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空间里回荡着一首曲子。那是一个人用口哨吹出来的。
这是一座高级别墅的二层客厅。尽管每一扇高大的窗户后面都拉着厚厚的米色窗帘。但阳光还是能漫进来,给贴着壁纸的墙壁、高档典雅的家具、大理石砌成的壁炉、深色的皮沙发、保养得很好的柚木地板蒙上一层光晕。
只有客厅中央的桌子上比较乱。一支被擦拭过的步枪、一支驳壳枪和几发子弹。此外,还有两把老虎钳、一卷电工胶布、一顶被撕掉五角星帽徽的日本旧军帽,以及被揉成一团的桌布。桌子旁边的椅子背上架着一件陈旧的黄呢子日军军官大衣。另一把椅子背上搭着一条上肥下瘦的马裤。马裤的下面地板上,摆着一双高腰翻毛军用皮鞋。军用皮鞋旁边的地板上,扔着一副竹子制成的双拐。
口哨是从敞开的卫生间里飘出来的。
洗手台上面摆着一个贴着染发剂商标的玻璃瓶子、一个装着胶水状黏稠物质的盘子、两撇灰白颜色的假胡须。
一个男人一只手拿着一支牙刷,在染发剂的瓶子里蘸了蘸。小刷子刷在这个人的鬓角上。很快,他的鬓角多了一些白发。
他的手指在台面上的胶水盘子里蘸了蘸,然后往眼角的上眼皮抹胶水,向下摁住。待了一会儿,他才松开手指。眼皮没有弹上去,形成了一只难看的三角眼。
最后,那两撇灰白假胡须被他粘到了上唇上方。
他的口哨声从未间断。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杯水出了卫生间。把水杯放在桌子上后,他穿上了马裤,蹬上了翻毛皮鞋,披上了那件黄呢子大衣,扣上了那顶旧军帽。
接着,他拿起桌子上的那支步枪,熟练地将枪管从枪身上解下来。他又从地上捡起那副竹拐中的一支,拔下竹管底部的防滑橡胶头,用桌布把拆下来的枪管缠紧,塞进竹管,用橡胶头堵死。他拿起双拐晃动了一下,感觉很满意,就把双拐靠在沙发扶手上。
他又把桌子上的驳壳枪插进了自己的后腰间,用电工胶布把步枪的半截枪身固定在拐杖的上部,子弹都被装进了衣服口袋,只留下一颗。
然后,他操起那两把老虎钳子,分别夹住子弹的弹头和弹壳,用劲儿使其分离。他把弹壳里的火药颗粒倒在手心里。直到这时,他嘴里的口哨声才戛然而止。他把火药倒进嘴里,用一杯水送了下去。刚才还满满当当的桌子上,此刻空无一物。
宋卓文翘起的右脚放在一只擦鞋箱上。扮作擦鞋匠的丁鹏挥动胳膊,正在卖力地擦拭宋卓文的皮鞋。
丁鹏的目光不时扫过宋卓文身后满洲饭店的入口。行人熙熙攘攘,没有可疑分子进入大楼。
“歇会吧,喘口气儿。”宋卓文小声说道。
丁鹏停下来,擦了把汗。犹豫了一下,他抬头看着宋卓文。
“宋哥,你跟科长走得近,昨天出的那事儿,科长想怎么查呀?”
“昨天出了好几件事,你说的是哪一件?”
“就是在‘安字片’被打死的那个人。就这么算了?不查了?”
“我没问过,肯定得查吧。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卓文。”忽然传来关雪的声音。
宋卓文一抬头,看到关雪站在面前。
关雪伸出戴着蕾丝长手套的手:“陪我走一走。”
宋卓文站起身来,挽住关雪的手臂,像一对情侣那样漫步而去。
丁鹏望着二人的背影,眼神却黯淡下来。他又想起昨天发生在“安字片”的那件事情。
当时他跟着胡彬跑出一条胡同,恰好和潘越碰头的时候,他眼前一亮。一座公用电话亭就矗立在路边。他明白,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钻进胡同后,他故意缀在最后面。趁着没人注意,他悄悄从胡同口溜了出来。看看左右没人,他直奔电话亭。
那串号码,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接通后,他直接说:“特务科的人已经到了你家门口,别走前门,跳窗户,我在老地方等你,快!”
他提前来到碰头处,藏在那棵大树后面。当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时,他走了出来。
“他们怎么会找着我的?”
丁鹏轻轻地说:“只要别找着我就行了。”说着,他抬起手枪开了火。然后他仍然躲在树后,听着纷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紧接着是胡彬大呼小叫的声音:“老潘,你疯了,你打死他干什么?”
“看什么呢?”声音虽然很低,但还是让丁鹏打了个冷战,一下子把他拉回现实。
是行动组的一个小头目。
“把你放在这儿,让你盯着大楼门口,不是让你盯着大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
同样盯着那对“情侣”的,还有胡彬。与丁鹏的角度截然相反,关雪和宋卓文正在迎面向他走来。
此刻,胡彬与潘越坐在路边的一家露天咖啡馆的桌子两边,扮作两个谈生意的买卖人。潘越察觉到胡彬的眼睛盯着他的后面,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胡彬恨恨地说:“我说她怎么非要宋卓文换上这身衣服呢,敢情是为了陪着她在这儿压马路。”
“科长也是为了执行任务方便一些嘛。”
“你看他俩有说有笑的那个劲儿,这是执行公务的做派吗?”
