每早赋诗一首,开始回复者多,说些“早安”之类客套话。渐渐地,也不再有水花。偶尔节假日,有人想搭顺风车回乡,会在群里找机会。
“闽南人为啥发展好?抱团!老乡间有啥事,都赶着帮衬,看看我们……”阿弘说。
有一回,老同学外出应酬,喝了两瓶啤酒。他料定夜色深重,监管疲软,骑上摩托就往家走,转弯即被拦下。阿弘赶到医院,老同学垂着脑袋等验血,酒早就醒了。出警的也是老乡,阿弘上前用本地话搭讪,套近乎,说老同学喝得少,晚一阵验血,或许能逃过一劫。
“那傻X,屁话不说,执法记录仪直接转过来对准你。”阿弘义愤填膺,“那我还敢说什么?X!”
大学毕业,阿斌也到省城找机会。他学历不高,总碰壁,最后,被招聘到交通银行推销信用卡。银行信用卡中心外包,员工没编制,靠业绩拿工资。阿斌不惜力气,顶着烈日、迎着风口,都在外面跑。他的业务量总挂在公司白板上供领导宣传。阿弘为了兄弟,抓我办信用卡,还逼着在我单位推广:“那么大的单位,你不得拉十个人来办卡?”
阿斌不满足于薄利的信用卡,盯上POS机业务。那一阵,经济蓬勃,各家银行都想抢占资金渠道,而小商户又有借道信用卡筹措资金的需求,双方不谋而合。阿斌和兄弟商量,瞅准机会,开了家小公司,专营POS机。阿弘挺开心,掏空几年积蓄入股,公司摇摇晃晃上路了。
“兄弟间谈什么钱?我要用钱,一个电话,他就转来。”阿弘说。
POS市场需求旺盛,阿斌从流水资金中抽取一定比例的佣金,利润可观。但这事儿毕竟夹在灰色空间,不少事需要协调。有次,阿弘找我,我却拿不出办法——虽在体制内工作,但我并不擅长在人事上钻营,工作几年,除单位同事,我并没铺开一张密致网络,以供不时之需。
阿弘教育我:“你这不行啊,老家来人,一点忙帮不上,你不害臊?”但转念他也说:“真他妈累,问题解决不了,像被架在火上烤。你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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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秋,返乡参加阿弘的婚礼。
我没想到,阿弘是高中同学里最早结婚的。他和那女生相亲认识,没到半年就计划结婚。女生父母也是县中毕业,80年代的大学生,开化工厂,家底殷实。老丈人备下丰厚嫁妆,婚礼还没办,阿弘就开着丈人送的凯迪拉克四处兜风。
我一早到阿弘家,庭院里正热闹。阿斌等一众兄弟早已就位。阿弘穿着笔挺的西装,内搭粉色衬衫,胸口别着显眼的花针。他弓着腰给亲朋让烟,笑容僵在脸上。“她家就是太老实,做生意都会被欺负,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帮着镇场面。”阿弘吐着烟圈说,婚前女生家因为琐事和邻居起冲突,他帮着出头,纠纷才平息。“我妈计划得可好,今年结婚,明年生孩子,到时候她内退,帮着带。”阿弘漫不经心,只把母亲的筹谋当作笑谈。
听说阿斌赚了大钱。那时候经济形势蒸蒸日上,社会上敢用钱,信用卡里的数字被套出来,就是白花花的现金,无论放进股市,还是拿去买房,都能赚上一笔。阿斌的POS机销路很旺。敢干的,注册个皮包公司就申请一台,左手倒右手,现金就来了,简直像水龙头。火热行情下,微末的手续费似乎不值一哂,但就是这一笔笔手续费,让阿斌的日子好了起来。他退掉出租屋,在省城核心地段买了套大平层,不出三年,结清贷款,再下定一套。他还和那个高个女友在一起,两人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他答应养女友,不工作,或者开个花店,修身养性,都可以。母亲也被他接到省城,只是没住多久又回来了,说放心不下卤水摊。跟着他赚到第一桶金的还有投资入股的兄弟,那段时间他们聚会更勤,恍如昨日再现。
