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工地西施
齐鲁青未了2025-09-25 16:1710,107

  古琅琊,以海为界。设郡。

  现在,琅琊与海结缘,是万吨巨轮扬帆的起点。

  时间悄然来到了1988年8月。

  天热得出格,好像不热出点事来,就过不去这个夏天。

  油库工地内,塔吊转来转去,工程车来往穿梭,建筑工人有如一只只热锅上的蚂蚁,手忙脚乱。

  为了抢工期,岳树仁带着工人,一时一刻也不敢离开工地。

  听说三弟拉肚子,也顾不得看他一眼。

  让这个学生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矫情。

  为了避开高温,工地早上5点开工,上午10点收工。

  下午3点干,7点半收。

  “再熬20天,就离开这鬼地方了!”

  岳树礼嘴上嘟囔着,筋疲力尽地推着独轮车,车上满满一斗子沙灰。

  好汉架不住三泡稀屎,树礼这两天食物中毒,下面没把门的,出的比进的多,拉得他晕头转向,恶心呕吐。

  脚下没根,手上没劲,小车摇摇晃晃,像个刚出酒店的醉鬼。

  工地上有句俗话:小车不倒只管推。

  树礼和小车较着劲,三摇两晃扭着秧歌,一个石子不当不正,正好垫在轮胎上,一斗子沙灰扣在路上。

  “好狗不挡道,快点给老子让开!”

  后面的小工赵子强,嘴上不干不净地骂着。

  树礼慌慌张张地把小车推到一边,让开道路,赵子强的小车一阵风飞过去,颠起来的水泥浆溅到树礼的白衬衫上。

  一个小工供应两个大工,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都是凭力气吃饭,挡人家的道就是挡三个人的财路。

  “小礼子,快点,没灰了!”

  大工李师傅大声催促着树礼。树礼咬紧牙关,抿着嘴唇,把洒落的沙灰重新装进车斗,连跑带颠地推着车子。

  “你特玛能不能干?不能干快点放屁,别耽误老子砌砖逛窑子。”

  嘴歪眼斜的大工蒋理强,在架子上一边骂,一边拿脚扒一块碎砖头。

  “哐当”一声,鸡蛋大小的碎砖头正好砸在树礼的安全帽上,树礼正忙着向头顶的料斗里装沙灰,一点防备也没有。

  砖头碰到安全帽后弹落到小车斗里。

  树礼吃着哑巴亏,没言声,连砖头带沙灰一股脑儿铲到料斗里。

  合伙的另一个大工李师傅看不过去,斥责道:

  “干什么伙计?他才是个上学的孩子,还拉肚子,差不多就行了,打破人家头,他大哥不扒了你的皮!”

  听见有人为自己抱不平,树礼心里一暖,一边干活一边打圆场:“李大哥,没事,带着安全帽呢,他又不是故意的。”

  老李站在头顶的架木上说:

  “小礼子,坚持不了就歇一天,让你哥找个人换个班。”

  “不用换人,我吃的PPA,挺管用的。再说拉拉肚子还轻快,我跑的再快点,别耽误你们砌砖。”

  树礼说完,推着小车向搅拌机跑去。

  树礼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挺到收工的,自己上吐下泻,天气连闷带热,有云不下雨,海边湿气又大,人就像蒸笼里的包子,坐着不动都冒汗,何况还要干重体力活。

  树礼躺在大通铺上,一动不想动。

  工友们陆续打饭回来,津津有味的啃着白面馒头,夹着炖茄子。

  花钱大手、不过日子的还喝着琴岛散啤酒。

  看着人家吃,树礼咽着口水,忽然有了饥饿感。

  越拉稀越得吃饭,要不然,明天就上不了工。

  树礼强打精神,拖着灌了铅的两条腿,低头耷拉甲地向伙房走去。

  树礼好容易挪到食堂,一个打饭的人也没有。

  打饭的窗口关了,食堂门大开着,但没有开灯,好在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飞进飞出的苍蝇格外忙碌热闹,像赶年集,人头攒动。

  一只硕大的老鼠,肥得像头待宰的猪,贴着食堂的墙根大摇大摆地扭动着身躯。

  树礼夹杂在苍蝇的的洪流中,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做贼似的探进头去,看看有没有比老鼠大一点的活人。

  “谁?滚出去,贼头贼脑的,竟敢偷看老娘?!”

