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不甘心:“可是锦儿……”
“少爷,耐心点儿。”老洪拍拍他的背。
可是怎么耐心?明天就到西夏了,李元昊一到了自己的地盘,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
“少爷啊,以大局为重,德锦公主固然重要,可是大宋呢?大宋的黎民百姓,可都指望着杨家啦!”老洪语重心长,皱纹满布的脸上写满了沧桑。
六郎无话可,咬咬牙,又回去。
李元昊吃完了便带着德锦去休息,六郎把自己的帐篷让出给他们,自己和老洪去挤一挤,一个晚上十分不安稳。
火光毕剥,德锦慢慢醒过来,李元昊坐在她身旁,含笑看着她:“醒了吗?这一觉睡得可好?”
她有些迷迷糊糊,右手握成拳捶着脑袋:“我……这是在哪里?”
“你看看我是谁?”他轻抬起她的下颚。
她望进那一双眼眸中,沉沦的更深:“元昊王子……”
“耶律寒是谁?”
头偏了一下:“王子的敌人。”不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耶律寒,心中一想起这个名字,就觉得钻心地痛!
“记住了,我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他低下头,吻住她柔软的唇,“你,德锦,是属于我李元昊的!”
那种缠绵辗转的感觉让她极度厌恶,眼前的他,俊美魅惑,可是半分都吸引不了他!
她恐慌地一把推开他,喘着粗气退到床的一角,抓着被子把自己包起来。
他摸着失去温度的唇,唇瓣还留着她的味道,甜甜腻腻:“德锦,如果不是外面有人,我会不顾一切把你占为己有,可惜了。”
她软弱地低着头,脑里混沌不堪,像被谁用大木棍用力搅,把一切都搅得七零八落,破碎不堪,又乱又痛!
他忽然欺身上前:“德锦,我怀念那个时候,你倔强的眼神……可惜,我永远看不到了。”
她手心松开,被子滑落在脚边,乌黑的大眼睛里滚出热泪:“王,我的韵蕾呢?!”
李元昊浑身一震,她,竟然醒了?
不可能,只有二十多天,她不可能醒过里的!
“你没有孩子!你和耶律寒之间什么都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睛,迫使她相信他口中的每一个字,“德锦,你和你的仇人,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德锦呆呆看着他,对啊,她和仇人怎么可能有孩子?
大宋公主和契丹大王,永远不会牵扯在一起,永远不会!
灯光熄灭,黑暗中两个人影站在一角,老重的声音道:“他是李元昊?”
“对,而且早对我们起疑了,但是,应该没有怀疑我是杨六郎。”
“那少爷打算怎么办?”
六郎咬咬牙,下定决心:“静观其变!”
锦儿,国家和个人,我只能牺牲你,只有你留在李元昊身边,我才能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年少的时光,似乎一转眼就过了,回首寻找,已是海天人茫茫。
第二天一大早就上路,因为多出的四个人,让商队里的人不免紧张起来。
六郎策马上前,与李元昊并排骑着,看了一眼睡在怀里德锦,道:“你们小妹生得好看!”
李元昊呵呵一笑,眼中却射出凌厉的光:“她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那个眼神让他愣一下,很快又恢复过:“到了西夏你们打算到哪儿去?”
“投靠亲戚。”李元昊轻描淡写地说。
“我们在西夏停留一个月左右,到时候有空,就去拜访几位。”
“欢迎之至。”
“希望到时候野利兄不要嫌我们唐突了。”
“怎么会?”李元昊微微一笑,“木兄尽管来。”
野利遇岐策马上来,笑道:“我们还要感谢木兄的慷慨,回西夏一定好好感谢才是。”
天高云淡,浓烈的阳光下商队缓缓前行,远方的城池慢慢变得清晰了,众人的心情也开始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到达目的地,多日的疲劳可以舒缓一下;忧的是到了西夏,其实又是一个未知的开始。这条路究竟如何,都不好说。
“终于到了。”野利遇岐看着高大的城池,不住地感叹,提心吊胆,东躲西藏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听说现在耶律寒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威风八面了,二十九天的放血,加上清婉的药,他现在,已经没有能力干预政事了”卫慕康自信地笑着,看向李元昊的目光有些仰望的姿态,“王子,还是您料事如神啊”
进了城和杨六郎一行也分开了,几个人匆忙赶回西平王府,李元昊抱着德锦,一马当先:“这只是我们统一天下迈出的第一步。”
“你说,这一次我们算是彻底惹怒了耶律寒,他要是恢复了会怎么样?”野利遇岐不由有些担心。
“所以我们的时间紧迫,必须加快。”
“六少爷,辽国传来的消息,北院大王已经病危,恐怕时日无多。”
“什么?!”正在假装商卸的货杨六郎蓦地转过身,耶律寒,让杨家军全军覆没的男人,竟然会……“怎么可能,他……”
“自作孽不可活”探子脸上挂着一丝冷笑,“耶律寒作孽太多,上天也要惩罚他了!”