鞭炮的硝烟席卷进院子,两盏开路的松明灯后跟着送亲队伍,最后才是喜轿和乐班。喜轿有讲究,轿前用写着“鸾凤和鸣”的红纸条封门,“镇轿神”,轿后挂一面米筛、一面铜镜,插着三支神箭,也是驱邪之物。喜被、毛毯等成担的嫁妆先一步进门,都是县上传统的大吉物品。门外,轿夫把轿子停在一个倒盖着的大斗上,这是“顿嫁”,意在把晦气邪气都罩在斗里。入门前,大厨师“拦门”,含一口酒水、一口盐水,朝门外喷,取意为“久廷”。大厨师又高擎一只大公鸡,他用刀划破鸡喉,在喜轿、大门槛上涂抹鸡血,以祭轿神、驱邪避晦,轿夫则乘机会把喜轿抬入喜堂。
阿弘被推搡到喜轿边,笑容羞涩。按习俗,新娘脚不能沾地,娘舅抱新娘出轿,站在备好的红毯上。两人立在堂前,喜案上供着一个蒙着猪油网的大猪头,喜案下则摆一面米筛、一个米斗。一众兄弟拥在一旁,举着手机起哄,看样子,他们准备要在“闹洞房”环节大展身手。
司仪声起,阿弘跟着指令,躬身、奉茶,再躬身、再奉茶。在县城,婚礼习俗纷繁芜杂,很少人能绕得明白。阿弘提线木偶般跟着走,亦步亦趋。
事实上,何止婚仪,人生的节奏何尝不是某种按部就班?阿弘似乎对婚姻并无实感,不过配合着演一出戏。
5
2017年前后,阿弘顺利脱离特警队,转任至派出所。办公地同在省城,日子却潇洒起来。派出所和社会接触广,行走威风,辖区大小商家,谁不得给几分薄面。
见面机会多了,听到阿弘的工作“秘辛”就多。他遇上的所长,年轻、有拼劲,出身官宦,这个位置绝不是他职业生涯的终点。盗窃案件数量、“两抢”案件数量、涉毒案件数量,还有各类破案率……上级机关对派出所的考核指标众多,所长希望每个都亮眼,做小的,工作自然就辛苦。有一回,所里查获吸毒人员,甲基苯丙胺反应呈阳性。几经审问,才交代从上线马某处购买冰毒再转卖获利。所长决定顺着线索往上摸,抓大鱼。隔天,阿弘就坐上飞往哈尔滨的航班,带着徒弟去拿人。
工作几年,阿弘身形走样,肚子前顶,逼着步态往外呈八字。笑起来,眼角遍布纹路,梨涡更深,比过去显眼。在所里,他负责治安,人手不足时,别的案件也得上。下了班他仍喜欢往酒吧跑。“黄赌毒,哪个不要去现场执法?”他义正词严。徒弟刚从警校毕业,跟着叫他“胖哥”,他也不藏私,大事小事都帮带着。
异地缉拿并不容易。阿弘和徒弟在宾馆碰头,把到手的线索分条缕析整理明白,再确定时间、地点、抓捕方式。隔天,属地同行却对抓捕计划诸多非议。徒弟语气冲,几乎起冲突。阿弘拦下,把对方拉在角落,低眉信手地敬了烟,连喊了几声“兄弟”,一番言辞恳切,当地同行的态度才和缓下来,答应协助。
“没他们那身皮,这人能抓住?”回程路上,阿弘对徒弟说。形势比人强,是他弓腰低眉,私下塞了钱,哈尔滨的“兄弟”才给面子,否则,一根筋硬扛,任务顺利不了。
押着嫌疑犯,行动总不方便。周遭乘客好奇,盯着三人。阿弘硬挺着,枯坐几小时,腰腿酸麻。这些年,阿弘常抱怨身体上的不舒爽,五公里负重跑肯定是无法再达标了。他说,有一晚,窝在沙发看电视,不知怎么就眯着了,后半夜才被节目声音喊醒。他关了电视,一时有些发懵,摸不到床。这些他当笑话说,我却怎样都无法将脑补的画面和他联系起来。
在单位,阿弘的资历越来越老,职位却没变。他拐了几道弯,联系上当领导的同乡。他的野心不大,有中队长位置坐着就好,否则在年轻人面前,面子上挂不住。他张罗着请对方吃饭,酒桌上,白酒敬啤酒,没少下力气。对方嘴上答应了,事情却没进展。阿弘也不好去催,只能当作“上了一课”。他咂摸,领导大概是爱惜羽毛,不愿为区区小事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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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三年前,班主任有回进城办事,阿弘叫上几个老同学陪吃饭。他拦住小妹,让上箱啤酒,说难得班主任做主,热闹热闹。高中时,阿斌笑话他,说他三杯倒,多喝一杯都算超常发挥。今时不同往日,实战出真知,阿弘早非吴下阿蒙。
