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外的青石驿道上,一架雕轮绣帏的香车缓缓朝进城方向驶去。
油纸梅花暖帘被掀开了,一只修长白皙宛如象牙雕就的手轻轻扶在窗栏上,手的主人仅只露出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眼望向窗外,眼波熠熠生辉,如泉水上跳脱的一抹光。
不远处的城楼上,缀满了正红色缎子扎成的花球,城里鼎沸的人声乐声升腾至半空中,云层一般厚厚地笼罩着整座城池。
进了城门,喜悦欢腾的景象随着掏心挖肺的香气一道扑面袭来,街道上处处张灯结彩,长长的流水席上,百姓们一个个吃得满面红光,席上酒食丰盛,都是来自北方的特色菜肴,熏至焦黄的乳酪,烤得金黄松脆无比的整羊羔,乳白色的马奶酒——以及微笑着不停斟酒、美艳热情的草原姑娘。
绝色的白衣男子轻叹了一声,“看来老头子还真给他女儿找到了个有钱相公啊!”
铃铛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缓缓朝后退又不断出现的美食佳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公子……我们已经赶了大半天的路,不如……不如先下去吃点东西再进宫吧!”
夜无抿嘴妩媚一笑,拿折扇轻敲了一下铃铛的头,“真没出息,老头子那么大老远巴巴地派人将我请来,难道宫里备下的还会比这外面的差不成?”
皇帝老儿要嫁女儿了,女婿是北方草原上独霸一方的沧遥国王子,老头子高兴得不行,年初就在夜无手里买了许多从异域进口的宝石香料做嫁妆,让他狠赚了一笔。
眼看公主大婚在即,夜无正犹豫着要不要进长安讨杯喜酒的时候,老头子已经派人百里加急来请他进宫了,他只好备了份礼物,带着铃铛日夜兼程赶到长安。
马车刚行至皇宫门口,宫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一向和他熟络的小胡子皇帝的贴身太监福禄躬身向他请了安,低头领着他匆匆朝内殿走去。福禄平日里爱说爱笑,今日却只凝沉着一张脸,闷闷的赶路,大概是跟其他太监赌钱输得有些惨重。
夜无正打算赏他几锭金子哄他高兴,突然诧异地发现福禄没有领他走向皇帝老儿见客的正阳殿,反而领着他朝银妆公主的菡萏苑而去。他停下脚步,拍了拍福禄的肩头,“喂,你没有带错路吧?公主殿下大婚在即,我虽然是很想抓住最后的机会一亲芳泽,但如果被沧遥国那个野蛮的王子知道了,怕是不大说得过去吧?”
福禄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公子,别问了,到了你就知道了。”
夜无识时务地闭上了嘴巴,走进菡萏苑,他终于感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劲儿了,这静雅的院落摆放着许多颜色艳丽的花卉,亭台楼阁上披红缀彩,装点得喜气洋洋,然而往来的宫女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每个人的脸上如出一辙全部是惶恐的神色,无边无际的寂静衬在满园的喜庆之气里,分外诡异。
刚一脚踏进银妆的寝宫,一大团金黄色的东西冲过来一头栽进了夜无的怀里,鼻涕眼泪一股脑儿全糊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夜无,快帮朕救救银妆啊!朕不能没有她啊!”
白衣男子不动声色地把哭得很不成样子的小胡子皇帝转移到福禄怀里,径直往床榻边走去,华美的软烟罗帐帏中,卧着这个王朝最珍贵的明珠。然而仅一瞥,夜无秀美的眉峰便微微蹙起来,别过头去,再也不忍多看一眼。原本倾国倾城的绝色少女,此刻苍白瘦削得如同纸片一般紧贴在被褥里,呼吸比蝉翼更薄弱,明明不是荼靡的季节,却仿佛已经开到了末路。
福禄搀着泣不成声的皇帝艰难地走到夜无身边向他解释:“大婚庆典前阵子就筹备好了,皇宫上上下下都挺高兴的,谁知道公主三天前突然病倒了,这些天请遍了所有的太医都瞧不出来怎么回事,人眼看着一天一天不行了,沧遥王子住在宫外的行馆里,还在城里大摆流水席宴请全城百姓,就等着七天后迎娶公主。陛下急得不行,又不能声张,这才请了公子过来……”
小胡子皇帝从福禄怀里挣出来,重新扑到银妆的床榻边呼天抢地,很是吓人,夜无慌忙领着银妆的贴身婢女逃了出去。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满心忧惧,却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偷偷朝夜无绝美的脸庞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小脸腾地一下红透了。
春色满园,夜无一边沿着花径走,一边闲闲地折了枝蔷薇伸到鼻子底下轻嗅,“银妆公主是不是嫌弃未来的夫君长得太野蛮,心里不愿意嫁到沧遥去?”
小丫鬟红着脸摇了摇头,“不是的,公主殿下自从去年冬天在宴会上见过沧遥王子之后,两个人就互相钟情。公主得知王子向陛下提婚时很开心的,准备大婚庆典的时候也一直很高兴,并没有不愿意嫁到沧遥去。”
“那她病倒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呢?““那天上午沧遥王子进了京,带着聘礼拜见了皇上,虽然依据礼法不能与公主相见,但不时有小太监来菡萏苑向公主殿下报告情况,所以公主殿下一直守在寝宫里,哪也没去,中午用过午膳,她在房间里试了好几遍嫁衣,又把王子带过来的聘礼都细细把玩了一遍,后来累了,就去睡了,一直到薄暮都没起床,我去叫她起来用晚膳,却怎么也叫不醒了。”
夜无叹了口气,叫小丫鬟回房照顾银妆去了,园子里很静,日光很好,他走到荷塘边上时,一抹明丽的红色突然隔着回廊跃入他的眼中,让他的唇角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他悄无声息绕到回廊另一边,红衣少女正嘟起嘴对着水里面甩石子,一边恨恨地扔一边嘟囔着,“假公主生病了都这么着急,要是真公主病了岂不是该去死?”
潋滟的水光倒映在她的眼波里,明艳不可方物,因为生气而微扬起来的下巴像枚精致的玉器,冰冰凉凉敲打在夜无的心上,他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猛回头,看清楚是他时,原本便难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你也是来看她的?”
白衣公子紧挨着坐在了她身旁的石凳上,笑意更盛了,鼻翼妩媚地皱起来,“怎么,流云迷途知返,准备重追前世的恋人啦?”
小蛮一张脸涨得通红,黑宝石一般的眼睛心虚地望向别处,“哪有!流云是来送小胡子皇帝订的酒的,才不是来追她的!况且这个又不是真的,只是个冒牌货而已!”
小蛮说的没错,自那夜从夜无的庭院里仓皇离开后,银妆再没有回过皇宫,一直杳无音讯。宫里的这个公主是银妆以前的贴身侍女,多亏了这个假银妆带路,夜无和流云那次才能顺利从枯井里救出小蛮,因此虽然明知道她是假的,他们也一直没有点破。
夜无轻轻挑了挑眉毛,“哦,不是来看银妆的,那怎么不见他的人呢?难道是迷路迷到菡萏苑去了吗?”
“你……”红衣少女恼羞成怒,说不出一句话,顺手将手中的石头砸向了夜无的俏脸。
哭得筋疲力尽的小胡子皇帝终于被福禄拖回寝宫休息去了,夜无和流云留在菡萏苑商量对策,小蛮抱着点心盘子倚在门口,冷冷地看着眉头紧锁的两个人,恨恨地不断朝嘴里塞东西。
沧遥王子的聘礼颇为丰厚,大大小小的锦盒里,华贵的珠宝玉器皆是中原难得一见的极品,此外,光泽莹洁的麋鹿角,绚烂如活物的紫金貂皮裘等塞北苦寒之地独有的特产,更是让夜无流云大开眼界,连一直心有不顺的小蛮也忍不住扔下手中的点心,溜过来伸手抚摸。
点查到一个小檀香盒时,盒子里是空的,夜无把小丫鬟鹦哥唤了过来,“这个盒子里原本装着什么?东西哪去了?”