“还有什么?”六郎莫名地感觉胸口呼吸紧滞,像是被什么堵着。
“西平王蠢蠢欲动,多次挑衅辽国,看来是抓住了耶律寒的病危弱点,要挑起战争。”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1)
初次见到耶律寒,那一年,我们都是五岁。
我是遥辇部王子,生下来的富贵荣华,可我从不喜欢那些,因为我的母亲,就因为荣华富贵,早早去世了。
我恨透十丈红尘里的繁花似锦,如果让我选择,我宁可生在普通家庭,承欢爹娘膝下,可是上天从不给我选择的机会。
那天,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原因就是,他迎娶了新的妻子,我无法忍受自己的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就另结新欢。
“慕胤!不要任性!跟阿爹过去!”父亲来拉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
五岁的我,已经叛逆的不成样子,我总觉得,那个疼我爱我的父亲也随母亲一起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以为母亲是值得任何人用一生去怀念和深爱的!你背叛了她,我讨厌你!!”
“慕胤!”父亲终于严声呵斥,在他的女人面前,容不得我放肆。
“哼。”我冷笑一声,在满堂宾客的惊诧中推翻了新娘子,父亲一气之下甩手给了我一巴掌。
他居然舍得下手打我?曾经疼我宠我的父亲果然消失了。
娘,你看到吗?父亲打了我,为了另一个女人。
我捂着脸,却强忍着没有流出一颗眼泪,新娘子怯生生靠在他怀里哭泣,我带着满脸鄙夷和冷笑转身跑出去。
这是个很温暖的春天,绿草连天,牛羊遍野。
我一边跑,一边把眼泪散落在风里
遥辇慕胤,遥辇慕胤,你是个被抛弃孩子……我想起我的母亲,那个总是恬静温柔的女人,把我抱在膝盖上念诗,她的声音温润如泉,像一首悠长的歌谣,引人沉醉:“一叶落,褰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画楼月影寒,西风吹罗幕,吹罗幕,往事思量著。”
往事思量著……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再没有人陪我一起思量往事,她是极美的女人,可是从我出生后,就没见她笑过,一次都没有,我想她笑起来的样一定也是很美的。
“站住!”
我跑得快,没有注意前面有人,只听到一道霸道的喝声,心中一慌,什撞上一堵人墙。
“哎哟!”一声惨叫响起,我想我的脑袋一定是很铁的。
不过这个声音多好听,男孩的稚嫩嗓音,清冽响亮。我不由得抬起头,他就站在我面前,一脸坏笑:“你是哪儿跑来的小子,竟敢撞小爷我!?”
我一愣,他不认识我,可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南王府的小王子。他是辽国出名的小坏蛋,不会骑马射箭摔跤,文也不行武也不行,可就是捣蛋得要死,带着组建坏蛋军团到处吓唬人。
皇上早朝在大殿上,他偷跑进去把大臣腰带解了,结果一下朝,满朝文武,裤子全掉下来……
萧大人的女儿洗澡,他偷跑进去,在热水里放几只蟑螂,吓得萧燕燕从澡盆里跳出来,他就躲在门缝里偷看……
他的坏事,从没有停过,每次我跟父亲去宴会,碰上他,都会躲得远远的,父亲说过,招惹谁都可以,但是不能招惹他。因为他母亲是先皇的亲姐姐,而父亲是兵马大元帅。
我自然不会招惹这样的人,幸好他对我完全没有记忆,否则还真难逃厄运。可是不巧,今天竟让我给遇上了。
后退一步,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摸着下巴笑得很邪恶:“你叫什么名字?哭什么!我们契丹男人是不会哭的!”