潘越呷了口咖啡:“女人嘛,终归是女人。”
等到关雪和宋卓文挽着胳膊走到露天咖啡馆的时候,胡彬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挡在他们前面。
“关小姐,幸会呀。”
关雪笑靥如花:“胡先生,真是巧啊,你也在这里。”
接着,关雪表情虽然没有变化,但声音已经透出了不耐烦,低声问道:“你干吗呀?”
胡彬同样低声说:“你让宋卓文坐在我们这里,好不好?”
“为什么?”
“你可是负责全局的总指挥。我怕真有了情况,你没时间保护他。”说着,胡彬瞟了一眼宋卓文,“你让他跟着我,我保证行动结束后全须全尾地把他还给你。”
关雪竟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宋卓文。
宋卓文沉默了片刻,说:“谢谢胡组长的好意,我还是觉得和科长在一起更合适。胡组长的本事,我早就见识过了……”
宋卓文瞟了一眼旁边小桌上的咖啡,盯着胡彬:“您不应该喝咖啡。两杯清酒下肚后,您的本事就更大了。”
“你……”胡彬怒目圆睁。
宋卓文平静地看着他。
“什么清酒,你俩说啥呢?”关雪问道。
胡彬没说话,悻悻地回到座位上。
宋卓文轻轻带了一下关雪的胳膊,两个人继续向前走。
“我不知道你俩在说啥,但能看得出来,胡彬被你气得够呛。”
宋卓文的表情里仍然残留着一些愠怒:“他在笑话我胆小怕事,躲在你的后面。”
“我当然听得出来。不过,要是八年前,你会二话不说先揍他个嘴啃泥。”
“说实话,我刚才也是拼命往下压火。不然的话,这条街就热闹了,咱们的行动也就泡汤了。”
“未必,没准儿看上去更加自然呢。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打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宋卓文笑了笑,没有说话。
关雪看着宋卓文,有些调皮地说:“我喜欢有男人为了我打得头破血流。”
回到座位上的胡彬仍然脸色铁青、愤愤不平的样子。
“脸色这么难看,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潘越问道。
“小兔崽子,炸了天了,敢拿话挤对我。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怎么挤对你了?”
胡彬气呼呼地答非所问:“就这两天的事,你看着,我非收拾他不可。”
就在这时,一个扮装成侍者的特务端着一壶咖啡走过来续杯。
侍者一边往胡彬的杯子里倒咖啡,一边对他耳语:“胡组长,那边过来一个。”
街道的另一侧,一个男青年左手拎着一个皮箱,右手拎着一个一米多长的圆筒型帆布袋,正匆匆迎面而来。
三个便衣特务已经跟了上去。其中一个脱掉外套,搭在右手臂上。
当男青年行至一条小巷的时候,两个特务突然一左一右抓住男青年的手臂,第三个特务用被外套遮掩的手枪顶住了男青年的后腰,三个人一同把他推到了小巷内。
桶型的帆布袋被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副三脚架;皮箱也被打开,里面装的是一台照相机。
“我真是个摄影师,真的。”
二百米外,一个中年汉子扛着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垛子站在街口叫卖。一个男子走过去,小声说了句什么。
小贩瞪大眼睛:“什么?您全包了?”
“没错,不过你得给我送家去。”
小贩跟着他走进了街边一座居民楼的门洞。几分钟后,一个居民拐进门洞,吓了一跳。地上横七竖八地扔满了糖葫芦,那小贩捂着红肿的脸,惊恐地站在一边。两个男人正上上下下地对他搜身,另一个大汉把那个草垛拆得就剩下一根木头棍子。在大汉恶狠狠的逼视下,那个居民低着头,走了过去。
什么没找到,三个人扬长而去。
在街道的其他位置,特务科先后又控制了几个人,但搜出来的既有演奏用的小提琴,也有弹棉花的弓子,唯独没有杀人的步枪。
关雪和宋卓文依然在街头慢步行走,她撑开了遮阳伞,连宋卓文也被遮在阴凉里。马路的对面,是东亚银行的大楼入口。
两个人在一个杂货摊子边停下脚步。
货摊上摆放的都是小梳子、小镜子、扫床单的小笤帚等百货。关雪拿起一把小镜子看着,宋卓文顺手捡起一把小笤帚看着。等别的顾客都走了,关雪才低声询问摊主。
“这边情况怎么样?”
小贩摇了摇头。
关雪放下镜子,小声对宋卓文说:“也许咱们今天白折腾了。”
“什么意思?”
“我觉得,课长太高估他的那个老朋友了。”
宋卓文正要说话,他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小笤帚顿时掉在地上。他和关雪回头一看,一个拄着双拐、身穿黄呢子大衣的独腿日本军人从他身边走过。行人纷纷避让,一个带着妻子出来逛街的年轻日本军官甚至给他立正敬礼。
宋卓文遥遥地看着:“那是个什么人?”