鹦哥皱起眉头细想了一下,又摇了摇头,“物件太多,我想不起来是什么了,不过这几天并没有外人来过,东西应该不会丢。会不会……会不会被公主殿下拿到哪里去了?”
夜无眼睛一亮,几步走到床榻边掀开水红的罗帐,“小蛮,你和鹦哥一起来找一下,看看银妆的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饰物?”
小蛮看着气若游丝双目紧闭的少女,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翻看,生怕手一重便把她的呼吸给掐断了。
银妆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根没有缀任何玉石的红绳子,小蛮指给鹦哥看,“这是什么啊?以前就戴着吗?”
鹦哥点了点头,“听说是公主殿下以前一个道长师父留给她做纪念的,所以一直戴着。”
小蛮冷汗了一下,那个正牌银妆走得还真是决绝啊,居然连这种细微末节的东西都没放过。
鹦哥的手停滞了一下,轻声唤道,“长孙公子,流云先生,我找到锦盒里的那样东西了!”
三个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银妆胸前的衣襟稍稍敞开了一些,一个蚕茧形状的坠子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那个坠子通身血红,里面隐约流动着丝丝缕缕红至发黑的絮状物,衬在少女苍白的皮肤上,无端让人觉得阴森可怖。
鹦哥回头解释:“听送聘礼过来的使臣讲,这是沧遥国的镇国宝物之一,这次用来做聘礼,以显王子的赤诚,这坠子名曰相思茧,传说是上古时候一对仙人眷侣用女娲补天所剩的五彩石炼成,这世间只有三颗,受此茧祝福的情人,必能像上古时代的那对神仙眷侣一样,生生世世,白头到老。公主殿下可能看它精致可爱,所以戴上了。”
小蛮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清歌那时候脖子上也戴着一个这样的红坠子,只是,她怎么没能跟海皇在一起呢?这么说起来的话,戴着这相思茧的情人,不但没能在一起,反而都出事了呀……”
小蛮话音未落,夜无和流云对望了一眼,顿时双双脸色煞白。
夜无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小蛮、鹦哥你们两个出去吧,守在院子门口,谁也不要放进来。”
鹦哥乖巧的道了个万福,往门外走去,小蛮冷哼一声,站在原地动也没动,“最看不得你们装神弄鬼故作神秘了,我不走,偏要留在这儿,看你们玩什么把戏。”
流云无奈地摇着头浅浅一笑,宛如皎洁的月光流过玉璧,他摸了摸小蛮的头发,“好吧,你乖乖站在门口,别过来,也别出声。”
淡淡的芙蕖花香顺着他的发丝流泻下来,轻轻地将小蛮包裹其中,宛如寒烟轻拢住春柳,刚刚还蛮不讲理的红衣少女突然觉得心内变得很软很软,脸一径红到了脖子根,点了点头,乖乖站到门边去了。
夜无和流云在银妆的床前站定了,双双伸出修长秀美的手指,缓缓舞动,嘴中喃喃重复着相同的咒语。
银妆公主原本旖旎粉嫩的水红色帷帐内,渐渐升腾起淡淡的黑色烟雾,那烟雾的来源,正是公主项上红如碧血的相思茧。
夜无流云口中的咒语越来越急促,急雨一般散落在空气中,自相思茧中渗出的黑色烟雾也如灵蛇一般蜿蜒浮游,在公主的身体上方萦绕着不肯散去。
春日的午后天光明媚,然而小蛮只觉得黑暗且寒冷,光线和温度一寸一寸跌下去,仅一窗之隔而已,光和暖怎么也进不到这屋子里来,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夜无和流云的额头上先是冒出豆大的汗珠,旋即以最快的速度结成了霜花,黑色烟雾随着他们的咒语不断变幻,一点一滴凝聚起来,最终化成了具形的实体。
小蛮呆呆地看着那个黑色烟雾凝聚成的实体,刹那间忘掉了周遭的一切,全部心神都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个一袭黑裙的绝色美人,头挽惊鸿髻,如削肩头上墨黑的长发随着黑纱裙裾翩翩舞动,宛如来自异界的魅蝶。萧瑟衣饰衬出的,是一张光华夺目得让人心悸的脸,额心印着一枚精巧的黑色雀翎印记,静婉的眉目间,那抹望尽沧海的荒芜不仅没有折损她的美貌,反而让每一个见着她的人都不由自主从心底生出无限的怜惜之情,直想紧紧拢住她纤瘦的身体,给出所有的温暖。
她的身影淡淡的,半透明,仿佛一阵风过,就能吹熄。
她看着身旁不断结印的两个男子,带着淡淡倦意的唇角微微一翘,绽放出一抹绝世的笑容,“是天族和白狐的后人吗?呵呵,黄口小儿,不自量力!”
她的声音很冷,宛如绮罗之丝,冰冰凉凉地从心头滑行而过,不仅小蛮,连夜无和流云都被这温柔的凉意魅惑了,不知不觉又多添了几分对她的怜惜之情。
正恍神间,黑衣美人轻启樱唇,低声念了几句咒语,夜无流云结印的手指同时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弹开了,仿佛疾风吹散雾霭,黑衣美人谑笑着看了他们一眼,以最轻盈的姿态化成烟雾,钻回银妆胸前的相思茧里面去了。
夜无和流云沮丧地停了下来,白衣男子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她额间的雀翎印记仿佛在哪里见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究竟是什么人呢?能在上古圣物上结下如此强大的灵咒。
流云搭了一下银妆的脉,忧心忡忡地转过头来,她的脉息愈发弱了,如果不尽快弄清楚灵咒的来头,只怕当真没得救了。
一直怔在门口的小蛮这才回过神来,几步冲到床边,“这还不容易,把相思茧解下来,拿回我家的狐狸洞去给我老爹看一看,他晃荡了那么多万年,总不至于像你们一样连个灵咒都弄不清楚。”
性急的红衣少女正要动手,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止,“慢着!”
流云夜无和小蛮齐齐惊诧地回过头去,房间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们居然都没有发现!
那是一个中年道姑,月白色的道家装束,手上拿着雪白的拂尘,黑发挽成简单的朝云髻,眉目清冽,神色漠漠。
相思茧上的灵咒是修罗血咒,是修罗族人以血为祭结成的,倾注了施咒人最大的怨念,灵咒施行时会与被施者灵魂血肉紧紧契合,你们如果将相思茧从银妆项上取下来,她立时便会气绝身亡。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目无表情,却自有一种威慑力,吓得小蛮慌忙把手缩了回来。
流云起身一揖,“多谢道长提点,未曾请教道长法号?”
中年道姑低眉敛目,稍稍垂了下头以示回礼,谢字倒不必,贫道法号白石,与银妆公主有师徒之义,早先曾在银妆腕上系了根念力绳,若她有何不测,贫道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能知晓,要不然也没有办法在今天赶到。
小蛮偷偷瞥了一眼假银妆手腕上那根平平无奇的红绳,再一次冷汗了一把,身为师父,居然没有认出这是个假徒儿。究竟该说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还是该说师父不学无术老马失蹄呢?
