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秋之际，宫内举行了庆典。
最受瞩目的就是巍姑娘。
她一袭花裙，站在池水中央的浮台之上，高歌一曲，说是特别为皇上而作的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曲风优雅而淡然，甚是合中秋之意。
一句句词中带着思念，带着珍惜，让众人感叹。
确实有才气。
可是这词中透露的才气，怎么也和那天与我面对面时的巍姑娘配合不到一起。
那天的巍姑娘，更像一个小家子气的坊间姑娘，十分沉不住气，又蛮横无理，对于天下大事的了解和见识也十分不足。
奇怪，她的气质和她所作的词曲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人疑惑。
这才气横溢的词，一点也不像那天的她会写出来的，倒像是哪里背诵的，或是由高人指点。
但是，这一曲却让皇上又被迷的不知东西南北。
两人在花灯之间交杯碰盏，皇上被哄得十分开心，巍姑娘注视着皇上的眼神里也充满了爱意和崇拜。
贵妃们上前敬酒，纷纷被她赶开。
「哎呀，走开走开，别打扰我们了呀。」
她坐在皇上身边，翻着白眼看其他人的样子，小家子气极了，像又被打回了原型。
几位贵妃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背后都是朝廷命官的家世，纷纷黑了脸。
巍姑娘也没注意到，花灯会下，多少大臣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而她还是一脸柔情地对着皇上。
本来我对巍姑娘还存有一丝敬意，毕竟上次她的言语里，虽然鲁莽，但还是有着改变天下的愿望。
可是，谁知道原来只是绣花枕头，她并不是要改变天下，她只是想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说出旁人不敢说的话，然后让皇上对她倾心。
而且，她口中的国事变革，好像也只是会嘴上说说。
据说皇上在鸾华宫与她商议几次国事，但是每每到实际国策、灾事处理，她给出的建议颠三倒四，随后都让朝中听闻的百官捏把冷汗。
皇上倒也不傻，提了几次之后，据说后来只与巍姑娘谈曲艺和诗词，饮酒作乐。
这天中秋晚宴上，大家都看着她如一只花蝴蝶一般围着皇上转。
这让我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巍姑娘应该爱上了皇上，第二件事是她再这样作下去，引起众怒，就离惹麻烦不远了。
真是傻姑娘。
9
中秋之后，皇上大赏巍姑娘。
巍姑娘与我的俸禄等级已经相仿，只是依然没有封号。
巍姑娘不懂，俸禄都是暂时的，但这个封号，其实要比俸禄更不易。
只有真的有了封号，她才会从民女变为妃子。
但是宫中总是有着流言，说她只要做皇上的唯一，她不接受任何“不正经”的名分，因此也迟迟没有被封。
不正经？
妃嫔之位不正经？
还是她只要做这个皇后？
她要做唯一的那个人？把其他人都赶出去？宫中大臣们就会先把她撕得粉碎。
她一句话就想否定一整个后宫吗？
太天真。
兰翠说，巍姑娘做的稀奇物件也传遍了宫中。
「奴婢听说，巍姑娘将小轮子装在鞋子下方，做成叫“滑冰鞋”的物件，说是要在皇城内发放呢。」
「还有，巍姑娘做了名为“飞行棋”的游戏，经常与皇上喝酒嬉戏。」
「巍姑娘喜好油炸的食物，和宫中其他嫔妃都不同，总是从御膳房取大量的油，说是做成叫做“炸鸡”的食物，要用油浸没鸡肉才行，引得御膳房不满，又拿巍姑娘没法子，都愁着呢。」
确实，虽说巍姑娘带来了许多新奇物品，可是像油、盐等食品，整个皇城产量都非常有限，才会限制使用。
平时，御膳房给皇上、太后备膳食都节制使用，而巍姑娘此举确实会让御膳房为难。
她这样随意使用，招人嫉恨，最后也只会找到她身上。
兰翠接着说道。
「这巍姑娘一套又一套的，不知引得多少人不乐意。上次听说皇上都不与她讨论国事，听说巍姑娘还不服气，一直要参与，如今还未有个定论。皇后娘娘，她越来越甚，您真的不……」
「鸾华宫也去过了，我话说尽，我看她这宫内怕是马上就变了天了。」
我不想再想巍姑娘的事，喝了口茶。
若她真的有本事，日后定有结论。
若她继续天真且猖狂，也自有人会收拾她。
兰翠识趣得很，也没有再接话了。
最近，连我都听说，借着被赏之势，巍姑娘也收获了不少追随者。