“这副做派,应该是诺门罕战场上退下来的伤残老兵。这种人不好惹,他们甚至敢在大街上大耳刮子抽日本宪兵。”
宋卓文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个伤兵的背影。
六
丁鹏也禁不住多看了那个伤兵两眼。但对方的眼神过于凌厉,一经接触,他就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目光。但是伤兵拐进满洲饭店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报告呢?毕竟双拐也算得上长行李。可是,那毕竟是个日本人啊,万一出了错……
这时,一个客人坐在丁鹏面前,伸出了穿着皮鞋的脚。丁鹏有些不情愿地操起鞋刷,开始干活儿。
那个伤兵穿过满洲饭店的大堂,直奔电梯而去。西装革履的大堂经理看着他,欲言又止,直到电梯门开,伤兵走了进去,他也没敢开口。
电梯停在大楼的顶层。走廊内静悄悄的,只有一个蹲在地上的勤杂工看了看伤兵,继续低头清理地毯。
“啪”,伤兵左侧的拐杖落到了地上。勤杂工抬起头来。伤兵没有说话,指了指拐杖。
勤杂工放下工具,走了过来,从地上捡起拐杖。忽然,他脸色一变,一摸后腰。空的!勤杂工慢慢抬起脸来,他别在后腰间的手枪已经到了伤兵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就顶在他的脑门儿上。
走廊的尽头,是一间盛放工具的杂物间。勤杂工的尸体被“伤兵”拖进来,靠在一个水桶上。一支竹拐也被扔在他身上。“伤兵”带上房门,离开了。此刻,他吊在大衣里的左腿已经放了下来,但腋下还夹着一支竹拐。他趴在一个房间门口听了听,又走了几步,在另一个房间门口听了一会儿。他敲了敲门,没有动静。
“伤兵”掏出两根铁丝,插入锁眼,鼓捣了几下,门开了。他走进去后轻轻地关上房门,把竹拐从大衣里抽出来,放在桌子上。他解下绑在竹拐上的枪身,抽出竹筒里的枪管。
快速组装完毕后,他来到窗口,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先是看了看街道,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只单筒瞄准镜,对准了远处陆军医院的大门口。
浅野寺已经脱去了病号服。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正在对着镜子扣纽扣。
原田副官在旁边双手拎着一件呢子军服,等待着。
几分钟后,三辆轿车停在医院大楼门口。看到长官走出来,中间那辆车的司机下车,打开了后车门。
“伤兵”在瞄准镜里看到目标钻进了中间那辆轿车,于是他操起桌子上的步枪,将瞄准镜装好。他用枪口挑起窗帘的一角,静静等待着。
关雪又看了看表:“已经快十点整了,车队马上就要出来了。”
宋卓文四下看着:“刺客是不是不来了?”
“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呢?”
这时他们已经回到丁鹏的擦鞋摊子旁边。
“有可疑的人进入饭店吗?”关雪问丁鹏。
丁鹏先是摇了摇头,又说:“只有一个拄着双拐的残废军人去了。”
“是不是身穿黄呢子大衣?”
“对。”
关雪和宋卓文对视了一眼。
丁鹏接着说:“我看他缺一条腿,脸色蜡黄,一头虚汗,就没有发信号。”
关雪瞥了一眼饭店门口,忽然在地上看到了几组竹拐留下的圆形印记。她略一思忖,蹲下来,看着地上的那组印记。
宋卓文看着她:“怎么了?”
“我记得那个残废军人失去的是左腿。”
“没错。”
“按照常理,承重多的应该是右侧的拐杖。左边的只是起到一个平衡的作用。”
“对呀。”
关雪指着地上的印记:“你看,两边的印记深浅几乎相同。”
“这说明……”
“他左侧的拐杖里藏着东西,分量还不轻。”
说到这里,关雪扔掉了遮阳伞,拔枪在手。丁鹏和附近的几个便衣特务也纷纷拔出武器聚拢过来。
关雪对宋卓文说:“你去通知潘越增援,让胡彬带人把大楼包围起来。”
然后,她对着对面一座楼房顶层的窗户做了几个手势。埋伏在那里的狙击手看到了关雪的手势,开始透过瞄准镜更加细微地观察对面满洲饭店的一扇扇窗户。而此刻,原田副官全神贯注地驾驶着汽车进入了这条大街。
此刻,潘越、胡彬等人已经赶到满洲饭店的大厅。
“胡组长守住电梯口。其他的人分散到每一个楼层。临街这面从上到下,每一个房间都要仔细搜查。”
宋卓文跟在特务们的后面,但却没有进饭店。在他正前方,三辆轿车迎面开过来。
“伤兵”看到车队开过来,转动枪口瞄准了第二辆轿车。尽管枪管只是轻微地触碰了窗帘,但没有逃过大街对面房间内狙击手的眼睛。瞄准镜的十字星对准了窗帘。就在他扣动扳机的瞬间,一束强光突然射过来,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一躲,身体微微晃动,但“砰”的一声,子弹已经发射出去了。
枪声响起后,宋卓文快速将手中握着的那面刚才从杂货摊儿上顺来的小镜子装进裤兜。是他用太阳的反光晃了晃对面楼房的窗户。他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刺客的本事了。
那发子弹擦着刺客的脸飞了过去。同时,被击碎的窗玻璃片划伤了刺客的脖子侧边。
刺客立刻地向对面的窗户开了一枪。那个狙击手被一枪爆头,仰面倒下。然后刺客的枪口朝着轿车连开数枪。
枪声大作,街道上的行人四散奔逃。
满洲饭店顶层的几扇房门打开,一些住宿的客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两个特务端着枪逆着人流穿过走廊,向枪响的房间跑过去。
特务甲推了推紧闭的房门,发现里面锁死了。
特务乙对着门锁开了两枪,特务甲飞起一脚踹向门板。没想到房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特务甲用力过猛,摔了进去。
