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大葬了,为避免两位亲王来回,周靖书特许周穆清与周靖业留宿宫中,他们安置在重华宫,距离妃嫔居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
作为安熙王的随从,林颜希也跟着宿在了重华宫,那里的管事太监安排她与周朗同一间屋,其实也算合理,一来他俩都是下人,二来他俩都是“男子”。
不过问题就在于,林颜希她是个假男人啊。
她自个儿还来得及说什么,周朗那家伙倒先不乐意了,他臭着一张脸,去找那太监交涉:“有劳这位公公,若是还有空房,另给我找一间吧。”
那公公有点不解:“重华宫倒是不缺屋子,不过……为什么啊?”
周朗斜睨了一眼似笑非笑的林颜希,刚要开口,不料,她却先发制人:“我这兄弟脚臭,熏得人睡不着,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让我睡个安稳觉。”
那太监一下子就笑了,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周朗套着靴子的两只脚,鼻翼翕动了一下,好似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般。
周朗下意识地缩了缩脚。
掌事太监掩嘴轻笑:“咱家知道了,这就着人去安排。”
林颜希谢过之后,一转过脸,周朗正气呼呼地瞪着她。
“你凭什么空口白牙说我脚臭?!”
“那要不你要鞋脱了自证一下?”中午吃得有些饱,临近黄昏也还没消化完,她有些犯困,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既然目的达成了,何必纠结那么多?脚臭就脚臭,反正你们男子,也没几个不臭的……”
“瞎说!”周朗激动地反驳道,“王爷的就不臭!”
林颜希原本有些耷拉的眼皮顿时就精神起来了,她挑挑眉,眼底满是揶揄:“周侍卫怎么知道的?莫非你……”
周朗一张脸涨得通红,气得话都说不顺畅了:“你、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你这丫头不准污蔑我!不对,是不准诬蔑王爷!”
“我怎么诬蔑王爷了?”林颜希挑眉,“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倒打一耙。”
论唇枪舌剑,周朗向来不是她的对手,正跳脚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山呼万岁的声响,周朗微微变色:“皇上来了!”
他迅速收起怒气,挤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同时甩了个警告的眼色过去:“陛下面前,不准给王爷丢脸!”
林颜希心说你这笑的比哭的还难看,还好意思教训我。
不过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同周朗一起屏息凝神,在脚步传进主殿内之时,二人齐齐下拜:“小人见过陛下、两位王爷。”
周靖书最先入殿,他身后跟着周穆清与周靖业,三人边走边谈。
“陛下,臣还是觉得,您步行送灵至东华门即可,之后另道乘舆预往殡宫等候。”
“正是,现下正是酷暑,烈日当天,还是您的龙体重要。”
周穆清与周靖业轮番劝说,周靖书仍是面露迟疑之色:“可是,母后待朕恩重如山,朕还是想送远些……”
他话说到一半,见那两人还跪着,便住了话头,随意地挥挥手:“都起来吧。”
起身后,周穆清瞥了他二人一眼:“都退下吧。”
林颜希刚站直,闻言又得躬身:“是,王爷。”
刚落座的周靖书却注意到了林颜希,认出她正是早上找到自己的那名长随,登时乐了:“原来是你啊。”
周穆清倒罢了,周靖业见状,目光也跟着停在了林颜希面上,好奇地问道:“这是?”
周靖书轻咳一声:“今晨朕不是迷路了吗,就是他找到朕的。好像是皇叔的长随吧?”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躲到凤宸宫里的树洞睡着了,便随口扯了个迷路的谎,也不知道周靖业等人相不相信,反正他是皇帝,金口玉言,就算是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少数知道内情的,如周穆清,对于皇帝这个略显粗浅的谎言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至于周靖业,他的目光从林颜希面上收了回来,朝着周穆清一笑:“皇叔这随从,倒是个机灵的。”
周穆清淡淡一笑:“误打误撞罢了。”
“对了,你叫什么?”也不知道为何,周靖书对此人有种莫名的好感,他又想起先前自己的许诺,“对了,皇后赏了你没?”
林颜希悄悄地看了眼周穆清,后者察觉到了,略略颔首,她这才笑着回答:“小人名为小林,娘娘的赏赐已经下来了,甚是丰厚,小人受宠若惊。”
“哦?”周靖书见她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也被她的喜悦所感染,饶有兴致地打听,“皇后都赏了些什么给你?”