  随着骂声入耳,一根黄瓜粗的青辣椒飞过来,正好击中树礼的面门,接着落在他的不锈钢饭盆里。

  这是树礼第一次“耍流氓”,吓得倒退了两三步,腿上一软,门槛绊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

  人点子背了,喝凉水都塞牙缝,吃屎也抢不到热乎的。

  树礼正要起身,门里飘来一片红:一个妙龄女子站在门口。

  只见她,红红的连衣裙,像西天的晚霞,颀长高挑的身段像一棵章丘大葱,粉嫩的双手叉着细细的柳腰,尖尖的小下巴微微上扬,怒而含春的大眼睛,直勾勾地俯视着树礼。

  树礼有气无力的坐在地上,手里拎着饭盆,活生生一个上门讨饭的叫花子,好不狼狈。

  虽然他来工地没几天,听到的第一个花边新闻就是关于这个“辣椒西施”的。

  今天无缘无故挨了她骂,脑门子又中了一辣椒,气不打一外来,心里咒骂着:

  “一朵鲜花还没来得及插在牛粪上,却被一群乱轰轰的苍蝇包围着。狗才偷看她,还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红衣女子这才发现,坐在地上的毛头小子是暑期打工的树礼,比自己还要小两三岁,一脸的稚气。

  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但嘴上还是不依不饶:

  “黑天了才来打饭?喂猪还有个点呢!”

  树礼没想到,人长得赛过西施,说出话来怎么就变成了孙二娘?

  树礼从地上爬起来,递给“辣椒西施”饭盆和饭票。

  两三分钟的工夫,“辣椒西施”重新回到门口,不情不愿地将饭盆搡给树礼,上面两个馒头,下面是炒茄子,少得可怜,连个盆底也没盖住。

  树礼左手攥着两馒头,右手端着饭盆,眼睛盯着盆底那点剩菜。

  惊讶地发现,茄子里还躺着三只苍蝇,肚子滚圆,已经撑死了。

  树礼掂着饭盆里的茄子,就像厨师颠勺:

  “就这么点破茄子?还炒三只苍蝇凑数,狗也不稀吃,猫也吃不饱!”

  “辣椒西施”本来就不耐烦,听树礼这么一说,欺他弱小,直接冲出门来,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

  “爱吃不吃,本来就是留下喂狗的,给你吃落不下好,狗还知道摇尾巴。”

  树礼听她这话不入耳朵,压住火盖不住烟:

  “快给你的狗留着吧,让狗给你舔屁股吧!”

  说时迟,那时快,树礼话没说完,盆里的茄子已经泼在了窗玻璃上,别看茄子少,放盆子里盖不住底,泼的玻璃上却是连汤带油一大片,像一幅泼墨山水画。

  立马吸引过去一群苍蝇,大块朵颐。

  树礼泼撒了汤菜,仿佛尖椒入油锅,激起了“辣椒西施”的辣味来,爆豆般破口大骂。

  树礼才是个初二的学生,那里见过这种阵式。

  好男不跟女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只得灰头土脸地溜回宿舍。

  “辣椒西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破马张飞地骂不绝口。

  在民工宿舍,树礼干嚼着馒头,太噎人,咬两口就得喝口水送送。

  茄子倒掉了,只能捧着大咸菜头啃。

  他现在有些后悔,刚才有点莽撞,把菜倒人家玻璃上,太过分了,噎完馒头,得去给人家打扫干净。

  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着,嘭!宿舍门被人一脚踹开:

  “谁他妈的去食堂闹事?快滚出来!”话音未落,岳树仁已经怒气冲冲站在宿舍里。岳树仁,中等身材,发如钢针,根根竖立,眉骨突出,眼窝深陷,眼小如炬,皮肤黝黑,肌肉发达,怒而增威。

