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乐声再起,群臣起立,向皇帝敬酒。
多亏了之前伺候某人用膳的经历,林颜希在斟酒布菜一道还是颇有心得,完成得不赖,至少没出什么差错。
而她的眼角余光暗暗地留意着对面的动向,这会儿大家都忙着向皇帝敬酒,他自然也不例外,根本无暇理会她。
于是林颜希放下了心口的大石头。
国宴有固定的一套礼仪和流程,前世她见得多了,各个环节都是千篇一律的。
皇帝发表了祝辞,表达了对于邻国使团的热烈欢迎,接着又是一轮敬酒,再然后,则是歌舞表演了。在每演完一项节目之后,都如同初轮一样,照葫芦画瓢地敬酒谢酒一番。
这一回倒是跟一般的国宴有所不同,增加了一支满是南诏风情的舞蹈,这自然是投其所好,果然,岩糯王子看得津津有味,末了,还特意向皇帝谢恩。
“多谢皇帝陛下的盛情款待。我兄妹二人受宠若惊。”
言毕,他瞥了眼旁边端坐的妹妹,林颜希注意到,那位南诏公主的背脊似乎僵硬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同兄长一齐起身,双臂环胸,向皇帝谢恩。
说实话,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这位公主的八卦,林颜希也有些好奇她是否如传闻中一般美貌。
只不过她总是垂着头,又背对着林颜希,以至后者完全没机会一睹芳容。
这样回去可不好同厨房里那帮人交待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她又被皇帝的声音拉回了思绪,见他面带微笑地说着场面话,表现十分得宜,林颜希心中既是欣喜又是安慰,有种“我家有儿初长成”之感。
就在她饱含深情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时,突然感到一阵芒刺在背,她转了转眼珠,恰好撞见了一双凌厉的眼睛。
完了,被发现了!
林颜希被周穆清瞪得一哆嗦,以至于手中的酒壶也不太稳,酒水从细细的壶嘴里洒了几滴出来,落在了案几上。
其实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不过还是被她服侍的对象,也就是岩糯王子察觉到了,毕竟那几滴酒就洒在他手边。
他倒不至于动怒,一来这虽有些失礼,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二来这是别人的地盘,就算要追究也应由东道主来。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对上一张略有些发白的脸,不过除此之外,这名侍女还算镇定。
岩糯有些欣赏她的冷静,只是……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呆滞了片刻,又转过头去看他妹妹。
玉罕公主察觉到兄长古怪的目光,有些纳闷,自己刚才表现得不是中规中矩吗?这样他还不满?
她眉尖微蹙,低低出声:“阿兄?”
“啊?”岩糯这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酒气有些上头,有些头晕。”
玉罕这才松了口气,她拿起白玉杯,浅啜了一口金茎露,半垂着头,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斜对面飘去。
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空了的酒杯,低眉敛目,神情沉静,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眼下微微泛红,出尘中却又流露出一抹风流。
玉罕看得有些痴了。
大概是她的眼神流连太长时间,周穆清眼睑微动,视线也跟着投了过来,玉罕猝不及防,二人短暂对视,须臾后,她强作镇定,垂下了眼眸。
事实上,她的耳根发烫不已,狂跳的心脏更是几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来了。
他……他刚才是看了她吧?他是否满意她的容貌呢?
公主心中的小鹿蹿得更厉害了。
不过现实却要让她失望了,周穆清根本没看清她的脸,他只是皱了皱眉,觉得那位公主的窥视之举有些失礼。不过两国国情不同,或许南诏国民风开放,女子看男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说了,他身边就有个没规矩的,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说实话,周穆清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这些日子她总是以男装示人,突然换回女装,他没有反应过来。当然,也是因为他眼睛不顶用。
直到对面那个侍女跪坐着斟酒时,他无意间望见她手背上的新月形红痕,那是那次被烫伤后留下的疤痕,他记得很清楚。
他目光一凝,再次望过去,不只是否心理缘故,总觉着那侍女的轮廓越看越眼熟。
而事实上,那死丫头也确实干得出这种事。
不知道她这回又在打什么主意……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林颜希察觉到他的侧目后,战战兢兢地回看,一看他的神情,她就知道她想岔了。
她疯狂用眼神鸣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老天爷啊,我真的只是被抓苦力而已!你当我愿意跪在这儿给人倒酒么!
要是群英殿里有面鼓的话,她当场就能敲给他听!
可惜周穆清完全不相信她无声的辩白,反而皮笑肉不笑地提了下嘴角。
林颜希从这个笑容看出了四个大字——秋后算账。
她一激灵,索性继续给岩糯王子斟酒。
不料,一抬眼,她就发现那个南诏王子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还好这一次她控制住了自己,没再手抖。
只是浑身极度不自在,对方这目不转睛的注视……莫名熟悉。
想了想,上回那言大将军似乎也是这么看她的,难道……是她生得太过貌美,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那两个人的形象在她脑海里过了一下,接着林颜希便感到一阵恶寒:一个糟老头子,一个黑胖子,不行!她都不行!