想巴结她的权贵和妃嫔逐渐多了起来，很多礼物被送至鸾华宫。
墙边草，随风倒。
但是，树大也招风。
巍姑娘借着风头，越来越硬起了腰板，谁都不放在眼里。
按这样下去，巍姑娘真的得意不了多久了。
10
今年的庄稼收成普遍不好，西北传来大面积薄收的消息。
皇上照例在宫中设宴招待朝上有实力的官员及家属，意在为赈灾筹集钱款和粮草，恰逢太后诵经回宫，后宫也纷纷各出其力。
「孙尚书及夫人捐粮草千石，白银五千两。」
「延贵人捐玛瑙手镯一双，白银千两。」
「祈妃娘娘捐琉璃银光玉佩一条，白银两千两。」
「皇后娘娘捐黄金腰带一副，夜明珠一双，白银万两。」
我向太后和皇上行了礼。
太后点点头，笑着说道。
「皇后心系天下，费心了。」
皇上在旁边也点点头。
宫中人都清楚，这样的场合，皇上一直很看太后脸色。
而今天应该是巍姑娘与太后第一次碰面，奇怪的是四处都见不到她的身影。
太后在外诵经数月，刚刚回宫。
赴宴时辰提前半月就派信了，鸾华宫也派人带到了，可是她自己的宫中管理散漫，估计宫女们根本不会提醒她，而妃嫔们又各个都是心眼儿，才不会理会她。
果然，快要开宴了，巍姑娘才姗姗来迟。
今日，其他嫔妃老早就候在殿外了，因为是太后回宫后的第一场宴请，也都了解太后的脾气，不敢怠慢。
平时，就没有人管得了巍姑娘，也没人教她规矩，她便从不在意时间。
她一袭粉紫色的长碎花薄裙飘飘然地过来，头上随意插着花簪，直接在皇上旁边坐了下去。
太后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皇上也挂不住了，推了推巍姑娘。
巍姑娘笑靥如花，一脸深情地望着皇上。
「礼恺，你推到我了。」
我听了心里直摇头。
这姑娘要倒大霉了。
11
太后看巍姑娘的眼神充满严厉。
皇上看这情形，又拍了拍巍姑娘的肩膀。
「不得无礼，快去给太后行礼。」
巍姑娘听了也不乐意了。
「不是说在宫里我不用行礼吗？」
皇上看了看太后的脸色，说道。
「巍姑娘初进宫内，不懂规矩，日后我定叫人好好教她。」
巍姑娘依然不依不饶。
「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了？」
「放肆。成何体统？这就是你带回来的人？」
太后盛怒。
其他人也不敢言语。
殿内的礼乐都停了下来，一点多余的声响也没有。
「像什么样子？哪家的姑娘如此不懂礼数？且不说今日赈灾筹款，如此着装！像话吗？」
太后气得瞪起眼睛。
皇上不再说话。
反而是巍姑娘，丝毫不会察言观色，反而拉了拉自己的裙子，低头看看。
「着装怎么了？哪里有问题吗？不好看吗？这可是皇上为我亲选的。」
说着，她得意地看向皇上，等着皇上为她撑腰的样子。
皇上厉声说道。
「你下去！」
巍姑娘一脸难以相信的表情。
「我……皇上！」
皇上没有再理会巍姑娘，继续说道。
「回母后，是我自江南带入宫中修缮经书的民女，她不懂宫中规矩，实是冒犯，儿臣知错。」
太后看了看身旁跟着的老宫女，给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啪！
清脆的一声。
老宫女上前就给了巍姑娘一个巴掌。
12
这一巴掌扇得很重。
巍姑娘的半边脸瞬间红肿了起来。
一个清晰的手指印立即显在她的脸上。
她露出惊异的神情。
「皇上！她打我！这个死宫女打……」
话还没说完，老宫女反手一个巴掌落了下去。
好了。
这回对称了。
「宫中没有下人说话的份！今日为赈灾设宴，让你参加已经是皇恩浩荡，不懂礼数，穿戴不整，各位主子都是素色，一切从简，你穿着这碎花薄裙卖弄，这两巴掌是教你的。」
确实，但是刚刚皇上几句简单的话，其实把自己摘得干净，也恰恰说明了他未给巍姑娘任何名号。
这样的他，我毫不意外。
皇上怎么会在太后面前惹是生非？还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上。
到今天为止，巍姑娘名义上也只是才女进宫，而皇上定是看太后的眼色，现在是太后盛怒，叫宫女教她做人，实际上就是把巍姑娘视作下人。
这样来说，她的职级还不如老宫女。
可怜。
巍姑娘自然不服。
起身就要还手，却被几个宫女按住。
「什么下人啊？我不是！我是礼恺唯一的那个啊！皇上，你快说话啊！你说话呀！是你答应过我的！」
「住嘴！」
老宫女说着又要上前管教。
「母后，巍姑娘是难得的才女，写词作曲颇有文采，只是年轻不懂礼数，今日是来给您……」
太后斜了一眼皇上，摆了摆手。