修罗族乃上古魔神之后,雄踞西荒二十四界,势力强盛。修罗族人个个勇猛无敌,生死无惧,以战斗为毕生之要义,历届修罗王的修为更是与天族君王不相上下,是九州八荒之上连天族都要礼让三分的部族。
修罗族普通族人均生得奇丑无比,身形可怖,只有王族一系血脉美貌端正,气度高华,额间生而带有雀翎印记,相思茧中的黑衣女子,定是修罗王族无疑。
事情跟修罗王族牵扯上关系,还真是愈发棘手了!
流云轻抚额头道:“我年少跟着师父在昆仑山学艺的时候,修罗王倒是来和我们喝过几次酒,也算有些交情,修罗界有一种花名曰迷途,原本生长在蓬莱岛上是寻常的白色,三千载才得一株碧青,然而修罗王将它移植到修罗界后,居然长成了绚丽的金紫,这种变异的仙茱酿成的酒通常会有奇效,不如我借讨花之名,去打探一下那黑衣女子的来历。”
夜无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事不宜迟,明早即刻出发吧。”
白石道长略点了点头,“我也同你们一道去。”
第二天一早,铃铛驾马车载着一行四人一路西行,夜无在两匹马身上下了咒,马车几乎飞一般在广袤无边的荒漠上驰骋,不足半天功夫便到了修罗界。
身后是一望无际的黄沙大漠,眼前赫然横亘着一堵绵延不绝高耸入云的黑色巨石城墙,白衣公子用折扇勾起车帘,流云你带着小蛮去见修罗王吧,一个时辰后仍在这里会合。
小蛮跳下马车,鄙夷地看着夜无,“娘娘腔,你怎么不去?怕了吗?”
夜无斜斜扫了她一眼,嘴角浮起了笑意,“我确实怕了,我怕那些奇丑无比的女修罗见本公子生得太美,一定要强留我做相公,那小蛮你不就没得嫁了?”
红衣少女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要脸,像你这种娘娘腔,也只配娶个丑绝人寰的女修罗。”
白衣公子“啪”地一声摊开折扇,“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是啊,所以家父只好为在下定下小蛮做娘子啊!”
“你……堂堂赤狐族族花,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小蛮挥拳便要打,被流云拉住了,好了好了,别闹了,办正事要紧,快走吧。“小蛮恶狠狠地瞪了夜无一眼,乖乖跟着流云走了,走着走着,她的一颗狐狸心突然噗通噗通狂跳起来,夜无那个娘娘腔说得不错,那些女修罗生平没见过什么美男子,如果见到流云之后春心难耐一定要霸王硬上弓……自己和流云的法力又低得可怜……那……那可如何是好……
她抬起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青衣男子釉瓷一般幽丽的侧脸,心里暗暗叫苦,然而已经无路可退了,只得硬着头皮往修罗界阴森森的黑玄铁城门走去。
守门的卫士帮流云向修罗王通报之后,城门很快便打开了,一个侍卫打扮的修罗在前面为他们引路。
小蛮拼死咬住嘴唇,才忍住没有发出惊叹之声,相思茧中的那个女修罗那般倾国倾城,眼前的这些修罗武士却……呃……长得委实太有创意了些……沿路所见这么多个,居然没有一个的身形是重复的,青面,獠牙,犄角,多余的头、手、足,完全不受任何规则的限制,在修罗们的身上想长在哪就长在哪,别提有多为所欲为了。
也有许多女修罗——从容貌身形上并不能辨别出男女,不过女修罗身上多了一堆一堆的艳色衣裳和首饰——果然被流云的美貌震撼了,不时用她们血红色的巨大眼球朝这修罗界难得一见的美男子暗送秋波,小蛮再也沉不住气了,冒着被她们的血喷大口一口吞下去的危险,拼命抓紧了流云的手,一副护食的表情狠狠瞪回去,伤了许多正值绮年的女修罗的心。
流云装作懵懂不知,无视周遭的无声之战,任由小蛮拉住他的手,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修罗王朱雀亲自出了修罗殿来迎他们,小蛮看着墨色台阶上那个衣袂飘举的人影,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这个让九州八荒将士闻风丧胆,声威直*天君的修罗男子,容貌居然比相思茧中那个黑衣女子还要精致几分。
他墨黑的长发高高盘在头顶,着一袭凤羽紫金锦轻裘,额间的黑色雀翎印记与漆黑至发蓝的双眸交相辉映,宛如反射着浓重夜色的翡翠,多看一眼,便觉得天旋地转一般的眩晕。
小蛮还在兀自发呆,流云已经上前与他行过礼了。
或许因与流云有故交的缘故,朱雀并不如他看起来那般高傲冰冷,倒算是个和善的人。他在偏殿中招待流云和小蛮,得知流云想要迷途花之后,即刻吩咐侍卫去园子里采了许多,又用骨盒装好了送到流云手上。
闲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流云抬头看着王座上的朱雀,含笑开口了,“其实流云此次叨扰除了要迷途花,还想向陛下打听一个人。”
容貌绝美的男子略抬了抬眉,“哦,什么人呢?““一个年轻貌美的黑衣女子,性子有些孤傲,额心也如陛下一样,有一个黑色雀翎印记,想来应该是修罗王族。”
流云话音未落,朱雀已经冷冷的开口了,“修罗王族中已经很多年没有女眷,你一定是猜错了。本王还有些政事要处理,如果二位不嫌弃的话,便留下来用午膳吧!”
下逐客令的时候,修罗王面色泠泠,美目中渗出隐隐的愠意,那一刹那,小蛮不自觉得便想象出他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情形,不由得没出息的胆寒起来。
流云倒不以为意,微微抱拳一揖,“原来如此,想来是我猜错了。多谢陛下赐花,我们就此告辞吧。”
小蛮战战兢兢地跟着流云往外走,一路上既害怕修罗王改变主意抓他们回去处死,又害怕有女修罗蹦出来要拉流云去做乘龙快婿,直到修罗界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她才算彻底松了一口气。
夜无的马车远远等在太阳底下,两个修罗武士搀扶着喝醉了的同伴正朝马车走去,红衣少女慌忙拉了拉流云的衣角,“你看,那三个丑八怪想干吗?”
流云没有回答她,淡淡地笑了。
让小蛮更惊讶的是,他们居然拉开车帘走了进去,然后是一声惨叫,难道他们把等在里面的娘娘腔给吃了吗?小蛮正要赶过去看个究竟,流云却拉着她绕到车后面,进了一个暗格。
虽说是暗格,倒也够宽敞,而且还能透过菱花窗的缝隙看到前面车厢里发生的事情。
她迫不及待的把眼睛凑了上去,顿时吓了一大跳——相思茧里的黑衣美人,正端端正正的坐在车厢里,气若幽兰,顾盼生辉。
原本醉酒的那个修罗武士一下便被吓醒了,哆哆嗦嗦跪拜在地上,“公……公主殿下……”
坐在他右首的修罗虽然相貌也和他一样丑陋,却长了一双极狐媚秀美的眼睛,亮如一城的碎钻。
狐狸眼修罗拿了把雪亮的匕首,从那个醉酒修罗的额头开始划,血顺着刀尖蜿蜒渗出,醉酒修罗吃痛却不敢大叫,生怕挣扎之下那把刀一划到底。
刀尖划到眉峰的时候止住了,狐狸眼修罗吃吃地笑道,“公主殿下离开修罗界太久,有些记不得往事了,我瞧着你应该是个聪明机灵的人才对,你是选择跟公主殿下讲讲她以前的故事呢?还是选择毁容?”