站在门口的特务乙还没反应过来,手枪的击锤已经被一只手顶住,无法击发。与此同时,刺客的枪口从下向上顶在特务乙的下巴上。
随着一声枪响,走廊的天花板上溅上一摊血液。
房间地板上的特务甲刚要爬起来,就被手枪枪柄砸昏了过去。
刺客走出房间,进入走廊。他左手持步枪指着楼梯口,右手的驳壳枪连发数弹,打中了电梯口的电路盘。
关雪站在通往顶层的台阶上,一挥手,身边的两个特务猫着腰冲上楼梯。
“砰”“砰”两声枪响后,关雪听到两个人倒地的声音,接着是一片寂静。
潘越带着几个人从下面跑了上来。
“怎么样?”关雪问道。
“电梯被他打坏了。不过胡彬他们已经把这座大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关雪望着楼上那个拐角:“好,那他就跑不出去。”
她再次挥手,又有两个特务冲上楼梯。“砰”“砰”两声枪响后,上面再次没有了声音。
关雪大怒:“多上去几个,让他打不过来。”
可是特务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抬腿。
关雪正要发火,潘越抢先说道:“这样也不是办法。”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墨镜,拿在手上,蹑手蹑脚地登上楼梯,躲在拐角处,把墨镜伸了出去。从镜片上,他模模糊糊地看到地上横竖躺着四具尸体。走廊深处,一个披着大衣的身影把步枪架在一把椅子上瞄准楼梯口。
“砰”的一声枪响,潘越手中的墨镜被打得粉碎。
潘越走下楼梯:“妈的,就没见过枪法这么好的,谁上去谁死。”
“那怎么办?”
潘越想了一下,说:“他趴在左手第六间房的门口。房门开着。这样……”
那个枪法排第二的特务背着狙击步枪,快速跑上楼顶。他弯着腰,来到楼顶边缘,将狙击步枪架好。
瞄准镜依次扫过满洲饭店的几个房间窗口,果然在一扇窗口中看到走廊里一个头戴军帽、穿着大衣、端着步枪对准楼梯口的身影。
狙击手瞄准,开了一枪,目标应声倒地。
走廊拐角处,一个特务小心地探出头去。他看到前方的地面上,那个刺客已经趴在地上,脑袋旁边流了一大摊血。
“应该是死了。”特务回头喊道。
关雪、潘越和其他特务纷纷走了上来,他们跨过地上的四具尸体,走向刺客。尽管已经确认对方死亡,但他们每个人手中的枪依然指着那具尸体。
潘越伸出脚尖,将尸体翻了个面。他低头看了看,惊叫:“这……这不是二虎吗?”
被打死的人正是先前被刺客用枪柄打昏的特务。
每个人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他们手中的枪口指着这道阴森走廊的每一个房间。
房门被一扇扇踹开,衣柜里、床底下、卫生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他们都搜遍了,除了另外几具特务的尸体,他们一个活人也没有看到。
特务们回到走廊里,纷纷摇头。关雪思索着,突然一回头,发现楼梯口的四具尸体只剩下两具。
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的刺客扛着一具特务的尸体,顺着楼梯走到了一层大堂。
尸体挡住了他的右脸,而左侧的脸上满是血。大堂里的特务纷纷给他让路。大门口的特务给他打开门。
胡彬走上前:“上面怎么样了?”
“快上去,伤员太多了。”
胡彬招呼手下上楼的时候。刺客出了大门,走到一辆汽车旁边,把尸体交给外围的几个特务:“还有口气,快救救他。”
胡彬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看到几个特务正在对那具尸体实施急救。而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拐进一条小巷,刺客一边用手帕擦着脖子侧边被玻璃碎片划出的伤口渗出的血,一边快步往前走着。
身后有拉枪栓的声音,很轻,但刺客听得很清楚。他站住了。
十几米外,胡彬带着三个收下端着枪。
“手举高点,慢慢转过来,叫我也瞻仰一下满洲罗宾汉长什么样子——”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看见了什么,他马上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刺客依言慢慢举起了双手。但他的右手握着一颗已经拔掉保险销的手雷!他像扔烟头一样随意地将手雷抛了过来。
胡彬的动作最快,他一下子扑向侧方,偏偏这颗手雷在地上弹了一下,蹦到了他面前。胡彬的脸都白了,他眼睁睁地等着巨响和闪光,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手雷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是颗哑的假弹。
等胡彬狼狈不堪地站起来,小巷里早已空无一人。
虽然没有看清对方的面目,但胡彬并非一无所得。除了身高、体形,杀手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脖子受了伤。当然,他没有把假手雷的事情告诉随后赶来的关雪和潘越。关雪立刻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赶快封锁这一区域的各个出口。事实上,刺客是在这个口袋扎紧的前五分钟从松江路路口溜出去的。
当时他竖着衣领混在行人中间,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其中一块路标上写着“松江路”三个字。刺客刚要向前走,发现路口的角落躺着一只脏兮兮的短把笤帚。刺客果断地选择了另一条路,很快他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搜查一直持续到深夜。一开始是特务科,后来特高课、宪兵队、守备团也加入进来。搜查范围更是扩大到了整个市区。所有的进出道路都被封锁,旅馆、客栈、澡堂、公园、桥洞……每一个能藏人的地方都被梳理了个遍。警察局、派出所、宪兵队的拘留室内,塞满了脖子上有伤的男人。到了十一点钟,关雪只得向浅野寺报告,她一无所获,并请求处罚。