  全宿舍的民工都吓了一大跳,纷纷放下手中旧画报,盗版小说,扑克牌。

  有的摇头,有的双眼呆滞,一脸无辜。

  树礼背靠着自己的床铺,坐在马扎上,还有半块馒头没噎完。

  他也让大哥吓得一愣,手里的馒头差点掉到地上。

  岳树仁扫视着铺上的民工,没有一个接茬承认的。

  他的火更大了:

  “有种站出来,是谁把茄子倒窗玻璃上了?”

  “是我……”树礼这才意识到,大哥说的闹事,指的是厨房倒茄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树礼脸上,根本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被打翻在地。

  嘴巴里的馒头没来得急咽下去,也被打得碎屑一地,唇垫牙,舌碰腮,嘴角流下殷红的鲜血,饭盆里的热水溅了满身,盆子扣在地上。

  “明天一早,打铺盖卷滚回家去,别在这给我丢人现眼!”

  怒不可遏的岳树仁,指着三弟咆哮着。

  接着抬起手,指点着所有的人:

  “你们都听着,跟着我干就把尾巴夹紧了,一分钱不少你们的,谁要是耍葫芦,玩邪的,立马滚蛋!”

  说完,眼不看众人,摔门而去。

  骡子挨打马受惊。

  第二天一早,众民工都规规矩矩地上工了,只有树礼还躺在铺上睡回笼觉。

  岳树仁推门进来,树礼闭上眼装睡,没理大哥。

  岳树仁面无表情地看着树礼,毫无愧疚之感,站了片刻,没吱声,转身离开。

  树礼一翻身,接着睡,这样挺好,一耳光换二十天苦力,值!

  反正初三的学费也赚够了,睡饱了卷铺盖走人,回家告状,让妈收拾他。

  ……

  “岳经理来啦?”

  工头鲁胜利毕恭毕敬地迎接上司。

  “岳树礼的空缺顶上了吗?”

  岳树仁问。

  鲁胜利回答:

  “临时顶上了,你消消气,下午还让他来干吧,他这两天拉肚子,拉得不轻,没泡病号,是个好样的。”

  岳树仁生硬地说:

  “缺他这块砖,还砌不了长城了!把他的工时报到财务,拿钱滚蛋,不吃亏不长记性。”

  鲁胜利诺诺连声:“好,好,一会就去办。”

  岳树仁话锋一转:

  “你这儿,质量抓得紧点,进度往前推,赶工期就像手表上弦,不拧紧了不走道。”

  鲁胜利鸡啄米般地点头。

  他太摸岳经理的脾气了,带过兵当过班长的人,说一不二,在他手底下干,看谁都像新兵,拖泥带水的人在他面前没活路。

  今天上午没有一丝风,天空笼罩着厚厚的黑云,像棉被一样,包裹着整个油库建筑工地,民工像装在油罐车里,闷热难耐。

  不远处,一艘巨轮静静地停靠在码头上,合抱粗的输油管道连接着油轮和油库里的油罐。工作人员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输油作业,气定神闲。

  油气浓烈的味道弥漫在码头、油库和工地的空气中。

  蒋理强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脸上的汗:

  “我说老李,岳经理真是六亲不认,连他亲弟弟也揍,下手还那么狠。”

  老李说话不耽误手里干活:

  “他打行,你打试试,他不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

  蒋理强听这话吓得一哆嗦,一块砖没拿住,掉在架木板上,一边弯腰拾砖一边说道:

  “谁不知道他是工地上的活阎王,谁敢惹火烧身。今天的油味太重了,呛得我喘不动气。”

  老李也不抬头:

  “没有风,油味散不出去。”

  蒋理强说:“油味憋死人了,可千万别炸了。”

  老李说:

  “你是人呱不拉,一张乌鸦嘴!”