“公主殿下开恩!”醉酒修罗满脸苦色,忙不迭求饶,“小人平生修为不够,就靠着这张脸吃饭了,万万不能毁容。我说……我说……”
小蛮在后面看着他那张惨不忍睹的用来吃饭的脸,差点儿笑岔了气。
“好吧,只要你不耍花样,我们也不忍心割破你这么俊俏的脸,不许有一句假话,否则……”伴随着杀猪般的嚎叫,狐狸眼修罗手中的刀尖又深了一分。
“公主殿下饶命啊,小人不敢有一句假话。”
座中的黑衣美人名叫明姬,是现任修罗王朱雀的同胞妹妹,曾经的修罗公主。
修罗王族自古以来,极少诞生女婴,明姬公主是前后数十万年中唯一诞生的一个,不仅姿容绝世,悟性又极高,年少时候修为便已在修罗界难逢敌手,深得父亲和兄长的宠溺。
自小由着父兄的宠溺,她的性子极坏,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能阻止她,不想做的没有任何人能*迫她。修罗王族的其他旁系宗亲中,有许多年少英俊的贵族王孙属意于她,然而她一个也看不上,把前来提亲的人全部扫地出门了,修罗王和修罗太子便也不勉强她,一切都由着她的性子来。
明姬七万岁那年,一个人出了修罗界游荡,不知怎么救回了一个昏迷的异族男子。那个异族男子其实是杀了夜叉族的庇护神兽,才受伤昏迷的,她没有告诉父亲,偷偷把他藏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夜叉族带兵来要凶手的时候,修罗王不知情,因此不肯让夜叉族的人进修罗界搜查,明姬公主非但没有将那异族男子交出来,还担心父亲责罚,把迷药下在酒里骗他喝下,然后跟那个男子一起私奔了。
当时的修罗太子朱雀刚好带精兵去平定叛乱了,修罗殿中只剩下受药力牵制的修罗王和少数修罗将士。失了神兽的夜叉族举国激愤,一夜之间将所有兵力集中在修罗殿外,任由修罗族人再骁勇善战,终究寡不敌众,一场死战后,修罗王战死,修罗殿血流成河,当真成了修罗地狱。
朱雀太子平定叛乱回来之后,一鼓作气将夜叉族*到境外,处死了所有攻打修罗界的主将,仍然悲愤难当,下令修罗二十四界再也不许提起明姬公主,就当这个女人从未存在过。否则,杀无赦。
从那之后,修罗界再也没有人得到过她的消息。
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公主殿下……你走之后的事情……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那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修罗武士哭丧着一张脸,额头上汩汩冒着血泡,别提有多瘆人了。”
长着狐狸眼的修罗嘿嘿一笑,用沾血的匕首轻拍着对方的獠牙,“你不会傻得回去跟别人说今天的事情吧?修罗王可是明令过的,若提起明姬公主,杀无赦哦!”
“当然不会……我……我怕死……他满脸惶恐,真的哭了出来。”
狐狸眼修罗一掌将他击晕,从疾驰的马车中甩了出去。
流云和小蛮钻回前面的车厢,那两个修罗卸下脸上身上的伪饰,现出了夜无和白石道长的脸。
小蛮直愣愣地看着一直静坐在一旁没有出声的黑衣美人,难道是人偶吗?红衣少女好奇地伸手去触她莹洁得毫无瑕疵的脸,对方羞怯地低下了头,开口说道,“小蛮姐,是我啦,铃铛。”
美人粗厚的男子嗓音让小蛮吓了一跳,难怪刚才一直不开口!
夜无轻叹了一声,“唉,道长的易容术真是高明,这个假女人比真女人美了好多倍。”
小蛮不以为然地斜了他一眼,“那也比你好看!而且就算你扮成这个鬼样子,知道了她是修罗公主又怎么样?你还不是打不过她!真丢灵狐族的脸!”
白衣男子得意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古玉,黑中透出隐隐青蓝的底色,随着光线折射而时时变幻着色彩,如果有了修罗族的玉魂,那就另当别论了!
“流云刹那间脸色煞白,你怎么把这个给拿出来了?”
白衣男子眯起眼妩媚地笑了,“他们放在神庙里供着,顶多一年才去看一回,我用完再还回去就是了,有什么好怕的。”
流云苦笑了一下,“但愿如此吧……”
夜无把玉魂拿在手上细细把玩着,总之,这次能在修罗界这么顺利地探得敌情又取得宝物,都得归功于白石道长啦!
一直坐在一旁默不出声的白石道长微微一笑,眼中闪现过云烟一般缭绕的幻灭,“我平生所做的错事无数,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了。”
这样一句话原本平常,然而由一个方外之人说出来,气氛顿时无比诡异。
流云和夜无微微一怔,没有说话,小蛮和铃铛虽然神经大条,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因而都收了声,车厢里静得只剩下马车轮辘辘的转动声。
窗子外面,落日余晖将一望无际的荒漠装饰得分外荒凉。
小胡子皇帝没有其他办法,绝望之中已经彻底将银妆的性命交到了夜无一行人的手上,菡萏苑的太监侍女全部都被支走了,偌大的庭院只剩他们这几个人。
白石道长易容术绝世,法力却稀松平常,只能和小蛮一同守在银妆的卧房门口当门神。
黑色玉魂静静悬浮在半空之中,夜无和流云用诀将玉魂的神力引到各自身上,嘴中喃喃重复着咒语,挥舞双手结印。随着他们的咒语声,空气缓缓起了波动,颤巍巍一阵一阵传播过来,仿佛像风吹过水光粼粼的湖面。
咒语声愈来愈快,空气里的波动亦越来越明显,银妆床榻之上的那一片空间抖动得无比剧烈,水红色的软绢帘幕几乎在猎猎飞舞。
黑色烟雾再一次从相思茧中渗出来,被无形的咒力一点一滴牵扯着离开银妆的身体,夜无和流云齐齐收了声,将诀直直击往相思茧,悬浮在空中的玉魂刹那间大放异彩,兜头罩住了整间屋子。
宛如一朵黑色的大丽花翛然绽放,绝色倾城的黑衣美人从虚无中衣袂翻飞地跌落到地下,满面怒容地看着与她斗法的两位男子。
依然是淡淡的影子,半透明的实体,然而眼中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纵是仙体,我也有办法打得你们灰飞烟灭!”
夜无和流云静静的看着她,笑而不语,她猛然抬头,一眼看到了悬在半空之中的黑色玉魂。
诸多的光影从明姬美丽的杏眼中变幻而过,沉淀到最后是残阳古道一般的荒芜,她全身的锋芒都收敛起来,仓皇地垂首,冰凉的声音中蕴藏着掩饰不住的牵挂,“很好……很好……他借玉魂给你们来对付我……他……他还好吗?他是不是……恨我入骨?”
明姬没有落泪,然而她哀感顽艳的神情,像茫茫雪地里夕阳的最后一抹艳色,又像雨天凋零后随水波浮沉的一瓣落花,无端叫人心疼无比。
小蛮再也不忍心看夜无流云对她辣手摧花,于是几步冲过去挡在她前面,储着满眼泪光,大声冲她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拆散有情人?快点离开银妆的身体,我们便放你一马!”