「罢了，今日我也倦了，不听曲。叫人带下去吧。」
皇上皱着眉，一言不发。
宫女们堵住巍姑娘的嘴，却止不住她的叫喊声，很快将她拉了下去。
被拉走之前，我看一颗颗泪珠从她眼里掉了出来，可惜皇上没再看向她了。
随后的宴席上，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好像没有人记得刚刚被带走的巍姑娘。
13
巍姑娘依然住在鸾华宫里。
只是，皇上不大到鸾华宫去了。
那天宴请后，巍姑娘的门前门口罗雀，不再有官员和妃子们巴结，人人经过甚至都绕着走。
毕竟这朝堂之上，都是人精。
要知道，不是人精中的人精，根本做不到这些位置上来。
文武百官，后宫嫔妃，哪个不是依靠着自家势力和手段拼上来的，巍姑娘已经不受待见，更不会有人再献殷勤。
巍姑娘依然整日吵着见皇上，却始终见不到几面。
更甚的是，她之前关于后宫废除礼节、抽减侍从、取代后位的言论被当朝几位尚书共参了一本，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
这几句话说不好，可就是大逆之言。
她的行为和想法，也动了太多人的利益。
参她的几位尚书背后，就是几家她得罪过的贵人、妃子。
巍姑娘殊不知，这后宫都是政治联姻，妃嫔们背后代表的是各家府上，哪有那么多真爱和真感情。
到了这个层级上，没有谁是傻子，争宠的妃嫔们都是为了自家兴旺，才出力讨好皇上、太后。
我家父为当朝丞相，亲兄弟在军中饱受爱戴，连皇上都要因我家兵权敬畏几分。家中祖宅祖产数不清，世世传承，每每赈灾济贫、出兵打仗，太后都亲自邀我一同商议宴请筹款之事。
她一没背景，二没名号，三没礼数。
如今正好被逮到话柄，许多文臣武将说她有霍乱民心之嫌，有策反之疑，罪名大了。
当初她不屑后宫，现在她连后宫的边都攀不上。
这件事被端上朝堂之后，皇上便再不去鸾华宫了。
皇上孝顺至极，事事不会逆着太后的意思，这种儿子听娘亲的话，即使做到天子也一样。
更何况，此事到了风口浪尖。
14
今年入冬早，天气总是冷得很。
我坐在凤鸣宫殿内，抱着暖炉，抄着经书。
没想到兰翠说，巍姑娘来见我了。
多日不见，巍姑娘已清瘦了许多，看起来皮肤惨白。
她身上还是夏季的长裙，花样已经旧了，早见她穿过几次，看样子没有人给她送新的样子了。
她外面裹了几层轻纱，冻得哆嗦，头发乱乱的，没有梳洗的样子。
听说鸾华宫的宫女更是势力眼，得知她失势了，此前又没立好规矩，一个个都不听她的。
现在巍姑娘没了以前的赏赐，没了小恩小惠，没有封号，又没有娘家撑腰，宫女们待她散漫，冷餐冷饭，房间不打扫，连屋子里的火炉都烧不暖。
巍姑娘求我帮她给皇上带话，说皇上懂她的意思，请皇上见见她。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巍姑娘，念在旧情，你若愿意在这宫中生活，我亲自教你礼数和规矩，许多事不能再提。但你说过，你不属于这个时代，你若不愿意，我叫人今夜送你出宫去，你南下隐居，从今往后过自在的生活。单凭你自己，你的理想抱负在皇城内实在没有机会，小心引火上身。」
她眼里转着眼泪，又瞪着我。
「帮我给皇上带句话，他答应我的，许了我的，叫他自己来见我。」
「巍姑娘，清醒点，现在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问题。」
「他答应我的！我应该是唯一的那个，以后只有我和他……」
说不通。
怎么只想着男人？都自身难保了。
「巍姑娘，你糊涂，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皇上一直不给你这个你想要的名分？」
我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15
「因为我自己不想要！」
巍姑娘撕扯着嗓子，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就算你想要，你觉得皇上会给你吗？你真的那么天真？」
「皇上答应过我！」
「错了，皇上还就怕你要名分，你不要，正合了他的心意。你若要，反而让他为难，可能早就疏远了你。」
巍姑娘不解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道。