我气不过,就说:“我哭不哭和你没关系!”
“嘿,撞了小爷我还敢这么嚣张!”他叉起腰,横眉竖眼,“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头一瞥,不说话。
没想到他竟然一步跨上来,捏着我的脸:“你说不说!不说我揍你!”
哼,就凭他?
我不以为意,若是在平时,我定会忍让,可是今天,父亲的事情让我心头窝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发泄!也好,顺便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厉害,以后再不敢欺负人!
我抓着他的肩膀,勇士摔跤最惯用的一招,脚下用力一扫,他什么防备都没有,就摔趴下了。我骑在他身上,也学他一样捏着他的脸道:“快认错!否则今天就不饶你!”
他眼一瞪,挥舞着两只短短的手来抓我,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放开我!咱们再来打过!你刚才偷袭我!”
“哼,就算给你准备,你能打赢我吗?”
“能!一定能!”他扯着嗓大喊,“快放了我!”
我于是放开他,站起来,准备和他好好打一架!我倒要看看,这个不学无术的小霸王有什么能耐!
谁知道他并没有站起来,反而来了一招横扫千军,然后迅速翻身,把我扑倒,学着我刚才一样,骑在我身上他他他!他耍诈!
我竟然相信这个无赖的话!我真是个傻瓜!
“哈哈,臭,跟我斗!你活腻歪了?”他捏着我的脸使劲儿扯,我脸上酸麻,口水滴溜溜地被他甩出来。
他一愣,手上沾着我的口水,缩回手道:“你居然流口水!”
我脸上一红:“不是……”
“你真恶心!”他厌恶地甩着手,斜我一眼,“傻,兵不厌诈懂不懂?像你这样一上战场还不给人打趴下了?”
他有什么资格说我?他要不使诈,上战场肯定第一个死!
许是见我半天没反应,他推了我一把,道:“快说,你叫什么名字?要不然我让整个大辽的人都知道你流口水的事情!”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2)
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是个无赖!”。
“小爷无赖又怎么样?小爷无赖照样把你给收拾了!有种你比我无赖试试。”他满不在乎。“我叫遥辇慕胤!”我不服气告诉他我的名字,“耶律寒!我告诉你,以后我一定会收拾你的!”
他完全忽略了我后半句话,一副深思的表情,他身后是横无际涯的大草原,映着他斑斓似锦的衣,那张脸格外的好看。
“原来你是遥辇烨康的儿子!”他像是发现了大宝贝一样高兴,“你阿爹娶新娘你嫉妒了吧?嫉妒得都哭了,啧啧啧。”
“谁说我嫉妒了!我是生气!”我怒极了。
“生气就哭了?”他眨眨黑色的眼睛,“那明天我告天下遥辇部的小王子流口水的事情,你不会气死了吧。”
我脸色陡然一变:“你说过不说的……”
“哈哈哈!”他大笑,“小爷不说也可以,你陪小爷玩一天就不说!”
“我不想玩!”我偏过头去。
“那我现在就去说。”他作势要站起来走,我一急,抓住他的手:“我答应你!”
他是个十足十的恶霸,说不准真会告诉天下……
他高兴了,把我拉起来,大摇大摆地往前走:“我带你看燕燕洗澡去!”
我站住:“不去!我没你下流!”
“下流?”他思索着这个词,“我父王说以后我娶了媳妇儿,不仅可以天天看她洗澡,还可以和她一起洗,这有什么下流的?燕燕迟早有一天是要嫁给我的!我只是提前看了!”
我目瞪口呆,威震天下南王殿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我又不娶她!我不能看”。
“说的也是!燕燕要给你看了那不成你媳妇儿了吗?”他明白过,忽然眼睛一亮,“你玩过风筝吗?”