酒过半程,都喝出了兴致。一瓶酒打开,还没喝呢就见底了。阿弘把盘子往桌子上一堆,绯红着脸,又去要酒。班主任起身拦,没拦住,苦笑着摇头。高中毕业十几年,班主任也到退休年龄。她身量不变,讲话仍如倒豆。
“高三,都临高考了,你还上赶着去打篮球。现在怎么不去了?你也该减减肥了!”班主任点着阿弘的肚子,蹙眉说。
那时我上体育课总偷懒,坐在篮球场阴凉的地方看他们打篮球。四五月,日头已经很重,阳光没遮没挡地拍在篮球场上。阿弘在场上横冲直撞,背过身,用屁股顶住对手,起身跳投。我心不在焉,微眯着眼,偶尔闻见青草香味。球场上一阵热闹,男生笑话阿弘,说他只靠屁股大称王称霸,一招鲜吃遍天。
大家都红着脸,感慨时间过得快,转眼高中教室离得老远,恍若隔世了。有人问:“你啥时候生孩子?还舍不得收心?”
阿弘闻言,略尴尬。“离婚了。”他说。见众人愣神,他梗着脖子又说道:“怎么,不可以啊!”
婚后,阿弘和妻子相处并不融洽。妻子富家出身,爱耍小性子,而阿弘显然不是温柔体贴的个性。更关键的是,妻子始终未见喜,各方压力都很大。最后,两人和平分手,除了那辆凯迪拉克,阿弘什么也没拿。不出半年,妻子再婚,对象刚毕业,没工作。两个人成天粘在一起,发朋友圈也不避人。
“95后?盘正条顺的。”阿弘翻出手机,我指着屏幕说。
“X,老子年轻不帅?”
“你现在打篮球,还跳得起来吗?”
“放屁!现在更猛,你们这些人谁拦得住我?如入无人之境!”阿弘语气激昂起来,目光坚定。他夸张地张开手,佯装拦网,万夫莫开的架势,痞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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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北小镇,只有一所高中。校园建在芦峰山脚,政府大楼旁边。近百年,它始终矗立县城显赫位置,乡镇十来所初中的毕业生,经过筛选才能进入。我的外公、父母和我皆毕业于此。它是走出大山的踏板,舞狮争夺的彩球,跨过它,人生便能豁然开朗。很多年,我们都如此坚信。
今年元旦返乡,我和友人重回县中。学校大门紧闭,不许外人进入。校园里,隐隐传来读书声。我还记得,大门正前方是实验大楼,右手边是两栋联排教学楼,左手边则是大礼堂。宿舍楼和食堂紧挨着,藏在更深处。食堂旁有台IC电话,我总趁体育课和阿弘聊天。那年,他入学警官学院,我困守复读班。他口中的云南日常,构筑了我对大学的想象。
礼堂外立面粉刷一白——县中正筹备新一轮达标校评选。文件规定,达标高中动态管理,不搞“终身制”。老校长早已退休,当初刚毕业的化学老师如今是副校长。其余年长的任课老师,相继到龄退休。筹备达标校复评的已是新人。
县中门口布告栏粘贴红榜,上届高三毕业生被逐一列出,按录取高校排名。铃声响起,校园热闹起来,最早一批学生嬉笑着跑到跟前,电动校门晃晃悠悠,尚未完全打开。声响越来越大,似水流漫过,校园活了过来,学生三五成群,倾泻而走,偶有嘴馋者,被校门口的食杂店绊住手脚。
异地游子返乡,候鸟一般,县城更热闹。我和友人漫步闲谈,行走在新拓宽的马路上。按政府“护古城、优老城、拓新城”的构想,县城中心正往动车站方向偏移,县医院、政务服务大厅都已迁往新区。新城附近的房屋鳞次栉比,与省城无异,越来越多年轻人在此定居。新房子与旧记忆交叠错落,一切都在变化,一切又似乎未曾改变。