  蒋理强说:

  “我不是丧门,这是基本的常识,油气浓度大了,沾上一丁点儿火星就爆炸。”

  老李嘲讽着:

  “你有那么多学问,早就坐办公室了,还在这里砌的什么砖墙?”

  蒋理强被这句话噎得直翻白眼:

  “不信拉倒,反正老师是这么教的。”

  老李:

  “我在油库干了三年了,什么事没见着?漏个油,着个火啥的,人家有专门管这事的,三下五除二就摆平了。”

  蒋理强听他这么说,心里的石头还是放不下:

  “没事就好,千万别干点活再把命搭上。”

  老李让蒋理强说的心里也打鼓,不由自主地朝油库建成区方向望去。

  ……

  油库消防值班室里。

  两台立式空调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温度定格在23度。

  电视机从昨晚上值班就开着,也不管有没有人看。

  确切地说,值班室的电视机从买回来至今,几乎就没人关过机。

  从这一点上看,电视机比消防值班人员更能认真履行职责和义务,年终先进奖状应该发给电视机。

  五个人围着桌子打保皇扑克。

  撸胳膊挽袖子的。

  吹胡子瞪眼的。

  大呼小叫的。

  边上还有卖呆看眼的。

  偶尔在重新摸牌的时候,再扫几眼电视,看看有没有漂亮脸蛋晃悠过来。

  室内凉爽舒适,室外闷热潮湿。

  油库固若金汤,安全万无一失。

  安全巡查?

  屁!

  傻子才在外面转悠,泥腿子才在毒太阳底下搬砖和泥。

  建筑工地上。

  蒋理强很兴奋:

  “哎!老李,打雷了,落雨点了!”

  老李也掩饰不住的高兴:

  “听见了,我又不聋。快下点雨吧,家里的庄稼都干透气了。”

  蒋理强:“下雨了,还砌的什么砖,让雨一淋,白瞎拉倒。”

  老李:“雨还没下来,就想着跑,光打雷不下雨怎么办?听上面头儿的,人家让停工再停。”

  不管外面风大雨急,岳树礼已经事不关己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落不到他头上。他头枕着铺盖卷,身子躺在草褥子上,闭目养神,等着收工后找鲁胜利领工资。

  还有一刻钟才收工,但这大雨把工友们提前赶回了宿舍。

  虽然工友们衣服都淋得透透的,但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有的都乐开了花:这雨不是给工地下的,这是给地里的苞米、花生、地瓜下的。

  再不下雨,地里的庄稼就绝产了。

  工友们身在曹营心在汉,家里的地才是他们的***。

  岳树礼闭着眼也不是真睡,耳朵听不进去他们唠叨什么。

  昨天稀里糊涂地挨了大哥一个大嘴巴,打得自己好没面子,在工友面前矮了一头,也就不愿意和他们闲磨牙。

  天空如墨。

  闪电越来越频繁地显露出狰狞面目,将天上的黑纱撕碎,撕成一条条雨丝、一道道水幕,倾盆而下。

  没想到老天爷说翻脸就翻脸,比猴脸子还急呢,搅拌好的沙灰全泡汤了。

  岳金树仁和鲁胜利在工地东跑西蹿,检查电源、开关是不是都拉了闸,把被风吹开的塑料布重新压实,水泥要是进了水就结块了。

  彻底检查了一遍工地后,两人跑进办公室,早淋成了落汤鸡。

  岳树仁脱下工作服,已经湿得透透的。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现在才9点55,雨要是晚下十来分钟,就不用手忙脚乱的了。”

  话音未落,岳树仁被眼前发生的一幕惊得呆若木鸡:

  一个闪电点亮了天空,一个惊雷紧随其后。来不及捂上耳朵,一声山崩地裂的爆炸声就接踵而至。

  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像锋利的宝剑将天空一劈两半。

  宝剑就悬在岳树仁的头顶上,闪电的末梢生成一个巨大的火球,疯狂地滚落到油库的一个大油罐上。

  惊天动地的雷声,与油罐的爆炸声,同时响起。

  爆炸的巨大冲击波,击穿了办公室门窗玻璃。

  排山倒海般的气浪,将岳树仁击倒在地。

  瞬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眼睛像在火里烤着,钻心地疼痛,耳朵轰轰作响,外界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清了。整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心脏剧烈地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

  爆炸的瞬间,宿舍里静得出奇,工友们都吓傻了!