“那谁来处罚我呢?加上这回,他已经刺杀了我四次,我也没有抓到他。”浅野寺微笑着说道。
关雪愣了一下:“您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很有可能,‘满洲罗宾汉’在哈尔滨有熟人,他藏在一户人家里。”
“我也是这么想的。课长阁下,我认为有必要按区域展开入户搜查。”
“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全,给哈尔滨几十万市民增加麻烦?”浅野寺摇摇头,“不,关科长,我不能允许你们这么干。”
“可是——”
“大家已经很疲劳了,收队吧,让他们好好睡一觉。”
宋卓文彻夜未眠。一回到家,他就立刻拿出一份哈尔滨市区图铺在桌面上。他的手指在地图上持续地移动着,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住了。他的瞳孔燃起希望的亮光。
他打开卧室的房门,站在走廊上,仅仅能够听到石姐轻微的鼾声。他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穿过客厅,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半小时后,他走进了一个派出所的值班室。他叫醒了那个双脚搭在办公桌上睡得正香的值班警察,亮出证件。对方立刻老实了,乖乖地抱过来一大摞户籍册,放在桌面上。宋卓文翻了几页,很快就找到了他想要的地址——花园街一百一十五号。
临走的时候,他又从值班警察手里借了一只手电筒。那边别墅区距离派出所并不远。虽然每一栋别墅的布局都很规范,但因为天黑,宋卓文还是花了一点时间才照亮一百一十五号别墅的门牌。
宋卓文伸出手,尝试着转了一下了门把手。咔嗒,门真的开了。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相信自己的判断。手电筒的光束扫过黑暗中的一层大厅,空无一人。宋卓文拾级而上,往二层走去。
二层也看不见人影,他挨个房间地搜索着。忽然,侧面一股冷风袭来,宋卓文下意识地一低头,这个从斜刺里打出的一拳,咣地砸碎了旁边矮桌上的一只座钟。宋卓文顺势拦腰抱住了这个人,月光下,对方很轻松地抓住了他的后腰带,将他凌空拽起,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宋卓文被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狼狈不堪地滚到墙边。他刚站起来,黑暗中的人影霍地扑了过来。月光下,他能看到一把尖刀,飞快地刺向他的咽喉。宋卓文两只手死死地抓住对方的手腕,但刀尖仍然继续向前,很快就触到了他的脖子。冰冷锋刃已经刺到他的皮肤。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关雪睡得正香。她摸索着,先打开台灯,才操起听筒。只听了一句,关雪就腾地坐起来。
“你就等在那里,什么都不要碰,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后,关雪赶紧给潘越和胡彬打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特务科的各路人马从不同的路线扑向花园街一百一十五号。关雪第一个冲了进去。宋卓文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他说,伤口不深,没必要去医院。关雪坚持先派人把他送回特务科的医务室包扎,然后再展开现场勘验。
众人一直折腾到大天亮。关雪留下几个人看守现场,她和潘越、胡彬回到特务科,见到了脖子边贴着胶布、已经睡了一会儿的宋卓文。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啊,满脑子都是白天的事。你说,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就让那小子跑了呢。我不甘心哪。”
“你快点往下说吧。”胡彬催促道。
此刻,宋卓文半躺在科长办公室的沙发上,关雪、潘越、胡彬坐在桌子对面的三把椅子上。
宋卓文斜了胡彬一眼:“你急啥呀,大清早你赶着去投胎呀?”
胡彬拍案而起:“你说什么呢?”
潘越抓住胡彬的胳膊:“你先听卓文说完。”
“我就想,白天我和科长见过他的背影。这小子身上的大衣可是地道的将校服呢。他从哪儿偷来的呢?再有,咱们都快把哈尔滨翻个底朝天了,他能藏在哪儿呢?”
胡彬依然瞪着宋卓文。关雪和潘越则听得津津有味。
“反正也是睡不着觉,我就爬起来,在地图上找。你们猜怎么着?我发现离陆军医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花园街,那一片全是别墅洋楼。这有钱人啊,不像咱们就一个住处,人家房子多了去了,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我要是那个刺客,找个空别墅,撬开门往里面一藏,谁能查得到?”
潘越一拍大腿:“高!然后你就去了附近的派出所,对吧?”
宋卓文翘起大拇指:“还是潘组长聪明。我到了派出所,专查那一片哪栋房子是陆军军官的。结果只有一百一十五号的主人是一个叫小塚一郎的大佐。”
关雪插话:“小塚大佐是我们驻柏林使馆的武官。他一家都在德国,哈尔滨的房子常年空着。”
“就是那一片太不好找,再加上半夜三更的,让我找了一个小时。”
潘越无限惋惜:“兄弟呀,你提前给我们打个招呼,咱们现在已经抓住他了,那功劳还是你的呀。上次在火车站也是,咱们不能老想着吃独食,对不对?”
“潘组长,我可不是贪功啊,我是没有把握,万一让弟兄们白跑一趟呢?”