我点点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和娘一起放风筝……
他拍拍手,不知从哪儿忽然闪出十三个身穿黑衣的少年来。
我吓了一跳,刚才我们打架的时候,为何这十三个人不出来帮他呢?而他才是个五岁的孩子,却可以把十三个比他大很多的少年训练得如此规整!若是他好好学,说不定,将来会很厉害呢。
他交代了几句,又一个人就很快跑走了。
他说:“放风筝很好玩的”眼睛里亮亮的。
初次见面的寒,是那样开朗活泼的男孩,让我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的聪明之处在于,可以把一件惊天动地的坏事做潇洒自如,让人无法反应过来。
我跟着他,像落雁找到了同伴,我几乎忘记了母亲的离世,父亲的薄情。
耶律寒说:“慕胤!以后跟着小爷!吃香的喝辣的!小爷吃糖你吃糖!小爷喝奶你也喝奶!不会亏待你的!”
他不像契丹男人一样喜欢烈性的酒,反而喜欢最温纯的奶,这是我一度认为他生长在漫天风沙的塞外皮肤却比女孩子还要好的原因,和他在一起,总能闻到淡淡的奶香,我问他喜欢喝人奶吗?他居然很认真地摇头:“我从就不喝母乳!不甜!放了糖我就喝!”
他任性起比孩子还要孩子,可是认真起来却又像个大人一样,他站在高高的山丘上,望着南方的大宋:“慕胤,以后天下统一了,就不会有战争,也不会死人了。”
我说:“嗯!等着我们去完成天下的大一统!”
他皱眉道:“我不喜欢打战,为什么汉人和契丹人不能和平相处?”他手一指,不远处的十三个少年临风而立,“他们都是汉人,我从边境是荒村里带回来的。”
从他口里,我第一次听汉辽和居,在我的所有认知中,辽人总有一天会踏平汉人的土地,让他们屈服在脚下。
可是为什么?南王府的小王子居然会渴望汉辽和居?
“人心所向,才是真正的统一。”
他这样说,风吹起他长长的黑发,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眼前这个纯善英俊的孩子和日后残酷暴戾的耶律寒联系在一起。
也许时间真的能改变一切,可是时间在他身上留下的东西,都太残忍了。
从那以后我就和他混在一起了,不打不相识,说的应该就是我们两个人。他胡闹起来完全没有章法,那天草原上认真说话的他,仿佛只是错觉。
他在朝上解大臣的裤带,我就在一旁给他传递消息……
他去偷看燕燕洗澡,我就在外面给他望风……
他被南王收拾,我就在收拾完之后给他屁股上擦药……他不哭,反而笑嘻嘻看着我说:“慕胤,你要是个女的小爷就收你做二房!”
那时候我的脸竟然红了,他戏谑一句话,让我深深记在心里。
我不是女的,不做你的二房,我是个男人,一生都追随你。
为了你的梦想,寒,我知道你有抱负,这个世上,恐怕只有我知道……
他说过,家里有大哥二哥,他只需要仰望他们光辉就觉得生命中有明亮的光。朝廷里有六皇叔和父王,他只需要跟着们就会一生安全。
可是最后,他仰望的光辉变成彻底的黑暗……
他随父出征的那一天上午,他还高兴跑到我家里,把我父亲新娶的王妃推进鱼缸里,当父亲匆忙赶的时候,他已经严肃地站在那儿,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原来新王妃喜欢吃鱼,呵呵,鱼好吃,我也喜欢!”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3)
我笑得撑不住,站在院里使劲儿憋着,他拉着我跑出我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世上能跟小爷一较高下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是的,这个世界上有让他没办法的人吗?我忽然很奇,那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可是他最终被吵吵闹闹带去了战场。我跑到山岗上送他,那一天我忽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仿佛他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再也回不……可能吗?
他的笑容,他的声音,他的恶作剧,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脑子里,如果忽然消失了,会怎么样呢?
前线消息频频传来,我第一次那么关心战事。
我父亲说:“这次,定要一路打到汴京去!整个天下都是我们大辽的!”
整个天下……
寒,那时候你看着尸横遍野是什么感觉?你不能用期望中的方式实现汉辽和居,会不会,心里很难过?