  岳树礼蜷缩着身子,像钉在了草褥子上。

  “油库爆炸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

  全宿舍的工友都没命地往外冲。就像一群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不知道往哪里跑才是安全的。

  姜还是老的辣,蒋理强成了向导,大家都跟着他向北跑,因为油库在南面,越跑离着危险越远。

  岳树礼年龄最小,身体又弱,最后一个跑出宿舍。他没有跟着众人,而是哆哆嗦嗦地向南面办公室跑去。

  “大哥你在哪?

  大哥……”

  工地办公室里,岳树仁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扶着桌子腿站起来。

  四下里寻找鲁胜利,哪里还有个人影?

  早蹿了人了!

  岳树仁用手一摸头,手上有血,脸上挂了彩。

  他捡起安全帽扣在头上,撒丫子就跑。刚跑过第二排房子,迎面碰到岳树礼。

  “昏了头了,往北跑!”岳树仁扯着嗓子吆喝三弟。

  岳树礼也大声喊:“我来找你!”

  “我没事!”

  岳树仁拖着兄弟继续往北跑。

  跑着跑着,岳树仁好像似想起来什么,放慢了脚步。

  岳树礼回过头大声喊道:“快跑啊,这还不安全!”

  岳树仁将树礼的手松开,大声说道:

  “你先跑,赶紧把伙计们招呼到一起,清点人数,看看少了谁,我回宿舍区看看。”

  岳树礼一听急了:

  “大哥,别回去,能跑的都跑了!”

  岳金仁瞪了树礼一眼:“快跑吧你,人是我带出来的,我得回去找找!”

  岳树仁转身向宿舍区奔去。

  岳树礼坚持要和大哥在一起回去。

  气得岳树仁又瞪起了小眼睛,一股冰冷的寒光射进岳树礼的心里。

  说心时话,树礼从小就害怕大哥,尤其怕大哥的眼神,瞪眼要是不好使,下一步就要挨揍了。

  树礼根本不敢抗拒大哥的意见,只能边往北跑边回头,担心着大哥的安危。

  油库值班室内,保皇扑克战得正酣,惊天一声霹雳,吓得一屋子人魂飞魄散,屁滚尿流。

  保皇扑克保的挺好,保卫油库却是稀里糊涂狗操猪。

  正在输油的巨轮,紧急关闭油阀,发动马达,仓皇逃离了油码头。

  岳树仁心怀着极度恐惧,硬着头皮,一个不落地逐个房间搜索着,带着哭腔喊叫着。

  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没有听到一声回应。

  岳树仁一无所获,心中暗自庆幸:

  没落下人最好,真伤着一个俩的,吃不了兜着走。

  正当他准备撤离的时候,岳树仁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打更的黄老六。

  这个人老实巴交,忠于职守,白天吃饱饭、喝够酒,倒头就睡,呼噜比雷响,没人叫醒不了。

  但是一到晚上,眼睛就像灯泡,一亮到天明,从来不偷懒,绝对的夜猫子。

  真让岳树仁猜着了,黄老六果真在自己的小屋里睡着呢,鼾声如雷,抑扬顿挫。

  岳树仁又好气又好笑:

  真是个气死雷公的主儿,火上房也与他没关系。

  推了两把没反应,岳树仁的火爆脾气又上来了,照着黄老六的脸上就是一反一正两个大嘴巴,打得老黄直愣怔:

  “谁?”

  岳树仁顾不上和他的解释:“快跑吧,油库爆炸了!”

  黄老六将信将疑,还没有完全从睡梦里缓过神来,嘴里不停地为自己开脱:

  “我检查的好好的,没有什么事啊?”

