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他决定回阔别了十几年的老家看看。
那里有他唯一牵挂的人：根。
自从几年前在医院和根通过那个电话后，他们之间便自此断了联系。根从来没有再打电话给他。他打给根的电话，根也没有接。
几年前也陆续给根转过一些钱，微信，支付宝，都是一一原路退回。
他想，他们之间应该是有误会了。
根的家，在村东头，一个两层的红砖小院。根结婚的时候，女方提要求，没有新房子，不嫁。
他给了根二十万，让他建了这个两层的红砖小院。
十几年没有回来，不锈钢的大门依然光亮如新。
摸着光滑的大门，他心里略感宽慰。
咚咚咚……轻轻敲门。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
东叔？
是风？你好久好久没有回来啰！
是，东叔。你在根这里玩？
不是的，根这个房子早就卖给我啰！
根房子卖给你了？
是的，卖给我都两年了。
那根呢？他现在住哪？
根走了，你还不知道？东叔苍老的脸上满是错愕：你们从小不是关系很好的嘛!
等等等等，东叔！他一下子有点懵：根……根走了？根……根……根去哪了？
死了。三高，一直没有看医生，最后成了肾衰竭。把房子卖给我不久，就在自家的地里喝下了一整瓶的农药。
你们不是有新农合的吗？他为什么没有看医生？为什么要自杀？他哑声嘶喊。
新农合？东叔沟沟壑壑的脸上露出轻蔑的笑：新农合有个卵用！保费年年涨，即使你交得起，你真有病了，也是你交多少就给你报销多少！还这限制那限制这不能报那不能报的！有用嘛？再说了，他一家两个肾病，怎么看得起？
两个肾病？
是啊！他那个儿子阿剑，不是沉迷游戏吗？好好一孩子，玩上游戏后，变了个人一样，暴躁得不得了。根和翠花完全不能管他！根只要一管他，说他两句，让他少玩会儿，早点睡觉，他就和根和翠花吵架，砸家里的东西！发展到后来，动手打根打翠花都是家常便饭的事。根找村委也没用。村委谁做他工作就骂谁，谁不让他玩游戏就打谁。最后谁也不敢管，根也不敢管他了，他就越发肆无忌惮地通宵达旦玩，几年下来，好了，眼睛不好了，肝不好了，肾也不好了！一个礼拜根就要去县城透析一次！一个家里两个男人两根顶梁柱都不行了，翠花三年前也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过。
那剑呢？他听得急火攻心，血气翻涌。
根把房子卖给我后，就带着剑住回了他爸留给他的老房子了。
他掉头便走。
快步几分钟，便到了根的老房子。
还是小时候熟悉的那扇老木门。
站在门外，就听见剑在大喊大叫：
屋顶有人！
快开枪快开枪！
操！
你TM怎么打的！
我后面有人！我操！快快快！
操NM的，你怎么打的？
我死了
……
他一把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子里桌子椅子锅碗瓢盆横七竖八一塌糊涂。他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个拇指粗的柴火棒，一脚踹开卧室的门。
窗帘拉着。
剑正靠在床头上，双手捧着手机，全神贯注地对着手机屏幕运指如飞，疯狂输出，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
昏暗的空间里，左边床头柜上的路由器，一闪一闪的，发出兽眼一样的蓝光。
他抡起柴火棒，照着剑的大腿手臂就是一顿挥舞。
啊！痛！痛痛痛！你他妈谁呀？啊！痛！痛痛！痛！！你他妈谁啊！你神经病啊！剑被乱棒打得跳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打得更猛，更用力。
啊！痛！你他妈谁呀？你干嘛打老子！啊！啊！痛！啊！好痛！他扔掉手机，一边痛得暴跳，一边拿双手左右开弓去抓屁股胳膊大腿上不停变换的痛点。
他捡起剑慌乱中扔在床上的手机，重重地摔在墙上：我让你玩游戏！
手机被摔得稀巴粉碎。
你妈妈的！老子的手机！剑呆了一秒钟，然后发狂的野兽一样扑向江。
他顺势一拨，剑纸片一样飞向屋角。
剑摔倒的瞬间，也眯着眼，看清楚了打他的人：风叔？！
他拿着已经被打断的半截柴火棒，指着剑，声色俱厉：阿剑，你知不知道？沉迷游戏，不但毁掉了你自己的人生毁掉了你的身体！也毁掉了你的这个家庭！你妈妈为什么离家出走？你爸爸为什么要自杀？你知道吗？
他一脚重重地踩在路由器上，路由器一声脆响，碎成了一团渣渣。
你干嘛踩我的路由器？！你凭什么踩我的路由器！剑冲过去，双手抓起已经支离破碎的路由器，心疼得泪水直流。
你知不知道？剑怨恨地盯着他：这个路由器，是我卖了两次的血才装起来的！
你卖血就是为了自毁前程吗？他感觉自己已经是面目狰狞。
前程？阿剑一声冷笑，噌地站起来，几乎是和他鼻子贴着鼻子面贴着面，狮吼：像我这样的孩子，能有什么前程？好！即使我发奋读书，考上了大学，可那又能怎么样？像我这样的家庭，就我爸，又不愿出去打工，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刨那点地，他能掏得起四年大学的费用吗？他能供得起我吗！！！
你要真能考上大学，你爸砸锅卖铁也会供着你……
你拉到吧风叔！剑激愤又嘲讽地打断了他的话：这社会越他妈的发展，穷人就越是无路可走！我要不是因为有了这个破游戏分分心，我他妈的早就跳楼死了！这穷不拉几的苦逼日子，有什么盼头？活个什么劲！
听你口气，你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都还有理是不是？他一把抓着剑的肩膀，把剑拖到衣柜的镜子前：来，你过来！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看看你自己选择的人生！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你看看你头发胡子长的乱的！你看看你自己的脸色，拍鬼片都不用化妆了！你再看看你这一米八的大个，风一吹，吹哪里都找不到你人了！你二十几了？啊？还活成这样！你知道你妈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吗？那是因为你让她看不到这个家的希望！你知道吗！？你知道你爸为什么要喝药自杀吗？卖房子就那么点钱，他不是不想治病，他是想把这点钱全部留给你！他想把生的希望全部留给你！你知道吗？你懂吗？！！
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说话。
你过来！他拎小鸡一般又将剑拖到客厅。
客厅的墙上，挂着根的黑白遗照。
跪下！他一脚踹在剑的小腿上。
剑重重地跪倒在地上，跪倒在他父亲的遗照前。
你给我跪在这里，跪倒你想清楚了为止！跪倒你爸原谅你了为止！
后山。
根的墓。
四周一片寂静。
他跪在根的墓前，双手扶着墓碑。
根，我的好兄弟，你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问我借钱给你儿子买手机。我跟你说，我没钱。我没有骗你。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没有钱。我是真的没有钱啊我的兄弟！
他说完，放声大哭。
兄弟，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这也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你放心吧，你的儿子我会替你照顾好的。他的病，你也不要担心，他这么年轻，我一定会找人设法救治他，不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你安息吧，我的好兄弟！
他站起来，拿出手机。
媳妇，还有一件事情要你帮忙。
......
帮我救一个人，肾不好的，已经透析状态……可能要肾移植。
……
好，拜托。具体的地址和电话，我等下短息发给你。
……
好，谢谢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