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他的时不时的试探,林颜希算是见怪不怪了。
在短暂的僵硬后,她又恢复到先前那副惫懒的状态,没心没肺的一笑:“要是知道的不多,怎么给人当眼线?”
脸皮这种东西,真的是练出来的。林颜希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如今她认准了一个死理——那便是,无论周穆清怎么精明,怎么怀疑,反正他是抓不住真凭实据的。
所以林颜希也看开了,随他去试探吧,反正也试不出什么结果。
周穆清还真被她这有恃无恐的语气噎了一下,她的笑容狡黠又无赖,真是可恶至极。
“王爷可以松手了吧?”林颜希眨了眨眼,又堆出假笑,“奴婢如今男装打扮,要是被旁人见着,奴婢倒是无所谓,就怕有损王爷的清誉……”
他们距离极近,姿势也颇有几分暧昧。
周穆清冷哼一声,松了手,神情却仍是莫测不定。
林颜希才不去看他的脸色,兀自揉着自己生疼的下巴,心中愤愤。
这厮的疑心病还真不是一般的重,隔三差五就要发作一回,这次还上了手……
片刻后,马车外响起周朗疑惑的声音:“王爷?”
周穆清收敛心神,又转为平日里波澜不兴的模样,他斜了眼林颜希,忽地说道:“帽子歪了。”
林颜希一怔,随后扶正,嘴里嘀咕了一句:“还不是你害的……”
周穆清一哂,随后掀开帷幔,下了马车。
林颜希也一反先前的萎靡,精神抖擞地紧随其后,倒是令周朗大感意外。
“这般肆无忌惮地直视女子面容,”林颜希有了精神,见周朗皱着眉打量自己,便出言嘲讽,“便是周侍卫的礼数?”
周朗不服,争辩道:“你现在穿的可是男子衣裳……”
“那又如何?”她伶牙俐齿地挤兑回去,“难道我穿着男装,就不是女子了?那周侍卫换上一身女装,莫非就变成女子了?”
周朗一张脸涨得通红,又被气得打起了磕巴:“你……你强词夺理!”
先是周穆清,而后是周朗,怼完这主仆俩,林颜希顿觉神清气爽,郁闷之气一扫而空。
他俩吵了几句,周穆清忽地皱眉,沉声道:“都闭嘴。”
林颜希虽说在他面前偶尔无状,但并不是没有分寸的人,见他侧过身,面向东方,也跟着望过去,便见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男子正朝着周穆清走来。
林颜希认出来人便是自己从前的便宜儿子之一,先帝的三皇子,淮阳王周靖业。
“侄儿见过皇叔!”淮阳王躬身作揖,周穆清虚扶了一把:“淮阳王不必多礼。”
双方的随从自然也要下拜行礼,林颜希尤其不乐意,好在周靖业看在周穆清的面子上,随口道了声免礼,她这才算是保住了最后一点点尊严。
周靖业邀请周穆清一同入宫,后者自无不可,含笑应允。
二王身份尊贵,宫门守卫那边能简则简,周朗递过牙牌,对方也只是略略看过,便恭恭敬敬地还了回去:“王爷请。”
连带着他们这些随从也只是简单搜查,便放了进去,林颜希想起上回跟季宁混进宫中,那待遇还真是天壤之别。
周穆清与周靖业步入御道,边走边聊。
“侄儿近日奉旨前往皇陵,监督抢修通往陵墓的明道。”
“本王也听说了,淮阳王辛苦了,似乎清减了不少。”
“不敢,为皇上分忧罢了。”
周靖业顿了一下,正要再说,忽然见到前方永宣门前的台阶下,有十数人正抬着一块巨木,上头还放了一个瓷碗,碗中盛着清水,那些杠夫行走间审视平稳,碗中清水几无波动,只偶尔泛起圈圈细致的水纹。
周穆清与周靖业都是经历过先帝驾崩的人,知道这是“演杠”,杠夫按正式出殡的规模和要求,先抬着一块和棺木重量相同的独龙木,大约有万斤,上面放一碗水,要练到走时水洒不出来为止。
林颜希见了这一幕,心情复杂,等到明日,这些杠夫抬的可就是她的棺椁了。
那些杠夫见了二王,步伐便有些乱了,瓷碗中的清水也晃荡起来,他们正欲放下独龙木,要向二人行礼,周穆清负着双手,摇了摇头:“不必多礼,尔等继续。”
待一行人抬着独龙木经过后,二人才重新前行。
周靖业压低了声线:“侄儿这次前往皇陵,同五弟见了一面。”
他口中所称的“五弟”,便是临江王,周靖成。
周穆清眉梢微扬:“本王也许久不曾见过临江王了……他可好?”