可是,我的预感还是成真了,那一战,南王一家战死,唯有请援兵的大王子耶律彻和被藏进草垛里的耶律寒回来了。
他回来了,却又……永远回不来了……
他一身素缟,没有哭泣,没有吵闹,安静得仿佛已经死去那一年,我们都十岁
十岁,也是就说,我们从五岁相守到现在,五年……时光飞逝,好像宿命一样遥不可及,你触不到我的虚无,我触不到你的真实。
多么可悲。
我从后院溜进他房里,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莹白的月光照进来,很惨淡,他的双眼在黑暗中幽静如古井水,不泛半点儿波澜。我爬上床,和他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把沉默一直拖到最永久的时间里。
就像那一年,他毫无预兆地挡住我的路,让我措手不及,就像现在,我面对冷若冰霜的他,忽然无言。
我无法窥知他内心的想法,从小的玩伴,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如当年母亲消失那样,惶然无措。
“慕胤。”他说,“我想成为最强大的人。”
没有问为什么,我只是默默点头,最强大的人,耶律寒,最强大的人。
那一年我毅然和父亲断绝了关系,跑到南王府,告诉他:“我跟着你,追随你一生!所有人都会背叛你,只有我不会”。
他看我的表情很淡然,可我知道他是心潮澎湃的,毕竟五年了啊,我不要王子的尊贵身份,不要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只愿守着一个梦想,一个宏大的,已经偏离他生命主题的梦想,即使他不在了,我也独自守下去,守一辈子。
父亲因为我的固执大病了一场,他的儿子跑到南王府做一名随从,这是他莫大的耻辱,他想尽任何办法让我回去,甚至提出要求,若我回去,他就遣走他新娶的王妃,一心一意忠诚对我母亲的感情。
可啊一切都回不来头了,父亲啊,如果当年你没有打下那一巴掌,如果没有执意把那个女人娶进来,我不会逃出去,不会遇上他,不会知道我一生追求的梦想究竟应该怎样实现。换一句话,是您让我确定了目标,我会一直走下去。
他没让任何人失望,十五岁便打败八族勇士,成为辽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八部大人。那一年,是他从小就笃定会娶进门的萧燕燕和皇上成亲的日子,他冷笑说:“连她也会背叛。”那时,他唯一能仰望的光辉——大哥耶律彻因他的突然转变和取得的成就而慌乱。
没有我想的那样相依为命,契丹人从来不在意血缘,他们更看重的是,手中的权利。
继任的南王耶律彻开始紧密锣鼓地计划一些事情,加强手中的兵权。
我和他在皇上大婚之日出走,前往大宋,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路狂奔,他在发泄某种情绪,右手握紧的掌心里,露出一截黑色的丝带,那是刚刚燕燕才还给他的玉佩——象征耶律一氏皇族男子的身份。
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次大宋之行,会让他遇上一生中的劫数。
大宋远没有我们想象的戒备森严,他久久站在天波府大门外凝视,匾额上金灿灿的大字,灼痛了他的眼睛,他说:“这里的光景,何等荣耀!”
的确,天波府,何等荣耀。
杨业只是小小的北汉降臣,却能一战成名,被大宋皇帝重用,御赐府邸,加官进爵。
临走的时候,他忽然来了兴致,想进宫看看大宋的皇帝是什么模样,劝不住,只好随他去了。可是大宋皇宫实在太大,我们两个人冒然闯进去,竟然迷路了。
深秋时节,风很冷。
“啊!四哥哥……”
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哭声,嗓音紧绷,像是惊吓过度了,可听着声音,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他朝前踏了一步,幽白的月光洒在他身上。
远处的台阶上,有个小女孩滚下来,一边哭一边低喊。她身上的衣服很旧,头发也很乱,似乎不像是大宋的皇亲贵族。
“是汉人”
我一句话,仿佛勾起了他记忆深处某一根神经,他慢慢走过去,挺拔的身影投在地上,影子长长的蔓延到我脚边,我听见他一声迟缓的呢喃,一如当年他望着很远的地方,跟我说‘汉辽和居’。
“汉人……”
他是……终于有所触动了吗?原在汉人自己的地方,都没有平等,都没有他曾经幻想中的‘和居’,这是多么的讽刺。
番外——慕胤《往事思量著》(终曲)
他蹲下去,伸出手拨开她额前散乱的发,深深看着她,像是在嘲笑汉人的软弱,也像是在嘲笑他自己的异想天开。
“你是宫女?”深怕触动心里某根脆弱的弦,他宁愿相信她只是一个宫女。
这个地方太冷,幽深漫长,听说汉皇帝把不喜欢的妃嫔或者犯了错的宫人关进都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名字叫——冷宫。
冷宫,那么小的女孩子住在冷宫里?我不禁细细看去她,一看之下,也不禁讶异,那双眼睛太美,沉浸在月光下,柔和清澈,却又倔强不屈,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她。
她激动地说她不是宫女,看他的眼神里分明有受伤,有无助,也敬慕,耶律寒在她眼中,恍若忽然降临的神祗。
于是,他就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让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因为这句话,他最终成了嗜血残忍的魔鬼。
“你必须先学会保护自己,才有资格和能力去保护你爱的人,记住了,小汉人。”
这句话里说的是他自己吗?