明姬显然明白了小蛮的用意,眼中顿时闪现出感激之情,然而嘴角却浮现出一抹讥诮的笑容,“小姑娘,看到你,我便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年少时候的我,无论想要什么,都可以拥有,无论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应允。
九州八荒之内,从来没有谁胜过修罗一族。而修罗一族里,从来没有谁胜过我的父王和哥哥。因此那个时候的我,不大看得起天下男子,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委身于谁。
直到七万岁那一年,我游荡到东海,观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打架。
东海中七千里处有一座流波山,山上住着夜叉族的庇护神兽夔。它状如牛,通身苍黑,均是城墙一般坚厚的护身甲,出入海中都会引起狂风暴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而我看上的是它头上那只角,银白耀眼又锋利如闪电,用来做武器,真是再威风不过。
只是很不巧,我到的时候,已经有人跟它打起来了。那人身形太快,我看不清楚他的脸,不过他每一剑都能刺穿夔的铁甲,让这凶兽的血四处飞溅。夔剧痛之下更加震怒,吐出的火球威力数倍于平常,它身下的海水更是黑浪涛天,然而那人闪避起来丝毫不费力,墨黑的发丝与银白的袍裾翩飞,在那凶险万分的境况里,更显得分外迷人,若要用四个字来形容,芝兰玉树,便是再贴切不过。
除了父王和哥哥,我平生从没有看过第三人有这般潇洒的身手,不觉间竟看呆了,也不记得躲避,从岩石缝中走了出来,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与那凶兽争斗,每到凶险处,还会忘情地大声提醒他小心。多唤了几声,我便知道自己的提醒都是多余,那人仿佛背后都是长了眼睛的,轻而易举的便能躲过攻击,夔根本不肯能伤得了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夔的爪牙就要触到他,我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大呼出声……生怕……生怕他当真被伤到了。
这个样子的我,让自己非常生气,我堂堂修罗族以武力著称天下,为什么要在这里看别人大展威风还为他担心?
就这样,他跟夔大战了三天三夜,天地为之失色,而我也一边担心,一边生气的在旁边守了三天三夜。
夔快要倒下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骄傲都被踩到了脚下,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抢在他之前杀死夔,抢到那只兽角,然后再杀死他。
我绝不能失去身为修罗族,身为魔神之后的骄傲。
我飞身跃出,直冲海面上的凶兽而去,修罗刀贴着夔的脑门削去,誓要一刀取下,谁料濒死的夔突然睁开血红的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将头上的利角直直顶过来做最后一击,那时刻我整个身子已经紧贴过去,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眼看胸膛就要被刺穿,我慌忙念诀护体,然而身体却在电光火石之间被震飞了,我在空中转过头去,眼睁睁看着夔银白色的角从那人后背直穿到前胸来,他头也没回,一掌拍在夔的脑门上,那凶兽气数已尽,悲鸣一声沉沉倒了下去。
我仍然还在后怕中,蜷在地上瑟瑟发抖,那人艰难的走到我身边,将夔的角从胸膛里一把扯出来,在已经难辨颜色的袍角上小心翼翼擦干了血迹,温柔的递到我眼前,轻声说,送给你。
那一眼,我才彻底看清楚他的样子,他生得并没有多好看,甚至不及我哥哥万分之一,然而,他有一双那么温柔那么明亮的眼睛,在重重叠叠的血污之下,依然璀璨如星辰。
我就在那一眼中,彻底沦陷了,此生再也无法回头。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人送的礼物,由于斗了太久,他早已力竭,再加上凶兽最后的一击,他胸前血流如注,一身银白的袍子全被染得通红,冲我笑了一笑之后,便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
这个时刻,本是我杀死他的最好时机,可惜,我已经下不了手了。
非但下不了手,胸中还突兀奔着一句话,他若没有救,我也不能活了。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夜叉族,听着四面八方的咆哮声传来,我匆匆抱起他伤重之后现出的原形——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捏了个诀从滔天的巨浪中遁走。
黑龙昏迷之后的睡容天真稚拙如孩童,我百看不厌,然而抱起来终究不方便,我便将他缩至小蛇一般大小,藏在袖子里。修罗界有许多奇花能愈重伤,我心里挂念着他的伤势,因而没有恋战,打退追兵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逃回了修罗界,瞒过父王,将他偷偷藏在了自己的寝宫里。
许是我打斗时被认出来了,当晚,夜叉族的族人便在城门外面叫嚣,要我父王交出凶手。我父王威武一生,最看不得的便是别人的嚣张气焰,因此他站在城楼上,冷冰冰的叫夜叉离去,等他彻查后再说,若凶手当真在修罗二十四界,一定会连同藏匿者一并交出去给夜叉族处置。
我太清楚父王的性格,言出必行。我自己没什么,大不了再杀出一条血路,但是那人服下的丹药药效尚未完全发挥,才只由黑龙变回了人形,依旧昏迷不醒,若是被交给夜叉族,族人先回绝对只有死路一条。
父王开始派人四下搜查,城门的关卡也被严防死守住了,眼看着就要搜到我的寝宫,那短短的片刻时光,我拥住双目沉闭的白袍男子,看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此生除了救他逃出生天,似乎再无任何其他意义。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改变我一生命运的决定,也是让我此后漫长光阴里,一想起来便悲恸不能自已的决定。
后来我重复问过自己几千几万遍,若是再回到那个时候,你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几千几万遍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我会。
不管后来事情朝怎样的境地发展,在那一刻,我是爱他的。那么深切地爱着他,爱到不惜牺牲任何东西,任何!
我将加了半夏的酒亲自送到父王的寝宫去,谎称要陪他喝酒,父王很高兴,说我已经许多年没有陪他喝过酒了,那一晚父王灿烂的笑容,成了此后缠绕我一生的心魔。连喝了许多杯之后,半夏的药力发作了,父王软绵绵的趴在了桌子上,我从他腰间解下出城的令牌,驾着一早准备好的马车,冲进了茫茫夜色里。
修罗界黝黑的城门缓缓合上时,我回过头去看,看着看着就落泪了。
那个时候,我还以为,后果仅仅是我再也回不了家园故土,再也回不到父亲和哥哥的身旁。
我一口气逃到很远的地方藏起来,在我的照料下,那人醒了过来,伤势也一天天好起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出了深山去采购食物,顺便打探修罗界的消息。
我记得那是一个六月的正午,我蒙着黑色头纱站在太阳底下,全身失去了任何知觉,只剩一颗心在满街的尘土中仓皇失措,无处可落。
修罗界没有交出凶手,失了神兽的夜叉族不肯善罢甘休,倾尽国力打上门来,骄傲的父王拖着被半夏麻痹的身体,带着寥寥数百修罗将士,出城迎战。
父王战死,修罗界一夜之间遍成血海,兄长再也不认我这个妹妹了。
我站在盛夏的太阳底下,陷入这样一种境地,罪无可恕,归家无路,四顾无援。”
午后的天光苍茫,明姬冰凉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力,将众人都带入了她的伤悲里,小蛮更是怔怔地落下泪来。
黑衣美人顿了顿,灼灼地看着小蛮,满脸寂寥中又透出一抹绝艳的笑容来,小姑娘你天真如斯,必定是被人照顾得太好的缘故,让我猜一猜,是哪个呢?
她把目光促狭地望向小蛮身后两个同样玉树临风的男子,笑意更盛了,又或者,两个都是?