她迫切地有了逃离此地的冲动。
上首的皇帝又说话了,那个王子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她暗暗地叹气,额角似乎渗出了冷汗。
如果这个王子真的看上了自己,向皇上要人怎么办?
他既是南诏王子,也是使臣,而她区区一个丫鬟,皇帝八成是不会拒绝的……那周穆清呢?他会答应吗?
林颜希想到这里,忍不住觑了眼对面的人,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神态举止也带着些慵懒,有种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傲慢感,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觉得他比平日里顺眼了两分。
可能是被糟老头和黑胖子衬托出来的吧。
周穆清察觉到她的僵视,挑了挑眉,传达的意思很明显:看什么看?
林颜希心情不好,便胆大包天地回了他一个不屑的眼神:就看你,怎么地?
周穆清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片刻,忽地笑了起来。
尽管他迅速举起酒杯,放到唇边,掩饰自己的笑意,但她还是看出来了。
她都不高兴成这样了,他还笑得出来……林颜希有些灰心地想,算了,不能指望这家伙保她。
若是这个岩糯真的对自己心怀不轨,那她只能自寻出路了……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脑补中,没有留意到岩糯兄妹的对话。
玉罕也发现兄长频频回头,他身后除了一名侍女外并无他人,而岩糯在南诏的时候也挺好色,后院里妻妾不好。
她沉声质问道:“阿兄,你看什么呢?”
“我……”岩糯还是那副喝多了上头的样子,晕晕乎乎的,“妹妹,你有没有觉得,那侍女的容貌,似乎跟你有几分相似?”
玉罕一怔,旋即大怒,不过她没忘记场合,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阿兄就算对我有所不满,也不必这般折辱妹妹!”
竟然拿她跟一名卑贱的侍女对比!
岩糯很清楚自家妹子自视甚高的性子,也怕不分场合地撒气,急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要不,你自己看看?”
玉罕觉得他是醉糊涂了,不过还是勉强偏过头去,那名侍女也正提着酒壶直起身,二人恰好凑了个面对面。
其实这是林颜希精准把握了时机的结果,她本来就对南诏公主的相貌很感兴趣,这可是她在之后唠嗑的资本!
好不容易见到了公主的芳容,林颜希立时就定住了。
虽然公主确实挺美丽,但她在后宫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多了去了,还不至于被惊艳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只是觉得……这位公主看着……有些眼熟。
像谁呢……林颜希的思绪仿佛生了锈的铁器,滞涩了好一会儿,直至她在光可鉴人的银质酒壶上瞥见了自己略显呆滞的面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不就是……像她自己么?
至于玉罕公主那边,初始的反应也跟林颜希差不多,不过震惊过后,便是震怒。
她的纤纤玉指,几乎要捏碎手中的玉杯。
一个下人,一个奴仆,凭什么长得跟她相似?!
就算只有几分相似也不行!
玉罕的目光犹如两道利箭,恨不得立时刺穿她,林颜希逐渐回神,对方愤怒又锋利的视线毫不掩饰,她哪能感觉不到?
只是她完全无法理解那位公主的怒气从何而来,就因为她们生得有几分相似?
不过玉罕到底还没失了理智,克制住了用酒水去泼那侍女的想法,继续优雅地端坐着,只是心中的愤懑有增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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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九轮敬酒之后,几乎所有人都被折腾得饥肠辘辘,而这时候,宫女们将酒盏与看盘撤下——终于到了群臣们盼望已久的进大膳的环节了,乐队奏乐,群臣起立,再谢过皇恩之后,宫女们便依次开始上菜。
膳食自然都是珍品,鲜果和鲜食都是从全国各地紧急调配,由水、陆两路加急送来的,到达灵泉山庄后再经御厨精心烹制,可算是绝世佳品了。
两个时辰后,这顿宾主尽欢的筵席终于到了尾声,两边又是一阵客套,最后仪礼司宣告宴会结束,皇帝偕皇后首先退场,接着才是群臣依次退场。
周穆清身份尊贵,是继皇帝之后第二批离去的人,林颜希满腹心事,见他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也就停下了收尾工作……若是被追究的话,也有他顶着。
“你……”走出群英殿后,周穆清才起了个头,就被她急急打断:“王爷,你有没有发现南诏公主的容貌似乎……”
她踌躇了一下,还在斟酌用词之时,周穆清却觉得她是在有意转移话题,冷哼一声:“她的脸怎么了?”
“呃,你没看过她么?”
“看了一眼,没看清。”
周穆清回答得干脆利落,林颜希怔忡了片刻,忽然疑惑起来:“既然你没看清她的脸,为什么却能认出我啊?”
周穆清瞥了她一眼,眉梢微扬:“呵,本王就是能认出来,你待如何?”