“心宽体胖,想来过得不差。”周靖业的唇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侄儿见到五弟之时,险些没能认出……”
跟在周穆清身后的林颜希也听了个大概,顿时有些好奇,那老五究竟是胖了多少?竟让周靖业快认不出了。
她印象里的周靖成,身形瘦削,面目阴郁,好似旁人欠了他千八百两似的。
不过这老三的话也不完全可信,他跟老五可是死对头,谁知道有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穆清眉梢微扬:“你跟他……相处得还好吧?”
林颜希闻言,差点没笑出来,周穆清这话虽然委婉,但分明表达了跟她一样的担忧:这对冤家兄弟碰了面,没有打起来吧?
周靖业自然也听出了周穆清的隐忧,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不瞒皇叔,此次会面,是五弟主动要求的。一开始侄儿也有些担心,不曾想,一见了面,五弟竟然痛哭流涕,认错悔过,着实是吓到侄儿了。”
周穆清与林颜希都相当意外。
周靖成性子桀骜,当初与周靖业斗得死去活来,二人势如水火,恨不得诛杀对方而后快。
周靖成之所以被圈禁,也是因为周靖业拿出了他伪造先帝手谕的证据,直至最后被擒,周靖成认罪却不认错,对于周靖业这个兄长更是辱骂不断,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这么些年过去,他居然转了性子?
不,是被关怕了才对吧?周穆清和林颜希腹诽道。
二人并未意识到他们的思维又一次同步了,周穆清轻笑一声:“想必是先帝在天之灵保佑,才让临江王幡然悔悟,本王审视心慰。”
淮阳王眼底的讥诮一闪而过,却也点头附和:“侄儿亦是如此。”
好一对虚伪的叔侄。林颜希嘴角抽搐。
明日陆云曦的梓宫便要从殡宫奉移陵寝地宫安葬,礼仪更繁,皇帝要率领众人举行“致祭礼”,告祭天地、太庙,周穆清和周靖业等人,便是为此而来。
他们穿过五彩琉璃门,登上汉白玉石台阶,过紫金桥,再过大治门,穿过庭院,终站在了雄伟庄严的大殿前。
只是他们见到的并非皇帝,而是一脸焦急的皇后。
言梓梦低声道:“陛下今日起身后,便一直郁郁,食欲不振,连早膳也没用多少,本宫担心龙体,便让人去宣太医,谁知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连杨总管不曾带上……谁也不知陛下去哪儿了。”
“这……”周靖业不由苦笑,“这文武大臣、邻国使节都来的差不多了,祭礼半个时辰后便要开始了……”
周穆清有扶额的冲动:都是亲政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任性。
“可曾派人寻找?”
言梓梦按捺下心中焦虑,点点头:“杨总已带人去找了。”
周穆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吧。”
没人注意到,周穆清身后的小吏也混在了领命而去的宫女太监中,悄悄地离开了大殿。
林颜希亦是忧心忡忡,周靖书虽不是她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她很了解那孩子的性格,心知他必定是因为自己的死而伤怀。
她还记得,他小时候一难过,就喜欢躲起来,除了自己和周穆清,谁也哄不动。
至于他躲到哪儿去了,她同样心中有数。
她放缓了脚步,脱离了宫人的队伍,轻车熟路地朝着凤宸宫的方向去了。
其实凤宸宫早就有人找过了,只是一无所获,所以便失望地离去了。
如今的凤宸宫不复昔日的富丽堂皇,只剩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林颜希在宫门前伫立片刻,纵使她比常人更看得开,此情此景,也令她唏嘘不已。
不过她没有多少时间触景伤情,很快,她穿过废墟,主殿之后曾是个小花园,不如御花园那般占地广阔,遍布奇花异草,但在凤宸宫花匠的用心侍弄下,也颇得雅趣。
只是小花园也被先前那场大火波及,从前她钟爱的古柏藤萝也都付之一炬,不过几场大雨后,焦土上却是冒出了不少新芽,这些绿意消融了不少大火过后的苍凉阴沉,林颜希匆匆扫了一眼,也看不出是什么品种,总归不会是什么珍稀花卉,那些玩意儿娇贵得很,八成都是些杂草,命贱却也坚韧。
在望见那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时,她的脚步又加快了不少。
假山处已是小花园的最深处了,旁边便是一株歪脖子老树,树干粗壮,可树皮龟裂,树叶飘零,枝头光秃秃的,给人一种萧瑟之感。
这树犹如行将就木的老者,奄奄一息,不过它的枯朽倒跟那场火没什么关系,很多年以前,它就是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了。
先帝曾想将这株老树移走,却被陆云曦阻止,一来是劳师动众,二来它虽形态古怪,可一旦移除,反而破坏了花园的布局。
先帝闻言一笑,便也不再坚持。
林颜希走到树下,缓缓吐出一口气,随后绕到树后,那黑黢黢的树干看似毫无异状,但若仔细观察,树根旁的一丛灌木后,一片素白的衣袍若隐若现。
林颜希暗笑:果然,又躲到这树洞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