那个午后,我踉踉跄跄冷暖不知地回到深山的茅屋里,病倒卧床数月的时候,也有人这样照顾过我的。
他满身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修为没有用去建功立业,却用来捉野味为我补身子,变戏法逗我开心了。北荒的深山里杳无人迹,他为了让我遣怀,每日都抱着我跃上山崖早观日出,夜览明月,烟霞与群星底下,我与他静静依偎,久了,竟有一种错觉,这茫茫尘世间,似乎再没有其他任何人,就只剩我们两个。
那些日子,我一面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一面却缠绵入骨,生死两忘,事实上,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到最后,都是这样的吧,像饮下蜜糖一般甘甜的毒药,又像戴上生长着荆棘的花朵,冰一般彻骨的疼痛与火一般热烈的快乐从来都难舍难分,不离不弃。
我病愈之后的一个月夜,他一如往常地抱着我,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话,他说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叫我乖乖在北荒等他,待他完满解决了,自会回来找我,从此永不分离。
那夜的星光璀璨,他的眼睛一如我初见他时那般明亮,他那样郑重地吻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丢弃家与国,换来一个他。
我当然相信他。
当然愿意等他。
我在北荒苦寒之地一个人生活了很久,刚开始的许多年,我犹能平心静气的等他。我在屋门前种下一株琼花树,又在门楣上悬上一盏长明灯,每到暮色四合,那灯光便绵延数里,我担心他若在晚上回来,会找不到归家的路途。
雪白的琼花开了又落,我亲眼看着那株琼花树苦心修炼,逐渐成精,待到她化作清秀的白衣美人与我树下对弈时,我才惊觉他已经走了很久很久了。
琼花精默默垂下眼帘劝我,“姐姐,从你种下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千年了。如果是在等人的话,大可不必等了。那人,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那人,大概是不会再回来了!”
这句话像粒沙子一般硌在我的心上,那种痛楚,无天无地,日月无光。
仓皇之下,我只身踏上了前往北荒更北之处冰雪幻境的路途,传说中,上古圣物相思茧,就被那对打造他们的情侣藏在这冰雪幻境里,若能有缘得到它送给情人,必定可以生生世世白头偕老。
那个时候,我太害怕,害怕到恨不能抓住一切能够挽回他的筹码。冰雪幻境里无边无际都是白,没有任何一丝其他颜色,可是那种浩渺的苍凉和寒冷,根本不足与我的心境相敌。
同以往的寻宝人一样,我在被施过法咒的冰雪幻境里迷路了。
没有方向,没有食物,心力交瘁,至那一刻,我所有的骄傲被践踏得一丝不剩,因此脚下的冰山崩塌时,我没有使出法力来挣扎,任由自己坠落下去。
我只是想,就这样死去,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我再醒过来,发现自己居然身在又一重晶莹剔透的世界,原来那冰山之下,是一个冰晶筑成的宫殿,宫殿里空无一人,而殿中的水晶高台上,赫然安放着三颗殷红如血的蚕茧。
那自然便是让九州八荒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相思茧。
我不知道莫测的天数为何选择我来得到这三颗相思茧,但当时的我,几乎喜极而泣,我总觉得,大难不死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得到了相思茧,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我一定还有,重新见到他的那一日。
拿到相思茧后,我恢复了所有的斗志和信心,以最快的速度一路往南,离开冰雪幻境,再离开北荒,我要去找到他,亲手将相思茧送给他,然后带他回家。
呵呵,只可惜,我没有带回他,却带回一个与他有关的消息。
最开始他伤重现出黑龙的原形时,我便知道他是天上的龙族,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他非但是显贵的龙族,还是龙族的太子,九州八荒赫赫有名的战神,将来天君之位的继承人。
他在我出去找他的五千年前,也就是从北荒离开我不久,便在天宫里迎娶了天族的仙子。后来,那个天族的仙子给他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再后来,他带领天族将士征讨南海鲛人,被海国的海皇一刀贯穿胸背,战死疆场,元神灰飞烟灭。
天君含泪将他的遗体放进玄冰晶棺,沉入蓬莱的海底,享受与历代天君同等的尊荣。
他的一生悲壮又完满,只是这完满里,并没有我,没有留一丝空隙给我,给,为了他背弃家族、永失故土的我。
我浑浑噩噩孤魂野鬼一般游荡在无星无月的夜晚,心里想着,早知道等待我的是这样一个结局,还不如那时候便死在了冰雪幻境里,死在那虽然冰冷,却无比洁净的地方。
这个死字提醒了我。
那个时候的我,归家无路,生无可恋,只剩胸中一腔悲怒,和手中三颗相思茧。像个绝大讽刺的相思茧。
那腔悲怒有如红莲业火,将我整个身体都熊熊燃烧起来,无论怎么样都扑不灭,于是我只好任由它彻底燃烧下去。将目力所及之处,燃成一片血红的火海。
等到周身再凉下来时,我已经在这相思茧上了。
原来悲怒之下,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以修罗血为咒,将魂灵附在了这三颗相思茧上。
我诅咒天下间所有被它们祝福的情人,非死即离,永无携手之日!
窗子外面日光曈曈,黑衣美人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只在唇角多了一抹阴冷的笑意,然而,已经足够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寒而栗了。
白石道长自始至终没有抬头,面色却苍白如纸。小蛮愣了许久,突然呆呆地看着明姬道,你说的那个人……
她刚一开口,夜无和流云心里同时暗叫糟糕,然而已经来不及阻止。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小蛮真是从来不让他们失望。
“”你说的那个人,不正是银妆前世的那个爹吗?话一说完,红衣少女才如遭雷击——又闯祸了……
黑衣美人微微一怔,笑意旋即一层一层深邃起来,诸多幻灭在她眼中明明暗暗的拂过,最终缠绕在一起,杂花生树般绽放成绝美的姿容。她笑出了声,“呵呵,原来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屋子里很静,没有风,然而她的黑色纱裙与墨色长发一同猎猎飞舞起来,无形的气流从她身上蓬勃奔出,在空气中急速流动,小蛮慌了,连忙拼命摇手,“不……不……你听我说……这个银妆她不是真的……她其实……”
说到这里,小蛮发现自己又说错话了,慌忙转过头去看静立在门旁的白石道长,所幸她正望着虚空处,目光涣散,根本没留意到她说了什么。
明姬亦没有留意,拜小蛮提点,她已将这数万年来所有的委屈、悲伤、愤怒,通通化作念力集中在了一起,预备做最后一击。
呵呵,父债女偿,再公平不过了。
她返身要折回银妆项上相思茧的一刹那,夜无飞身取下原本悬浮在半空中的玉魂,将纤长的食指和中指并在唇上飞速的念诀,玉魂光芒大振,在银妆的床榻前形成了一道光之屏障,明姬虚薄的身影如同黑色的魅蝶撞上琉璃灯罩,挟带着如同月光碎屑一般的盈盈光点,从空中摇曳着重新又坠回了地面。
白衣公子清莹的眸子里不无怜惜,他定定看着面前的黑衣美人,幽幽叹道,“负你的人只有一个,你能不能不要再伤及无辜了?”
明姬拂袖站起身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全部敛去了,凛冽的蓝影,从她点墨一般浓黑的眼眸深处浮现出来,那是与曼陀罗相仿的,迷离而危险的颜色。她的声音虚浮的飘荡在光影之中,“美丽的小白狐,你当真以为,我会怕你吗?我不过是对借你玉魂的人存一分牵挂罢了。你若再不自量力,休怪我大开杀戒,叫这里所有人为我陪葬,包括,你心心念念护着的红衣小娘子!”
夜无淡淡的笑了,静静垂下眼睑,“那我更要阻止你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哪天送我和我的小娘子相思茧,由着你继续错下去的话,我岂不是也要跟我的小娘子永无携手之日。”
红衣少女羞红了脸,正要张口驳那登徒子,不知怎的瞧着他秋水般明净而波澜不惊的容颜,她的心突然第一次软了下去,愤怒与屈辱刹那间如云烟般消散得了无踪迹。
她和流云不约而同站到了夜无的身旁,无声的支持着他的决定。白衣公子秀丽的凤目间,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潋滟波光。
再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双方重新打斗起来。
流云和小蛮苦苦支撑着银妆床榻前的护身结界,夜无则和明姬在方寸之地内交着相斗,白色袍裾和黑色纱裙四下翻飞,打得难解难分。
突然间,一股强大的劲力直闯过来,流云帮小蛮挡去了大半,然而一口腥甜的热血仍然自她喉头涌了出来,与此同时,夜无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自空中遽然坠下,嘴角亦溢出一抹血痕。
白衣公子看着明姬日益幽深的黑色身影,凛然道,“玉魂通灵,能辨真主,已经被她所用了。我们非但没找到帮手,反而增加了强到不可预测的敌人。”
小蛮皱起眉头,“那我们还是得拼死保护银妆啊,那个什么什么王子那么喜欢她,还在宫外宴请天下,如果最后娶不到,恐怕会伤心死吧!”