我忽然忍不住喊了一声:“少主……”
这样生分的称呼,于我,已经是习惯了。
他站起来,留下那个茫然无措,尚在失神的女孩,和我一起离开了。
他抿着唇一直走,眼神却坚定无比,出了城,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慕胤,你只有先学会保护自己,才有资格和能力去保护你爱的人!”
“是。”我低头应道。
多年之前,如果他如现在一般强大,便不会失去至亲,他在后悔,在恨,恨他没有早一点学会保护自己!
回去之后,他行事作风忽然大转变,他以前一直崇敬的大哥,是他登上权利巅峰唯一的绊脚石,耶律彻不顾及兄弟之情想除掉他,冷血的耶律寒,又何尝不是这种想法?
他十六岁掌管辽国北院,把耶律彻手中的大权抢走了一半。他说:“父王留下的东西,只能在我手里留着!任何人拿了,都休怪我不客气!”
当年是耶律彻是何等风光,北院大王,世袭南王,兵马大元帅!已故南王留下的东西都在手中掌握。北院被夺走,他心中升起的恐惧愈发强烈。
萧燕燕嫁给皇上,朝廷里的势头都围绕在耶律寒身边,他不是不明白皇帝和皇后的意图,所以,十七岁那年,大辽国最的强勇士举兵造反。
皇帝任命韩德让平乱,耶律寒却自动请缨。
双方交战十分激烈,刀光剑影。我在马上,看他和大哥的打斗,忽然回想起那一年的夏天,他带我回南王府,我们两个小孩子猫着躲在花盆边儿上,看英勇的大王子耶律彻在练剑,耶律寒眼睛里的光亮亮的,悄声说:“你看!我大哥了不起吧!以后,我也要做大哥那样的人!”
我说:“就你?算了吧!摔跤还要输给我呢!”
他涨红了脸道:“现在不算!以后我会成为大哥那样的人!把你一脚就踹飞了!”
我笑起来。
笑容僵硬地停留在嘴角,他的一炳弯刀砍下,脚边滚落一颗人头,鲜血四溅。他傲然抬起眼眸,眼底漆黑幽深。
他做到了。
要成为大哥那样的人。
要成为最强大的人。
要把老南王留下的东西握在自己手里。
可他唯一做不到的,就是当年执守的一个梦想。
我忽然觉得悲伤无力,一句话也不出来。
他完全做到了,学会了保护自己,可是他爱的人,一个个,早已全部离开。
他对我说:“慕胤,我要天下统一”
“人心吗?”我问。
“人心怎么可能统一?像我和大哥这样的至亲,都能相互残杀,如何统一人心?”