“那你就没看清他的长相?”潘越不甘心地问道。
“那屋子里太黑了,没过几招他就跑了,我是真没看清。”
“你们听他胡吹海侃。”胡彬忍不住开了口,“我告诉你们真相吧,这一切都是他瞎编的。半夜里他钻人家别墅里摔了几件东西,然后骗咱们说他和刺客干了一架,刺客跑了。那个刺客的身手,我见过,十个宋卓文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关雪闭着眼睛,没搭理胡彬。
“胡组长,真像你说的那样,我总得有个目的吧?”宋卓文反问道。
“第一,你就是想让大家高看你一眼。第二……”胡彬冷笑着,不说了。
“第二是啥呀?说出来呀。”宋卓文催促道。
“科长早就答应了,这一半天就让咱俩过过招。你玩这一套就是想弄出点伤来,躲过我这顿揍,对不对?”
宋卓文刚要说话,关雪开了口:“卓文,你一夜没睡了,现在先回去休息吧。”
宋卓文刚站起身来。
胡彬就对潘越说:“你听听,他就等这句话呢。”
宋卓文开门,出了房间。
十分钟后,胡彬出了房间,穿过走廊,猛地抬头,看到宋卓文靠在墙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恭喜你呀,今天又躲过一顿打。回家吧,钻到被窝里头笑多好!”
“胡彬,我在这儿就是等着你那顿打呢。”
“好呀。”
场子还是设在大楼侧面的空地上。情报组、行动组,包括后勤的人,都过来了。众人围了一个大圈。
宋卓文和胡彬站在圈子里面。
胡彬脱下外衣,甩给手下一个特务。宋卓文则抄着口袋,悠闲地在场子里踱步。
胡彬迫不及待地走上来:“开始吧?”
“等等。”
“咋的?”
宋卓文指着一个行动组的特务:“兄弟,你带手绢了吗?”
“你要手绢擦血呀?着啥急呀,还没开始呢。”
众特务哄笑。
宋卓文也在笑:“不是我要擦血。看见那摊烂泥没有?”
胡彬回头,看到场子边缘果然有一摊烂泥。
宋卓文对那个特务说:“待会儿,你们组长的左腮帮子就会摔到那摊烂泥上,到时候你给他擦擦啊。”
胡彬大怒:“你完事了没有?”
“再等等。”他弯着腰又咳嗽了几声。
众人哄笑。关雪悄悄地来到人群外沿。
宋卓文直起腰,捋了捋胸口:“行了,开始吧。”
胡彬出手如电,一记重拳打在宋卓文脸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宋卓文站直身体,瞅着胡彬,脸上还是带着那种嘲讽的笑容。这种笑容令胡彬无法容忍,他紧赶两步,又是一记重拳。
宋卓文突然一哈腰,堪堪躲过了这一拳。胡彬斗志旺盛,左一拳右一拳地轮番开弓。宋卓文左闪右躲,脚步灵活。胡彬竟然连他的衣服角都没碰到。
渐渐地,他把胡彬引到了那摊烂泥旁边。这一次,当胡彬再次出拳的时候,宋卓文出手了。只见他突然抓住胡彬的拳头往外侧一掰,胡彬疼得一咧嘴。紧接着,他右腿横扫,胡彬庞大的身躯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偏不倚,他的腮帮子正砸到那摊烂泥上面。
围观的人一片哗然。
胡彬坐在地上,彻底蒙了。他不相信眼前发生的这一幕。
宋卓文冲着那个特务抬了抬下巴,特务真的掏出一块手绢,跑过来给胡彬擦脸。
直到这时,胡彬才反应过来。
“滚蛋!”他一脚把那个特务踹到了一边,接着发疯般扑向宋卓文。
宋卓文用右臂拨开一拳,左拳击打在胡彬的小肚子上。胡彬痛得一弯腰,嘴巴正迎上宋卓文的拳头。连吃两拳的胡彬向后退了几步。宋卓文如影随形,双拳轮流出击。胡彬全无招架之功,又吃了几拳后仰面倒在地上。
宋卓文跃起来,用膝盖砸在胡彬胸侧。在胡彬的惨叫声中,他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胡彬脸上。
“住手!”关雪喊道。
正在兴头上的宋卓文哪里肯听,依然打个不停。
其他的人见科长发了话,纷纷跑过来将二人分开。
关雪满面怒容:“点到为止就行了,你还想要他的命不成。”
“生死有命,打死活该。这是他说的。”
“胡扯,谁打死谁都得偿命!”
关雪冲宋卓文眨了眨眼。尽管她满面怒气,但眼神里分明漾着笑意。她蹲下去,看着胡彬:“你还好吧?”
此时,胡彬疼得动弹不得。
宋卓文指着几个特务:“你们都别动他,让他躺在这里顺顺气就没事了。”
关雪白了宋卓文一眼。
“我没下狠手,不然那一膝盖砸下去最少让他断三根肋骨。”
“你少说两句!”
丁鹏走过来,满脸羡慕:“宋兄,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本事!”
“这叫啥!昨天晚上我一拳就把一口这么大的座钟打了个稀巴烂。”
宋卓文用两只手比画着。旁边的关雪看了他一眼。
潘越一回来就听说了。他急火火地赶到医务室,只见胡彬躺在一张病床上呻吟着,脑袋肿得像猪头。
“怎么给打成这样?我这刚出去一个小时……”
“还好,没什么内伤。”一旁的关雪说道。
潘越俯身看着胡彬,胡彬无言以对。
潘越回过头来:“科长,您得说说卓文。好歹都是在一个锅里盛饭吃的兄弟,这下手也不能太重了。”
“我说他了,犯浑也不看看在什么地方。”
“他人呢?”