  岳树仁明知黄老六是误会了,也没工夫和他解释:

  “你管着工地,还管得着油库?

  赶紧逃命吧!”

  岳树仁拖拉着黄老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北跑,黄老六毕竟上了年纪,再加上连惊带吓,越跑越慢。

  岳树仁就像拖死狗一样,拽着黄老六。跑到货场,发现一台拖拉机停在沙堆旁。

  他立马来了精神头,三把两下摇得烟囱冒出浓密的黑烟。

  岳树仁开着四轮拖拉机,感觉自己像个得胜的将军,忘记了脸上的伤,忘记了刚才的惊吓,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从工地逃出来的人聚了一大堆,岳树礼站在人群外,焦躁地向工地深处张望着,这么长时间了,大哥怎么还不出来啊?

  “突、突、突……”

  拖拉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岳树礼情不自禁地跑向了大哥……

  看见岳树仁开着拖拉机跑出来,鲁胜利羞愧难当,恨不得将头埋在裤裆里,悄悄地蹲下了身子,湮没在人群中。

  拖拉机停稳后,岳树仁一偏腿,从车上跳下来。

  工友们将他团团围住。

  刚才,听说岳树仁折返回去搜救工友,大家都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年轻人。

  有几个人能为了救别人,将生死置之肚外?

  岳树仁站在人群中心,看看大家好像都在,又好像缺了一个俩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鲁胜利?”

  “在。”

  “齐治国?”

  “在这!”

  “田文好?”

  “在这呢!”

  岳树仁最关心的是人都跑出来没有:“三个队长把你们的人都清点一下,看看落下谁了?”

  三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都齐了!”

  “我让你们现在再清点一遍!一个队站一列,抓紧时间!”

  工友们重新站队,清点人数。

  鲁胜利:“一队12人,到齐!”

  齐治国:“二队13个人,一个不缺!”

  田文好:“三队11人,全到齐了!”

  岳树仁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

  “这个地方也不安全,还得快跑,就这一辆车,人都得站在斗里,快上车!”

  这么点儿小的车,哪能坐下?有人担心,悄声发着牢骚。

  关键时刻,岳树仁是不让哑巴说话的:

  “都闭住臭嘴,全部给我挤上去。”

  没有人再说话,你拉我拽地相互帮衬着。像电影院里看电影那样,前后不挨,左右不靠,那是绝对放不下37个人的。

  车斗前一排的人牢牢抓住车斗护栏,后面的人不分男女,前胸贴后背,斜肩侧身,见缝插针,严丝合缝。

  岳树仁发现,车斗里的20个人,就像打成捆的麦秸:实在是尽力了。

  没上去车的16个人都急眼了,开始骚动。

  岳树仁及时稳定军心:

  “放心,一个也丢不下。车上的闭嘴,别瞎起哄,挤着点热乎!”

  拖拉机车斗两侧,各有一个像条凳的平台,岳树仁又安插10个人。

  腿都耷拉到车外,侧着身,用胳膊挎着胳膊,头和尾的两个人用手抓住车挡板。

  还有6个人——车斗与车头连接处有个坚固的钢铁三角架,又安排上4个人,岳金仁犹豫了一下,从上面又拽下来2个人,四轮车拐弯的时候,车头与车斗之间会产生夹角,容易伤人。

  其余4个人坐在车头后轮挡板上,每侧坐2个。

  大家都急着快开车跑路,其实岳树仁更急得心慌,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再爆炸呀?

  现在大家都在炸弹上站着呢,刚刚炸了一个,就山崩地裂,那还有4个油罐等着呢!

  岳树仁想装着镇定,手和脚已经不听使唤,嘴里说话也不利索:

  “都相互照应着,一个也不要掉下来,有事快喊一声!”