“是啊,如何统一人心。”
随着他在朝中势力扩张,部分贵族和部落首领开始不满,首当其冲的,便是我父亲,他唯一的儿子,在他政敌门下为奴为仆。遥辇部觉得耶律寒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可我说,我是自愿的。
明争暗斗多年,我当年确实没看错,尚且五岁的耶律寒可以调教出十三个死士,如今的他,让人害怕。
他冷静得可怕,精明得可怕,似乎连空气里飘落的一粒尘埃,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天族里有人来说,父亲病重,请我回去。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却看见父亲笑呵呵站在房里,对我招招手:“慕胤,你过来。”
我走过,他拿出一副画卷,在我面前展开:“你看,她可像你母亲。”
我一看,话中女子一身汉装,眉目清远,面若桃花,恬静柔和的表情,恍惚之间,竟然真的有几分母亲的影子。
“她是你未来的妻子,你看着可好?大宋女子温柔若水,善解人意,你会喜欢的。”
她叫林海柔,海一样的温柔。
父亲和大宋的计划是,双方互助,大宋一方全力帮助父亲铲除耶律寒,而父亲帮助大宋劝皇上休兵。
我不会害他,纵使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
回去的时候,耶律寒在凌霄苑喝茶,悠闲递给我一包东西,让我送去中京。
我马不停蹄赶去,回途中,才听说他带上黑衣十三骑和一众随从,到沙漠游猎去了,我背脊一凉,父亲说大宋诚意十足,这一次,派了一位身怀武艺的公主送林小姐前来。行动是秘密的,可是耶律寒竟然会知道消息。
等我找到他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可是我,再次见到那样一双眼睛,恍如隔世——那个丑陋的丫头,有一双倔强美丽的眼睛。
那双眼不仅让我迷惑,也让他沉沦了,我知道,这一次,他是彻底的沉沦了。
锦儿,锦儿……他轻声念着这两个字,仿佛倾注了一生一世的温柔。
德锦公主,才是他生命里最强大的浩劫。
见到林海柔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并非公主,可是甘愿当他的玩具林家小姐,本该是嫁给遥辇部的王子。
那个和她举案齐眉,厮守一生的人,应该是我。
可是任何遇上耶律寒的女人,都注定一生不幸,萧燕燕如此,林海柔如此,后来的潘影亦如此,德锦公主,更是不幸,他像一朵罂粟,明明有毒,却开得那么妖艳,迷惑众人。
我看着他一点点沉沦,看得清清楚楚。
可无论他如何折磨,如何摧残,那个女孩不会屈服,耶律寒,她已经不懂得如何爱一个人,他说:“这个世界上爱我的人太多,我怎么可能去都顾及?如今的世界上,唯有一人配得上我耶律寒的爱。”
他没说那人是谁,可是说这句话是时候,转眼看着德锦公主。心里,悄悄有过怨恨,原以为陪他一生一世,他也会有相同的回报,没想到,只是我有那种想法。
可是这一次他的游戏里,受尽屈辱的林海柔,却是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一位。她长得像我母亲,因此我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喜欢关注她的神态,她的动作,似乎想从她身上寻找我母亲虚幻的影子。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我承认,可是我无法改变。
林海柔眼里只有耶律寒,耶律寒眼里只有德锦公主,而德锦主眼里,只有我……微妙的关系,让我和他关系第一次走入冷淡。
他说过让我以后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他吃肉我吃肉,他喝奶我喝奶。然而现如今,他打算抛弃我。
十岁那年,他再也不喝奶类,只喝酒,越烈越好,喝多了,他安然睡下,酒品极好,唯一一次失控,是那一夜,犯下一生都无法追悔的错误,而那之后,他也极少喝酒了,即使是后来的后来,他思念她几欲成狂,他也不借用酒精麻痹自己。
他说:“那样感觉到的她,是假的,假的。”
有了爱,他可以从魔鬼变回人类,他可以放下一切为德锦公主做任何事,他背了十几年的仇恨,也慢慢卸下。
我看见杨四郎走进南王府的一刻,几乎是有些恨德锦的,她不该把一个心底黑暗的人心中不容易点起的灯火熄灭,她不知道自己唾弃的东西,是多少人几生几世都盼不来的。
她一点儿都不稀罕,她厌恶他,痛恨他!每次看到她的眼神,我的心里都会闪过奇异的疼痛。
耶律寒,你不该爱她。
上天对你的恩宠,只停留在十岁之前,之后,上天遗弃了你,你便不该再对上天有任何希望。
就算你付出性命,她也未必就会回头看你一眼。
可即使是那样,我也比谁都希望德锦爱上他,事实上,她爱他,可是他为了复仇,已经把她伤很深很深了。
在她刺杀了他,让他跌落悬崖是时候,我拼了命才克制住自己不跟着跳下去,我要保护着她,只有她在,他才会回来。
后来我知道关于玉佩的事情,才知道缘分天定这句话,是真的。
林海柔也没有想到,她苦心经营的报复,是一场闹剧。
我明白等待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耶律寒坠落悬崖的时间里,我深刻体会到了那种煎熬。
可是我不知道,在他终于回来的时候,会是我们一生分离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