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积寺坐北朝南,依山而建,山下凿出的一百零八阶石梯,乃是上山的必经之路,寓意着将一百零八种烦恼踏在脚底,抛向身后。
等徐家一行人爬完一百零八级阶梯,一座气势宏大的山门拔地而起,题写着“香积寺”三个醒目大字的匾额高高悬起。除此之外,还挂了“莲开圣域”,“祖德无穷”,“光明宝幢”,“慈航普渡”,“无上清凉”五匾。
王氏乃是虔诚的佛教信徒,自然不是第一回来香积寺烧香拜佛,不过下人出身的余氏,却还是头一回陪同主母来此。
方才一口气爬了那么长的一段山路,加上正值盛夏,余氏有些体力不支,口渴不说,惟帽下的额头、脖颈都渗出了细汗,难受得紧。
不过当着王氏的面,她是万万不敢擦拭的,若是被发现失了规矩,王氏不会当着外人的面对她发作,可等回到家后,她便得饿着肚子在佛堂里至少跪上两个时辰。
一想到太太那淬了毒似的目光,余氏就有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徐家妻妾要拜的注生娘娘位于香积寺的主殿堂左侧的“观音堂”,比起香火鼎盛、香客众多的正殿,观音堂要清静得多,来此处的也基本都是女子,皆为求子而来。
观音堂的正中央,供奉着一尊端庄慈祥,手持净瓶的观音像,而观音象背后还有一尊白玉注生娘娘,据说是全寺最灵的送子观音。
王氏和余氏不敢怠慢,将囡囡交给丫鬟后,二人立即跪在了蒲团上,双手举着三炷香,高过前额,闭上双目,虔诚地请愿。
请完愿后,二人又恭恭敬敬地将三炷香插入香炉中,退后半步,双手合十,又拜了一次。
王氏每年给香积寺布施了不少香油钱,算是大香客,她还想为丈夫点一盏祈福的莲花灯,便有小沙弥专门引路。
谁知在前往大雄宝殿的过程中,王氏被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孩撞了一下,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手里还拿了一个糖人,那棕红色的饴糖黏糊糊地粘在了王氏秋香色的外裳上,分外醒目。
那孩子十分顽皮,见自己闯了祸,不顾沙弥的斥责,对着瞪着圆眼睛的囡囡做了个鬼脸后,跟条泥鳅似的溜掉了。
王氏望着那男孩的背影,大度地笑了笑:“无事,小孩顽皮,小师父不必动怒。”
余氏却知道她内心必是极恼怒的,只不过这里是寺庙,又有许多外人在,王氏惯常要面子,自然不会当着众人发作。
她忽地计上心头,低声道:“太太宽仁。只是这衣裳弄脏了,就这么进去,怕是要冲撞了菩萨……”
王氏看了她一眼,余氏依旧是低眉垂眼的温顺模样,她沉吟了片刻,叫过丫鬟:“你说的也有道理,也罢,待我去换件衣服来。”
说着,王氏望向囡囡:“囡囡跟母亲一起过去吧?”
余氏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儿,恰在此时,先前那顽劣的小男孩又冒了出来,趴在一根圆柱后,冲着囡囡挤眉弄眼,还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糖人。
女娃娃的眼睛一亮,便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回道:“回母亲,女儿想在此处瞧瞧风景。”
王氏闻言,也没有勉强,只道:“你二人要照顾好小姐。”
话是对着抱着囡囡的丫鬟芳芳说的,眼风却扫过余氏,不乏警告之意。
余氏的头埋得更低了。
待王氏离开后,原本还十分乖巧的囡囡立刻露出了本性,闹着要下地。
芳芳连忙哄道:“小姐,您还伤着呢,可不能随意跑动。”
“我已经不疼啦!”囡囡的小胖手装模作样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又做了保证,“我不会乱跑的,就在这个院子里,看看花儿。”
芳芳仍是迟疑不已,偏偏那小男孩又在一丛青竹后探出了半个脑袋,这次手里换成了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囡囡愈发着急,转向余氏:“姨娘,囡囡保证不乱跑,你就让芳芳姐姐放我下来吧!”