两个温柔的声音同时响起,“小蛮你说得不错,一定不能让有情人伤心死!”
没有说出口,却同时在他们心底响起的声音是:“一定不能让有情人伤心死,也一定不能,让心爱之人受到任何伤害!"吸收了玉魂的能量之后,明姬的面容身影已经模糊不可辨了,只有铺天盖地的幽暗黑影以乌云压城之势袭来,伴随着黑衣美人冷彻骨髓的声音,既然这么想死,那干脆让更多的亡魂加入我的身体,让相思茧的怨气,足以吞噬整个污浊的天地吧!
窗子外面的天色瞬间暗下去了,阴晦如同黑夜,那片幽暗的黑影蚕食鲸吞着周遭的空间,黑影所到之处,宛如死神之羽沉沉拂过,前一刻还傲放的花朵,下一刻便悄无声息的萎落了,翡翠鱼缸里的锦鲤无可奈何的停止了摆动,静静翻着肚皮浮上了水面,金丝笼里的画眉来不及吞下最后一粒粟米,便歪着头躺倒在笼中。
连小蛮都觉到,面前精致的陈设,华美的帷帐,以及夜无流云俊美而焦灼的容颜,都如同正在消散中的海市蜃楼,摇曳着变得越来越模糊。不,不是他们越来越模糊,而是自己要睡去了,要沉沉睡去,去往一个未可知的神秘世界。
“小蛮!小蛮!”宛如清凉的水滴落在胸口,男子深情的呼唤声,将即将踏入梦境的小蛮又拉回来,使得她在梦与醒之间,不断徘徊挣扎。
“明姬公主,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也放过这几个孩子,他们是无辜的。当年都是我的错,星野太子他……他并没有负你!”哀哀欲绝的声音突然自某个角落响起,那个名字犹如晦夜中唯一明亮的星辰,刹那间驱走了所有黑暗。
小蛮猛地睁开眼睛,从梦境中走出来,让她身旁的两个人长长松了一口气,而菡萏苑的天色也一丝一丝亮起来。
那团原本已膨胀延伸至院子外面的黑影,微微一颤,迅即缩退回来,重新化作娇俏纤柔的黑衣美人,她呆呆看着挺身站出来的白石道长,满脸不敢置信的神色,“你……你刚才说什么?”
门外花径上葛兰的影子轻微的投进来,面容沉静的道姑转过头去朝脸上轻轻一抚,再回过头来的时候,小蛮惊呼出声,“你……你,你是银妆?”
她长了一张和银妆一模一样清丽无瑕的脸,只是拥有着更为雅静娟好的风致,虽然还是那身素朴的道家衣饰,然而整个人飘飘欲仙,深碧的眸子里藏着无穷无尽的哀愁,宛如韶华尽极处的青色莲花,那种往事不可追的缱绻与惆怅,美到让人窒息。
流云呆呆看着她,低声唤出了她的名字,“是青莲仙子吗?”
传说中天族的太子妃青莲仙子,在星野太子死后不久,便跳下诛仙台自杀殉情了,留下年纪尚幼的银妆一个人独自长大。
流云并没有见过她,只是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她必是青莲仙子无疑了。原来银妆那萍踪鹤迹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她前世心存愧疚的生身母亲。
明姬眼中的光芒稍纵即逝,她冷冷地看着青莲,寒入骨髓的笑意再一次浮上唇角,“你说他没有负我?那如何会与你喜结连理,还生下这么可人的女儿?”
青莲静静垂下头,秀丽的眉睫间萦绕着花到荼靡的苍凉,“他……他只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是啊,他只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那时候她还刚由凡人修炼成仙不过三千载,全无法力,是地位最低等的仙婢,在星野太子的出云宫中司花木。
那一晚,她趁着夜半无人,在戾气缭绕的诛仙台畔徘徊复徘徊,台畔仙池里的芙蕖花艳丽似锦,她的心却一寸一寸的化成灰烬,顺着晚风散落无痕。她闭紧双眼,心一横,往高台下翻去。
然而双足刚踏空,便有人将她捞回了台畔。她讶异的睁开眼,救她的那人黑发白衫,一双眼睛,璀璨如最明亮的星辰,叫她不敢*视。
他微微皱了皱眉,开口道,“你是哪宫的小仙婢?有什么事情为难到要做这等傻事?”
这是她在出云宫中当值三千载来,他第二次跟她说话,她只觉到自己的心间密密麻麻塞满了东西,酸楚,悲凉,安慰,抑或欢喜?总之,是这些塞满胸腔的东西,促使她说出了原本打算带着去死的秘密。
她灼灼地盯着白袍男子的眼睛,“回太子殿下,我是出云宫的人,名叫青莲。我触犯天规,酒后*乱,腹中已结下苦果,不想被人发现后自己受辱,给出云宫蒙羞,所以不得不死。”
也许被她眼中的决绝触动,星野微微一怔,语气软了下来,“孩子的父亲知情吗?你应该和他一起承担才对。”
地位尊贵的男子无意间给了她已有很多年不曾感受过的温暖,她别过头去,强忍住眼中泫然欲坠的泪水,“不,我不打算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要自己解决。”
沉默了许久之后,长身玉立的男子幽幽叹了一口气,“可孩子是无辜的呀。”
她被这句话一击而中,眼眶中储了许久的泪水滂沱而下,如果说她必死的决心里还有最后一丝软弱,那就是腹中这个尚且懵懂的骨肉啊!这数月以来,它在她腹中酣睡挣扎,以天真无邪的微弱声息,一次又一次击退她的行动。
一块罗帕无声无息被递到她的眼前,星野太子的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样吧,我娶你,给你腹中的孩子一个名分,不过,作为回报,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惊诧地抬头看着他,朦胧泪眼中,一向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居然温柔的翘起唇角,绽放出一抹绝世的笑容,帮我,撒一个弥天大谎。
说完之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北极星君当值的远方。
那样温柔那样缱绻那样向往的眼神,就仿佛,那极北苦寒之地,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故乡。
星野太子说他想要抛下天庭种种桎梏,去凡间陪一个人,虚度此生。他没说那人是谁,然而,自他眉梢眼角流转的情意便足以看出,他对那女子用情至深,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与她相聚的机会。
但他既贵为天族的太子,亦是日后天君大位的继承人,哪里能容得他胡来,他对比了许多种法子,最后选择了最为凶险却一劳永逸的方法,可以彻底摆脱天宫这张捆住他的网。
只是这个法子,需要个帮手,这帮手,自然便是新婚燕尔举案齐眉的太子妃青莲了。
恰巧南海鲛人举族叛乱,天君下令星野太子去海国收服鲛人族,平定叛乱。那时候太子妃青莲刚生下银妆不久,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但因为担心星野的安危,执意要同去海国,垂泪在天君寝宫前跪足三昼夜请命,天君无奈,只好准了。