林颜希喜滋滋地掰着手指:“有布帛,瓷器,茶叶,还有一百两银子。”
周靖书还以为言梓梦赏了什么稀罕物事,不曾想,全是些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
见“他”高兴成这样,周靖书并不觉得这是没见过世面的表现,反而觉得质朴可爱。
“你倒是个知足的……过来。”周靖书笑着朝她招了招手,林颜希犹豫了一下,周穆清淡淡出声:“皇上有命,还不上前?”
既然他发话了,林颜希也就照做了,皇帝已经换下先前厚重的冕服,换了身相对轻便的常服,他随手取下扇坠,丢到了林颜希的手心里,微笑道:“朕还是觉着皇后的赏赐有些薄了,再加一点。”
她掌心里是一枚天青色鱼形玉雕,精巧可爱,玉质温润,衬得她肤色愈发白净。
她记得这枚扇坠。
说起来,这还是周靖书当初从自己手里讨去的。林颜希捧着这枚小小扇坠,心中感慨万千。
周穆清见她怔忡不动,皱了下眉,沉声催促:“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谢恩?”
一旁的周靖业打趣道:“怕是高兴傻了吧?”
林颜希这才回过神,复而下跪,顺着周靖业的话头,语无伦次地谢恩:“谢、谢陛下赏赐……小人惊喜太过,一时得意忘形,还请陛下赎罪……”
说实话,周靖书有点一时冲动的意思,倒不是赏赐这件事本身,而是那枚玉坠——那原来是陆云曦的,他幼时见这扇坠精巧可爱,软磨硬泡缠着母后要了过来,已然跟随了他多年,乃是他心爱之物。
方才他也不知为何,就那么随手给了别人,反应过来之后,多少有些后悔,不过见那少年如此开心,他的心绪也好上了几分。
他暗暗开导自己:罢了,母后留给他的遗物也不止这么一件……再说了,皇帝赏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
就在这时,周穆清也出声了:“是臣没有管教好下人,请陛下责罚。”
“皇叔言重了。”想通之后,周靖书潇洒地一挥手,“多大点事儿啊,可别吓坏了这小林子。”
“小林子”三个字中的亲昵之意令周穆清一怔,林颜希自己亦是错愕,连周靖书自己都觉着怪顺口的,半开玩笑地说道:“不瞒皇叔,朕还真挺喜欢你这长随的,不如皇叔把他给了朕吧?”
此言一出,殿内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
周靖业又一次望向林颜希,不过跟之前的随意一瞥不同,这次带上了审视的意味。
安熙王的这名长随身量不高,身形瘦弱,倒是生了张极为秀气的脸……他的视线滑过对方小巧的下颌,一小截白皙的颈部,最后落在了她的耳廓上。
盯了片刻,他的眉梢微微一动。
他没看错的话,那少年的耳垂上,有耳洞?
他眼尾余光又从她过分纤细的腰身上掠过,基本能断定,那名所谓的长随,根本是个女子。
只是……皇叔为何会随身带着这女子呢?众所周知,安熙王最是冷淡自持,向来不近女色。
周靖业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周穆清,脑内突然生出了一个猜测:难道,这女子是他为皇帝准备的?
而且看起来,他那七弟还对那女子颇有好感。
周靖业心念电转,周穆清却是哭笑不得,他起身冲皇帝行了个礼:“这……陛下看上小林倒是‘他’的福气,不过若是要长留在宫中,只怕得净身……”
他说着似笑非笑地睨了眼林颜希:“臣虽是小林的主子,但这等人生大事……也不好越俎代庖,还是让小林自己决定吧?”
没等周靖书回话,林颜希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人谢陛下抬爱!不过小人父母只有小人这么一个儿子,若是净了身,我们林家恐怕就要……”
见她支支吾吾一脸为难,周靖书哈哈大笑:“那便罢了,总不好真让你们老林家绝后了。”
林颜希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她怕的并非净身,反正她又没得割;不过净身前肯定是要验身的,届时她女扮男装的事肯定瞒不住了,搞不好就是一个欺君之罪,说不定还会连累周穆清……
算了,她还是“不识抬举”一回好了。
幸而她教养出的书儿善良大气,并不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周穆清主仆的应对,却是出乎周靖业的意料。
他冷眼旁观之余,也陷入了沉思——难道是在以退为进?
事实上,不止周靖业一人抱有这种想法。
坤宁宫内的言梓梦听完她安插在重华宫眼线的传报后,两眼一黑,险些昏了过去。
没想到,陛下居然真的看上了安熙王身边的那个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