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殿的前殿,陆云曦的棺椁前陈设着香案,上呈各色供品,香烟袅绕,肃穆庄严。
除了帝后和两名亲王之外,还有不少皇族宗室大臣,都在太后灵前进了香。
周靖书的脸色略显苍白,立时引来众人的殷殷问候,他摆摆手:“只是路途颠簸,朕没什么胃口,并无大碍,众卿不必担忧。”
兴许是在太后灵前,皇帝的眉眼间透着几分郁郁,众人的一言一行也格外小心翼翼,周靖书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随意说了几句后,便示意这些王公贵族可以回去休息了。
其他人纷纷退去,只有周穆清被叫住了。
“皇叔。”
周穆清立即留步:“陛下。”
“先前听说皇叔召了御医,”周靖书关切地看着他,“本想亲自探望,不过那会儿朕胃里正犯恶心,便让杨大伴宣了随行的张院判过去,皇叔现下可好?”
周穆清微微一笑:“多谢陛下关心,臣一切安好。”
“那朕就放心了。”皇帝松了口气的样子,又顺口问道,“对了,那是皇叔身边的人不舒坦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一旁的言梓梦却莫名紧张起来,她之前就好奇受伤的那人是谁,并让自己的宫女朝霞去打听,无奈一直找不到机会,谁知这会儿皇上主动问题。
周穆清含糊带过:“只是臣身边的一名小子罢了。”
他这么说,周靖书反而更加好奇,笑道:“能让皇叔如此关怀,那必定不是普通的小子吧?”
周穆清还没来得及说话,周靖书身后的大太监杨平就笑呵呵地开口了:“老奴斗胆,不过其实皇上您也认识的。”
周靖书一挑眉:“哦?”
“就是昨日您赏了扇坠的那个小林。”
杨平这么一提,周靖书立刻就有了印象,他“啊”了一声:“是他啊!朕记得他……对了,他怎么了?”
“受了点小伤。”周穆清不欲过多提这个话题,他堂堂一名王爷,特意给下人请御医,已然有些不妥,若是让那些言官得知,说不定还会被弹劾。
周靖书对“小林”印象颇好,不免多问了几句:“什么伤啊?都要叫御医了,应该是伤得不轻吧?”
“伤倒还好,主要是受了惊吓。”见周穆清不欲多言,杨平便主动接过了话茬,将林颜希遇险的事说了个大概,听着听着,周靖书面露惊讶之色:“那野狗是有多大?竟能将人扑倒?”
“老奴也没亲自见着那黑狗。”杨平先是摇头,而后又找补了一句,“想来跟小林偏瘦也有干系。”
“也是。”周靖书不禁失笑,“他那小身板,确实够单薄的,居然被狗扑倒了,哈哈哈!”
见他没心没肺地乐成那样,周穆清好笑之余也暗暗摇头:陛下什么都好,就是时不时还有点孩子心性。
周靖书乐不可支的模样在他眼里是孩子气,可落在言梓梦的眼中,却完全是另一种情形。
在提到杨平说周靖书也认识之时,言梓梦就知道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而最令她在意的是,一提到那个小林,周靖书就笑得如此开怀,言梓梦心底发酸,嘴里泛苦。
周靖书笑完之后,又正色起来:“那小林子胆子不小,应该不至于被条野狗吓坏吧?”
周穆清心说那丫头胆子确实不小,面上却要做出一副不解其意的模样:“皇上何出此言?”
“第一回入宫就敢闯进尚未修缮的凤宸宫,还误打误撞的把朕给找到了。”周靖书笑道,“难道胆子还不够大么?”
听了他这话,周穆清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
其他的宫人也在凤宸宫搜寻过,最后却是她一个宫外之人找到了皇帝……真的只是误打误撞么?
虽然她自称是陆云曦的人,但满打满算,那也只是她第二回进宫……可从她的表现来看,她对凤宸宫似乎非同一般的熟悉。
周穆清很快又发现自己又陷入到某个怪圈里了,总是试图解开林颜希身上的种种难解之谜,可每每都不了了之。
好像并没有所谓的答案。
或许他的疑虑都是多余的。
周穆清暗暗摇头,旋即对着皇帝作揖:“是臣没有管教好下人,幸好不曾冲撞陛下……”
“哎,皇叔可别责罚他啊。”周穆清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虎得很,朕就喜欢这样的性子。”
周穆清莞尔:“能博陛下一乐,也是她的造化。”
周靖书也笑了起来,那个小林确实合他眼缘,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因为小林在树干上敲的那三下吧,让他想到了年少时与母后的暗号。
尽管是无心之举,但却令他在某一瞬恍惚间望见了陆云曦的影子,他也因此对小林产生了不少亲切之感。
说到底,他还是太过思念太后了。
皇后却并不知他心中真实想法,她半垂着眼眸,笑得温婉得体:“既然陛下如此喜欢那小林,何不让她进宫伺候?”