  一台拖拉机,载着37建筑工人,“突、突、突!”冒着滚滚黑烟逃离油库。

  逃亡路上,并不寂寞。

  宽敞的马路几乎成了单行线,大家都是向岛外跑,原本进岛的也掉转方向。

  在求生面前,人们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头顶的瓢泼大雨,对逃亡的人们来说,早已经忽略不计。

  身后冲天的火光和滚滚浓烟,时刻提醒着人们,快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宁愿跑死也不要被炸死,最起码还能留下全尸。

  岳树仁心急手不急,不敢用最高档位跑,没烧死炸死,却摔死了,那可是天灾加人祸,吃不了要兜着走了。

  岳树仁拉着人跑得正欢,消防车的警报声由远而近:

  “火------火------火------”

  一会儿工夫,一辆红色消防车呼啸而过,紧接着又是一辆。

  扭头看着消防车从身边驶过,坐在前轮挡板上的蒋理强又现了原形:

  “就两辆车救火?还不够塞牙缝的,简直就是去送死。”

  搭档老李,扭头剜了他一眼:

  “你是逃命,人家是去送命,嫌人少你去!”

  蒋理强自知理亏,没敢再吱声。

  这时,远处又传来救护车的警报声:

  “完啦---完啦---完啦---”

  岳树礼在车上默默地数着:“一辆、两辆、三辆、四辆。”

  救护车的警报声不绝于耳,警车的警报声又接踵而来:

  “歪喽---歪喽---歪喽---”

  老李吓唬蒋理强:“看你再胡说,警察过来抓你了!”

  蒋理强白了他一眼:“吓唬谁呀!”

  拖拉机不知什么缘故,速度慢慢减了下来,岳树仁用力踩油门,恨不得把脚踩到油箱里,但车还是停了下来——车没油了。

  岳树仁泄气得很:“当时加上油就好了,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可咋办啊?”

  鲁胜利也从前挡板上跳下来:

  “当时谁还顾得上加油,有个车开就不错了。前面五六里路有个加油站,大伙轮流下车,推吧。”

  再也没有别的好办法,鲁胜利组织男工友推着拖拉机。

  这铁家伙,冒起烟来拉人载货是个好手,哑了火却成了累赘,十来个人推着它缓慢前行,岳树仁依然坐在前面把着方向盘。

  五六里路,开着拖拉机,也就是几分钟的事,但是用人力推,天上再一阵大一阵小的下着雨,可就没法算时间了。

  “跑出三四十里路了,没事了吧?”

  一个工友累草鸡了,推车不使劲,也给大伙拨冷水。

  “要不就停下来歇歇脚,再也没听见爆炸,可能是没事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车轮不再往前滚动。

  岳树仁气呼呼地跳下车:“谁让你们停下来的?”

  工友们都低着头,躲避着岳树仁凌厉如剑的目光。

  岳树仁真的生气了:

  “你们看看这大火,是不是越烧越旺,要是80万立方米的油同时爆炸,这个岛里就没了。不快跑等死啊?”

  听岳树仁这么一说,大家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岳树仁再次跳上车,把着方向盘,人力拖拉机又开始缓慢前进。

  车加足了油,工友又被塞到车上,岳树仁一刻不停地跑起来。

  他心里打定主意,这时候听谁的?

  谁把着方向盘听谁的!

  岳树仁手不离方向盘,脚不离油门,亡命天涯。

  一拖拉机人已经麻木了,拉到哪算哪吧,大不了再加一次油。

  一直跑到了琅镇,拖拉机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众人相互搀扶着下了车,活动一下腿脚,好多人站得麻了腿,下了车站在原地动不得。

  车一停下来,女工友们三三两两聚到一起,像一群开会的麻雀。

  逃命的时候,谁也想不那么多,大家抱得越紧安全系数越高,都是前胸贴后背,脑子里都是空白的。

  离爆炸现场越来越远,绷紧的神经就随之放松,人就开始动歪心眼。

  出门在外,两三个月不回家,馋得眼珠子冒绿光,嘴角流口水。

  平时干活,只能过过嘴瘾,遛遛眼珠子。

  今天,天公做美,不幸中的万幸,男男女女,亲密无间,前胸贴后背,车稍微一颠簸,个中滋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只能默默偷吃,不可四处张扬。

  岳树仁召集三个队长过来,四个人掏净口袋,一共凑了32块钱。

  岳树仁攥着钱,苦笑着对大伙说:“就剩下32块钱了,光吃馒头用不了,吃菜就不够了。”

  “有馒头吃就行啊,这时候讲究个啥?”