“我让他先回去反省反省。”
又安慰了胡彬几句,关雪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潘越。两个人出了医务室,来到外面走廊里。
“调查得怎么样?”关雪问道。
“宋卓文说的没错,派出所的值班警察证明,他昨天半夜是去查阅户籍册了。”
关雪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欣慰。
潘越立刻捕捉到了:“我现在真的相信您说的话了。卓文这小子,能文能武,真是个人才啊。”
关雪笑了笑:“你赶快去整理报告吧,一会儿我去浅野寺课长那儿汇报昨天的事情。”
“这就去。”
医务室的门开了,医生探出头来:“潘组长,胡组长想跟你说两句话。”
潘越进了屋,走到胡彬床前。此刻医生已经进了里间,处置室里只有他们两个。
胡彬望着潘越:“老潘,我求你件事。”
“你说。”
“我知道你点子多,帮我想个办法,我想做了他。”
潘越把胡彬的手抓在自己的手里,另一只手拍着胡彬的手背:“唉,兄弟呀……”
宋卓文抄着裤兜吹着口哨走在路上。
谢月突然出现在路的前方,挡住了他。宋卓文看着她,也不开口说话。
谢月终于开口了:“您好。”
宋卓文眨眨眼睛,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
谢月又说了一句:“我们在富士山酒馆见过,忘了吗?”
宋卓文笑了:“好地方,有事吗?”
“你说要给我钱的……”
宋卓文恍然大悟:“哦,没给钱啊,那不对,多少钱?”
“一共三百二十七圆,包括损坏的桌椅和杯盘,还有另外两个女孩的钱,你要是觉得贵,我那份别给了——”
宋卓文抓出一把钱,塞给谢月,同时小声说:“听哥的,抓紧从良吧。”
谢月气得脸都白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再说什么,宋卓文已经大步走远了。
他并没有回到那座二层的洋房,而是走进了一片由低矮平房组成的居民区。他边走边左右打量着,似乎对这里并不是很熟悉。
左拐右转,他站在一座毫不起眼的平房门前。左右观察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注意,他才抬出手,先是快速地敲了两下门,停了几秒钟又敲了一声。
房门从里面打开了。他一走进去,里面的那个人就迅速关上了房门。
房间正中央的一张八仙桌上摆着茶壶水杯。他走过去,倒了杯茶。
“怎么样?顺利吗?”门口那个人问道。
茶水是温的,他一饮而尽后,用袖子擦擦嘴:“你说呢,要是不顺利,我能回来吗?”
两个人相视而笑。他们不仅笑容一模一样,连声音、容貌、身高、胖瘦都一模一样,他们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双胞胎兄弟。两个人看着对方,仍然为昨夜的相认而激动。
刀尖即将刺入咽喉的时候,宋卓文死死地抓着袭击者的手腕,喊出了一句话:“你是罗宾汉,行了吧——”
“当啷!”刀子掉在地板上。
很多年前,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男孩经常在一起摔打。最终的胜利者会问:“说,谁是罗宾汉?”
被压在下面的小孩必须认输:“你是罗宾汉,行了吧?”
灯亮了,宋卓武难以置信地看着宋卓文。他完全没想到,找了这么多年的弟弟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眼圈都红了,刚想伸手去拉他,“啪”,宋卓文突然一伸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宋卓武一愣。
“这巴掌,是替爸打你的。”
宋卓武捂着脸想了一下:“那也比你强。你怎么回事,当汉奸啦?”
宋卓文平静下来,说道:“我没当汉奸,穿这身皮是为了更好地和他们斗。关雪没死,她现在是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的科长,你要刺杀的浅野寺就是她的上司,她把我认成你了。”
“你……你说慢点儿,我有点转不过来。”
宋卓文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哥哥将要帮他办的事情讲清楚。他又用十几分钟把关雪、潘越、胡彬、丁鹏、老金等他所认识的每个人的外貌、性格都介绍了一遍。
“也就是说,那个叫胡彬的老埋汰你。”耐着性子听弟弟讲完,宋卓武问道。
“胡彬确实是一道我迈不过去的坎,你得帮我教训他一顿。”
“要死的要残的?”
“狠狠打一顿就行,让他知难而退。闹得太大了,我也不好收场。”
宋卓武点点头。
“完事之后,你去东八条胡同十九号找我。”
“你现在就走吧。你走了,我给关雪打电话。”
“记住,尽量少说话。说的越少,暴露的风险就越小。一定要克制住你喜欢炫耀、自夸的习惯。”
“你有完没完,婆婆妈妈的到底随谁呢?”
“等一下。”宋卓文捡起那把尖刀递了过去。
“什么意思?”
宋卓文把脖子伸了过去:“你的脖子白天让窗玻璃给扎了口子,给我也来一道。”
“你和小时候一样鸡贼。”
“夜里时间紧,我没时间细问。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刺客就是我的。”
“在行动前夜布置任务的会议上,当我听说那个刺客绰号叫‘满洲罗宾汉’的时候,我就猜出来七八分。所以第二天上午,我在那条街上一直寻找身材和你相似的人。说实话,你扮成日本伤兵的那个样子,连我都骗过去了。你可能没注意,你当时从我身后走过,还撞了我一下呢。”
宋卓武摇了摇头。
“在满洲饭店对过擦鞋的那个人就是丁鹏。他向关雪报告,有一个缺一条腿的伤兵走进了满洲饭店,因为看你脸色蜡黄、一头虚汗,就没有发信号。这时我有了九成把握。因为你小的时候为了逃学,经常吞一点火药。你说,这样在短时间内会出现脸色差、冒虚汗的症状,但一个小时后就会万事大吉。”
“哈哈哈,也就是我弟弟,不然谁会知道这些小把戏。那你就看着人家围堵你哥?”