我接到电话,那头人声喧闹。阿弘显然喝高兴了,让我去接。重回故土,他的行程总被安排满当。他远在省城,却更深地嵌入县城网络。他热心护老家人周全,多少存些“衣锦还乡”的朴素愿望。这或许是传统价值体系的魔力:无论身处何处,脑子里的操作系统属于县城,你迟早要变成这网络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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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TV杯盘狼藉,啤酒瓶散落各处,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搂着立式麦克风声嘶力竭。我定了定神,眼睛才适应,看见阿弘在角落摇筛盅。他动作幅度大,脸上挂着夸张的笑。见我来了,他拉着我去打招呼,说都是老同学,让我辨认辨认。
阿弘有不少兄弟在外闯荡几年后重回县城。有的做点小生意,靠家里帮衬,日子过得去;有的通过考试进入县政府,日子四平八稳;甚至有个朋友进了医院,穿上了白大褂。阿弘打趣说,绝对不能在县里看病。
我不再感受到目光的审视,带着省城返乡的些微安全感,视线从这群中年人脸上逐一扫过,依稀中辨得当初高中生的影子——他们勾肩搭背,嬉笑着走进校门,不可一世的模样。只是记忆像上辈子一样模糊。如今,他们娶妻生子,日子和父辈相似,过去的烽火岁月、叛逆年代,不过青春期的一场梦。
阿斌也在现场,过来敬酒。他低调许多,声音不再吆五喝六。“走在大街上,我不敢认你了。”他说。头几年,我下了狠心减肥,成果都挂在身上。我们诚恳地聊了几句,踏踏实实地喝了几杯酒。
在省城,阿斌一门心思想赚钱。推销POS机赚到第一桶金后,他又筹资进入装修行业,说是看见了“新蓝海”。几个兄弟再次掏钱成立公司。有了先前的经验,金色的未来简直唾手可得。酒桌上,大伙都红着脸许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阿斌负责日常经营,他执意面向高端市场,在繁华地段租了门店,花大价钱装修,硅藻泥的样板墙华丽、洁净,颜色各异,还有手工艺术装饰,淡灰微蓝,上面有手拍出的树叶、雪花,看着时尚、高雅,又有质感。他一口气请二三十个员工,能同时运作三套装修工程,投入的钱基本花完,正打算大展拳脚,回笼资金,迎头遇上疫情,隔年,房地产市场又迎来史无前例的溃败。
“他这两年吃了亏。以前我缺个万把块,他立马转来,现在还得去筹。”阿弘说。
我一早劝阿弘说这个生意不能掺和——阿斌没干过装修,能赚钱?阿弘嗤之以鼻:“我们什么关系?”他说得斩钉截铁,意思还是那句:“兄弟间谈什么钱?”阿斌有啥需求,他闭着眼也要支持。前一阵,阿超借口在上海开洗车场,要撤资,公司经营雪上加霜。阿弘很不痛快,斥责阿超不仗义的话私下说过多次。
借着酒劲,阿斌手肘圈住阿弘的脖子,把自己艳红色的棉外套塞在他怀里。他说阿弘本命年,一定要穿红外化太岁。阿弘凑上点歌台,拿起话筒就吼:“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让风痴笑我不能拒绝……”撕心裂肺状。
我想起遥远的高三校庆,那时我们正迎接省一级达标校考核,校园笼罩在份外涌动的激情中。老校长常在教学区现身,微蹙着眉头四处逡巡。评分标准中,学生综合素质是考核指标,开展丰富多彩的教育实践活动,学生广泛参与,能加一分,所以校长破例允许高三学生参与校庆。
建于60年代的大礼堂,青砖灰瓦高,约十米挑高,能装下三四百人,平日做篮球场,偶有大会、文艺演出,也都放于此处,有时还播电影。礼堂外的宣传栏,新贴的油印电影海报总能引发阵阵骚动。为了校庆,学校早一步整修礼堂,半人高的主席台铺上红毯,再垂挂几层酱红色的幕布。木质舞台多了标记,预防正式演出偏台。各班级上报的节目得经过严苛的海选,才能上演。晚会那天,礼堂塞下了半个学校,颇有年头的灰墙几乎盛不下喧闹的音乐,撑得发胀。教导主任一改往日严肃,手指在膝盖上跟着打节拍。我握着节目单坐在前排,远处传来后台道具碰撞的响动,混着晚风里若有若无的花香。