  “饿肚子也不要紧,捡回条命,三天不吃也行!”

  工友们能够逃离火海,知足了。

  就是光吃馒头,一个饭店也招架不住,一下子扑过来这么多大肚子汉,没有那么多馒头。

  岳树仁跟两个饭店的老板打好了招呼,馒头管饱,开水管够,能吃多少吃多少,最后他来结账。

  劫后余生,有的人只顾喝水,一个馒头也吃不下去,有三个女工友更是不吃不喝,趴在饭桌上哭个不停。

  还是男人心里装事,不管那套,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二十年后又一条好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平时吃仨,现在吃四个不饱,吃五个不撑,多吃一个赚一个,多活一天赚一天。

  岳树礼啃着馒头,听着邻座三个女工友的“合唱”——哭声抑扬顿挫。

  岳树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忙起身来来到树仁面前,悄声问:

  “大哥,我怎么没见到食堂做饭那个女的,是不是把她落下了?”

  树仁正在喝水,放下水碗说:“她是金原锥总经理的人,和咱没关系。”

  “噢……”

  岳树礼自作多情,心里好没趣,讪讪地走开了,但隐隐地多了一丝牵挂:

  也不知道她跑出来没有。

  大家吃饱喝足,都眼巴巴地瞅着岳树仁拿主意:

  下一步是继续跑,还是留下来观望观望?

  再跑是不必了,这个距离足够安全。

  现在回去太冒险了吧?

  谁知道这一响,是不是最后一响?

  还是停下来等等,再做决定。

  岳树仁招呼大家,到琅镇汽车站候车室歇脚,愿意坐车的上车,不愿意坐车的就走着去,反正也不远。

  车站的人比平常明显增加,人们的脸上多了些许焦躁。

  岳树仁再三强调,工人必须原地待命,走散了以开除论处。

  岳树仁至今看不惯懒散的习惯,和部队雷厉风行的作风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安顿下工友,岳树仁坐在候车室里,透过窗玻璃,遥望浓烟滚滚的东方天空,默默祈祷着尽早扑灭大火,千万不要再引爆周边的四个大油罐。

  下午2点半左右,油库火势急剧猛烈,并且呈现耀眼的白色火光,紧随其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接踵而至:

  琅琊油库老罐区5个大罐全部发生火情。

  救火现场撤退不及,扑救人员伤亡惨重,3名消防战士当场牺牲。

  眼看着火情越来越严重,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到工地上了,岳树仁把队伍收拢在一起,看看大家是什么想法。

  “吃草跟着头羊,闯工地听工头的。”三队队长田文好率先发话。

  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赞同田队长的意见,其实就是没主意,满口家子等着岳树仁拿意见。

  岳树仁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心中暗想,早点给大家放了工吧,等到晚上,给大家买饭的钱都没有了,什么时候能重新开工,自己也说了不算。

  打定主意,岳树仁用小眼睛扫视了一遍工友:

  “天灾人祸,谁也躲不过。

  看来要灭这么大的火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工地先停下来,什么时候再干,大家都回家等通知。再说了,天一下雨,地里面除草、追肥的活也少不了,先在家拾掇拾掇庄稼。”

  工友全部是琅镇东西南北村的,大家噶胡着(相互照应)出去挣口饭吃。

  岳树仁挨个村送工友,越送车上的人越少,越送越轻快。

  天黑之前,送完了所在的工友,岳树仁开着拖拉机,拉着树礼回到琅村。

  岳母高胜男早已在胡同口翘首企盼,望眼欲穿。

  岳树仁车还没有停稳,就听见母亲焦急地问:

  “没事吧?

  都没事吧?”

继续阅读:第2章 花前月下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兄弟恩仇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