周穆清闻言,眼睑微动,看了皇后一眼,言梓梦同他短暂地对视了一瞬,分明她才是更尊贵的那个,但在周穆清平淡无波的目光中,却略显狼狈地率先错开了视线。
周穆清重新垂下眼,面上无波无澜。
她一时冲动,没按捺住出言试探,一说完就后悔了,好在周靖书想太多,摇头笑道:“不必,朕又不缺人伺候,而且他那个性子,未必适合伺候人。何况,入宫未必是幸事,宫外可自在多了。”
周穆清听了他对林颜希的评价,心道,陛下看人的眼力倒算是练出来了……被她伺候着,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也就自己宽容大度,才不跟她计较。
言梓梦一笑:“臣妾都听皇上的。”
她面上言笑自若,掩在袖子里的手却是攥紧了帕子。
尽管周靖书并没有松口让那个女子进宫,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皇上……分明是怜惜她。
她身后的朝霞与陈嬷嬷自是察觉到了自家娘娘的异样,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彼此的目中看到了担忧与凝重。
那个姓林的女子,着实不能小觑。
还有这安熙王,果然是打了进献美人的主意,偏偏皇上似乎还很吃这一套。陈嬷嬷眯了眯眼睛,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
周穆清回到他的次间,周朗和林颜希都在,一见到他,俱起身行礼,周穆清抬了抬手:“免了。”
随后目光落在周朗脸上,见他头发还带着些水汽,眉梢微扬:“淋着了?”
周朗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只是头发尚未干透,闻言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拍了拍胸膛:“回王爷,下属身强体壮,淋点雨不算什么!”
“……本王倒也没有担心你。”周穆清的话让周朗一僵,不过他又慢悠悠地丢下一句,“不过还是去喝碗姜汤好了,本王这次出行,就带了你二人,倘若你病倒了,那不就剩她一个……”
他说着斜睨了某人一眼:“不顶用的。”
林颜希望着曳动的烛火,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周朗原本听到要喝姜汤,还苦着一张脸,一听周穆清损了一把林颜希,心里头顿时舒坦了不少,眉开眼笑道:“下属遵命!”
说罢还得意洋洋地瞥了眼林颜希:“听到没,王爷说你不顶用。”
她的白眼简直要翻到天上去了:“每个月就那么点月钱,还想让我多顶用?”
周穆清挑眉:“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不好,一不留神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林颜希连忙挤出一个真诚的假笑:“回王爷,奴婢说,奴婢一定会向周侍卫学,努力让自己变得更顶用!”
这话让周朗极为受用,周穆清却听出了讽刺之意,他冷哼一声:“是吗?那等到王府,你也如同周朗一般,每日早起习武好了。”
林颜希的笑容登时僵住:“这……”
周穆清皮笑肉不笑地提起嘴角:“怎么?不是说要向他学吗?”
“奴婢是这么想的,不过……”她眼珠一转,又笑道,“奴婢要是去习武了,不就没时间伺候王爷您了?”
“有点道理。”周穆清点点头,“既是如此,那边免了习武。”
林颜希刚要松一口气,却又听到他说:“那往后每日你便早起伺候本王起居罢。”
她呼吸一滞,懊悔不及——反正都要早起,与其伺候他,还不如习武去呢,还能强身健体呢。
结果一抬眼,就撞上了周穆清似笑非笑的眸子,她只得从强颜欢笑:“是,奴婢遵命。”
周穆清拿起茶盅,借着喝茶,掩去了唇角的笑意。
喝完茶,他才看了眼周朗:“说说吧,出去这么长时间,都干嘛了?”
一提起这个,周朗又垮了脸,他将找到崔老五父子的过程大致说了一遍,而后指着林颜希,没好气地说道:“之后的事情,你自个儿跟王爷说吧。”
周穆清的目光随之停在她脸上:“怎么回事?”
林颜希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周侍卫找到了驱使黑狗之人。”
周穆清“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
“不过,”她闭了闭眼,“奴婢又让他把人放了。”
意料之外的,周穆清并未动怒,神色依然十分平静,他只是问:“为何?”
“奴婢是觉着,”林颜希轻咳一声,硬着头皮找理由,“毕竟是在送灵途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奴婢听说,那崔氏父子军户出身,世代为兵,连带着他们的养的狗都曾在军营中服役,也算是保家卫国了……且奴婢也没什么大碍,索性就不跟他们计较了。”
周穆清听罢,盯了她一会儿,直至她浑身上下不自在,才摇摇头:“别告诉本王,你没想过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颜希陪笑:“小孩子淘气罢了。”
周朗诧异地望向她,显然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替崔老五遮掩;周穆清却是想到了什么,蓦地问道:“那崔氏父子,在哪支军队服役?”
林颜希心里咯噔一下,恰好对上他如锐利的目光,不由暗暗叹气,这厮太聪明,要瞒过他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仍然迟疑着未开口,周穆清却已经猜到了答案——方才他还不太明白皇后的反常是怎么回事,前后一联系,倒是一清二楚了。
“这……奴婢也不知。”林颜希装傻的同时,还不忘瞥了眼欲张口的周朗,示意他保持安静。
周朗一头雾水,周穆清却是心如明镜:她之所以打马虎眼,是因为她知道她得罪了言皇后,而且……担心此事波及到自己。
他心头一动,虽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算她还有点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