“怎么可能?,当时我看到浅野寺的车队迎面而来,我知道你马上就会开枪,可是我找不到给你报警的好办法。但是我知道街道对面的狙击手埋伏在哪个房间的窗子后面。我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小镜子晃他的眼。”
“小镜子也是你提前备下的?”
宋卓文点点头:“我还从那个杂货摊儿上摸了一把短把笤帚插在腰带上。在他们制定的计划中,特高课作为预备队,会在目标漏网的情况下沿着松江路前来支援。而我知道,你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笤帚疙瘩。因为咱爸没少用那玩意儿削你。”
宋卓武咧着嘴乐了。
“你从小就是一个特别迷信的人,在那个岔路口,我断定你会从那把笤帚上面预感到坏运气,一定会选择其他的逃跑路线。”
宋卓武点点头:“对了,我想起来,有几次我离家出走,你问我在哪儿过的夜。”
“你说,你发现很多有钱人的别墅洋楼常年空着,随便找一家撬锁进去,有铺有盖,比家里还好。”
“这就是你为啥能去那座别墅找着我。”
宋卓文点了点头。
“你不像我,从小就老实、听话,哪门功课都学得好,从来没让咱爸操过心。八年了,我一直想象着你会是个什么样子,靠什么谋生。银行职员?中学教员?还是账房先生?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干这一行。”
“哥,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给日本人干。”
宋卓文点点头。
“我昨天问你,这个藏身之所安不安全。你说,安全,是刚来哈尔滨组织上给你安排的。当时时间紧,我来不及细问。现在你给我说说,你入的是个什么组织。”
“这个,我不可能告诉你。”
“我是你哥。”
“你是我爹都不行。”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看到宋卓文一点没有要妥协的意思,宋卓武才说:“没变,还是那个犟驴脾气。说说吧,接下来让我做什么。”
“你还是把在特务科的经过——每一个细节、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原原本本地给我讲一遍。”
看到了一半,关雪放下报告。沉思了片刻,她拿起电话,把潘越叫到办公室来。
“科长,是不是有写得不清楚的地方?”
关雪摇了摇头:“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明明白白。就是觉得这件事有点玄。”
“怎么呢?”
“虽说从调查结果来看找不到什么破绽,但毕竟自始至终都是宋卓文的一面之词。”
“孤证。”
“这份报告是要呈送给浅野寺课长的,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潘越想了想,问:“现在唯一能证实的,就是宋卓文是在凌晨一点到达了派出所,一点半离开。”
“我们算他半个小时到达花园街一带,又找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百一十五号别墅。”
“没错啊,他和刺客过了没几招,刺客就落荒而逃。他是三点多钟给你打的电话。”
“有一个细节你不知道。”
“哦?”
“打了胡彬之后,宋卓文曾经夸耀说,他昨天晚上一拳就把一口座钟打了个稀巴烂。”
“座钟……”潘越略微思忖了一下,“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座钟被打烂的同时,时间也会定格在他和刺客交手的时间。由此,就可以断定宋卓文是不是说了实话。”
关雪点了点头。
“可是,小塚大佐一家离开哈尔滨这么长时间了,座钟早就停摆了呀。”
“你说的没错,但是刺客也许会使用这个钟。验证的办法很简单,只要查一下座钟背面上发条的旋钮就可以了。如果没有人使用座钟,那么旋钮肯定和座钟的其他部位一样,蒙着一层尘土。否则,旋钮就是干净的。”
潘越一拍大腿:“明白了,现在就去一趟花园街一百一十五号。”
“这件事,咱俩知道就行了。”关雪叮嘱道。
“我知道,绝不外传。”
“等等,你提到座钟被打烂了?”宋卓文打断了哥哥的话。
“啊,怎么了?”
宋卓文紧张地思索着。
“我那不是为了给你扬名立万嘛。”
“当时关雪在什么地方?”
“她那会儿……对,跟胡彬说话来着。”
“我问的是你她离你多远。”
“六七步吧。”
“你给我说实话,你有没有给那座钟上过发条?”
“我是上过。”
“糟了!”
“咋啦,你这一惊一乍的。”
“我现在出去一趟,你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明白吗?”
“不是,我到底说错了啥呀?”
“桌子上有我给你买的干粮,饿了你就垫吧点。”
说着,宋卓文打开房门,走了。
宋卓武等了一会儿也出了门,远远地跟在宋卓文后面。拐了一个弯儿,他迎面差点撞上宋卓文。
“你就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是不是?”
“我这不是怕你有危险嘛。”
“你跟着我才是最大的危险!”
“好,好,你走吧,我不跟着你就是了。”
宋卓文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我说的是真的,千万不要让别人看到咱俩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否则我就死定了。听我的话,回去等我,管不住自己的话,就想想爸是怎么死的。”
说罢,他转身离去,留下呆立原地的宋卓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