星野太子的修为向来在九州八荒内难逢敌手,带领天族将士征讨鲛人的时候,一如往常的所向披靡,然而在围剿海皇殿的最后关头,深知大势已去的海皇将毕生修为倾注在手中神刀上,一刀劈向天族的主将星野太子,打定主意与他同归于尽。
那一刀自他的胸膛深深贯穿到腰背,整个人几乎都一分为二了,鲜血浸透了海皇殿的白石殿堂。
副将带领异常悲愤的天族将士们一举攻下了海皇殿,太子妃则抱起满身是血的太子殿下匆匆赶回天族医治。
那一晚,南海鲛人一族被彻底收服,几近灭族,然而星野太子却在回天宫的路上,伤重气绝,元神灰飞烟灭了。
一直陪伴在他侧畔的太子妃青莲伤恸至晕厥数次,年迈的天君抱着他的遗体,亦唏嘘不已,老泪纵横。
星野死前的身份虽然只是太子,但终究是为天族战死,因此天君将他的遗体放入玄冰晶棺,沉入蓬莱海底,受的是与历代天君同等的尊荣。
诸君之位另有人选,青莲银妆母女俩被妥当安置在出云宫,一切尘埃落定,天宫的种种恩怨纠葛,从此都与他这个已经亡故的太子再无干系了。
三个月后,痛失太子的哀恸渐渐在天族淡去了,蓬莱海底,地宫的石门缓缓开启,蔚蓝的光芒顺着一个高挑秀颀的人影一寸一寸照亮了晦暗的室内。
容颜清丽的仙子走到星野太子的冰棺面前,伸出纤长的手指,隔着冰层缓缓抚过棺中男子坚毅的眉目唇角,他几近破碎的身体已经被入殓的仙官用术法修补得完好无痕,衬在铮铮的雪白战袍里,一如生时那般伟岸清俊,玉树芝兰。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碧玉净瓶,那净瓶中,收着星野完好无损的元神。
灰飞烟灭,自然是用来瞒过所有人的障眼法。那一夜自海国返回天宫的路上,满脸是血却笑得烟火璀璨的男子灼灼地盯着她,轻声说道,“青莲,有劳了。”
净瓶虽小,内中的空间却与天地六界相隔绝,青莲将他的元神收入净瓶中,再用他教的咒法小心翼翼封好。之后回到天庭,天君和众仙官用术法搜遍九天十地,却找不到任何一丝他的生息,因而不得不确定,他的元神已被毁得连渣子都不剩,回天乏术了。
这一刻,青莲只要开启净瓶,让星野的元神重新回归到身体里,那他便能如愿以偿,与那个女子长相厮守了,亦与她,从此永隔天涯。
可惜,就在这一刻,青莲贪心了。
她那么深切地爱着他,怎么可以,永远地失去他。
自修炼成仙,入得出云宫中的第一日开始,青莲便爱上了她的主子。
那一日她被领往出云宫的途中,一路惴惴不安,不知道日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远远看到灼灼的海棠花树下,立着一个黑发白袍丰神俊朗的男子,领她的仙官躬身请了安,她才知道那便是天族的太子星野,亦是她日后要侍奉的主子。她满心惶恐地跪拜下去,却被星野伸手扶起来了,看了她一眼后,他顺手折下一枝怒放的海棠递给她,小小年纪有什么好忧愁的,应当如此花一般开怀才是。
星野当然不可能再记得这样的小事了,也不记得曾经见过她,甚至连她是自己宫中的仙婢都不知道。可是,对于地位卑贱的青莲来说,那是漫长冷夜中唯一的一丝光明和温暖。他折下的那支海棠,被她种在了园子里,她精心侍弄它,看着它生根,长叶,扩枝,开花,到如今,已是冠盖华阔,花满枝桠。就如同,她对他的爱意。
那一晚瑶池盛会,就着朗朗月色,以及高台上星野太子珠玉一般璀璨的笑靥,她多喝了许多杯。夜深了,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回出云宫,途经连绵不绝的假山时,有人将她一把拽进了石洞里。那人亦喝醉了,满嘴的酒气,凑到她耳边一声又一声的唤着,“青莲……青莲……你可知我有多想你……”
她抬起醉眼去看,微微一怔,胸中随即腾腾燃烧起烟霞一般绚烂的火焰,那清俊的眉目,那挺直的鼻梁,那迷人的唇角,不是星野,还能是谁?
她停止了挣扎,闭上双眼,紧紧抱住那人,任由他一路吻了下去……
抵死缠绵后,两个人都沉沉睡了过去。她醒来时,天光已近熹微,她抬头去看身畔的男子,一股寒意顿时自心口冷彻周身的骨髓——迷醉之下,她把别人,错当成了星野。
那人比她醉得更深,一时半会还醒不了。她慌忙把自己的衣服和他的衣服都收拾齐整,然后将他拖到了大道旁边的石凳上放着。
他也好,自己也好,就当那场荒唐是一个噩梦吧,等天亮了,也就结束了。
可是,她的噩梦非但不能醒,反而更深重了,几个月后,她发现腹中已有了那晚留下来的余孽。
若不是星野太子救她,她早已是诛仙台下的一缕孤魂。
他那么善良,在她生银妆的日子里,无微不至的照顾着她,那些时候,她看着他温柔的眼睛,总是忍不住幻想,如果银妆真的是他的孩子,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
天知道,她有多贪恋那片刻的温暖。
注定不属于她的温暖。
青莲死死攥住净瓶,泪珠大颗大颗掉落在玄冰晶棺上,棺中男子清俊的容颜,彻底不能看清。
她将净瓶狠狠塞入怀中,头也不回的走出地宫,缓缓关上了石门,光明一丝一丝的消失不见,星野太子的遗体彻底隐没在黑暗里。
静立在地宫门口的青衣女子紧捂住胸口,泪水滂沱而下。
我一直都属于你的心,你不屑于将它拿走,因而它只能依然紧护在我的胸口。
那么,就让你,也跟随它一起。
护紧我的胸口吧。
青莲仙子自怀中掏出那个已经捂了数万年的碧玉净瓶,满脸哀戚,颤抖着声音开始念诀,袅袅的青烟自瓶口徐徐飘出。
一个白袍黑发的男子,渐渐隐现出来,他跟明姬一样,没有实体,只是淡淡的影子,然而眉目清俊,宛如明月清风一般潇洒怡人。
明姬娇躯一颤,泪落如珠玉,“星野……星野……真的是你吗?“被困数万年的星野太子紧紧拥她入怀,深情地吻上她的发丝,“是我,明姬,是我。这些年让你受苦了。“桀骜冰冷的修罗美人在他怀中如鸽子般温顺,她流着泪流拼命的摇头,“不,是我不好,我没有听你的话,没有乖乖在北荒等你,还害了那么多人……““没关系,我们现在就回北荒去,我想看看你种下的琼花开得怎么样了?”白袍男子温柔的捧住她的脸,灼灼地的看着她。
黑衣美人的脸上,慢慢洇出一抹凄美绝世的笑容,“不,星野,我回不去了。我已经与这个血咒合而为一,只要撤去这个血咒,我也就彻底消失了。不过。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贪婪地摩挲着星野的眉眼,眼眸清明欲醉,不过,能在消失前明了你的心意,我也就了无遗憾了。你答应我,在我走之后,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白袍男子温柔地捉住了她的双手,喃喃道,“不好。”
明姬微微一愣,抬头看着他,星野灿烂地笑了,“我要你照顾我。你去哪里,我便也跟去哪里。”
“好吧,我们从此永远都在一起,再不分离。”宛如倦鸟入林,黑衣美人轻轻投入他怀里,静静闭上了眼睛。
王爷:往事如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