她那一声“姨娘”让余氏又欣喜又心酸,她眼圈一红,望向芳芳:“芳芳,就让小姐下地走走吧……”
从前余氏还是丫鬟的时候,跟芳芳关系还算不错,余氏刚被抬成姨娘那阵儿,芳芳还艳羡过,只是后来见识了王氏的手段后,那艳羡便转为了同情,芳芳也熄了别的心思。
不过同情归同情,芳芳还是不敢松口,王氏虽然信佛,但可不是吃素的。
她抱歉地对着余氏摇摇头,一脸难色:“我可不敢违背太太的意思……”
囡囡嘴一瘪,就要哭出来,就在这时,芳芳忽然感到后颈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到了自己脖子上。
更要命的是,那玩意儿顺着衣领滑进了她的后背,她能感觉到,触感很软,而且凉凉的。
“啊,是一条青虫!”目睹了虫子从树上掉落的一幕的囡囡叫嚷了起来,芳芳平生最怕虫子,只觉毛骨悚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只不过她这一晕,却苦了囡囡,她险些被甩出去,幸而余氏眼疾手快接住了她,紧紧地将她圈在怀里:“囡囡没事吧?没吓到吧?”
囡囡吓得小脸煞白,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搂住余氏的脖子,哭了起来。
另一边,林颜希面色不虞地斜睨着周朗,后者亦是一阵心虚,板着脸教训那个缩头缩脑的小崽子:“你个小兔崽子!谁让你搞得这么过火的!要是那女娃娃真的摔了那可怎么办?”
先前拿着糖人和糖葫芦诱惑囡囡的男孩挠了挠头,讪讪道:“我也没想到那位姐姐怕虫子怕到了那地步……原本只是想支使她离开的……”
周朗还要再骂,却被林颜希拦住:“罢了,你我也有责任,不能全怪他一个小孩。”
周朗无话可说,林颜希也暗暗叹气,反思了一下自己利用余氏的行径,是否太过分了些?
可青儿比她想象的还要狡猾,除了通过余氏这条线,她实在不知如何钓出她来。
何况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受到了惊吓,囡囡也没玩闹的心思了,只伏在余氏的肩上抽泣不断,简直要将余氏的心都哭化了。
尽管如此,这也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要知道这个孩子刚生下来,她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抱到了王氏的房里。
她的女儿长到了五岁,她才第一次抱她。
余氏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姨娘。”囡囡发现了她的眼泪,满眼的不解,“你怎么也哭了?”
余氏抹着眼泪,笑着摇头:“姨娘没哭……姨娘只是,太高兴了。”
囡囡眨了眨眼,以她的年龄,除了痛苦之外,喜悦也能让人落泪。
不过她知道一些别的事。
“姨娘……”小女娃静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是我的亲娘么?”
余氏整个人都怔住了。
原来……原来这小姑娘知道。
她知道她才是她的亲娘!
“囡囡怎么……”余氏嘴里发干,舌头似乎打了结,“怎么知道的?”
她不信王氏会告诉囡囡她的生母是谁。
“有一回,奶娘跟一位姐姐聊天,她们都以为我睡了。”囡囡轻声道,见余氏苍白着一张脸,不知道为何,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余氏的欣喜和恐惧交织在一起的复杂心绪,她眨了眨眼,安慰道:“姨娘莫怕,母亲她不知道。”
余氏鼻头又是一酸,因着她这句话,眼泪流的更汹涌了。
“娘不怕。”她紧紧地揽住囡囡,“娘一点都不怕……”
可她话音未落,便在廊角处见到王氏铁青的一张脸。
余氏浑身一僵。
王氏没有对五岁大的囡囡发作,只把账全都算在了余氏头上。
她似乎也没怎么样,只是让丫鬟抱走囡囡后,冷笑了一下:“你是她的娘?那我算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个耳光,甩在了余氏的脸上,令她陷入了无限的屈辱和绝望中。
依照王氏的行事作风,今日过后,她怕是再难见到囡囡的面了。
她瘫软在石凳上,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夺回来,她要把女儿夺回来!
她一个受制于人的小妾,生出这种念头,无异于痴心妄想,但她有个聪明的姐姐,她一定能做到。
“姐姐……”
余氏还记得,她姐姐余青儿最后一次同她见面时,曾告诉过,她会销声匿迹一阵子,让她别担心自己。
余氏当时十分担心她,毕竟青儿身在深宫,虽颇得太后青眼,但宫内并不是那么好待的。
青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近日会有剧变,她脱不开身,最后给了她一个信物,告诉她,如果不是遇到了十万火急的事,不要轻易动用。
余氏当时还没意识到严重性,结果不久后,就传出了太后娘娘薨逝的消息,她心头一跳,回想起姐姐当日的神情,隐约觉得青儿似乎对太后的死早有预感。
难道……她当时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不敢再往下想。
她本来没打算动用青儿给她留下的信物,可自从囡囡被王氏带走后,她只觉天崩地裂,要是往后余生无法再与女儿相见,她活着半点生趣也无。
她摸到了袖笼里藏着的东西,紧紧地攥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青儿姐姐,你一定要帮帮妹妹!”
躲在暗处的林颜希与周朗二人,都将她的这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周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向林颜希。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铺垫了这么多,鱼儿终于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