阿弘被撺掇着加入了舞蹈节目,在晚会的后半场。电子舞曲响起,是大火的韩文歌。后排同学踢到音箱线,杂音骤起,阿弘嘴角微牵,眼盯幕布,仍保持举手姿势,眉间粉渍被汗洇开。
“太酷啦!”兄弟们吹着口哨起哄。阿弘竟有些羞涩,低头扯衣角。
我坐在台下,整个礼堂隐隐震动。气氛暖融融的,与音乐和在一起。灯光晃过舞台,在阿弘脸上打上光斑。他穿着皮夹克,拉链半敞,露出印篮球的白背心。发胶将头发往左支棱,结成晶亮的块,正是发廊最火的“八神头”。他白粉敷面,腮红斜扫过颧骨,笑意掩着骄傲。
我低头看自己,暗淡得像礼堂里的阴影。我好像习惯了当观众,也擅长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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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KTV,温度猛降,迎面是空气的冷冽。阿弘的红外套明显小了,勉强上身,衬得他像只笨熊。“他妈的,一回来就喝酒,头痛死了!”他抱怨,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不快,反倒是些洋洋得意。
折腾到凌晨,我的肚子早就饿了,步子很自然往民主街去。若说怀乡,最直观的还是我的胃。省城菜色多是甜口,炒青菜都能放砂糖提鲜,吃多了腻味。我总挂念民主街的牛肉粉,滑白的粉干,浇上浓稠的牛肉汤,再盖上香辣入味的牛肉片,临上桌,老板还会顺手撒上一把葱花。低头窸窣猛吸一阵,汗水淋漓,很是尽兴。
“他们那些人,小孩都会打酱油了,就连阿斌的女儿下半年都要进幼儿园,X!”阿弘抹着嘴,带着羡慕说。牛肉粉虽然讨嘴巴喜欢,但肠胃已经不买账了。香辣的牛肉汤下肚,胃里像着了火,汗被逼出来。
年前,阿弘卖掉凯迪拉克,换了理想L6,旧车的售价不及当初三分之一,辉煌不再。“试驾半小时,Nappa真皮座椅坐得太他妈爽,直接想把凯迪拉克开到河里”。周末,阿弘把渔具塞在后备厢,开着新车找僻静处钓鱼。他说,到傍晚,日色将尽,心里特别安宁。
我很吃惊,没想到这是他向往的生活。
“我爸那天说,我俩肯定有病,什么年纪了,还孤家寡人。”
我没想到自己成了阿弘父亲嘴里的反面教材。
去年,阿弘的祖父过世,祖母愈发催促,说到激动处,还抹眼泪。阿弘小时候是祖母带大的,感情深,被逼得没办法。事实上,他并没闲着,走马灯似的换过好几个女友。现在处的,没正经工作,在商场卖衣服,但对他千依百顺。只是不知怎么,两人始终没有谈婚论嫁。
我理解这重焦虑,身边人相继走入人生下个阶段,自己却被卡住。明明每次的选择都合情合理,结局却不尽如人意,不知哪一步行差踏错。回过神,已是第三个本命年。我常觉察到那股力量,它藏在隐蔽处,无时无刻不作用于你,推着你前进,摧枯拉朽、不容置疑。跳动着的、鲜活的少年,被它归入巨大的、不出奇的轨道,像宝石被磨旧,失去了剔透的光彩。
阿弘结婚那年,我吃完席,坐动车返回省城。想象着县城离我越来越远,我给阿弘发了一条短信:
“我常想,我是想做坏孩子的,所以看到你才觉出奇怪的吸引力。多年过去,你是你,我还是我,完全不同的彼此,走得不算近,在心底却始终特别。或许,有些人本就是你想却永远变不成的样子。你早我读大学、早我工作,如今也早我结婚,人生节奏从未同调,但我的祝福永远真诚,相识十年,幸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