「你若只是要个妃子封号，也就算了。你只身一人从江南来，无依无靠，即使封你为妃子，也要寄在朝中官员府上，先让哪位官员认你作干女儿，皇上再以妃子名义纳入后宫，没有一年半载都办不成。
可是，你并不满意，你不要。
你要的比这多太多，你一心只要他一个人，你要做个唯一。
没想到吧，这反而合了他的心意，他既得到你，又省了一桩麻烦事。
因为其他的你都不要，而你要的那个位置，实际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给你。
他现在不见你，究竟是为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的。」
巍姑娘愣住了。
许久才喃喃出一句话。
「可是，礼恺答应过我的……他一定会做到……不，穿越过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傻姑娘。
穿越，我是不懂。
有件事，我不用穿越就知道了。
随便相信男人的话，倒霉八辈子。
16
那天，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巍姑娘。
我与皇上斟茶时，说道巍姑娘来见我之事。
刚提到她思念皇上，皇上就摆摆手，为我挑了块卖相好的核桃糕递给我，再没提过她。
后来，朝中许多官员为斩草除根，欲置她于死地。
巍姑娘之前给皇上提的治灾法子，想法听着虽好，但根本不适合当地的贫苦民情，百姓叫苦不迭，官员吃力不讨好，损失了不少人力物力，灾情反而愈发严重。
她每日又吵着要见皇上，冲撞了上朝的队伍，参她的官员们便顺势做实了她的策反之名。
太后懿旨，要求将此人立即处理。
宫女们都传着流言，说巍姑娘被抓进天牢里三日三夜，皇上未下旨意，也未去见她。
据说，巍姑娘不肯吃饭，硬生生的饿了几天，都吐了酸水，也没得到皇上的怜惜。
宫中纷纷议论，是否巍姑娘能躲过一劫。
我想，以皇上的性子，恐怕没有转机了。
三日后，果然一道圣旨将她拉至菜市口，与其他反动之贼一同处理。
又过了数日，鸾华宫空空如也，侍从们也被打发到其他殿内去，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就像不曾有位巍姑娘住在鸾华宫里。
后宫的日子也如平常，各家暗自较劲着，为了在朝中站稳脚跟。
我从来不去想皇上是否后悔处理了巍姑娘，我太了解皇上与太后的手腕。
当年先帝要立太子，当太子的本应是当时长皇后的嫡长子，也是先帝最疼爱的皇子——礼胤。
结果宫中混入敌系，混乱之际，礼胤和长皇后竟被刺客趁乱刺杀，重伤先后身亡。
怎么长皇子会在立太子的关键之时被刺？而又那么恰好，礼恺顺势就当了太子。朝中人都心里清楚，这一切与当今的皇上、太后脱不了关系。
一个连亲兄弟都会下手的人，红颜知己又算得了什么。
伴君如伴虎，后宫嫔妃、朝中官员谁不是为了维护自家势力？哪有几个是为了与他产生惊天动地的感情？
我与皇上之间，更像是合作，他稳天下，我稳后宫。
就像不应该我插手的事，我避之不及。
后宫份内之事，我必严以待之，不该属于我后宫的人，我也不多言语。
顺其自然，自有分晓。
17
这日，下起了厚雪。
宫中各处都是在扫着雪的侍从们。
兰翠扶着我登上台楼，皇城之内，各处住宅、场所都目皆所及。
其实，我清楚得很，并不是朝中人都不懂什么是独立、自由。
我是丞相之女，自幼才有机会接触琴棋书画，看到无数贫苦的人忍饥挨饿，看到许多百姓之子女不能进私塾，我心里也挣扎过。
但是，在这个时代里，战乱未平，边疆动荡，饥荒隔年就发生。
在这样困难的日子里，和百姓大肆讨论诗词歌赋、文化艺术，讨论如何平等、自由，无疑是伤口上撒盐。
因此，每年的俸禄中，我都会分出大部分去兴建粥舍、农屋、学堂等，每次赈灾济贫，我都实在出一份财力，为天下的改变做一份我能做到的努力。
我当然希望这天下会好，但这不是那么简单，也不是一瞬就可以解决的事。
但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天下会好的。
一点点都会变好的。
会有一天，人们不再为饥饿而日日烦恼。
会有一天，人人都有接受教育的机会，不论男女，不论贫穷与富贵。
会有一天，在和平的日子里，人人平等，欢歌笑语，文艺再度兴起。
……
台楼上起风了，我望着厚雪之下皇城中的一间间屋、一片片瓦。
我想，嗯，这天下总有一天会好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